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富人像用高尔夫球杆一样使用财富。邦德一边泡着澡,一边想金手指便是其中之一,这种人觉得可以拿钱砸平世界,可以用一沓沓钞票打击他们讨厌的对手。一万美元对他而言,不过是芝麻点儿,但对邦德可是一笔小财,或许能击垮邦德的神经。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胜利,这需要挥杆时“铁一般的神经”,打短球时头要低下来,每一杆都关系着那笔大财,十八个洞都要小心。职业球手要养家糊口,等到第十八个球洞时,一想到身后那个寒酸的家,只好不抽烟、不喝酒,小心翼翼讨生活,所以最没想象力的球手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金手指可能不会知道高度紧张是邦德的生活方式,压力和危险反而令他放松。他也不知道邦德可以出最高的筹码跟自己赌,一旦失败,还有特工局出钱埋单。金手指习惯操控别人的生活,这次被人耍了,还被蒙在鼓里。
他一直如此吗?邦德想着这些事,出了浴缸,把身上擦干。金手指的圆脑袋如同一个强劲的发动机,肯定在嗡嗡作响。他被骗惨了,说不定在琢磨这个叫邦德的家伙怎么冒出来的,又如何两次破坏他的计划。邦德也在想自己出的牌对不对。他的挑战是否有意思,还是敏感的金手指嗅出了危险的气味?如果是后者,金手指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后续行动,邦德只好退出,让m设计新的策略。他要多久才能知道大鱼是否上钩了呢?这条鱼要很长时间嗅诱饵的气味,要不要让他咬上一小口,好让他知道这个诱饵味道不错?
有人敲卧室的门。邦德裹好浴巾走过去,打开门,是大厅的门童:“什么事?”
“先生,一位叫金手指的先生打电话来,向您问好,不知您今晚可否赏光与他共进晚餐。他家是瑞库佛庄园,6点半先开始酒会,没有穿着要求。”
“请谢谢金手指先生,就说我非常乐意。”邦德关上门,走到敞开的窗户旁,眺望着夜晚宁静的海湾,“呵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邦德暗自一笑,“那就去会会他!”
6点钟,邦德到楼下酒吧,喝了一大杯柠檬伏特加奎宁水。酒吧里除了一群美国空军军官,并没有其他人。他们喝着威士忌和水,聊着垒球。他苦笑一下,心想,“老兄们,威士忌可不要喝太多”。他付了酒钱,转身离开。
邦德慢慢开着车去瑞库佛,今晚可是一次有趣的鸿门宴,现在该把自己推销给金手指了。如果自己踩错地方出了局,后面的局面就更难对付,一定得轻装上阵,如果金手指嗅出不对头,那就完蛋了。他感到片刻的不安,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自己还没进入战斗状态。当天下午,他俩离开高尔夫俱乐部时,金手指就曲意奉承、油腔滑调地问该把邦德的赚头送到哪儿,邦德留了环球公司的地址。他还问邦德待在什么地方,邦德也告诉了他,还说只是在拉姆兹盖特待几天,打算一下未来。金手指说希望再约一天打场比赛,但可惜他明天就去法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金手指最后又用x光般的眼睛看了邦德一眼,像是最后一次把他定格在他的脑部文档系统里,叹着气开着大黄车走了。
邦德仔细打量了一下司机,一个很敦实的韩国人,也可能是日本人。此人扁平脸盘,斜瞥着眼,夸张的眼神近乎狂野,更像从日本的电影镜头里出来的,而非属于肯特一个阳光午后的劳斯莱斯。他的上嘴唇很厚,可能有腭裂,不过他什么都没说,邦德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他身穿紧身黑套装,戴着一顶滑稽的礼帽,像是在休假的日本摔跤手。那双亮闪闪的黑皮鞋紧得像舞蹈鞋,还有那双黑色的驾驶手套,营造出一丝莫名的诡异气氛。此人的轮廓,邦德有点熟悉。车子开走时,邦德从后面看了一眼,他想起来了。这就是那辆天蓝色福特轿车司机的头、胳膊和常礼帽,当天中午12点钟他曾固执地挤过赫尼湾路。他打哪里来?又是在执行什么任务?邦德想起了史密瑟上校的一些话。难道这个韩国人现在为金手指的连锁珠宝店收集老黄金吗?难道这辆跑个不停的轿车的后备厢里塞满了手表、图章戒指、项链坠和金十字架这样的玩意儿?劳斯莱斯轿车高扬的淡黄色轮廓消失在通往桑维奇的路上,邦德心想,答案是肯定的。
