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布雷德俱乐部恰逢年度停业。在它停业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第二天,9月1号,那些伦敦的老古董会员,就必须到怀特俱乐部或者布德儿俱乐部喝酒了。但是对于习惯了布雷德俱乐部的人而言,那两家俱乐部总让人感觉有些沮丧。怀特俱乐部吵吵闹闹,没有什么情调和气氛,而且那么小;布德儿呢,坐满了退休的政府官员和地方上的乡绅,这些人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就知道关心猎鸟季何时到来。然而,布雷德确确实实在未来一个月就要关门大吉了。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也可以休一个月的长假。更重要的是,这家俱乐部的屋顶还等着整修呢,原来房顶上的木头好多都朽败了,墙壁也要好好地刷刷了。
而除了例行的整修外,布雷德俱乐部还将迎来特殊的客人。
m端坐在弧形的窗户下面,眼睛望着对面的圣·詹姆斯大街,若有所思。他决定休一个月假。前两个星期去钓钓鱼,后两个星期则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看。最后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待着,吃点三明治,喝点咖啡,悠然自得。他很少秘密启用布雷德俱乐部,除非是款待特别重要的客人。他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可是偏偏人脉广泛,这与他的地位不无关系。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成天泡在俱乐部里,而且可以在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情报组织俱乐部定个专座。但是,他不愿意那样虚度年华。毕竟在那里,他的交际太广,每天都可能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中。很多原来的老朋友,一些生意上的伙伴,都在关心他退休后的计划。他总是用“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了个公司叫环球贸易”之类的话搪塞,这让他不胜其烦。然而,他的这些话很难被证实,要是被证明是谎言,那倒是会给他带来一定的风险。
波特菲尔德到处寻找雪茄,终于找到了一盒。他弯下腰,把那个宽大的雪茄盒子递给m的客人。詹姆斯·蒙勒尼眉头紧锁,显得很古怪,似乎在嫌弃这个牌子的雪茄。“我想,哈瓦那雪茄现在应该还有卖的吧?”说完之后,他的手不大情愿地缩了回来,然后他拿出了一盒“罗密欧与朱丽叶”,并优雅地捏着雪茄,在鼻子下闻了闻,似乎在欣赏什么宝贝。他转向m,调侃道:“你的环球贸易公司打算给卡斯特罗提供些什么货品?星条旗?”
m并没有被逗乐。至少波特菲尔德觉得自己的头儿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好笑。作为m的秘书官,他在m手下很多年了,是受m直接指挥的人员。他有点儿辩解,又很从容地说:“詹姆斯先生,实际上,牙买加最好的雪茄已经可以赶上哈瓦那的了。而且,现在是牙买加大面积收集雪茄烟叶的季节,正有很多高档货。”说完,他合上了雪茄盒的玻璃盖子,然后走开了。
詹姆斯·蒙勒尼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钻孔器,这也许是俱乐部的服务生落在吧台上的。他精确地在雪茄的头上钻了一个孔。他点燃了天鹅牌雪茄,然后将雪茄的烟火在空中扬了扬,接着优雅地吸起来。似乎在等待一口雪茄完全融入他的身体,让他获得深深的满足和难以言表的惬意。然后,他喝了一口白兰地,接着又小啜了一口咖啡。他看到他的主人眉头紧锁,好像是在欣赏,又好像是在讽刺,表情很复杂。他单刀直入地说:“好吧,我的朋友,现在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m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甚至连抽雪茄的力气都没有,他一脸茫然地喷出一口烟,接着神情恍惚地重复着詹姆斯的问题:“什么事情?”
