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的反应是自动的,这不需要什么理由。他立即跨出一步,猛地越过桌子朝金手指扑过去。整个身体向下俯冲,撞在桌面上,一头扎进文件堆中,他的头砰地砸到金手指的胸骨上,猛烈地冲击着凳子上的金手指。邦德朝桌子边回踢一脚,紧紧握住,又向前冲过来。接着椅子向后翻倒,两个人沿着碎裂的椅子滚下去。邦德抓住金手指的喉头,大拇指勒住他的舌根,用尽全力向下按。
接着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扑向邦德,一根木棍砸到他的脖颈子。他从金手指身上滑到地板上,一动不动。
令人眩晕的光轮慢慢转动,邦德先是看到一个圆盘,一个黄月亮,接着是一只吓人的独眼,喷火的眼球旁写着些什么。一条讯息,一条重要的讯息。一定要看清楚。邦德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地、拼读着细小的字母,“马兹达无名者协会”。这是什么含义?水猛地泼到邦德脸上,他双眼刺痛。他拼命干呕了几下,却动弹不得。他能看清了,大脑清醒过来,后脑勺处钻心地疼。他正对着一顶珐琅瓷的灯帽,下面装了一只大瓦数的灯泡。他大概是在什么平台上,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了,动动手指,摸到的是光滑的铁板。
一个声音,金手指冷漠沉闷的声音:“那我们开始吧。”
邦德朝声音处扭过头去,双眼眩晕,他使劲闭上眼,又睁开。金手指坐在一把帆布椅子上,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舌根处是红红的手印。一旁的折叠桌子上是各种工具:金属器械和一个操控面板等。桌子的另一端蒂丽·玛斯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手腕和脚踝都给绑了,她坐得笔直,像是在学校里。她美得无与伦比,但是吓坏了,神情漠然。她茫然地注视着邦德,看样子要么是给注射了毒品,要么是被催眠了。
邦德的头转向右边,几尺开外处站着那个韩国人。他还戴着那顶帽子,上身一丝不挂。汗津津的黄皮肤,胸部没有毛,平滑的肌肉有晚餐盘那么大,腹部在肋骨下端凹陷处。二头肌和前臂也没长毛,跟大腿一样粗。眼睛是那么得意和贪婪,他咧着长方形的嘴,露出黑不溜秋的牙齿,充满了期待。
邦德抬起头,迅速环视四周,挺疼的。是在一间厂房里,两台电炉的铁门四周白光闪烁。蓝色调的金属板垒在木架子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发电机的呼呼声,远处隐约有铁锤的敲击声,更远处有电厂铁器的喘息声。
邦德向下瞄了一眼自己平躺的工作台,他放下头,叹了口气。钢质抛光板面的中央有一条狭小的缝隙,另一头在他的脚部分开的地方是一台圆形锯闪亮的锯齿。
邦德仰望着电灯泡上的一行小字。金手指开始了轻松的对话,邦德紧拽着帘布,仔细听着。
“邦德先生,英文单词pain(痛苦)源于拉丁文的poena,意思是惩罚,即必须付出的。你必须为你的好奇付出代价,我怀疑你是故意攻击我的。老话说,好奇害死猫。这次可能会害死两只猫,恐怕这姑娘也要算一只猫。她说她住在博格斯,电话打过去,查无此人。我派杂役到你俩的藏身处,找到了她的来复枪,还有一枚戒指,我恰好认识。其他情况经过催眠都知道了,这姑娘是来杀我的,你恐怕也是的,但都失败了,现在该受惩罚。”金手指困倦而无聊地说,“邦德先生,我遇到过很多敌人。我非常成功,非常有钱。如果要我奉劝你一句,财富不会为你赢得朋友,但会极大地提高敌人的级别。”
“简洁凝练。”
金手指没理睬他的话:“你是自由的,又有调查才能,可以在世界各地找到不少家伙的踪影。他们希望我倒霉,总想坏我的事。我说了,这类家伙很多。邦德先生,他们的遗骸像夏天马路上被碾死的刺猬一样。”
“这比方有点诗意。”
“邦德先生,我是行动上的诗人,虽然语言上不常是。我关心如何有效而适当地组织行动。今天你很倒霉,是你先挡了我的路,然后破坏了我的一个小项目。上次是其他人替你受罚,一眼还一眼,但那只眼不是你的。你挺走运,如果你找占卜师,他会说:‘邦德先生,你还算走运。别惹奥里克·金手指先生,离他远远的。他是个厉害角色。如果他想捏碎你,只要睡觉翻翻身就行了。’”
“您说得非常形象。”邦德转过头,一颗像橘黄色足球的大脑袋微微向前伸着,圆滚滚的脸盘没什么表情,一只手伸向控制面板,按了一个按钮,接着工作台另一端传来缓慢的金属咆哮声,很快是刺耳的哀叫声,接着是尖厉的口哨声。邦德疲倦地转过头去,要多久才能死?有没有速死的方式?他的一个朋友从盖世太保手下活下来,跟他描述过如何屏气自杀。通过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几分钟不呼吸,人就昏迷不醒。随着身体失去知觉,意志和动机也离开了肉体,随即理智也消失了。肉体的求生本能推动心泵,身体便又有了呼吸。邦德可以试一试。要获得死亡的祝福,没有其他方式能绕过疼痛。死亡是唯一的出口。他不可能向金手指告密,也不可能用真相买通金手指。不行,他必须咬住那个勉强的托词不松口,但愿能走好运。m会选择谁呢?可能是008,三号小组的二号杀手。那人挺不错,比邦德更小心。m应该知道是金手指杀了邦德,他会给008发出干掉金手指的狙击令。没错,只要邦德守口如瓶,金手指很快就会倒霉的。如果他泄露了一星半点儿,金手指肯定逃之夭夭,后果不堪设想。
“听着,邦德先生。”金手指轻快地说着,“别假装友好了。还是我在芝加哥的朋友说得对,唱歌吧,死得快点,没有痛苦。这姑娘也活不成。不唱歌,叫嚷着死去。我会把这姑娘交给杂役做晚餐,就像那只猫一样。你选哪样?”