邦德开车拐进车道,跟着那辆车穿梭在两排维多利亚万年青之间,一直开到金手指的庄园前面的碎石路上。庄园建造于20世纪初,是一幢笨重丑陋的大楼,门厅和阳光房装了一圈的玻璃。邦德还没关掉引擎,就闻到阳光下的橡胶和死苍蝇的气味。他慢慢钻出轿车,站在那儿看着房子,房子也木木地回看着他,后面传来沉重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一头脉搏加速的巨兽发出的喘息,可能是从厂子传过来的。那里的烟囱像一个巨大的提醒手指竖在高耸的针叶林中,另一边通常是马厩和停车库。宅子的外部很安静,像是提防着邦德可能的攻击,随时准备行动。邦德耸耸肩,收起各种思绪,上了楼梯,走到玻璃门门口,按了门铃,铃没响,但门慢慢开了。那个韩国司机还戴着那顶帽子,漠然地看着邦德,一动不动地站着,左手放在门把手上面,右手像旗杆一样伸向黑乎乎的大厅。
邦德从他身边走过,真想踩他一脚,要不就朝他肚子猛击一拳,但都克制住了。这个韩国人同他对韩国人的一贯了解很吻合。屋里的气氛沉闷而隐秘,不管怎样,邦德都想来点暴力打破这潭死水。
阴暗的大厅也做大客厅用。宽大的壁炉里燃着一小把火焰,两把高背椅和诺尔沙发没精打采地对着栏杆后的火焰,中间的茶几上是一个精心摆放的酒水盘。这点生命之光的周围堆满了罗斯柴尔德式的大型家具。在一小簇火焰的映衬下,铜锌锡合金、玳瑁壳、黄铜和祖母绿的家具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在这间规整的古董客厅后面,深色的装饰板一直铺到一楼的画廊,大厅左侧笨重的弧形楼梯通到那里,天花板上挂着一些严肃的当代木刻画。
邦德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一切,韩国人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他甩出标杆一样的手臂,指了指酒水盘和椅子,邦德点点头,还是呆站在原地。韩国人从他身旁走过,消失在一扇门后,估计那边就是仆人生活区。一台老祖父挂钟的金属指针嘀嗒嘀嗒地慢慢走着,房间越发被死静的气氛笼罩。
邦德走了过去,背对着那可怜的一小簇火焰,恶狠狠地瞪着房间。这是一堆什么玩意!居然有人住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鬼地方!一个人怎么能住在这样一个大停尸间里,被青松翠柏环绕,而百码之外就是阳光、空气和广阔的空间?邦德点燃一支香烟。金手指靠什么来玩乐和做爱呢?可能他不需要这些玩意,或许对黄金的追求就能满足他所有的欲望。
不远处电话铃响了,尖叫了两次,停下来,传来微弱的说话声,走道上传来脚步声,楼梯下的门开了。金手指把门轻轻带上,走了过来。他身穿紫红色的天鹅绒晚餐服,缓缓走过抛光了的木质地板。他并没伸出手,而是张嘴笑道:“邦德先生,只是临时通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我都是单身,我突然想到我们或许能一起聊聊玉米的价格。”
富人通常说些这类的话,邦德像是临时的俱乐部成员,这倒也有趣。他说:“很高兴接受您的邀请。那些问题让我伤透了脑筋,拉姆兹盖特并没给我多少灵感。”
“可别这样。先说个对不起,我刚接到一个电话,我的一个雇员,一个韩国人跟马盖特的警察闹了点小纠纷,我得过去处理一下。估计是在游乐场的小事情,这些家伙很容易兴奋。司机送我去,应该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您可自行取酒水,那边有杂志。请原谅,保证不超过半小时。”
“没问题。”邦德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摸不准是怎么回事。
“那就这样,回见。”金手指向大门走去,“不过必须给您亮盏灯,这儿的确太黑了。”金手指掀开墙上的开关盘,大厅唰地变得灯火通明。从台灯到墙灯再到天花顶上的四组悬灯,亮得跟摄影棚一样。这个非同寻常的转变让邦德有些目眩。金手指跨出门去,一会儿工夫传来轿车发动的声音,但不是劳斯莱斯车。引擎加速,接着换挡声很快从车道上消失了。
邦德本能地走过去推开大门。车道上空荡荡的,不远处轿车的尾灯往左手的马盖特方向开去。他转身走进房间,关上门,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沉闷的挂钟嘀嗒声,大厅内悄无声息。他走过去打开服务门,一条长长的走道通到房屋后面。邦德警惕地向前探了探身。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邦德关上门,仔细地扫视着灯火通明的大厅。金手指将他单独留在这个大宅里,独自面对种种秘密,这是怎么一回事?