詹姆斯·蒙勒尼先生是英国最有名的精神病学方面的专家。前些年,他曾经因为“机体弱化的神经心理学分析”方面的研究成果,而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这是世界医学领域的最高奖项之一。正因为他在专业上的成就,他被英国情报局任命为特别顾问。不过一般情况下,情报局很少惊动他。除非是遇到特别紧急或特殊的情况,才会劳烦他出马解决。这些由他解决的问题同时也给予他很大的动力,他简直乐在其中。因为这些问题的解决,都是有益于国家和全人类的大事。作为专业人员,他感到责无旁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战后,对专业人员的这种特殊任命,是非常罕见的。因为,这涉及许多国家机密,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科学家,是很难保守这些秘密的,而且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m迷茫地把头偏向一边,似乎没有注意到客人的提问。他盯着圣·詹姆斯大街的街灯明灭,似乎有无限的心事,连接着浩渺的广宇,无法化开。
詹姆斯·蒙勒尼先生注意到了m的神情,故意说:“我亲爱的朋友,你要知道,和每个人一样,你的行为特征也是有迹可寻的,我能够找出其中的细微端倪,从而猜出你的心事。你信不信?就拿今天来说吧,像这样请我到布雷德吃午餐,并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你把我喂得饱饱的,简直就像填塞一只可怜的斯特拉斯堡烤鹅。所以我想,你不可能就这么一言不发。你一定有什么惊天的秘密要告诉我。不,还不只是告诉我那么简单。你一定有求于我,希望我帮你破解其中的谜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你请我吃饭,代价是让我从一个外交官身上榨取有用的情报。而我只能在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实施深度催眠。你还承诺,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向我求助。而我也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帮你这种违背我职业道德的忙。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我话音未落,也就是两周之后吧,报纸上刊载了关于这个外交官的死讯。他自杀了,从十层楼上呈自由落体运动,当场死亡。验尸官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报告,说死者是坠楼,或者是被推下楼的。那么请问阁下,今晚这顿鸿门宴之后,我又要为你唱哪一出好戏啊?”詹姆斯·蒙勒尼的语气由挖苦变成温和,甚至略带同情,他接着说,“好了,m,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人在公门嘛!那么直抒胸臆吧,说说看,到底怎么了?”
m表情冷漠地看着詹姆斯:“还不是那个该死的007,他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我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007!你不是已经看到我的研究报告了吗?两份都给你了。难道现在他有什么新症状?”
“没有,还是老样子。他的意志正在一点点被蚕食。他上班迟到,工作敷衍了事,错误不断,精神涣散,整个人就像一盘散沙。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发疯。最近还染上了赌瘾,在那家新开的赌场已经不知道输了多少钱。你知道,这个我曾经最得力的特工,现在正沦为安全局的头号威胁。他再这么下去,早晚要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不是吗?只要你翻翻他的简历,就会知道,他不应该这个样子。”
詹姆斯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淡定地说:“这不是他的问题!我想你一定没有看我的报告,至少没有认真看,对不对?这一切,不是他的品质和能力发生了任何变化,也不是这个人自甘沉沦或颓废。这不过是一种创伤后遗症,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无法从心理上排解。这是一种病,需要理解、关怀和适度的引导,当然,还要配合必要的药物治疗。”
詹姆斯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身体微微前倾,然后用雪茄指了指m的胸口,意味深长地说:“m,你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也是个硬汉,你总是觉得你必须做决定,可是你忽略了人性的基本问题,对于人情,你总是理不清头绪,抽不出最重要的那根线头。你只会让一切变得一团糟,而没法合理地解决。007的事情就是一例。这里你做主,你是头儿,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机构,都归你管。你的人个个精明强干、智勇双全,我知道,这是你们这个年纪的男性共同追求的素质。但是,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包括007,他们情感上是个单身汉。而且,你知道,007是个情场高手。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爱情,如此疯狂地爱上那个姑娘,我估计,很有可能因为那是一位折翼的天使,迫切需要他的帮助。对于有英雄情结的男人而言,这种天涯孤女最能打动他们的心。他们的情感如燃烧的烈火,很快,他们就结婚了,期待着天长地久。可是几个小时后,新娘被射杀了,杀人犯是个超级大恶魔,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波菲尔德,”m一字一顿地说,“恩内斯特·斯塔文罗·布洛菲尔德。”
