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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人物考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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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进薛应旂仲常采辑

传十一

孔子门人

薛应旂曰:余观史迁作史记,凡采摭诸人,多旁引厖述,虽寓言托喻者勿择也。唯于孔子弟子列传,自子贡外,略节论语中所载问答数言,其诸虽经传可据,亦不一及,自谓附于阙疑之义,岂亦尊信圣贤,特加慎重之意与?然其传夷齐,则谓颜渊附骐尾而行益显;述货殖,则谓孔子藉子贡而名布扬。于天下。序游侠则诮秀,次原宪,终身蓬褐而死。虽其遭腐自伤,不无愤激,而立言若此,不几于侮圣贤者乎?其何以为训也!唐司马贞为之索隐,亦尝诋其疏略矣。余故于诸弟子言行,见于他书,凡有益于世教者,则辄为叙之。其见于论语,则固学者所雅闻也,不复详载云。

颜渊

颜渊,鲁人,名凤,渊,其字也。少孔子三十岁。孔子尝谓国曰:家贫居卑,胡不仕乎?对曰: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𫗴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线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者,足以自乐。回不愿仕也。回愿贫如富,贱如贵,无勇而威,与士交通,终身无患难,亦且可乎。孔子曰:善哉回也!夫贫而如富,其知足而无欲也;贱而如贵,其让而有礼也。无勇而威,其恭敬而不失于人也。终身无患难,其择言而出之也。若回者其至乎!虽上古圣人,亦如此而巳。孔子厄于陈、蔡之间,仲由有愠言。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不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北游于农山,子路、子黄、颜凋侍。孔子曰:二三子各言尔志,吾将择焉。子路进曰:由愿得钟鼓之音,上震于天,旌旗缤纷,下蟠于地。由当一队而敌之,必也攘地千里,塞旗执馘,唯由能之。夫子曰:勇哉!子责复进曰:赐愿使齐、楚合战于漭养之野,两垒相望,挺刃交兵。赐著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释二国之患,唯赐能之。夫子曰:辩哉!颜回退而不言。孔子曰:回,汝独无愿乎?对曰:回闻薰莸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以其类异也。回愿得明王圣主辅相之,敷其五教,导之以礼乐,使民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铸剑戟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则由无所施其勇,而赐无所用其辩矣。夫子凛然曰:美哉德也!子路抗手而对曰:夫子何选焉?孔子曰:不伤财,不害民,不繁词,则颜氏之子有矣。回年二十九,发尽白,三十二而卒。孔子曰:自吾有回。门人曰益亲,哭之恸,至谓之天丧予云。薛应旂曰:颜子愿得明王圣主而辅相之,及观鲁论问为邦,是岂不欲仕哉?而道大不容,则其所见于当时之君臣者,巳灼知其不能用矣,所以箪瓢陋巷,终身不攺其乐也。夫子独称其好学而无所不悦,不违如愚,其默契传心之妙,固七十子之所难预闻者矣。所谓用行舍藏,唯我与尔有是者,岂虚也哉?

闵子骞

闵损,字子骞,鲁人,少孔子十五岁。幼丧母,为后母所苦,冬月以芦花衣之以代絮,其所生二子,则衣之以绵。父知之,欲出后母,损曰:毋在一子单,毋去三子寒。遂止。闵子始见于夫子,有菜色,后有刍拳之色。子贡问曰:子始有菜色,今有刍拳之色,何也?闵子曰:吾出蒹葭之中,入夫子之门。夫子内切磋以孝,外为之陈王法,心窃乐之,出见羽盖龙旗,裘旃相随,心又乐之。二者相攻胸中而不能任,是以有菜色也。今被夫子之文寖深,又赖二三子切磋而进之,内明于去就之义,出见羽盖龙旗,裘旃相随,视如坛土矣,是以有刍。秦之色唯是不仕大夫,不食汗君之禄。季氏召为费宰,弗往,且曰: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及居亲,三年丧毕,见于孔子,与之琴,使之弦,切切而悲,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过焉。孔子曰:闵子哀未尽,能断之以礼,不亦君子乎?薛应旂曰:闵子未尝仕季氏也。家语载其为费宰而问政于孔子,及观孔子六辔六官之说,皆治天下之法,纵可行之一邑,夫子亦不如是立言也。其附会可无辨矣。

