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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山崎暗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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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献遗言》

如果想要学习山鹿素行的话,读一读《武教小学》和《中朝事实》就好了;可是要了解山崎暗斋,却没有能够一目了然的推荐著述。不过万幸的是,暗斋留下了为数众多的优秀门生。这些门生们很好地继承了老师的学说,虽然人走人来,时间流变,同样的精神却一以贯之。十人也好,百人也罢,无论是问谁,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这可以说是暗斋门下的一大特征。暗斋本人也将门生的教育作为自己一生努力的目标。有评价称“若言其志,则非入仕藩国,亦非屈从王侯,仅为诱引后学,欲将其学传于将来而已”,这一点是很清晰的。

理解暗斋的学问,并忠实地将其学说传承下去的其中一位叫作游佐木斋。这位木斋曾与室鸠巢进行过论战。鸠巢乃是惺窝门生松永尺五之门生木下顺庵的门生,受新井白石的举荐在六代将军家宣时期为幕府工作,特别是因为他受到了八代将军吉宗的信任,可以说是当时学界主流中的一位人物。木斋的思想与鸠巢大相径庭。鸠巢的思想是,道乃世界唯一仅有之物,万国共通之物,即儒教,在此之外,诸如日本之道或者神道等本不应该存在。虽然木斋重视日本的国体,视其为与天壤一样无穷之物,然而恐怕这世间并没有永恒不灭之物,国有兴则必有亡,人有生则必有死,由中国的历史观之,这一点本是很明白的事情。鸠巢说,自己还是很克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的,而京都的藤井懒斋也与自己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为了将其快速实现,而希望劝说幕府接受这些思想。

木斋在对此进行回答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温和:“君臣之间的道德无论在哪里都不应该有变化,君为君,臣为臣,君不可为臣,臣不可为君。天照大神在将天孙琼琼杵尊降临世间之时,赐予神敕‘宝祚之隆,当与天壤无穷者矣’,这是祝福的话语,更是通过神德与正教得以实现的祝福。因此,我们明明应该对外国遭到革命污染的历史感到羞耻,并对于吾国拥戴万世一系天皇之事感到自豪,然而鸠巢等人以中国为标准来思考问题,将革命当作理所当然,讨论日本也会迎来这样革命的机会,这是相当错误的。本人曾于去年从某个羽黑氏那里听闻这样不吉之言,当时只是将其当作愚蠢之言处理,并未特别重视,然而如今听闻鸠巢与懒斋的学说,深感邪说之毒害或许会在皇国之前途上留下阴影,忍不住感到忧虑。如果这一不幸之事当真发生,我等只得舍身卫道以殉国家,不过我希望鸠巢可以认真反省,并向懒斋发出忠告。”木斋在回答鸠巢的时候,大体上叙述了上述宗旨。

还有一位比木斋年长六岁,较其早两三年进入暗斋学塾的名浅见絅斋。此人乃是暗斋门下名气最大的一位。他一度无法完全理解老师的学说,为张扬自我而脱离暗斋而去;然而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他认识到自开天辟地以来,揭示了至正之道的日本学者“无出山崎嘉右卫门先生其右者”,遂再次回归暗斋门下。浅见絅斋著有名为《靖献遗言》一书,这本书不仅是絅斋的主要著作,可能也是暗斋一门的代表性著述了吧。此书将中国历史中的忠烈人物在国家遭遇不幸之际,不惜以生命捍卫道义,砥砺灵魂以叙述至诚之意的话语进行收集整理,通过对其熟读并透彻思考,从而砥砺自身的灵魂。所收八篇,取自对屈原、诸葛孔明、陶渊明、颜真卿、文天祥、谢枋得、刘因和方孝孺诸位人物人生最后的言论。絅斋于元禄元年在家塾中对此进行了讲习,阐述了为何要创作这一作品、这一著作的主旨又是什么。他明确阐述了该书的主旨,即如果平时没有非常严格地讲究君臣之间的道义,一旦面临紧要的关头就很容易出现错误。此书乃是要以大义磨砺人心的作品,人们读后会明白学问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脱离学问则寸步难行,所有的行为也都不过是妄动而已。

