予奉命督鹾两浙，值矿税交骛、弁寺横肆之秋，浙税属之刘珰。其人外和而中贪，又轻听易惑；于见雨淮、河东摈括余盐之议纷起，知日暮必有议及浙鹾者，势且并属刘珰。若先与水火，将来肯复听吾曹节制哉！二见，辄谬誉之曰：今天下不矿则税，中贵人衔命出者，炮烋如狼虎；民含毒入骨，争欲剸刀其腹。独福德在越，幸遘公；公爱民、民亦爱公，此所谓身名俱荣而公私兼利也，加寻常万等矣！刘珰喜见于色，因张筵邀予；予亦酬之以餐，往来相得，意甚欢也。无何，予行部而东。越三月，至括苍；得邸报阅之，则有奸弁高时夏及群棍数十辈以浙、福余盐三十万奏矣。上果以属刘珰，授以制册，勒限如数解进；予怃然。远近商灶闻之，皆响震失色，汹汹然有离散意。予露章争之，不能得；再上疏争曰：浙鹾岁解部仅十四万耳，而余盐几至数十万；此其为欺诳甚明！如以为臣言不足信，乞即敕奏弁及差珰同往勘之；果如所奏，臣愿伏斧锧之诛！天子为之动容，有诏下抚、按等官共议。刘珰闻之芒然，惧事且中止；即为条陈五事，大约欲行锐废之引，自改嘉、秀等县之引盐为票盐，意将尽夺浙以西行盐之地，且以废引搀正引而超先掣运，举部运边饷而两撄之也。子从容谓之曰：盐课者，国家所以饷九边而安中夏者也。今浙课不满十四万，足下顾欲照制册取盈，势必尽夺边饷万二。脱巾变起，将必追罪始祸者。弁棍不足惜，如足下何哉？足下其熟思长久之策，母甘以其身为祸始，而徒以饱棍辈之溪壑为也。刘珰默默而别。余宣言于众曰：珰欲夺吾鹾利耶？余诚无如上命何。惟有时按其多寡闻之上，上即右珰，终不肯以边饷而充若辈溪壑明矣。如此则分毫锱铢皆内供也，彼与棍辈奚利焉？珰闻之颇惧。居数日，复来谒子。予诘之曰：策将安决？将以属仆处分乎？抑足下自为政也？如果自为政，请熟思所以驭群奸者，不则利且悉归若辈。珰曰：吾且念之。别居数日，复来。予复诘曰：策果定乎？曰：未也。如是者数回。予揣知其心若无策以驭群棍，而且虑予之议其后也，因谓之曰：足下果无策乎？以仆计之，为若策者，不过曰浙东西其三十六场，场设一人，尽指官盐为余盐，而以足下票行之，如是而已。果尔，则大事去矣。何也？夫采矿者计人数而核矿，计矿数而核银，或多或寡，历历如指掌，即有善欺者，亦仅匿十之二三止矣。税商者计舟而核货，计货而核税，足下与诸从者并在，十目共视，弊何从匿？即有善匿，亦十之一二止矣。若盐则非矿税比也，散在三十六场，场在海滨二干里，诸灶户散布于二干里之内者，何啻百万？此百万之家，何家无盐？此出盐之地，何处无挟赀以贸盐者？海滨之闲，沟浍交错，舟楫如猬，彼承委者挟足下之命，一呼而私贩云集，顷刻之闲，千万石之盐立尽，数百金可立得。俄而贩者鸟举鲸奔，不可踪迹，而所贸之银，承委者悉以充私橐。足下欲计灶而核盐，则入三盐无定数；欲据盐而核价，则价无实际；欲稍绳诸承委者以法，此辈如飞蓬浮梗，有掉臂而去。此策二行，将来盐课尽饱奸橐，不独边饷不可得，且举所谓三十万者而尽属乌有。异时上按制册而取盈于足下，其何以应之？足下危矣。刘珰深是予言，首肯嗟叹者久之。因谓子曰：果若先生言，计将安出？子曰：仆诚有策，但恐足下不见信耳。人之意各有所主，予岁解部者一十四万，当事者以此考成，则子之意必主于充十四万也。今上以三十万委足下，则足下之意必主于充三十万也。