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场再探
文明家庭的生活
红毛春跃入科学世界
三人站在窗边往下面的院子里看。
副关长夫人手指着远处刺刺不休:“看!你们看!三个工人。而只能有这三个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把这个网球场弄好!”
文明先生说:“您不要着急,建一个网球场,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文明太太也附和道:“而且咱们也压根儿不着急,等什么时候完成了咱们再练球,不急。”
新的球场已经有一点成型了,他们新近派人用砖铺了地面,浇灌了一层bích toong(壁咚)。在这个方形的院子周围,原本有柠檬树、柿子树,还有草,都被拔除了,被拉到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如同一幅被残害的场景。副关长夫人拔掉了园子里的花草来建这个网球场,其实并不是因为心里有多么钦慕体育。那是因为什么呢,这一点大概只有上帝最清楚。尽管如此,她还是说道:“这个球场花了快八百块钱了,不知道是便宜还是贵?!”
文明太太立刻说道:“不贵呀,姨妈。您想想,以前那些体育俱乐部在建一个球场之前都是要举办几十场筹款活动的呢。这样一比较,姨妈您建这个球场还不到八百,算是便宜的了。”
文明先生认为副关长夫人做这事完全是因为钦慕体育,而且疼爱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他老婆,所以他觉得需要讲几句感恩的话来攀一攀。他卷了好几次舌头,才以赞同他老婆的口吻说道:“而且就算贵也不必抱怨。说不定这个房子有了网球场之后姨妈您的生活会翻开一个新篇章呢。然后这所房子就变成了一个像俱乐部一样的地方,一个用于国内上层知识分子集会的地方,他们来这里为社会的日益文明美丽而做出贡献!姨妈您做这件事情不仅有助于提升你的声誉,而且也可以为阿福的未来铺平道路。我觉得当下咱们国家的儿童要接受一切文明的新教育,肉体和精神都需要得到培育。过去,我们的长辈们只注重培养心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谈吐文雅、流畅,而且热情洋溢,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相信他。副关长夫人尽管并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至少听起来,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认为她的网球场会有助于社会文明呢?
三个人回到客厅。
每个人心里都很满意。
副关长夫人很自然地问道:“那个阿春也就有事情做了吧?”
她外甥女答道:“那家伙特聪明!才开始做事儿没几天,客人就都非常喜欢他了。”
副关长夫人高兴地说:“他的命非常好!走到哪儿,哪儿开心、兴旺!”
“是吗?也许真对!那天有他在,来订做衣服的客人就多了不少。”
她外甥女的老公温柔地说道:“他那副嘴也是快得很!”
副关长夫人补充道:“有些人被诅咒会带来厄运,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得到命运的眷顾,这就是命!不过,有一点可怜的是,他很早就是一个孤儿,不然的话,如果上了学,一定也会成名成家的。”
文明先生惊讶地反驳道:“那又怎么样?您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捡球也好,在服装店里帮忙也好,都是帮助社会进步嘛!他是一个孤儿,这一点说不定将来更有助于提高他的声誉!官宦子弟名利双收的事情多了去了,一般人都觉得没什么好宣扬的。可是如果一个平民子弟取得成就,那才应该感到自豪!全世界的人都会尊敬这样的人!现在贵族资产阶级都落伍了,老百姓的地位提升了。平民万岁!老百姓万岁!”
听到那几句话,副关长夫人也觉得外甥女婿是文明、新潮的人,与留学生的身份非常相称,尽管他并没有拿到文凭。她把狗狗露露抱到胸前,像抱紧一个情人一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说道:“都说过了,为什么老不听。”
文明先生向后靠在椅子上,拿出18vang - lê(英国)香烟来抽。他老婆把两只脚放到桌子上,是那种矮矮的桌子,派头俨然是一个新式妇女,问道:“奇怪了,为什么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人来玩儿呢。”
“等一下我的一些朋友会过来玩儿。”
“你说的是谁呀?亲爱的,是新派还是老派人物?”
文明先生回答道:“直言博士与约瑟夫·设,还有其他几个朋友。”
“啊!”
“我想你以前见过他们,那几个人我曾经介绍给你过,他们打算做一个……”
“太好了!”
