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右手硕大粗壮的拳头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巨响,就像五四手枪打出的一颗致命的子弹,啪的一声。那个澳大利亚人的方脸孔变成了完全的绛紫色,脸上的血管和青筋爆出,显得很狰狞。邦德甚至能够感受到那因为愤怒而抓狂的脸上,肌肉在微微颤动。不过,他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暴躁情绪,长舒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吟诵道:
我这个零余者,
最无望的零余者,
且慢!
他,零余者
你,零余者
这个罪恶的世道,
谁又不是零余者?
他一边吟诵,一边来到一张低矮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心情似乎平复了一些。他抓过一只玻璃杯,拿起那杯清酒,一饮而尽。清酒几乎没有经过吞咽,而是直接倒进他的胃里。邦德温和地劝慰道:“德科兄,别生气!到底是谁那么大胆,敢冒犯你?您刚才吟咏的诗歌是什么意思,好像一首民谣呢。”
理查德·拉瓦雷斯·亨德森,澳大利亚外交团使节,他怒气未消,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酒吧,带着挑衅的神情。这个酒吧坐落于银座繁华街道的一角,是如此拥挤嘈杂。亨德森平常面带笑容,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咧开的大嘴巴,这会儿都耷拉下来了。那似乎是苦涩,或者生气,总之情况不对。“你这个英国佬,我们被监视了,你还像个笨猪一样的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狗日的田中老虎竟然监视我们。看,就在这个桌子底下,看到那根绑在桌脚上的细细的电线了吗?看到酒吧那边的接收器了吗?还有那个人模狗样、西装革履、打着黑色蝴蝶领结的小子,看见了吗?他是田中的人,他已经跟踪我十年了,简直不怕烦。可笑的是,老虎喝了几天洋墨水,竟然把他的爪牙全部装扮成中央情报局特工的样子。看起来像个绅士,其实呢,卑鄙龌龊!从今往后,你要特别小心,一旦发现那些喝着洋酒穿着考究的人,就要当心,那全是老虎的人。”亨德森嘴里骂骂咧咧的,“这些狗日的杂种,欺人太甚!”
邦德调侃道:“老兄,要是我们真的被监听了,阁下这些甜言蜜语明天早上就都会被田中老虎当成上午茶消受哦!”
“怕他个鸟,”德科没好气地说,“这个老牲口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他的吗?也许那些见不得人的特工现在正在一五一十地记录我们的对话。我这些话就是要让他听到,好叫他以后不要再这么欺负人!也不能欺负我的朋友。”他顿了顿,眼神犀利,话中有话地特意看了邦德一眼,他意味深长地接着说,“其实说老实话,他真正关心的人是你。这些把戏都是为你准备的。我才不在意他听到我说些什么,我说的又无关机密。狗日的,好吧,听听我现在在骂你呢,田中先生!知道吗?‘bludger’在澳大利亚,是最恶毒的骂人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你用这个词。”
邦德有点儿似懂非懂。亨德森提高了音量,继续说:“这个词的表面意思是零余者,都是可怜可悲的被社会抛弃的人,是个多余的人!但实际上,在使用的时候,意思比这要恶毒多了,变态狂、无赖、流氓、杂种、卑鄙龌龊的小人、叛徒,撒谎大王、恶魔坏蛋——都可以称为零余者。田中,我希望当你知道我是这么评价你的时候,吃早点的时候小心点,别被海带结卡住喉咙。”
邦德哈哈大笑起来。亨德森似乎也过了嘴瘾,他那暴风骤雨、激流涌动的诅咒终于停歇了下来。天啊,这哪里是骂人的话,这些话简直就是一把把小小的利剑,直插人心。其实,这还不是邦德第一次领教亨德森的这些骂人的话,这些话他时不时就要喷涌而出,早在羽田机场就已经开始了。所以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往前面调一调,看看邦德初次见到亨德森时候的情景吧。
邦德一下飞机,就感到晕头转向,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拿到自己的手提箱。这或许是日本海关对他的特殊关照。然后,他就汇入了人流,一路被拥挤着到了大厅。这时候,一大群手持“国际干洗协会”牌子的人把他团团围住。那些人是那么兴奋,那么热情,前呼后拥,邦德简直筋疲力尽。他骂了一句脏话,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并不是什么干洗协会的嘉宾。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句差不多的脏话,不过声音更加洪亮,用词更加丰富。“嘿,那是我的人!他们正在用东方式的热情来迎接你的到来呢。告诉你一个小诀窍,在这里,你得学会一些骂人的脏话,很多地方你都用得上的!”