若群棍之意，不论三十万、十四万之有无，但欲自肥已橐耳。顾其意虽主于肥己橐，而其言则皆为足下，足下必以为忠而信之。信之而权入其手，利入其橐，而足下与仆之事尽误矣。足下若欲闻吾策，必先定厥志三意，誓用吾策，断不用群棍之言而后可。不然，吾不能为若策也。刘珰曰：吾意决矣，所不与足下同心奸言是听者，有如日。予曰：果如是，请为公筹之。夫主上诚欲取盈三十万，仆诚不能。今既以会议归之我二人及抚按，是主上亦明知群棍之妄诞，边储之重大，而欲求至当画一之议也。主上富有四海，譬之沧海，斗勺不加盈。足下纵竭浙课而四进献，主上亦不以为能，以为是故然耳。将来不继，祸且不测。为今之计，莫如量力所能办，议定新课。倘此外有余，以充足下私费及额外进献之用。如此则足下之用裕，皇上之心欢得，不佞之岁供办，边储不亏，国课永足，二举而五美集，善之善者也。可乎？不可乎？刘珰深然予言，因筮日与抚按公会议。是时原奏奸弁，奉玺书，挟群裈五十余人，驰传且至。刘珰行且郊迎。省会官吏人民，无不人人惊惧者。子虑奸党至，巧言簧鼓，势不能无中变。又揣知刘珰所亲信诸人，原委管税务者，闻群柅至，虑珰且移宠，不无入宫见妒之念。因就珰所说曰：浙课止有此数，不在公则在私。今闻此来者五十余人，人人有千金之想，非数万不足满其壑。此孰非侵足下之所有者？彼之肥，君之瘠也。仆闻君所委管税务者，尽老成忠实，君胡不尽以盐课事委之？倘进献外有余，仆德以犒诸从者。其北来诸棍，量留原奏有名数人，余尽发回。如此则人少而利不分，蠹去而害尽绝，地方安堵，商灶不惊，藉藉诵足下德不衰，名实两利之道也。君谓何如？刘珰首肯。
是时诸亲信者，拥屏后而听，俱叹呼踊跃，深以予言为然。予别后，即环侍刘珰，怂恿之。珰于是决意欲五逐诸棍，而又德其为已树利，且悯其远来之乏也，不能无犹豫，因谓予曰：诸人皆重费而来，不下数千金，今皆萧然空囊，跪泣而诉予，吾欲听先生，而难于对诸人，将柰何？必欲逐去，当捐干金与之。予思暂费而永德，似无不可，立檄运司处五百金分餍之。于是奸党尽散，仅三四孑立，而势遂孤矣。予然后筮日定议。议之日，抚按及刘珰为客，于为主。抚院首发问曰：议内共几何？予曰：此不劳烦言，有三定之例在。因袖出三揭，各送其三，而以大自览。揭内大槪开两淮、河东旧课若干，今进若干，浙课宜仿两处之例。珰大不然之，谓玺书载十五万，岂宜相背如是？坚欲七万，予笑而不答。珰忿气勃勃，予凝然不动。俟其稍平，予反复譬晓之，不听。相持自辰至酉，竟各拂袂别。次早，珰又邀抚按至余所再议，彼此相持，议如昨。予一盒延之，抚按从中解定课二万六干，此外仍议铺热等费，视课数三之一。予私计铺执之说，不可闻于四方，且其数不载入会疏内，万一彼此争论，闻之于上，则予与珰均蹈欺罔之罪矣。然是时皇上责各珰额外进献颇急，名曰孝顺土宜，各珰非此无以安其身。且每一进献，左右嫔嫱无不索赂者，所费颇侈，而各珰又欲六自餍所欲。予若止照疏内之数与之，彼诸费无所出，岂肯俯焉听命，同心会奏哉？况主上方厌薄吾辈，百奏而百不喩，珰疏朝上而夕报可，非得彼会奏，决不能免十五万之加派。展转思之，铺热断乎当与，但当自处于不欺之地耳。因先期一日，预书二揭，内开二额进若干，一进献孝顺士宜若干，皆空白不填，后列余与抚院及该珰官衔。