“哦,是的,就是他。你知道,这个恶魔是你们的任务目标,他们本来和那个可怜的女孩毫无关涉,只是因为007。可是他自己呢,却几乎毫发无伤,只是头皮破了一个小口子。可是,很快,他被另外一个看不见的武器击垮,那就是自责和深深的歉疚,还有就是对新婚妻子无限的思念。你们的人把他送到我这,你们只是觉得他脑子受伤了,需要我来治疗。可是,你们不知道,他不是脑子受伤的病人,更不是精神病人。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他的心。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向我坦陈,他对工作的所有兴趣都不翼而飞,他对工作没有热忱。离自己的工作越近,他内心的歉疚就更深了一分。他甚至觉得活着都是多余,只是在爱人被害后的苟活。这种苟且偷生的折磨,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当然了,我这个职业,每天都不得不面对很多个这样的病人。他们的口吻几乎一致,对生活失去兴趣,想一死了之等等。这是一种精神性疾病,有的人发病速度快,有的人则是慢慢滋长。就你的007而言,他的症状,是因为他突然间受到难以忍受的生命困厄——或者说,这是他觉得无法迈过的坎儿。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是他人生不能承受之痛。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在妻子的死这件事情上,他自认为负有不可推卸的首要责任。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会懊恼万分,甚至情绪失控、精神异常。这种精神上的负担,是常人所难以承受的。当然了,我的朋友,你和我都没有这种经历,我想我们也没必要重演一下这种经历。但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的那种处境,是很难走出来的。在他的脑海里,到处都是绝望,到处都是黑暗,越想就越无助,越凄凉!现在,邦德就正处于这种重负之下,我今天对你这么说,我在报告里也是这么说的。但是遗憾的是,你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其实我以前也说过,要解决眼下的问题,必须给他找一个更危险、更紧急的任务,这样才能冲淡他内心的绝望和悲哀。我想,一个正在经受苦难而不能自拔的人,必须认识到,什么才是更大的灾难。他要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灾难是没有所谓上限的,痛苦也是没有顶点的。只要一息尚存,人就应该学会继续面对生活的磨难。这些生活的磨难也许在一时看来是无限的,是难以承受的,但是,一旦走出当下的情境,或许就会豁然开朗。这些苦难,本身就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过去几个月,你有没有尝试,让他接受更加棘手的任务呢?”
“两次了,”m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没有给他机会。可是他呢,两次都给我搞砸了。其中一次,他自己都差点送了命;另外一次,因为他的失误,导致我们整个集体陷入危险和被动。现在,最让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个,你知道吗?过去他从来不犯错误,而现在呢,他却成了祸头。”
“这是他精神受挫之后的另一个表征。对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开除!”m略显残忍地说,“就当这个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射杀,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对于一个脑筋退化的人,我们部门是容不下他的。不管他过去的战绩是如何辉煌,也不管你们这些心理或者精神科医生如何替他开脱,那都无济于事。你要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那不是一个可以讲人情的地方。当然,我会给他开一大笔退休金,保证他今后的生活。我们也可以给他追加各种荣誉,我们会给予他我们能够给予的一切。因为,你知道,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们还会帮他再物色一个新工作。也许银行的安保部门就很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工作人员。”m一边说,一边却有些胆怯地看着那双蓝色的明亮眼睛。他知道,那双眼睛能够窥视人性中最隐私的角落。这一刻,m显然在撒谎,所以他才会显得那么诚惶诚恐。为了使自己的话更有底气,他试探性地问道:“詹姆斯先生,想必你也会同意我的做法吧?你知道,现在我们总部人满为患。而且在我们这个领域,任何部门其实都生死攸关。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地方可以容纳007。如果他继续留在安全局,除了惹出新的乱子来,再无其他可能!”说完之后,m的表情显得很凝重。
“可是这么一来,你就失去了一个最优秀的特工。”这是著名的精神病专家詹姆斯先生的唯一评论。
“过去是,但现在不是了!”m痛心而无奈地表示。
詹姆斯·蒙勒尼先生坐着的身姿稍稍后仰,似乎在回避m的提问。他沉默地看着窗外,轻吐着烟圈,雪茄发出红色的微光。看得出来,他在思索着什么。说实话,他很喜欢邦德。他为邦德治疗已经十多次了,每次他对这个男人的了解都更多一分,他有理由相信,邦德依然是那个最优秀的特工,而不是已经过气了的孤胆英雄。他知道这个人身上的精神,他的本性,可以将他带出现在的困境。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遇到他这么大的打击,也许早就崩溃了,但是他没有,他一直在和自己做斗争。所有这一切,蒙勒尼先生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一个绝望的处境能够让他重新点燃生命的火光,点燃他内心泯灭不掉的意志。他记得,二战爆发以后,很多曾经出现在他咨询室的病人一下子没了踪影。因为战争引起了人们更大的恐慌,这些大的恐慌把原来那些小的生活不幸和磨难都赶跑了。真正的痛苦往往是更短暂的痛苦。他回了回神,转过头来,对m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吧,m。我相信,这次他一定能够完成任务。如果出现任何问题,我负责!”
