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姐发怒
为人生的艺术
欧洲化的产物
遵照副关长夫人的叮嘱,那天上午8点,红毛春到了指定的地点,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敢进去询问,因为不敢断定那个地方是否就是文明太太的欧化时装店。红毛春的学识水平只够给洗衣工记账,还不足以让他理解那些像是艺术家特意不让人明白而写的新潮字句。
当时,几个人正在钉牌匾,把商店字号钉上去。五块红色的木板看起来很奇怪,油漆刚干,还被扔在台阶上。一个工匠在梯子上忙乎,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站在那里对着工匠发号施令,时不时骂几句,口气很严肃。
这家商店真的特别耀眼。从外面的玻璃往里看,有三个木制的人体模特,那是从法国运过来的,极其像欧洲的美人,但是被主人很巧妙地在她们头上放了围巾或是戴了黑色发套,显得很像越南妇女。每个模特都展示一件衣服。有的是那种领子很夸张、衣袖和下摆像虾尾巴的,可以让男人们穿出去向街坊们显摆;有的是泳衣造型,是为了让女士们去海边展示肉体的美感;有的是卧室睡衣造型,是为了让女士展现那种魅力,刺激丈夫或恋人履行他们作为男人最神圣的职责。
红毛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几个写有艺术字的木板。他努力思索,但怎么也无法明白那五块木板上的字象征什么。有一块木板是圆形的,中间有一个孔,有一块是方形的,中间有两个圆孔,真奇怪呀!以他那下流的头脑,红毛春从六岁开始就明白三角形中间有一个洞那只能说明一个东西,一个很下流的东西。他坏笑了一下。突然听到年轻人骂工匠道:“这个放在前头!不对,三角形的这个嘛,你这人真差劲!”
工匠茫然地问:“请问三角形是什么呀?”
少年低声骂道:“三角形就是有三个的角!就是那个a。”
工匠辩解道:“可是刚才您说三角形是u字。”
“闭嘴!蠢货!三角顺着的时候是u,而反过来时是a。亏你还是一个木匠,一点美术知识都不懂!听着,首先你给我把这个倒着的钉上,然后是顺着的那个。这a、u就是欧。然后是有两个孔的方形的木板,也就是h,然后是圆形的那个,就是o,然后是反过来的三角形a也就是hoá(化),意思就是欧化店。这么简单的事情,跟你说了多少遍,还是造船的木匠,真是一个蠢猪!”
红毛春一方面很高兴自己正好找到了约定的地方,另一方面为自己也间接被骂为蠢猪而不忿。他喃喃自语地说:“这种字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青年,穿着一身欧式登山服,他过来向正在监工钉商店匾额的年轻人问好。两个人握手,用法语大声谈话,好像要让整个街道都能听见似的。
“天哪,越南老百姓的美术头脑真是太残了!”
“跟普通老百姓讲美术真是白费唇舌!”
“不!不!您是记者,记者有义务提高平民的美术见识。我,我就是一个设计师,我已经为此牺牲了我的一生!”
“窃以为您在民间的影响也是相当大了呢。”
“还不够。还要做一些事情。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懒惰的民族,不肯思考,不愿意探寻美术上的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因此我的活动影响范围有限。而美术越是难以理解越是有价值。例如在意大利和德意志,一些知名画家被奉为神明只是因为那些画特别难以理解,但公众越是不理解他们,他们的画作越被认为是奇功杰作,连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要嫉妒,等他们两位成为独裁者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画家关进监牢,直到他们看懂奇功杰作才作罢。你看看!我们的民族何时能达到这个程度!什么时候我们艺术家会因为这个而被抓进监牢?”
另外一个人点头:“真是这样呢。”
这人又激情四射地接着说:“就是因为社会水平太低,咱们艺术家兄弟姐妹们不得不转向改革妇女服装这种最容易理解的艺术。什么时候全社会都懂得欣赏女人的大腿的美,才能理解裸体艺术画的价值,才能理解最高级的画作。”
“哦,哦,您说得实在是太符合现实了。”
“啊,这几个最新的字,您看怎么样?这是我的最新发明呢!看起来很奇怪吗?平民老百姓不会明白它的高贵之处,咱们先理解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我最新的字体能让知识分子都无法读懂,那就是艺术的全盛时期了。”
听到这里,红毛春突然看见里屋隐隐约约有文明太太的身影。他小心翼翼地进去了,那两人也跟在他身后,一边聊天一边走进商店。
“夫人您好!”