邦德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灰色的半旧褶皱西服,露出的手臂就像一条火腿一样健壮。“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亨德森。你是这班航班唯一的英国人,我猜你就是邦德。来吧,把包给我。我们的车在外面等着呢,我们一会儿就会离开这恼人的疯人院,越快越好。”
亨德森看起来就像一位人到中年的退役拳击冠军。他薄薄的外套简直罩不住那一身健硕的肌肉,他的手臂粗壮,肩膀宽阔。他的手腕上被一圈脂肪环绕着,显得有力又可爱。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既孔武有力,又富有同情心。这一点,从他的脸上就可见端倪。他的脸似乎饱经风霜,沟壑纵横,但是却很面善,显得富有同情心。他的蓝眼睛澄澈又略显童真,鼻梁骨有点下凹,应该是曾经受过严重的创伤。他在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用邦德的手提箱当作盾牌,额头上的汗珠就像黄豆一样,一颗颗滚落下来。他不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四方小手帕,擦拭着汗珠。人群根本抵挡不住这个巨人前进的脚步,邦德毫不费力地跟在他后面就行。他们朝停车场走去,突然前面来了一辆丰田皇冠汽车。司机打开车门,鞠了一躬,然后帮忙拿行李。亨德森用机关枪似的语速问了一连串问题,用的是流利的日本话,这让邦德叹为观止。随后,他和邦德坐在后排,车子开动了。亨德森小声咕哝道:“先把你送回酒店——东京大仓饭店,西式酒店中最好的一家,全新的。前些天,在东方皇家酒店,一名美国游客遇袭身亡,我可不希望那么快就失去你这个朋友。然后我们喝点酒,要不要吃晚餐?”
“我记得,在飞机上,我已经吃过六次了。日本航空公司的服务还真是周到啊,空中小姐也都是那么漂亮。”邦德故意打趣地说道。
“你为什么选择这种柳枝式样的导航呢?原来那个老旧的鸭子呢?”
“他们告诉我,这是一种鸟,叫作鹤,非常美味,但是也很厉害。我想,我到日本来之后,肯定会受到很多神秘的训练,这样才能进入任务。因此,我选择了这个。”邦德挥了挥手,看着车窗外颠簸的行人和繁华的东京。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老龄化很严重的国家,而从这一点似乎也能窥见日本自杀的速度。“这里并不像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啊,似乎没那么吸引人。你为什么一直靠右行驶呢?”