冉伯牛

冉耕,鲁人,字伯牛,以德行著称。有癞疾,孔子节小物,则以伯牛侍,曰:吾以子自厉也。

仲弓冉雍,字仲弓,伯牛之宗族也。少孔子二十九岁,生于不类之父,以德行著名。尝问于孔子曰:雍闻至刑无所用政,至政无所用刑,至刑无所用政,桀纣之世也;至政无所用刑,成康之世也。信乎?孔子曰:圣人之治化也,必刑政相参焉。及问仁,则曰:请事斯语。孔子谓其可使南面。子贡曰:在贫如容,使其臣如借,不迁怒,不深怨,不录旧罪,是冉雍之行也。

宰我宰予,字子我,鲁人。长于言语,尝昼寝,及欲短丧,孔子既责之矣。又尝自言曰: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予尝间曰: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孔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又问五帝之德,夫子告之,其详具见家语。既而曰:予非其人也。盖深警之云。薛应旂曰:史迁谓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及视吕氏春秋,则言陈恒攻宰予于庭,即简公于庙,可见其相憎而不相为谋也,岂得?助之为乱哉!呜呼!予虽不仁,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子贡端木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子贡善为说辞,孔子常黜其辩。齐景公问子贡曰:子何师?对曰:鲁仲尼。曰:仲尼贤乎?曰:圣人也。岂直贤哉?景公曰:其圣何如?子贡曰:不知也。景公作色曰:始言圣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贡曰:赐终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终身践地,不知地之厚也。赐之事仲尼,譬犹渴操壶杓,就江海而饮之,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景公曰:子得无太誉乎?子贡曰:赐何敢誉,尚虑不及耳。赐誉仲尼,譬犹两手捧土而附太山,其无益亦明矣。使不誉仲尼,譬犹两手杷太山,无损亦明矣。景公曰:善哉!岂其然乎?鲁定公十五年春,邾子益来朝。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巳亡矣。高仰,骄也;卑俯,替也。骄近乱,替近疾,君为主,其先亡乎?是年五月,公薨。哀公七年秋,伐邾,以邾子益来,献于亳社,囚诸贸瑕。孔子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也。十二年,吴征会于卫,卫辞吴盟。吴人藩卫侯之舍。子贡乃束锦以行,见太宰嚭,语及卫故。嚭曰:卫君之来也缓,故寡君止之。子贡曰:卫君之来,必谋于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其欲来者,子之党也;其不欲者,子之雠也。若执卫君,是堕党而崇雠也。合诸侯而执卫君,堕党崇雠,或者难以霸乎?嚭乃舍卫侯。

齐田常欲作乱,惮高国、鲍、晏,欲移其兵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浅,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赐闻之,忧在内者攻强,㥑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曰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却,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巳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柰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赐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说曰:赐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为王危之。且夫捄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乃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捄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吴王大悦,乃使子贡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捄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勾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曰夜焦唇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于数职,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报吴王曰:赐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白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捄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乃谢越王。于是吴王遂𭛁九郡兵伐齐。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办,不可以胜敌。今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柰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战干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普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孔子曰:夫其乱齐存鲁,吾之初愿若强晋以敝吴,使吴亡而越霸者,赐之说也。美言伤信,慎言哉!子贡尝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薛应旂曰:余观史迁,于一子贡也。孔子弟子传既有子贡,货殖传又有子贡。夫孔门高第弟子,自颜渊而下,颖悟莫若子贡,诚瑚琏之器也。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岂不卓然有体有用之士哉?矧尝相鲁、卫,而肯鬻财于曹、鲁之间乎?此盖鄙夫所不屑也。特其多闻多见以为学,故孔子谓其若货殖。然。迁不察此,而又见右其结驷连骑,束币帛以聘享诸侯,遂直信其为货殖。以致之。诚若是也,则固末业之流,斗筲之器,而黄金百镒,矛剑重器,又何辞之有?呜呼!曾是以为子贡乎?