这么喊了一声。副关长夫人用手按了一下电铃叫厨师。厨师立刻跑过来了,她下令道:“去买冰块,准备一下饮料。把大门打开。把几条狗的绳子拴好,快一点!”
天花板上的电扇旋转着,把那薄如蝉翼的衣服吹起来,就像是在两位妇女白皙的皮肤上翩翩起舞,泛起一阵阵美学的波澜,尽管她们的心思不同,但她们都是新潮女人。时钟的声音使房间显得非常静谧。手里抱着洋狗,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电扇,副关长夫人的越南灵魂仿佛走在进化和解放的道路上。文明夫妇两位也恹恹的。他们一直以文明的方式追求人生四大乐趣(吃饭、睡觉、做爱、如厕),宣扬民粹主义;但现在他们好像在沉重负担中变得疲惫不堪。
外面一声长长的铃声使得女主人坐了起来。
几分钟后,一个老者佝偻着走了进来,文明夫妇站起来,副关长夫人招呼道:“您好!实在想不到今天鸿老爷过来我们这里玩儿啊!”
鸿老爷在答话之前抚着胸口使劲咳嗽了好一会儿,那咳嗽的样子很可怕,就像是被老挝烟呛着了。尽管已经是仲夏,他还穿着棉衣和皮鞋。他走进来之后就像好一阵薄荷味也飘进了房间的空气里。在他胸前还戴着几枚勋章。
文明夫妇互相望了一眼,流露出非常厌烦的样子。鸿老爷是文明先生的父亲。以前,老爷子是一个通判。退休时,说是他帮助皇帝治理国家整整三十年,国家授予他鸿胪寺少卿。他是一个忠诚的保护者,一位模范职员,一名仁慈的父亲,像奴隶一般费心费力照顾孩子们。他也染上了鸦片瘾,这一点真表明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越南人。
鸿老爷的平生之志是能当上曾祖父。因此还不到五十岁,他就表现出老态龙钟快要死的样子:上街就穿棉衣,没到寒冷的季节就披上厚重的bao′ xuy(披风),在给车夫付费之前,他要捂住胸口咳嗽五分钟,然后故意数错一分钱,以便车夫以为他老糊涂了。他躺在榻上抽鸦片,听别人谈话时常常闭上眼睛,皱着眉头轻轻地说:“知道了,说个没完,真烦……”尽管他还没明白故事的原委,尽管他还很乐意听下去。
时下许多富贵有钱的人耗费巨资送孩子去法国“留学”,鸿老爷因此也很佩服自己的儿子。很多时候在饭后,他讲起儿子的故事,就好像端出一道精美的 d ét - se(甜点)。尽管他的儿子文明先生只是去游学,连文凭都没有拿到。
他也抱怨儿子没有拿到一纸文凭,但儿子分辩说:“学问不是由文凭决定的。像范琼、阮文咏,如果考察他们的文凭,他们就成了没有接受教育的人了。”听到这些话,老爷子安心了。此外,老爷子还非常敬重儿子的一点就是,儿子是一名在现行法律框架内的革命者,儿子正在做的事情,是一种热烈的有效的社会改革,不担心会进监狱,不担心遭到杀头。一些愚蠢的人,说要给同胞谋幸福,却没有让同胞懂得跳交际舞,懂得什么是新潮的服饰。这使得鸿老爷全心全意支持儿子,同时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在文明方面的无知。他对大法国忠心耿耿,对儿子也忠心耿耿,他还学会了儿子的一些洋腔洋调,比如称呼“你”“我”时都不用越南语,而是用法语的toa(你)、moa(我)。他特别喜欢法国的一切,也乐意让他儿子效仿法国与中国的所有举止和一切事情。
副关长夫人伸手扶住鸿老爷进屋。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那样子像他是一位真正上了年纪的老爷子。
他问道:“toa(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他儿子答道:“就是刚才。”
“moa(我)来找toa(你)有事儿。你爷爷快死了。我觉在他死之前得给他找一个医生看看,让他现在也享受一下西医科学。”
副关长夫人惊讶地问道:“咱家老爷子是哪里不舒服?”