“天知道,”亨德森阴郁地说,“这些小日本做什么事情都和别人反着来。我敢说,他们一定是倒着翻看说明书的。电灯开关朝上开,自来水向左拧,门把手也是如此,让人觉得很别扭不是吗?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最可笑的是,这边赛马竟然是顺时针,我们都是逆时针跑马的嘛!这也许多多少少跟这个鬼地方有关,你说这里似乎并不繁华,这倒不是最重要的。这里要么大雨如注,要么烈日炎炎,就没几天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这就是东京,这就是日本,慢慢适应吧。不仅如此,这里每天几乎都要发一次地震,隔不了多久就会来一场台风。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那跟喝醉了酒一样,到处都有点儿摇摇晃晃的。不过台风可能比地震要讨厌一些,台风一来,你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待在家里喝闷酒。要不就是你提前到一家酒吧,喝个烂醉,那还得这家酒吧足够牢固,不会被台风吹跑。也许最初的十年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不过十年过后,你就会慢慢适应的。不过,在你还没有完全适应的时候,想要在日本过西方式的生活,你可能要花费更多的钱。我找了一处房租比较便宜的住处,这样,一切都解决了。这里最让人振奋的是玩乐。学点日本话,学会鞠躬打招呼,学会脱鞋,这些都是必须的。所谓入乡随俗,你可不能在这里任性地坚持你们英国的那一套。如果你去接待别人,你一定要快步走在前面的主道上带路,这一点很重要。总之,繁文缛节不胜枚举,且看且学吧,邦德兄。”
“还有就是必须给你说说日本人,虽然在政府机关大楼里有很多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西装笔挺的人,但是在这身装束下面,很多人都还是那套旧时代的武士精神。我常常就此嘲笑他们,他们就回敬我,因为我也是老一套。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不能变通!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可以灵活自如地转变,这是一门大学问,在日本尤其如此。你要学会鞠躬,甚至要学会点头哈腰,还要揣摩人心,总之,你一定会掌握这些东西的。”亨德森说完这些之后,对司机甩了几句日本话。这个日本司机原来一直在通过反光镜观察后排的情况,他简直被亨德森的话逗得乐不可支。突然,司机的神情变得严肃,他一直看反光镜,然后答道:“我注意到了,亨德森先生,让我甩掉他们!”
亨德森转过身来对邦德说:“我们又被盯梢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田中老虎就习惯耍这些小伎俩,这是他的做派。其实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已经告诉了他你会入住大仓饭店。想必他只是例行查探一下,这样对你的安全也有好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提醒你。若是今晚,你熟睡到一半,有人来到你的床边,你一定不要反应过度。如果是个漂亮姑娘嘛,那算你走运。你就把她留下来陪你共度良宵。如果是个男的,那么你就和他寒暄几句,他就会向你鞠躬道歉,然后乖乖退出去的。”
在大仓饭店的竹子酒吧,邦德和亨德森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酒,借着酒劲,再加上旅途的劳顿,邦德睡了个好觉。这一晚,并没有什么艳丽的女郎或者带刀的刺客,他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第二天,邦德在亨德森的陪同下,把东京的名胜逛了一圈。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澳大利亚外交大使馆文化交流部二等文书”。对此,亨德森有些不解,他说:“他们早都知道那是我们的情报机构,而且也早都知道我是这个机构的负责人,你是我的临时助理。为什么不在名片上清清楚楚标出来呢?”亨德森这些话,或许也仍然在发泄对田中老虎专横的不满。
这天晚上,亨德森带邦德来到他最喜欢的旋律酒吧,决定来个一醉方休。这间酒吧距离银座不远,大家似乎和亨德森都很熟稔,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德科”或者“德科君”。一进去,服务生就毕恭毕敬地把他们引到里面一间僻静的吧台,这是德科的专座。
这回,亨德森直接将手探到桌子底下,狠命地一扯,把那些电线扯了出来,任由它悬挂在那里。他的嘴里骂骂咧咧道:“下次,非得给这些狂妄的日本鬼子一点颜色瞧瞧!”他的眼神充满了挑衅的神情。显然,他对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极为不满,竟然任由田中来装监听设备。
“想想看,我为这个畜生做了多少事情。你不知道,从前这家酒吧很有名,是英国人和苏联人最喜欢的酒吧。而且当时酒吧还兼营一家餐馆。不过现在,这家餐馆早就关门大吉喽。一个埃及厨师不小心踩了一只猫咪,把手上端的汤给洒了。这让他大发雷霆,气不打一处来,他抓起猫咪,丢进了火炉里。那动作,简直干净利落,或许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吧。这件事情确实做得过火。那些动物保护协会的动物爱好者们纷纷前来声讨,另外一些道貌岸然的日本人,我想不少可能就是竞争对手,纷纷来施加压力,逼迫这家酒吧关门。他们纷纷要求政府吊销这家酒吧的执照。要不是我出手相助,帮他渡过了难关,他的招牌和执照就保不住了。我说我最不喜欢日本人的虚情假意,没想到这个畜生也不过就是个同样的孬种。真是忘恩负义,居然这么对我。不知道田中给了他什么好处,或者是怎么威胁他的。这个杂种!”