冉有

冉求,字子有,仲于之族也。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齐帅师伐鲁,及清,季孙谓求曰:齐师在清,必鲁故也,若之何?求曰:二子守。二子从公,御诸竟。季孙曰:不能。求曰:居封疆之间。季孙告叔孙、孟孙,二子不可。求曰:若不可,则君无出一子,帅师背城而战,不属者非鲁人也。鲁之群室众于齐之兵车,一室敌车优矣,子何患焉?二子之不欲战也,以政在季氏故也。当子之身,齐人伐鲁而不能战,子之耻也,大不列于诸侯矣。季孙使冉有从于朝,俟于党氏之沟。孟懿子呼而问战焉。冉有曰:君子有远虑,小人何知?懿子强问之,对曰:小人虑材而言,量力而共者也。懿子曰:是谓我不成大丈夫也。退而搜乘。孟武伯帅右师,颜羽御,邴泄为右,冉求率左师,管周父御,樊迟为右。季孙曰:湏也弱。冉有曰:年虽少,能用命焉。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为巳徒卒,老幼守宫,次于云门之外。五曰,右师从之。公叔务人即公为昭公子也。见保者而泣曰:事充政重,上不能谋,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吾既言之矣,敢不勉乎?

师及齐师战于郊,齐师自稷曲,师不逾沟。樊迟曰:非不能也,不信予也。请三刻而逾之。师入齐军,右师奔,齐人从之。孟之反后入以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林不狃之伍曰:走乎?不狃曰:我不如谁,而欲走乎?其伍曰:然则止乎?不狃曰:止,恶足为贤哉!徐步而死。君子曰:鲁非无壮士也,季孙不能使也。

冉求之师,获甲首八十。齐人不能师,宵遁。冉有请从之,三,季孙弗许。孟武伯语人曰:我不如颜羽,而贤于鄙泄。颜羽锐敏,我不欲战,而能默。泄曰:驱马而奔之。公为其嬖僮汪锜乘,皆死。皆殡。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冉有用矛于齐师,故能入其军。孔子曰:义也。季孙欲以田赋访诸仲尼,仲尼不对,而私与求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孔子在卫,冉有言于季孙曰:国有圣人而不能用,欲以求治,是犹却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巳。今孔子在卫,卫将用之,巳有才而以资邻国,难以言智也。季孙以告哀公,公从出之。孔子既至,舍哀公馆焉。问儒行。其详具戴记。宋元然公夫人卒,季康子使冉有吊且送垄,曰:敝邑有社稷之事,是以不得助执绋。使求从。舆人曰:以肥之得备。曰:弥甥也,有不腆先人之产马,使求荐诸夫人之宰,其可以称旌繁乎?伯高之丧,孔子之使者未至,冉子摄束帛乘马而将之。孔子曰:异哉!徒使我不诚于伯高。子贡曰:恭老慈幼,不忘宾旅,好学博艺,省物而勤巳。是冉子之行也。

薛应旂曰:孔子曰:求也艺,又曰:求也退。惟退而艺也,故其所为,大都顺以从上,而先意承志也。其用矛以入齐师,诚义矣。乃若束帛以吊伯高,而不待夫子之使;旌繁以荐景曹,而不正康子之僭。与夫鲁论所载为季氏聚敛过与子华之粟,要之皆生于退也。向使其进于中道,则发强刚毅而有裁制矣,何至有非吾徒之责、鸣鼓之攻也?虽然,人不皆孔子也,以求之所为,固夫人之乐取者多也。子路,仲由,字子路,鲁之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初见孔子,冠雄鸡冠,佩假豚,拔剑而舞之,曰: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孔子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待剑乎?子路曰:由乃今闻此言,请摄齐以受教。遂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孔子曰: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学问,岂可及乎?子路曰:学岂益哉?孔子曰:夫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士而无教友则失听,君子不可不学。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且直,斩而用之,达于犀革。以此言之,何学之有?子曰: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