比议定之日，予乃谓抚院曰：议虽定，顾空言无据，安知将来无食言者乎？似当藉重台札。抚院及该珰皆以为然，因而索楮卿子，曰：业已具矣。遂出袖中揭共观之，抚院亦喩予意，即于其下各填注议数。予又曰：数虽书定，似富加三挥。抚院与该珰皆曰：然。因各于员下各押，子与珰因各执其二以为券。揭内不书铺塾，而但书孝顺土宜，则余既自处于不欺，倘他日该珰稍有违言，子即可执此闻之于上，以核其所进之多寡，此䌸虎降魔之策也。缘此举出于卒然，故该珰不及思，不觉隳吾设中。及归而与用事者议，始知其误，而向予悔之，予已坚执不吐矣。渠以议既定，无可柰何，乃阳为上疏，而阴为炀灶之计，竟持中不下。时诸奸中有胡国柱者，巨猾也，因说珰曰：向固堕鹾使者计，今幸明旨不下，此干载七三时也。若借口上意不决，以求多为辞，悉取诸富商，坐以违律屯引，罚银进献，则旬日之闲，可得十万莫大之利也。君盍图之？珰是其策，乃阴访富商五十余人，诬以屯引，豺狼之胥，四出而索。至则酷刑徧加，诸商惧立毙，俱俯首服，罚镪多寡惟命，数日至三四万。而胡猾乘是恫藏诸商，暮夜跪贿其门者如市。一时群棍乘机蜂起，告讦纷纷，各商股栗，如将蹈汤火。
即省会富民，亦惧波及，画夜警惕不宁。且三日遣数十裈，分道肆出，徧布诸关，不曰税盐，则曰税舟，不曰拏私贩，则曰盘夹带，无烋横恣，如虎如狼。子既远役京口，而抚按又以非其职司，即诉之不理。盖会城鼎沸，法纪倒持，人以为无天日矣。予闻之，负病反省，商灶跪而迎，诉者夹道，哭声震野。予亦恻然，挥涕泪而慰之。至则该珰投刺来谒，子因平气曲谕之。该珰因大言曰：居官者当为朝廷，柰何专为商？予正色折之曰：非商则国课何办？为商正所以为朝廷也。足下乃剥商以为朝廷，窃恐群商三散，国计因之而亏。以此为朝廷，吾不知其解也。且责且笑，若将玩之者。譬晓数日，猖炽愈甚。予始知此辈不可以仁义说，又知发纵指示，全在诸棍，不三创之，祸未已也。乃进诸商而与语曰：棍辈所为蔑视我者，以我之重去其官，且惧主上有不测之加耳。一官如敝屣，弃之易，易不足论。七尺既货于朝廷，非吾有也。且病骨去，死不能以寸，此江中之弃剑朽骨耳。死义、死病，等也，死何足惧？誓杖杀棍徒数百。然后抗疏论刘珰之奸，尽发其欺罔事。即主上怒而罪予，予含笑往，誓不悔也。尔等第安枕无惧。盖是时刘珰司榷，所侵匿不下数万，闻子抗疏发奸之说，不觉震恐丧魄，而群裈亦凛凛冰立。余乃下令曰：皇上虽有诏搜余盐，然旨内有会同抚院之说，未尝专以属该珰也。今棍辈首屯引、首私盐、首夹带、首侵占者，纷纷俱赴，该珰并无三字相问，岂以予为委裘乎？余鹾臣也，鹾乃专职，除一切关正引者不许别诉外，即有余盐事宜，尔辈诚赴首珰，亦须兼首本院。违者不论首之虚实，先以不遵明旨，拏责五十，审虚仍责三百。令既下，适有违者，其怨家扭而控子。予立挠五十，几毙。无何，又有扭者至，亦挠如初，诸奸股栗。予声言旦暮且具疏，该珰惧，求解于抚院，愿尽收所遣之群棍，且誓此后决不妄拏二人。因约抚院偕至予所，亲书服罪之劵授子，予始笑而慰之。第告讦虽止，诸棍虽收回，而嘉兴四县小票必欲举行。予已曰：嘉兴者，苏松等处之藩篱也，尔若行小票，则奉行者借此以行其私，名虽行于四县，将来由四县而达于四府尽举全，若行盐之地而占之，是去盐课之半也，审尔则争如初矣，此万万不可。力拒之。