“那么请问,我该给他一个怎样的机会呢?”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工作内容和流程。当然,我也没有兴趣,更没必要知道这些。我可不想在我的工作中加入那么多不可告人的机密。但是你想想看,最近你们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特别棘手的,有没有一些看起来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样的任务,我想,你可以交给007。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个任务一定要足够危险,比如刺杀,或者盗取苏联的密电码什么的。但是这项任务一定要看似不可能完成,并且关系重大。当然,你们也可以事先敲打敲打他,让他明白任务的重要性。但是,与此同时,你们应该明白,对于邦德而言,现在最需要的是唤醒他的天赋才能,这个任务会让他真正汗流浃背,殚精竭虑。这个任务必须让他彻底放下个人的烦恼,全身心地投入。我知道,他是一个十足的爱国者,所以,给他一个关乎国家利益的任务吧。在国家利益和个人痛苦的天平上,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国家利益。当然了,如果这时候,再爆发一次世界大战,那么一切就好办了。除了死亡和荣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人以莫大的激励了。你仔细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样十万火急的任务。如果可以的话,把这个工作交给他。这也许能够让他重回正轨。总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让你失望的,好吗?”詹姆斯先生祈求般地说道。
房间里一片寂静……
红色的内线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个小东西已经沉寂了好几个星期了,突然响起,惊醒了玛丽小姐的迷梦。她坐在一张空空荡荡的放着打字机的办公桌前,成天无所事事。这会儿,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惊吓到了,她就像一个从炮筒发射出的炮弹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冲进隔壁房间,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颤颤巍巍地拿起话筒。她甚至感觉那根电话线,就像一条致命的响尾蛇,她的心里就像揣着一只兔子,怦怦乱跳。
“是的,先生!”
“哦,不是的,我是他的秘书。”她一边战战兢兢地回答,一边看自己的手表,知道大事不妙。
“先生,这样的情况很少见,我想他再过十几分钟就会到。我能让他稍晚些时候给您回电话吗?哦,好的,非常感谢!”
“哦,是!”她如释重负,把听筒挂到了电话架子上。不过,马上,她的精神就再次高度紧张起来。她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该死的邦德!他到底死去哪里了?她大声叫道:“詹姆斯,哦,詹姆斯,快。”她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她一会儿焦急地起身踱着步子,一会儿又无奈地坐回到椅子上去。她看着空荡荡的打字机,心里急得要命。她茫然地盯着灰色的按钮,内心无望地呼唤着:“詹姆斯,詹姆斯,m想见你,m想见你!”她多么希望,她的心灵呼唤能够获得邦德的感应。她多么希望,邦德此时能够推门而入。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怦怦乱跳。定位电话,但愿邦德今天带在身上。她赶紧回到邦德的办公室,拉开右手边的抽屉,真该死,定位电话在抽屉里。这个小小的电话装置本来可以通过内部电话与之接通联系邦德,不过现在看来,这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可别小看这个小小的接收器,总部的任何人离开大厦,必须随身携带,以便随时接受总部的最新指令。可是,最近几周,邦德都无视这些规定。他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玛丽气急败坏地把那个小东西拿出来,狠狠地砸在办公桌的中央。“你这个该死的!死东西!死东西!”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叫着,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健康状况,天气状况,对大自然的渴望——所有这些问题,都不会完全占据一个人的内心所想。不过如果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三十五六岁是一道坎,过了这个年纪,人就不会再把这些事情当作理所应当,或者顺其自然的事情,而是觉得,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后面,一定有什么更重要、更紧迫、更有意思的事,于是就开始变得神神道道,这是人到中年的证明。