子路鼓琴,孔子闻之,谓冉子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不感于心,暴厉不动于体,乃所谓治安之风也。小人之音则不然,亢丽微末,以象杀伐之气,乃所以为乱之风也。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故其兴也勃焉。绀好为北鄙之声,其废也忽焉。今由也匹夫之徒,曾无意于先王之制,而习亡国之声,岂能保七尺之躯哉?子路惧而自海,静思不食,以至骨立。孔子曰:过而能改,其进矣乎!子路将行,辞于孔子,请以言赠。子曰:不强不达,不劳无功,不忠,无亲,不信,无复,不恭,失礼。子路曰:由请终身奉之。孔子与门人习射于婴相之圃,使子路执弓矢出延射者。又使公罔才裘、序点、扬曋而语。射。既阕,子路进曰:由与二三子之为司马,何如?孔子曰:能用命矣。

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有喜色。子路问曰:由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今夫子得位而喜,何也?孔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乐以贵下人乎?于是朝政七曰,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子路曰:夫子之喜也,由恶足以知之。小邾射以句绎奔鱼,曰: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使子路。子路辞。季康子使冉有谓之曰: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之一言,子何辱焉?对曰:鲁有事于小邾,不敢问,故死其城下可也。彼不臣而济其言,是义之也。由弗能。

子路为季氏宰,季氏祭,逮昏而奠,终曰:不足继以烛,有司跛倚以临祭,其为不敬也大矣。他曰祭,子路与焉。室事交乎户,堂事交乎阶,质明而始行事,晏朝而彻。孔子闻之曰:孰谓由也而不知礼?鲁有溺者,子路拯之,其人拜之以牛,子路不受。孔子曰:鲁人必不拯溺矣。子路曰:由也闻诸夫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也,非图报也。孔子曰:由是也,前言戏之也。齐人患鲁,用孔子选女乐文马以遗鲁君。季五子将受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三曰,孔子行。子路为蒲大夫,辞孔子。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执勇,寡以正,可以。比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及治蒲三年,孔子过之,入其境,曰: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入其邑,曰: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至庭,曰: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子贡执辔而问曰:夫子未见由之政,而三称其善,其善可得闻乎?孔子曰:吾见其政矣。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尽力也。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此其忠信以宽,故其民不偷也。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此其明察以断,故其政不扰也。以此观之,虽三称其善,容尽其美乎?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慷慨讲诵,弦歌不衰。子路入见曰:夫子之歌礼乎?为善者,天必福之;为不善者,天必祸之。今夫子积德累仁,为善久矣,意者其有遗行乎?奚居之穷也?子曰:由未之识也。居,吾语汝。汝以仁者为必信也,则伯夷、叔齐不饿死首阳;汝以智者为必用也,则王子此干不见剖心。汝以忠者为必报也,则关龙逢不见刑。夫贤不肖者,才也,遇不遇者,时也。岂独丘哉!君于好乐为无骄也,小人好乐,为无慑也。子路悦,援戚而舞,三终而出,明日免于厄。孔子之宋,匡人简子考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之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为咎者,则非丘之罪也。命之歌。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子路见孔子曰: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昔者由也事二亲之时,尝食藜藿之食,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没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锺,愿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复得也。孔子曰:由也事亲,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也。

子路有娣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孔子曰:何弗除也?子路曰:吾寡见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子路闻之,遂除之。初,卫灵公有宠姫曰南子,灵公太子蒯聩得过于南子,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于是卫立辄为君,是为出公。立二十年,其父蒯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蒯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与其徒袭攻辄,辄出奔,而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字路在外,闻之而驰往。时子羔为卫大夫,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巳闭,子可还矣,母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遂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蒯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子路欲燔台,蒯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求由也死矣。巳而果死。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于是哭子路于中庭。人有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复醢。