鸿老爷咳嗽了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回答:“疼得很严重。您想想看,已经八十岁了,还一直活着。”
文明太太撇了一下嘴说道:“这么活着真是违反天理。”
鸿老爷解释道:“所以,我希望老爷子走,因为他早一点死,比活着吃不得睡不得要好多了。一天到晚都在呻吟,躺在哪里都便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万一我死在他前面了,家里就要背上无福的名声了。他先死才会有人眷顾,看在我的面子上去给他送葬的人会很多,葬礼才会隆重。”
副关长夫人笑了,那笑声很假,就像是在剧院舞台上演出发出来的那种笑声:“这样的话还请医生干吗呢?”
“啊,要请的嘛。即使老爷子因为医生而死,那也比没有医药而死强很多。我们请医生的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死,而不是要操心给他治病,让他活下去。”
文明先生从容答道:“那就不需要请什么名医了。”
他父亲接着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需要一个江湖郎中罢了。我想看看你的朋友中有没有差劲的医生,就是那种病人很少光顾的医生。”
他儿子坐在椅子里抱头沉思,那样子就像是人们主张用科学手段进行一场谋杀一样在思考。然后他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开了一家诊所大约两年了,他也是跟我一起同船回国的。因他而死的人不在少数。他用错药物不少。一个病人下巴上长了一个小疙瘩,找他看病,结果他用中药给治死了。他庸医的名声简直是无人可比的。”
文明太太问道:“就是那个设计害了一个女病人的一生的那位?”
“就是他!”
副关长夫人睁大眼睛问:“谁?谁?谁呀?”
“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医生装装样子,或者开一个猛药单子,只要足以让我家老爷子死掉就行。”
副关长夫人商量着说:“咱家老爷子已经八十岁了,现在咱们去请一个专门给儿童看病的医生来治病,这是上策。或者他胃痛就请一个专门治眼疾的医生,要是他咳嗽的话就请一个治疗梅毒的医生……”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对!一个八十岁的老者,生病了,根本不需要请一个称职的医生。”
鸿老爷沉了一下脸,说道:“可能我家老爷子根本没有什么病!”
文明太太礼貌地说:“爸爸,这样就更担心了。如果他有心脏病我们不小心正好请了一个治疗心脏病的医生,如果他胃疼我们又正好请对了治疗胃病的医生,那才真的危险呢。”
这时,红毛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候大家,大家都敷衍地点了点头,都没怎么搭理他。他坐到椅子上,察看比较刚刚做好的西服,由于那个通判给了五块钱的小费,他暗自高兴:“头上长角的丈夫们万岁!多么希望大家都长角!”此时副关长夫人又问鸿老爷:“那咱家老爷子到底是怎么个疼法?”
“很多症状!整日整夜咳嗽!问起来又说胃疼,真是怪!”
红毛春快速问道:“老爷,病人很难呼吸吧?有痰吗?”
鸿老爷说:“有。”
“那这,用龙涎香就好了。”
“可是他胃疼嘛!”
红毛春又像一个正宗的郎中一样灵活地回答:“这种情况,病人可能得了两种病,一定是上了年纪的人吧?胃疼只是气血瘀滞,消化不好。或者有时候是因为房间里空气不流通,有的人非常疼痛,有的人隐隐作痛像是假装一般,有时候从肚子疼到后背。病人平时是饭前疼还是饭后疼呢?”
“好像是饭后疼。”
“这说明胃里有很多酸水,因为缺少酸水久容易在饱的时候疼,而酸水多了就会在饿的时候疼。”
听到红毛春讲了这么多,副关长夫人和文明仿佛都觉得他很有经验,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实在是奇怪,无法想象是这样。
鸿老爷敬重地问阿春:“先生,您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熟悉医理?”
红毛春还没来得及回答,文明就站起来接过话题说:“他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是我的朋友,我忘了把他介绍给您了。”
红毛春没想到,他小时候在一个药店门口坐着读的广告,坐在车前穿着夏洛特衣服做的广告,戴着面具吹喇叭四处为一个南圻“药王”宣传的东西,这些他练习了很久的东西,好像很科学,他要因此走向富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