从今年开始,詹姆斯·邦德开始明显地或多或少表现出这种倾向。偶尔的宿醉外,他觉得身体的修复仅仅和小孩子摔坏了膝盖一样,是微不足道的。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很健康。他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健康状况。至于说到天气,原本这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要不要带雨衣,要不要在敞篷车加上雨盖这样的小问题。但是近来,他越来越敏感于天气的变化。以前对大自然的好奇,他不过表现在关心蜜蜂会不会蜇人,花儿闻起来是不是香,等等。但是现在,从八月份开始,差不多八个月前,一切都变得大不相同了。那一天,他的回忆停留在那个悲伤的时刻。雷茜被杀害了,他无助地坐在玛丽玫瑰皇后公园的草坪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千呼万唤,但是爱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他的所有的记忆,都被这一幕给填满了,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至于健康的问题,原来理所应当的健康似乎不复存在。他感觉自己每天都生活在地狱中,他知道,他看得到自己的困境。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走在海雷和威格姆大街,遍访名医。他拜访了很多医生,他希望这些医生能够让他好受些。可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他甚至病急乱投医,向一些所谓的“专家”、没有医师执照的“神医”,甚至一些催眠师和江湖术士,请教过。当然,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每次,他都跟那些医生说:“我感觉糟透了,就像在地狱,我睡不着,吃不下,每天都喝大量的水,但还是觉得渴得厉害。我宿醉、赌博,想以此来麻醉自己,我的工作简直一团糟。我快完了。请让我舒服点吧!”然而每个医生对他的诊断和治疗都差不多,都是量量血压、验血验尿、听心跳、检查心肺功能,最后问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邦德都是如实回答,医生最后的结论几乎都一样,就是“你没什么大碍”。不过,这句轻描淡写的诊断,却每次都会花掉邦德一大笔诊疗费。每次经过这样的诊疗之后,邦德不得不再次寻找新的医生,获得新的所谓秘方,其实都不过是些镇静剂、安眠药,甚至完全没有任何药力的药水和药丸罢了。像这样的生活,邦德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现在,他刚从一名催眠师那里出来。这是他在这个催眠师家的最后一次恢复性治疗。大师给出的建议是,他必须恢复男性的本色,而最迫切的事情,是要找一个女人。
天哪,那个大师也许以为邦德并不会找女人,这简直是太滑稽了。
邦德的耳畔不断地想起各种医生的医嘱:你应该爬楼梯,锻炼自己,恢复体能;你应该把你喜欢的姑娘都带去巴黎,浪漫一下……又或者,是一个冷漠的声音:“你感觉好点了吧,亲爱的?”说实话,那个催眠师虽然有些蠢笨,但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坏人。这个自以为是的催眠师不过是过于担心自己的劳动报酬,此外,就是不断抱怨英国医师协会对他的迫害、歧视和不公。但是邦德觉得自己在椅子上坐得太久了,他的耳畔不断传来那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他放松地坐着,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发呆。他知道,那个医生虽然唠唠叨叨了很多,却没有一句真正说到他心坎里。这个月,他又花了一笔钱,报了一个康复训练班。不过课没上几节,他就放弃了。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呆呆地坐在和自己办公室几步之遥的公园里,什么也不愿去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其实他必须在两点三十分之前到达办公室。可是办公室简直就是地狱的中心,他真的是不愿意去。天哪,外面好热啊。他用手擦了擦额头前的汗珠,然后将满是汗水的手臂放在裤腿上揩了揩。他总是这么爱出汗。他想,天气是该变一变了,老这样热下去,真叫人受不了。科学家也许会夸张地说,眼下的酷热简直就像原子弹爆炸。这只是哗众取宠罢了,但是,对邦德来说,要是现在身处法国南部就好了,那里一定很凉爽。