薛应旂曰:吾读鲁论,观子路之在圣门也,乘桴欲从三军,欲与执辔问津,从游陈、蔡,其乐夫子之道而推。尊信服之也,可谓至矣。然于夫子见南子则不悦,往佛肸则致诘,正名则以为迂,绝粮则有愠色,女乐则促之去。凡其心有所致疑而可以匡助于夫子者,不问其所见之是与不是,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夫子,其直谅而不为容悦之态,可想见也。使宋程、苏门人而有一其人焉,何致有洛、蜀党之纷纷耶?惜乎徒知食焉不避其难之为义,而不知食辄之食为非义,暗而不精,以自贻其祸也。子游,人勿考口言偃字子游,吴人,少孔子四十五岁,自吴之鲁,受业于孔子。孔子闲居,子游侍,曰:敢问礼?子曰:郊社之礼,所以仁鬼神也;禘尝之礼,所以仁昭穆也;馈奠之礼,所以仁死丧也;射飨之礼,所以仁乡党也;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明乎郊社之义,禘尝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巳。是故居家有礼,故长幼辨;闺门有礼,故三族和;朝廷有礼,故官爵序;田猎有礼,故戎事闲;军于有礼,故武功成。游退而学礼。孔子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偃侍曰:夫子何叹?孔子曰:昔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偃曰:今之在位,莫知由礼,何也?孔子曰: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夫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祀之郊也,禹也,宋之郊也,契也,是天子之事守也。周公摄政,致太平而与天子同,是礼也。偃每侍孔子,辄以礼为问,故圣门谓偃为习于礼也。曾子吊于负夏,主人既袒,奠彻,推柩而反之。从者曰:礼与?曾子曰:夫祖者且也,且,胡为其不可以反宿也?从者又问诸子。游,子游曰:饭于牗下,小敛于户内,大敛于阼,殡于客位,祖于庭,苑于墓,所以即远也。故丧事有进而无退。先是,曾子袭裘而吊,子游杨裘而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主人既小敛,袒括发。子游趋而出,袭裘带绖而入。鲁子曰:我过矣,我过矣!夫夫是也。

司寇惠子之丧,子游为之麻衰,牡麻绖。文子辞。子游曰:礼也。文子退,反哭。子游趋而就诸臣之位。文子又辞。子游固以请。文子退,扶适子南面而立,子游趋而就客位。

将军文子之丧,既除丧,而后越人来吊。主人深衣练冠,待于庙,垂涕洟。子游观之,曰:将军文氏之子,其庶几乎!无于礼者之礼也,其动也中。

有若之丧,悼公吊焉,子游摈,由左。

卫司徒敬子之丧,子夏吊焉。主人未小敛,经而往,子游吊焉。主人既小敛,子游出,绖反哭。子夏曰:闻之也与?曰:闻诸夫子。主人未攺服,则不绖。

公叔术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游。子游曰:其大功乎?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有子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子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季康子谓子游曰:仁者爱人乎?子游曰:然,人亦爱之乎?子游曰:然。康子曰:郑子产死,郑之人丈夫舍玦佩,妇人舍珠珥,巷哭三月,不闻竽瑟之声。仲尼之死,吾不闻鲁国之爱之,若是,何也?子游曰:譬子产之于夫子,其犹浸水之与天雨乎?浸水所及,人得而知之也;天雨所及,人不得而知之也。