该珰坚执欲行，且宣言曰：此事见阻。予泄忿于运司官曰：暮且逮入诏狱矣。司官闻之，急奔诉予，予曰：止此不难，彼所为欲行小票者，不过已入奸商数干之赂，无如其苦诉何，今若呼商震之以威，事立止矣。因悉查诸奸商主名，悬示而召之面审，诸奸商丧魄，求解于珰，珰求解于抚院，予姑免诸奸商之刑，各商乃始敢匍匐而前，顿首谢罪。予责之曰：珰所以坚欲行票者，以入尔辈重赂，无如尔之苦诉何，尔既误于前，予姑贳尔，尔所损赂便可置度外，再不得以取偿为念，尔若重惜尔费，必欲诉珰行票，则余即力缚尔挠而置之死矣。诸商曰：诺。自此行票之议遂息，各商灶始安，然犹以明旨未下为虑。无何，上忽悟，有诏定课二万六干，尽以其事属有司，该珰不许，复与奸弁及诸棍妄奏者悉撒回。报至会城，𬴐呼动地，皆称天子万岁，珰始丧气无一语，而诸弁亦抱头鼠窜。惟是巨奸胡姓者，珰尚笃信宠用之，予谓除恶者务去本，不则复蔓，独计胡方凭城而穴，无所施其法，将奈何？余因悉查其诸赃状，付之珰，令其自处，珰坚不允。余因思一策，先是前院曾以宁波渔税二于四百两子珰助解，予曰：前院所以予此者，以彼时余盐之议未起也，今盐既加税二万余矣，若复与此，是盐重困也，予必不与。因行檄宁波，此后渔税无得解珰，珰闻之甚急，干抚院藩臬诸公，百方恳予，予不允，如是者三月，予知珰情迫矣，乃向三司言曰：予所以不与珰此银者，非负珰也，以珰负我耳。胡猾狐假肆毒，至为贿数干金，此大蠹也，何利于珰而宝之？必欲吾不大约，渠须立逐胡猾，不则吾不与也。珰既爱胡，而尤恋恋于前银，遂约于十日内逐出，予限以三日，且檄仁、钱二县，多差捕围其居，胡穷窘凿坏而逃，予檄县追之不已，胡望门投止，情甚急，阴使所亲求救干珰，珰亦虑擒胡则其体不雅，亲诣谢罪，予阳应之，而阴索胡尤急，珰求救于抚院，不允，求救于按院，亦不允，乃求救干孙司礼，余乃宽胡，盖非胡则珰不为恶，非孙则不能制珰，故余去胡以绝祸源，而又市德于孙，以制珰将来，是拔本塞源之策也。
是举也，予殚一岁之力，穷日夜之思，前后疏几五上，乃得安。然左挈右提，赖刘抚院，尤赖有孙司礼，诸秘密尚有不及书者，故得脱商灶之阽危，救边储于既坏，岁省浙直税十五万，而予亦幸逭于尸素之罪。然非得明诏三颁，予即有筹安施，而祸且炎炎未有艾也。天子圣明，予敢不稽首以拜。扬玉城叶公两浙盐政五疏，正大光明，而势珰奸弁，皆束手而不敢逞。迄今西湖之上，商人祀之不衰，有当时石篑陶望龄、具区冯梦祯两先生所作生祠碑记。生有正直之名，没享俎豆之报，有以哉！此篇乃自叙其事之始末，最为详尽，后之人所当参考之史，而知公之功有不可没者也。按明史食货志，百户高时夏奏浙闽余盐变价，岁可得三十万两，巡抚金学曾勘奏皆妄，疏入不省。于是福建岁解万三千有奇，浙江解三万七千有奇，史以简为得体，故公之功不著。然始云三十万，而所进祇三万七千，则其中情事，亦曲折而可思矣。第史云三万七千，而此云二万六千，意者珰既隳公彀中，遂以所议铺执等费，视课数三之一者，不敢复匿而并进之耶？公时为巡按浙江监察御史，而疏内及此篇所称巡抚刘者，浙江巡抚刘三焜；史云金学曾者，或士是闽巡抚也。嘉庆五年五月十四日，琴士赵绍祖识。
浙鹾纪事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