在那里,他可以尽情地在浴场畅游。但是,他并没有接受这个任务。在那个痛苦的失妻之月,他本来要去牙买加。但是无论在哪里,对他而言,都仿佛置身地狱,这让他痛苦不已。所以,现在看来,游泳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所以现在他只能在这里,看那些美丽的玫瑰花,那么芬芳,那么清香。闻着这些令人陶醉的花香,听着往来的汽车的轰鸣声,也不失为一种忙里偷闲的快感。最好再来些嗡嗡的蜜蜂,它们沿着花径采蜜,为它们的皇后辛勤工作,那么充实,那么幸福。邦德想起了一个比利时作家笔下的蜜蜂,叫作美特涅,或者别的什么名字。这个人还写过关于蚂蚁的书,都是很有意思的小书。这些小家伙,反映的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生命的真谛。它们没有烦恼,只是开开心心地活着,平静地面对死亡。它们的工作,就是它们世世代代都必须完成的工作,按部就班,最后平静地死去。为什么没有人见到过大量的蜜蜂尸体呢,或者蚂蚁尸体?成千上万的,甚至是数百万的这种小生命每天都会死亡。或许它们的同伴会把它们吃掉。所以,还是先不要想那些死亡与人生这样的大的哲理吧。回到办公室,回到玛丽那里。虽然,办公室现在俨然就是一座地狱,但是至少玛丽是个可爱的姑娘,这么多年来对邦德一直照顾有加。她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邦德,虽然有时候也会耍些小性子。她极富同情心,心地善良。但是,她并不能体会邦德此时的困境与烦扰。哦,算了吧,不要再沉沦下去了吧。詹姆斯·邦德站了起来,然后去看那些玫瑰花的简介标牌,上面说,那些粉艳的玫瑰叫作“超级星星”,那些白色的叫作“冰美人”。呀,真是美丽的花儿,也真是美丽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海里全是关于自己的健康、炎热的酷暑、蜜蜂的尸体这些散乱的印象,在不断盘旋,简直让他的脑子都快爆炸了。詹姆斯·邦德朝着那幢灰色的大楼,拖动着沉重的步子,就像腿上被注满了铅。他只看到这幢建筑的顶端高于树梢,似乎是空中的楼阁,又似乎是杀人的刑场。而那里,其实是他一直工作的地方!
现在是三点三十,再过两个多小时,他就又可以去买醉了。
电梯守卫检查了他右臂的徽章,然后对他说:“你的秘书玛丽小姐正满世界找你呢,她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谢谢你,中士!”
他从电梯走出来,得到的通通是关于玛丽的消息。他朝警卫亮明了身份,然后不急不慢地走进了安静的走廊。来到尽头一排标着号码的房间。这些房间的编号清一色都是“00”打头。他来到007号房,推开了门。他关上了身后的房门。玛丽抬头看见了他,冷静地说:“m要见你。他半个小时之前来过电话。”
“谁是m?”
玛丽气得跳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不可理喻的光芒。“天哪,看在上帝的分上,詹姆斯,快点振作起来吧。看,这里,你的领带都扭在一起了。”玛丽踮起脚,伏在邦德的胸前。邦德就任由她为自己扶正领结。他能够感受到玛丽的心跳和体温和她身上的清香。“你的头发乱糟糟的,快,用我的梳子梳一梳吧。”邦德拿起梳子,心不在焉地胡乱扒了几下。他说:“你是个好姑娘,玛丽!”他用手指搓了搓自己的下巴。然后,他说:“我想,你一定没有带着你的剃须刀吧?你看我这样胡子拉碴,就像一个赶赴断头台的死刑犯。”
“詹姆斯,快别这么说,”她的眼睛发出明亮澄澈的光芒,“去吧,去见他。他已经好几周没有找你谈话了。或许这次是和你谈重要的事情。或许是叫人激动的事情也不一定。”很显然,她是希望能够给邦德一点鼓励。
“哎,开启新生活,这已经足够让人兴奋了。再说,谁怕谁呢!我才不怕m那个老头。到时候,你可以为我的养鸡场租一块地皮吗?”
玛丽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想哭。邦德用手拍拍玛丽的肩膀,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红色的电话:“喂,我是007!”
“对不起,刚才我去看牙医了!”
“我知道先生,但是我把它落在办公室了。”
“是,先生!”
邦德轻轻地把电话挂上。他环顾了办公室一周,似乎在和它说再见。他走出办公室,缓缓地走过走廊。他的手里捏着辞职信,似乎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来到了m 的办公室。
m的秘书莫妮彭妮似乎对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冷冰冰地说:“你可以进去了!”
邦德整理了衣服,耸了耸肩,看着那扇门。在那里,他思绪万千,他在这里接受了那么多次任务,而这次……他试探性地抓住门把手,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那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