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善良超越仇恨
外婆1913年出生于汉川县田二河镇一个中等人家。几岁时生母就病逝了。外婆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受过私塾启蒙,放足较早,但脚弓仍然是折断而弯曲的。外婆在23岁左右时,由其父许配给了天门县干驿镇刘家的三少爷。刘成两姓的联姻,在当初虽因长辈的同年之谊而起,却也不乏门当户对的政治因素。
外婆住进了刘家大院。一年多后生育了我的母亲。此后,外婆一生再未生育。外祖父的一生至今对我仍是一个秘密,我只听说曾在黄埔学习的他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抗战时期他曾经是邱清泉部的参谋长,湖北光复后大约是接收武汉的少将警备司令。1948年他被调往鄂西恩施担任最高军政长官,从巴东舍舟土岸,乘吉普经建始县鲁祖坝附近的一个峡谷时,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伏击而死。
从1927年到1945年,整个中国都是一个乱离的时代,刘家也概莫能外。太爷去世,分灶吃饭的各房更见凋敝,外婆收不到外祖的任何汇款,只好靠捡棉花纺纱和为人缝补度日。她坚信她会等回她的丈夫,她18年的坚贞相守,只为换来河清海晏后的团圆幸福。却未想到和平降临之时,带给她的却是噩耗——外祖以为妻女早已死于战乱,已经在后方新娶并有了两个儿子。母亲的大闹使外祖备受舆论攻击并为此受到党纪处分,外祖父只好回来和外婆强行离婚。外婆放弃了外祖的补偿,成全了外祖的功名家庭,在按完离契指印后哭昏过去。
被弃的外婆依然被合族挽留住在了已近废墟的刘家,开始了她长迭一生的寡居。外祖被击毙后,灵柩运回武汉,外婆竟然没有一丝怨恨地亲往扶柩而归。将外祖埋进了刘家的祖茔。她似乎始终坚守着刘家媳妇的身份,不仅侍奉着太爷最后所收的一个上房丫头——那个比她要小的名义“公婆”,我们唤作老太:还时常周济着读大学的外祖的四弟,我母亲唯一的叔叔。
外婆凭借她的裁缝手艺省吃俭用地供养着我的母亲在武汉读完中学,母亲回到乡下教书以分担外婆的艰辛。这一年湖北易帜,母亲决定投考革大,结业后竟然也被分往鄂西恩施——这是她所仇恨的其父送死的深山。母亲在利川剿匪土改,与我父亲面包在危险岁月中结为伉俪。外婆原本是不想离乡背井进山的,鄂西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地名,于她心申肯定还有某些无法言说的隐痛。但那时大姐即将出生,母亲需要外婆的帮助。于是她溯江而上至万县,然后步行来到了利川汪营区西流水村——我父母正在那个极端偏僻的荒山沟里大炼钢铁。
外婆的到来实在恍若救星,她几乎没有享受到女儿的幸福,却无端地分担了太多的灾难和屈辱。那时我家搭建在一个岩洞里,她接生了我大姐未久,母亲就被打咸右派,恶意攻击的人们指斥她们是军阀太大和军阀小姐——而这,正是她们一生的剧痛。母亲痛不欲生之中,早产了我的二姐,那已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之时。面对这个不足四斤的嬰儿,父母都认为难以养活,只有外婆固执地不肯放弃,她用米汤一口一口地喂大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父亲需要一个儿子来传承他的爱与恨,母亲在监督改造的羞辱中生下了一个儿子——我早夭的哥哥。才几个月,就被乡村的庸医一针毙命。父亲的愤怒无处发泄,家庭危机顿现。与刚烈的母亲几不两立。又是外婆以她的慈爱和智慧劝慰我母,她说:以我看啊,这个男人虽然脾气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还有什么比善良更高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坚持善,看重善,与生俱来的善终于挽救了这个濒危的家。于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