子游在。圣门号为习礼,又特以文学称。其宰武城,以礼乐为教,邑人皆弦歌称思,至今今吴郡有子游蒙云。

薛应旂曰:昔人谓吴公豪杰之士,而南方之学得其精华,岂不信然哉?夫以三吴之地,连跨百粤,其时之人岂不亦庶矣乎?而知从游于夫子之门,习闻圣人之道者,唯吴公一人,此盖豪杰而圣贤者也。孟子与孔子生不同时,恨未得为之徒,而犹幸私淑诸人,其向慕之诚何如也?吾始怪夫吴公子札既聘上国,葬子嬴慱,夫子从而观礼,而札独不一见焉,何邪?及考左氏传与史迁年表,札使鲁时,孔子年甫八龄,而孔氏世谱则谓札葬子时,孔子巳三十七岁。盖札避国乱,子孙居齐、鲁之间,札固久留上国者也,是时耄矣。子夏卜摘,字子夏,卫人。少孔子四十四岁,受业于孔子,规模狭隘。孔子尝出行,颜渊后,遇雨,欲假盖,颜渊曰:摘也有之。孔子曰:摘也,吝于财者也。母为假盖,盖护其短也。子夏读诗巳毕,孔子问曰:尔亦何大于诗也?子夏对曰:诗之于事也,昭乎若曰月,燎乎如星辰,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虽居蓬户之中,弹琴以咏先王之风,亦可发愤忘食矣。夫子曰:摘也始可以言诗巳矣。然吾恐见其表,未见其里也。

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四方有败,必先知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矣。子夏曰:敢问何谓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基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捄之,无服之丧也。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巳乎?孔子曰:犹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曰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子夏曰:三王之德,何以参于天地也?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此三王之德,所以参于天地也。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承乎?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喟然而叹。子夏避席问曰:夫子何叹焉?孔子曰:夫自损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决之,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字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非道益之谓也。道弥益而身弥损。夫学者损其自多,以虚受人,故能成其满博也。天道成而必变,凡持满而能久者,未尝有也。故曰自贤者,天下之善言不得闻于耳矣。昔尧居天位,犹允恭以持之,克让以接下,是以千岁而益胜,迄今而愈彰,虚也。夏桀昆吾,自满而无极,冗意而不节,斩艾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讨之,如诛匹夫,是以千载而恶著,迄今而不灭。满也。子夏曰:摘,请志之,而终身奉之。又曰:摘也入闻夫子之道而悦,出见纷华盛丽而悦,是以得道而肥,从欲而癯也。子夏问于孔子曰:三年之丧,无避金革之事者,礼与?孔子曰: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金革之事无避者,吾闻诸老聃矣。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

鲁哀公问子夏曰:五帝有师乎?子夏曰:有。摘闻黄帝学乎大贞,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尹寿,舜学乎务成跗,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威子伯,文王学乎鲛时子斯,武王学乎郭叔,周公学乎太公,吾夫子学乎老聃,此虽圣人,亦必有师也。

卫灵公使人召勇士公孙悁遭子夏于道,语使者俱见灵公。公曰:吾召勇士,何为召儒?趣使者召公孙悁。悁至,杖剑疾呼,发言不逊。子夏曰:来!吾尝与子从君而西,见赵简子,简子应衣而见我君,我谓简子,诸侯相见,不宜不朝服,行人将以颈血溅君矣。简子遂朝服而见我君,子耶我联?悁曰:子也。子夏曰:吾又与子从君而东至阿,齐君重茵而坐,吾君单茵而坐。我谓齐君,诸侯相见,宜伉礼,去其一茵,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吾又与子从君于囿中,两寇肩逐我君,拔矛下格而还,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三矣。子盖凌𬨓无罪之民,而成威于闾巷。之间者也,君子之所恶也,何以论勇于人主之前哉?于是灵公避席曰:寡人虽不敏,请从子之勇。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如彼,新乐如此,何也?子夏曰:君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乐与音相近而不同,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文侯曰:敢问溺音何从出也?子夏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趣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子夏丧其子,哭之失明。曾子吊之,子夏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曰:摘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法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尔何无罪与?子夏投其状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子夏在圣门,以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稽古志礼,而孔子亦尝属其传春秋云。薛应旂曰:余历同州龙门之界,盖古西河之上也。父老诸生犹能追言子夏教授时事。虽其所称石室、学堂,遗址芜没,而尚指之谓古先圣迹,则当时之民之疑于夫子,又可想见巳。夫子夏以有若似圣人,而西河则疑子夏于夫子,要必皆有所近似者在也,非曾子谁能辨之?噫!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近似者斯可矣。奋乎百世之上,闻者莫不兴起。子夏至此,孰谓其不进于君子儒乎?

四书人物考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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