邦德走到酒水托盘旁,倒了一杯味很重的杜松奎宁水。刚才的确有电话打来,但极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仆人可能出了事,金手指亲自带着司机去把那人保出来也是在情理之中。金手指两次提到邦德要单独待上半个小时,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或许没什么险恶用心,但可能诱导邦德露一手,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把柄。有人在监视他吗?这儿有多少韩国人,都在干什么?邦德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五分钟,他打定主意。管他是不是陷阱,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他没事一样扫了四周一眼,只要编个理由就好离开了。应该从哪里开始?他想看看工厂。他编个什么借口好呢?就说车子在路上出了点问题,可能是加油时有点不畅,他想看看有没有机师能帮个忙。有些牵强,但应该可以。邦德把酒一饮而尽,故意走向服务门,穿过去。
他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打开灯,匆匆走过长长的走道。走道尽头是一堵空白墙,左右各有一扇门。他在左边门听了一会儿,厨房传来模糊杂乱的声响。他打开右手门,和他预想的一样,这里是一块铺了地砖的汽修场,唯一蹊跷的是拱门灯把这儿照得亮堂堂的。工厂远处那头是一堵长长的墙,汽车引擎正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对面的墙上有一扇低矮的简易木门。邦德穿过场坝走过去,随意地看了看四周。门没上锁,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半敞的门。门这边是一小间空荡荡的办公室,天花板上的灯亮着,书桌上有一些纸张、一台时钟、几个文件盒和一台电话。办公室的另一扇门通往主厂区,门的旁边开了一扇窗户,正好监督工人。这可能是工头的办公室,邦德走到窗户边,望着那边。
邦德漫无目的地找着什么,小型金属加工厂通常就是这样配备的。正面是两个鼓风炉的敞开口,火苗正起来。旁边立着一排熔化金属的烧窑,邻近的墙上立着各种大小和色泽的薄片,一台锃亮的弧形钢锯床,还有可能是切割薄片的金刚钻锯头。左边阴暗处是一台油动大引擎,连在发电机上,通过撞击发电。右边的拱门灯下有五个身穿工装裤的人,其中四个韩国人正围着劳斯莱斯忙活。车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完美无瑕,只有右手车门给卸了下来,横跨在门板下面的座椅上。两个工人拿起新的门板装在门框上,门板很重,是金属铝的颜色。地板上还有两个手动铆工,可能正要上门板,然后上漆,好配得上汽车的颜色。一切都端得上台面,清清楚楚的。那天下午可能是门板蹭破了皮,马上要修理一下,好第二天上路用。邦德无所谓地瞄了四周一眼,在窗户旁转身离开工厂,轻轻关上工厂大门。该死,什么都没有。现在他该编个怎样的借口?就说不想打搅忙碌的工人们,如果有人有空的话,还请晚饭后帮个忙。
邦德不慌不忙地往回走,顺利地到了大客厅。
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这还是一楼。大宅的秘密只藏在卧室和浴室的私密空间里,比如药箱、换衣台、床头抽屉才能发现隐秘的事情和主人的弱点。邦德头痛得厉害,一直要找粒阿司匹林,他像是面对一群无形的观众,故意揉了揉太阳穴,向上看了一眼画廊,果断走过去,登上楼梯。画廊连着灯火通明的走廊,邦德开了门,朝里看了一眼,不过是一些备用的卧室,床具也没备好,屋子门窗紧闭,散发着酸腐的臭味。不知从哪儿钻出一只很大的姜黄色的猫,跟在邦德后面喵喵直叫,还蹭着他的裤腿。邦德走进最里面的房间,合上房门,只留了一条缝。