邦德说道:“金手指,别傻了。我跟环球公司的哥们说了去哪儿、干吗了,这姑娘的父母知道她跟我一块。我们来这儿前,打听了你的公司,大家很容易找到我俩。环球很厉害的。我们失踪后几天,警察就会找到你。我跟你做笔交易,放我们走,什么都不会传出去。我替这姑娘发誓。你在犯一个愚蠢的错误,我俩绝对是无辜的。”
金手指不耐烦地说:“邦德先生,你恐怕还没明白。不管你发现了什么,恐怕只是一丁点儿的真相,我有一个庞大的产业,让你俩活着离开这儿真是可笑的赌博。绝对不可能。至于警察,他们要来的话,我乐于奉陪。我的韩国伙计什么都不会说。电火炉两千度的高温足以蒸发你俩的一切,从它口中也掏不出什么。不对,邦德先生,是你要做选择。或许我可以鼓励你……”这时传来操作杆穿过铁齿的噪声,“锯子正以每分钟一英寸的速度接近你的身体。同时,”他瞄了杂役一眼,举起一个手指,“杂役会来点按摩。开始仅仅为一级,二级和三级会更有说服力。”
邦德闭上眼睛,四周弥漫着杂役恶心的动物园的臭味。肥大粗糙的手指仔细轻巧地在他身上拿捏着,这里按按,那里压压,突然拧一下,稍微停顿后,猛地来一拳。这双粗糙的手如外科医生般精确。邦德死命地咬紧牙关,几乎都要咬断了。疼痛的水珠集结在紧闭的眼眶里,锯齿的摩擦声越发尖厉,让邦德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英国家乡木头的声响。家?这才是他的家,这个危险的蚕茧才是他选择的家,马上他就要葬身于“一个恒温两千度的国外火炉”了。上帝!情报局的快乐绅士安息吧!留个怎样的墓志铭呢?他该说些什么“最后的名言”?你不能选择出生,但能选择去世的方式?就这吧,刻在墓碑上还像个样子:“不知生,但知死。”
“邦德先生,”金手指稍稍有些急,“真要这样吗?说出真相吧,你是谁?谁派你来?你知道什么?说出来就简单了。你俩会服下药片,没有痛苦,就像喝点安眠药水。不然的话,就会吃尽苦头,对这姑娘也不公平吧!这难道是英国绅士的行为吗?”
杂役停止了对他的折磨。邦德慢慢地将头朝金手指转去,睁开眼睛。他说:“金手指,我没什么多说的,因为什么都没有。你如果不接受我开的第一个条件,那我就再开一个。我和这姑娘可以给你干活。我俩挺能干,能派上不错的用场。”
“在我后背上插上两把刀吗?多谢你,邦德先生,不行。”
邦德决定不再啰唆,拧紧意志的发条,临死都不要转动。邦德客气地说:“那你可以走了,你自便。”他从肺部吐出所有的气,合上双眼。
“邦德先生,我可不想这么做。”金手指平静地说道,“既然你选择了一条坎坷的路,那我就让这条路尽量坎坷。杂役,二级。”
工作台的操作杆穿过锯齿,邦德感到两膝之间锯轮鼓动的风。
邦德慢慢数着震动全身的沉重脉动,仿佛是工厂另一头巨大的发电装置,但速度慢下来了,如果能降得更快些就好了。求生的意志如果不听大脑的控制,岂不是很滑稽?油缸的燃油快没了,引擎的转动还有什么意思?他必须让大脑腾空念想,让氧气离开肉体,让自己成为真空,一个无意识的深洞。
透过眼睑还能感到火红的灯光,他还能感到太阳穴膨胀的气压,生命在耳朵里缓缓打着小鼓。
一声尖叫几乎要冲出紧闭的牙门。
死吧,真见鬼!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