文明太太点头答应了红毛春,与另外两个人握了手。
“您请坐。您来有什么事情?最近报纸销量怎么样?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我来是有重大事情。报纸销量增加了,多卖了五十份。”
“那你,你有什么问题?”
红毛春搓搓手,磕磕巴巴地说:“启禀……启禀……通判夫人,昨天……”
文明立刻打断了他:“闭嘴!你应该称她为副关长夫人,不然她不高兴。”
“好的,副关长夫人嘱咐我来……说帮忙……帮您……”
“嗯,那你坐那边等一下。”
然后文明太太示意记者先生进入商店尽头的会客厅。红毛春坐在靠近门边一个铺了布料的铁椅子上。尽管他有些着急,但是有机会让眼睛享受一下罕见的盛宴,也就是说能够欣赏那些只有欧化运动才敢展示的女性的秘密部分。有的模特是展示穿着带花边的绸缎内衣的胸部,有的是展示笼罩在丝袜之下的大腿。有的穿着乳罩和短裤。总体而言,所有这些穿戴都是能引发男子内心春情的东西,哪怕那个男子已经七十岁。
那些万紫千红的绸缎和花纹使商店显得有一种特别欢快的氛围。里面尽头有一间三面挂着绒布的试衣间,有裁缝的几台缝纫机,一群男女裁缝走来走去,像蜂巢里的蜜蜂一般繁忙。
一个青春垂暮的妇人,脂粉和口红都涂得很笨拙,在门外玻璃那里看了几分钟,然后走进来。女主人跑过来迎接。
“夫人,您是买成衣还是订做?”
“我想……做一套新式衣服。”
文明太太连连赞叹:“好,就应该这样!现在大家都要改革服装,让自己符合时装潮流。古典的服装让人看起来显老,我们要改变成新的。夫人,如果您不懂驻颜之术,很难维持家庭幸福。因为现在的少女都懂得新式穿着了,竞争真是激烈啊……”
女顾客睁大了双眼,很开心,因为文明太太的话令她觉得特别合意,她想了几分钟后回答:“天啊,老天!您讲得太对了!如今的少女穿着比以前的法国女人都时尚。真是新潮,真是妖里妖气!天啊!她们抢走了我的幸福,她们比我美,她们吸引了我家的翰林先生,现在我该怎么办?”
妇人哀伤地说着,好像马上要跟谁吵起来,文明太太也只好摇手:“可恶!不过您别着急啊,别太激动!”
“我家翰林先生每晚都在追求那些时髦的荡妇!我该怎么办,老天!”
“夫人,答案其实很简单……您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像她们一样穿着。”
“没错!对!我也应该穿成那样!我也不在乎别人叫我老婊子!反正都是你的功劳,一切从你们服装店开始。”
文明太太量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夫人,我们得跟随社会进步的规律进步。在这个革新的时代,一切保守的东西会被淘汰。您知道自从我们开设这家商店,无数的妻子挽救了她们的婚姻,夺回了丈夫的爱,重建了家庭的幸福。”
“夫人,那么请给我马上订做一套,就订做最新潮的!价钱上希望您不要太贵啊!”
“当然!好!我带您去看看几种不同款式的新式衣服。”
女主人把客人带到那些模特展示的衣服面前一一为她介绍。
“这个……这里……本店展出的很多款式,都是由毕业于知名美术大学的大学生设计的。夫人,如果您愿意的话,每个人体模特下面的标志都解释了它所展示的服装的含义。例如,这一套叫作‘承诺’,一个女孩可能会穿上这套衣服来向她的男朋友保证她会在哪天晚上出现在他们的约会地点。这一套是‘赢得他的心’,穿了这套服装,男子的命运就在我们手上了。这一套是‘诗意’,这一套是‘青春期’,全部是给年轻女孩的。从这里开始是给少妇的,给各位内将的……夫人,这套是‘女权’,穿了这个,女人就会时时让丈夫害怕。而这一套是‘坚贞’,是给那些坚决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准备的。这一套是‘两虑’是为那些失去丈夫了但还不知道是否守节的女人准备的。而这一套最新潮的,是我们最近几天才设计出来的,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写到牌子上作介绍,但我们已经决定将它命名为‘征服’,意思就是穿了这套衣服,所有人都会迷恋你,即使是你的丈夫!”