所有的灯都亮着,可能有个仆人在浴室里。邦德壮着胆子走过去打开,只见更多的灯亮着,但空无一人。这个浴室很大,可能是由多余的房间翻修过来,除了浴缸和盥洗台,里面还配了各种健身器材:划船练习器、固定的自行车轮、体操棒和拉力保健带。药橱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各种泻药,比如番泻实、鼠梨缓泻剂、开塞露、伊诺斯,还有其他利于通便的玩意儿,没有其他药,也没阿司匹林。邦德回到卧室,还是一无所获。这是典型的男人房间,配了各种橱柜,住在里面很舒适,甚至太素净。床边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摆的都是历史传记类的英文书。床头柜的抽屉里不经心地露出一本黄色封面的书《爱情的隐秘视域》,由巴黎的一家出版社出版。
邦德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该走了,他又看了卧室最后一眼,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从他进屋起,就不自觉地感到什么,是什么?他警觉起来,好像哪儿不对劲。到底是什么?一种颜色?一个物体?一种气味?一种声音?是的,就是它。从他站立处能听到极其微弱如蚊子叫的哼唧声,音高几乎只能靠第六感感知。声音从哪儿传来?是什么发出的?房间里还有其他东西,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危险的气味。
邦德有些紧张,他靠近门,轻轻打开组合橱柜。没错,声音从橱柜内部传来,整橱一直到顶上三层抽屉都是运动外套,邦德将衣服推到一边,后面的一切让他咬紧了下巴。
在橱子顶部的三个格子处,三卷十六毫米胶卷正在缓慢转动,卡在抽屉后面的一个深槽里。里面差不多一半都是细长胶卷,如蛇般转动。邦德眯着眼,盯着该死的证据慢慢绕成圈。就是这玩意了!三台电影摄影机,天知道这里隐藏了什么。就是说,金手指一走,这些镜头就打开了,记录下他在大客厅、汽修间和卧室里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些炫目的灯光,他怎么没想到这些灯的用处所在?怎么对这个陷阱和气味没有起码的想象呢?对了,找什么借口好呢?他在宅子里东搜西寻半个小时,什么头痛药都没找着,这些托词现在还有什么用呢?他什么也没发现,什么秘密都没挖出来,白痴一样浪费时间。好了,金手指算逮住他了,他也完蛋了,一败涂地。还有什么亡羊补牢的办法?他像是给铆住了,立在那里,注视着胶卷的缓慢转动。
现在想想!邦德脑子转得飞快,各种办法借口一闪而过。那就这样,橱柜门既然打开了,有些胶卷就曝光了。干脆就全曝掉呗,有啥不敢的。但怎么做?门是他打开的,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卧室的门缝口传来喵的一声。猫咪!为什么不拿猫咪当替罪羊呢?是有点不大可能,但还算沾点边。邦德打开橱柜门,抱起猫咪,唐突地抚摸着,一边走回衣橱,猫咪喵喵直叫。邦德斜靠在胶卷槽上,拿起胶卷使其完全曝光。邦德对毁掉胶卷很满意,他扔下胶卷,把猫放在上面,它想出去可不怎么容易,说不定待在那儿打盹呢。邦德把衣橱门和房门都推开了三英寸,好毁掉剩余的胶卷。接着他跑过走廊,在楼梯口,他才放缓脚步,晃悠悠地走下来。空荡荡的大客厅冲着他演的这出戏只打哈欠,他走到壁炉旁,又倒了些酒,随手拿起《旷野》杂志。他翻到伯纳德·达尔文的高尔夫评论,大概浏览了一下内容,就坐在凳子上,点燃一支香烟。
他发现了什么?有什么有利的信息?微乎其微,除了金手指便秘,内心肮脏,想初步考验一下邦德。他的手法可谓老到,绝非业余,完全达到了锄奸局的标准,此人肯定城府极深。还会发生什么?要让猫咪的掩护像那么回事,金手指起先要把两扇门留着,才能让猫咪进去,然后上摄影机的当。简直不可能,太荒唐了。金手指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是邦德干的,但也只有百分之九十,还有百分之十的不确定。金手指知道邦德是个机警而足智多谋的客人,喜欢寻根问底,难道这次他还会知道更多,认为邦德是个小偷吗?他或许猜到邦德去过卧室,但是既然胶卷曝光了,邦德的其他行踪不管有什么价值,只会成为秘密。
邦德站起身,拿了几本杂志,扔在椅子旁。现在他只能壮着胆子做一下未来的打算,如果还有未来的话,最好是激活各种点子,别再犯错误。世界上可没那么多的姜黄猫帮他摆脱另一个紧张局面。
车道上并没有轿车的声音,门口静悄悄的,但是邦德感到晚风拂过颈口,是金手指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