像这些忠义之人,遭遇国难而态度不改,遭受屠戮而坚守正道,这才正是应该赞赏的行为,没有任何应该被指责的地方。而如此说来,这本《靖献遗言》乃是一本应该被广泛地推荐给全天下的作品,反对这本书的理由也应该是不存在的。然而,宝历九年(1759)竹内式部却因为将此书讲解给公卿众人一事被问罪,结果父子二人均遭到流放。式部生于新潟,上京出仕于德大寺大纳言,其学德受到重视,公卿中多人成为他的门生。他讲解的内容是暗斋的学问,特别是诵读《日本书纪》和《靖献遗言》,对公卿们进行鼓舞。日本之中明明没有比天子陛下更加尊贵的存在,然而世间只知道将军的尊贵,而不知道天子的尊贵,这被认为是公卿们学问不足所造成的,于是公卿们奋起精研学问,特别是德大寺大纳言、坊城中纳言等人不仅自己学习,还向当时年纪尚幼的桃园天皇上言进讲。最终这成了问题,宝历八年,正亲町三条、德大寺、乌丸、坊城等足足二十名公卿受到处分,次年竹内式部被以武藏、山城为主的日本国几乎一半以上的地区驱逐,其个人财产被没收。式部时年四十八岁,其子主计十五岁。八年后式部又被抓获并流放至八丈岛并死在那里。对式部所问之罪在于,说到学问则四书五经足矣,讲述《靖献遗言》之类激进的作品是不可饶恕的事情。由此可知,当时幕府的方针,以及天下主流学派的学问,与《靖献遗言》所追求的东西是不相容的。这一点从之后的内容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望楠轩

山崎暗斋也尊崇楠木正成。浅见絅斋也在《靖献遗言》的讲义中褒扬过正成。不过要说起尊信楠公,谁也不及絅斋的门人若林强斋,他甚至将自己的家塾命名为望楠轩,意为以楠公为目标探究学问。享保元年时有门人向强斋提问,如果到了弱肉强食的战国骚乱之时,有志大名该如何是从,以及吾等是否应该驰援京都,捍卫皇室。强斋对此回答道,日本既已确立君臣之义,上下之分,那么为了拱卫皇室,无论身在何处都应该发兵勤王以讨伐叛逆,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有恩赏也好,没有也罢,全都不予考虑,虽然实际的做法需要随机应变,现在也没法具体言说,但须以忠诚贯彻始终。

强斋在其门人广木忠信去世之时,曾作祭文一篇。看过这篇祭文,就可以很好地了解望楠轩的生活。夏天不用扇风,冬天不近火钵,还有根据日期绝食之事,以期在困苦的生活中也不会有一点点内心的屈从,并以这样的心态求学。落雪的清晨、满月的夜晚,师徒一起饮茶温酒,议经论义,悲今慕古,慷慨相责,生死相托,是为如此。其酒也并非常有,时不时会让门人们少少地买一点回来,其他的门生都羞愧于只买这么一点点酒,故而会以袖掩面去买,但广木则心平气和地提着很少的酒,把大胁指刀往腰里一塞,摇头晃脑地归来。强斋因为清贫,在用纸上很拮据,感染风寒之际为了擤鼻涕很烦恼,这时广木会送纸来。问他是买的么,广木回答说不是,是自己本来所有之物,请尽情使用;而到天气好的时候再看,广木把强斋擤鼻涕扔掉的纸收集起来,用竹子夹起来晒干,把新纸送给老师用,广木自己则用老师扔掉后晒干的纸。望楠轩中的生活贫寒,他们却丝毫不屈服于这种贫寒,师徒一起享受学习,相互激励,而且其学问还是以守护日本的国体为着眼点的,由此可知此乃生死攸关之学。

广木忠信于享保十五年八月病死,若林强斋也于两年后的享保十七年正月故去,然而望楠轩的讲义则由小野鹤仙、西佐成斋等人继承,最终在梅田云滨一代迎来了幕末的风云。

谷秦山

暗斋门下众多优秀的人物之中,不能被遗忘的一位叫作谷秦山。秦山生于土佐,延宝七年十七岁上京,先是遇到浅见絅斋,之后接受暗斋的教导满半年,短暂回归故里之后再次上京,又接受了刚好半年的教导。也就是秦山从十七岁到十九岁的三年时间里,真正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是接受了暗斋的教导的,在他再次回土佐的时候,于次年得知暗斋亡故的消息,马上赶往京都进行祭奠。在暗斋的数百位门生中,秦山是最年轻的一位,排在最末位。然而他的纯真和热诚,以及他的勤勉学习,使这位最后辈的谷秦山,成为最正确地理解暗斋的学术思想并加以继承的人。作为暗斋门下而在世间受到追捧的人也有佐藤直方和三宅尚斋,然而暗斋门下最为正统的传人还得说是谷秦山。之前说到了望楠轩清贫苦学的状态,秦山的生活就与之相同。其家族由于原本是因关原合战而灭亡的长曾我部氏的家臣,在山内藩中被授予了乡士的待遇,不过实际上则不得不依靠努力农耕才能维持生活。元禄元年其父去世之时,家里因为贫困而没办法举行葬礼。之后秦山在参拜先祖墓地的时候,还是拜托朋友才借来一件木棉的夹袄。秦山面对如此贫困也没有屈服,还是对学问全情投入,不过他治学的态度与世间之人沉醉于博识的喜悦不同,而是执着于学问的核心,辨识正邪,非常之严肃。有一位接受暗斋门人桑名松雪教导的学者名曰栗山潜锋,乃才气突出之人,十八岁时作《保建大记》。保是年号保元,建是年号建久,日本之衰退起于保元大乱,至建久年间完全堕落于霸道之手,这是一本探讨衰退的原因、对事情进行分析、评判功罪的作品。这之后,潜锋受德川光圀招徕前往水户,从事《大日本史》的编修工作,却于宝永三年以三十六岁亡故。在其去世之后,谷秦山应门人之请作《保建大记》的讲义,其开讲词非常精彩,这里撷取其中要领简要叙述如下:

各位都是日本人,若欲探究道理,当然应以日本之神道为主。在此之上如有余力,则进而阅读外国书籍,以之为日本之道之辅佐为宜,如能做到如此,则再无超越之学问也。而这也正是《日本书纪》总监修舍人亲王之本意,虽然惶恐,我等内心之志向也是以此为标的。然则如今神道研究较外国学问黯淡,儒学者宣扬外国,却以日本之道乃邪道而加诸非难,并无统一内外学问之力量。本人忧心于此,欲行事以一新学界之风气,然山崎先生故去年久,浅见絅斋虽于晚年有志神道,惜未几病故,如今再无可为我等后盾且得以相依托之前辈。世间虽有知名学者,却多埋头于外国学问,不亲近日本学问,或者热衷于写作华丽的诗文,皆乃不足取之徒。余平生以此为遗憾,直至未曾料想《保建大记》之出世。此乃无比珍贵,古今罕见之作品。此书才真可谓以神道为根本主干,以儒学为其羽翼。故而本人对其特别信奉。日本之学者本应以此学为真学问也。

这是一篇不仅可以考量秦山的风格与见识,同时也可以了解暗斋门下主流学风的重要议论文章。秦山在与三宅尚斋的论战中,将这一思想进行了更为简单明了的阐述:“日本之人应以天照大神为本,唐之人应以孔子为本,此乃道理之极致也;汝等亦为日本人,却弃天照大神,而以孔子为本,谬甚矣。”

前面已经说到秦山家境贫寒一事,不过他所遭受的苦难并没有止步于贫困,宝永四年秦山被藩当局判处禁锢之刑。虽然说是禁锢,实际上就是在自己家中谨慎活动,然而秦山自四十五岁时被限制自由,到五十六岁去世为止的十二年时间里不被允许外出,却一点也没有对此有所怨恨的样子,白天读书写作,入夜则仰望星空痴迷于天文学的研究。秦山曾向涉川春梅学习天文学。春梅既是暗斋的门人,也是天文学方面非常杰出的学者,可以说是开创日本天文学研究的人。

秦山住在土佐,特别是晚年因为被禁止外出旅行,因此他的学问并没有立即影响到天下;然而尽管他一生不幸,却受惠于其优秀的子孙,他的学问得以长久地在其家中代代相传。在秦山死后一百数十年后,其家族中出现了一位继承这些教诲的人,名作谷干城。

谷干城在明治十年西南战役中,作为熊本镇台司令长官,阻挡住萨摩军的前进,率寡兵死守孤城之功勋大概无人不知。此人少年时代受教于其父祖之事,如下所述:

万一国家发生大动乱,要不惜各种途径赶赴京都,尽力保卫天子陛下,没有旅费的话就沿途乞讨,保护御所的时候精疲力竭之时,就靠在御所的外墙上死去,即使是死去也要保卫御所。

这就是秦山在他的家中留下的教诲。

接受谷秦山教诲的众人之中,有一位叫作宫地介直,介直之子名曰春树。宝历十二年(1762)桃园天皇驾崩之时,幕府发出命令停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五天。德川幕府的性格实际上可以从这一点上看清楚。基本上在将军病故的场合,如四代家纲、五代纲吉、八代吉宗等去世时都是停止五十天,三代家光去世时则是七十天,之后到十一代家齐去世的时候则发出了长达百日的禁止令。所谓“御三家”,就是尾张、纪伊、水户三家。御三家当主病故之时,禁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七天。其次是老中病故之时,停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三天。以这样的惯例观之,天皇驾崩之时,却只有三天或者五天。也就是说,幕府虽然表面上重视朝廷,尊重皇室,实际上却只为天皇提供与老中相同的待遇,淡然地进行处置,谁也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暗斋的门派则自然地对这一点进行了批判。结果,在桃园天皇驾崩之后,幕府一发出五天的音乐停止令,宫地春树便十分愤慨,向土佐藩的大目付提出了意见书,痛陈由于将军的威势愈发强盛,天子的威光日渐微弱,不知不觉间,人们就会把将军当作君主,认为天子不过是现世神而已,社会上将形成这样极端低劣的风气;现在当然无法违背幕府的命令,可是土佐藩内以及每个家族内部,都应该对此特别重视;另外,还有指派身份很低的武士作为藩主的代表参拜伊势神宫的事情,像这样“不经深思熟虑”的态度是不谨慎的;等等。

暗斋的门徒们大多是身份低微,在世俗上毫无力量的人。然而,其学问却是探究日本的本质,并内藏着转而批判现实、开拓未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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