两人站在一套用极薄的印度黑绸做的大胆的衣服面前。衣服和裤子里只有一件抹胸和一条黑色短裤,因此那个木制美女的前胸露出了一半,两只胳膊也露在外面,大腿根以下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文明太太表露出得意的样子时,客人撇了一下嘴,沉默地站着,过了好久才说道:“穿这套衣服……实在难看。”
此时设计师和记者也都听见了,记者先生立刻说:“很好看啊,夫人!如果您穿上它,男人们个个都会像追求纯真的少女一样追您的。”
设计师补充说:“征服!我已经把这套命名为‘征服’了!”
女客人又说:“裤子和上衣这个样子,简直是毫无遮蔽呀。”
设计师又辩解道:“夫人,现在做服装的原则已经改变了!我们设计这一款也是按照法国大设计师的服装理念进行的。服装是为了装饰,为了增添美感,而不是为了遮蔽身体。现在,服装进步到了尽善尽美的极点,意思就是说衣服不再只是遮住女人的东西了。”
面对客人的怀疑,店主文明太太补充道:
“如果您觉得太过新潮,那您只需等您的翰林先生要出门时,您穿上这套衣服,站在家里的镜子前欣赏,那就足以让翰林先生对您着迷。”
客人点了点头:“对!对!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看看是否能达到这个效果。”
文明太太又说:“夫人,家庭幸福没有什么别的,不就是夫妻幸福吗?如果爱情变淡了,就要想办法让夫妻幸福嘛。”
“很对。”
“正因如此,我们才设计制作这所有的新款式,包括内衣,而不是像那些腐朽落后的道学家们所攻击的那些只改革外穿的衣服。如果你再穿上我们商店里的内衣,那您就掌握了留住自己丈夫的法宝。”
“在哪儿呢?请您让我看看,我要订做一套这样的。”
文明太太带着客人转到身后的玻璃橱柜前,拿出一堆短裤、胸罩、长长短短的内衣、束乳带,等等。
“这件是‘装傻’内衣……这条短裤名为‘且等一分钟’。这是‘幸福’内衣,这是‘住手’胸衣。您看!除了我们欧化时装店,没有任何其他店像我们这样周到细致地考虑到美女们的幸福。”
客人连连点头说道:“嗯,我觉得对!我要向着文明欧化,向着进步着装!把你们的裁缝叫过来,我要进房间试试。”
文明太太指了指设计师:“这里,他就是裁缝!他原是印度支那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是一个才子,专门为你们这些美女夫人服务。”
设计师把头压得低低的,说:“请您跟我来,我很荣幸为您服务。”
然后两人走进了用绒布遮蔽的房间。
红毛春不停地打哈欠,文明太太还在跟记者先生争论。
“我说,如果增加广告费就太过分了。”
“夫人,您理解错了。我们报纸每天都在增添读者,我们的名声和权益每天都被保守派攻击,但这对你们是有利的。况且读者的数量还在增加。”
“嗯,这是自然的,但如果有利也是对你们而言,哪可能是专门对我有利。”
“不!您和您同样的从业者是最大的受益者!”
“您呼唤革新,人们追随新潮不就是对你们有利吗?”
“不。最大受益者是您,我已经说过了。”
“您是这么想,可您的报纸起什么作用了吗?肯定没有影响……”
记者听到这里,生气地啐了一口:“没有影响?您说的?您看看现在社会都进化到什么程度了?您每天都读报纸吗?多少离婚事件!多少婚外情!女孩跟男人跑,男子背着老婆弄一群女孩,又有多少官吏辞官挂印去追求新潮女孩。我觉得我们报纸影响太大了。每天都有一家舞厅新开张……”
这时,正好副关长夫人进来了。红毛春立刻站起来了。文明太太也和当地那家有影响的报纸的记者一起站起来了。
“外甥女!外甥女!”
“姨妈!进来跟我们说说话。”
副关长夫人和外甥女一起到了一个远远的角落。记者拿起帽子出去,还生着气,他也明白了一个真理:为报纸写文章真是很难赚钱。
红毛春来来回回踱步,神色焦急地等待着。
“姨妈,您叫这么个家伙来这里干吗呢?”
“啊,我跟他说来你这里帮忙,我不是跟你说我家在建一个网球场,咱们以后一起练习网球吗?”
“嗯。但是建设网球场不是一朝一夕能建好的呀?干吗现在就请一个人来浪费饭菜浪费钱呢?”
副关长夫人抬起头说:“嗯。但是如果一直让他等,他会饿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兴奋地在外甥女耳边说:“要不这么办,在球场建立起来之前,我们不妨这样,这样……就不怕浪费饭了。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红毛春开始加入到社会改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