邦德一脸微笑,他已经习惯了亨德森这种义愤填膺的唠叨。亨德森接着说:“刚才录的这些话,又够田中老虎喝上一壶的了。我就是想警告警告他,不要那么猖狂,什么人都那么防着。从今往后,他应该明白,我和我的朋友,绝对不可能去刺杀天皇,也不可能去扔炸弹。”亨德森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邦德,好像在耳语,“兄弟,你不会想去谋杀天皇吧?”邦德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有意思的大块头!
“邦德,现在让我们谈点公务吧。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安排你去见田中老虎。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一只怎样的老虎了。到时候我会送你过去,接你回来,你只需要自己多加小心,见机行事!他们的办公大楼挂着亚洲民俗协会的牌子,那不过是个幌子,我没必要给你解释太多,明天你去了自然就清楚了。现在,我想说的是,邦德,虽然我奉命接待你,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从墨尔本发来的绝密电报上注明,要你亲自破译。谢天谢地,说实话,我也不想蹚这趟浑水。我的头儿吉姆·单德勋先生是一个开朗乐观的人,他说他也不想插手这件事。最好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所以他觉得他就没必要和你见面了。但愿这没有冒犯你!其实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罢了。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所以,我也绝对不会插手,不会打听你的任何事情。你要好自为之。咖啡的滋味只有自己去品尝了才知道。不过作为朋友,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当然,那个老虎不是善茬,要从他手上获得任何情报,你一定要付出让他觉得有价值的东西。而且,据我揣测,这次行动如此机密,想必你们是在有意绕开美国中央情报局。是这样吧?”
邦德略微点了点头,示意亨德森继续往下说。
“那么好吧,邦德,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生意。田中老虎是个绝对的专业人士,有着极其精明的头脑。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恭恭敬敬,非常随和,但是他城府很深,你一定要当心。其实,你看今天的日本,被美军占领,日美同盟,可以说就是美国独裁。日美同盟的稳固基础就在于日本对美国言听计从,这一点不可打破。但是,对于一个伟大的民族而言,一日是日本人,就永远都是日本人——中国、俄罗斯、德国、英国,概莫能外。谁愿意被别人骑在肩膀上呢?那是他们骨子里的民族气节,是表面上的那些阿谀奉承所泯灭不掉的。和这骨子里的气节相比,表面那套点头哈腰实在不值一提。此外,东方人是很隐忍的,他们不在乎时间,十年也不过就是白驹过隙。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呢。这就是田中老虎,他受过西方先进教育,骨子里却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武士。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吗?所以,不管是田中老虎,还是他的头儿,甚至天皇,他们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你,并给你制定任务。他们会想,到底是杀鸡取卵,还是放长线钓大鱼呢?前者是目光短浅,只顾眼下的做法,相信田中一定不会选择,后者才是他们真正想从你身上获得的。当然,现在我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想要获得的是什么。有的事情,也许对这个国家而言是非常有价值的,但是这价值可能要过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被发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抓住这一点,做一番长久的谈判,而不是轻易地决断。这些人,像老虎这样的人,是日本最上层的阶级,是真正的精英。他们绝对不会用一天、一月、一年来考虑问题。他们所要考虑的可能是一个世纪,甚至更加久远。你好好想想吧,想想看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人!”
邦德心里暗暗地想,怪不得m说这是一次外交任务!
亨德森摊开左臂,摆出一副放松的姿势。看来,他喝得很尽兴,也说得很高兴,很是畅快。他就像骑上了一匹小马,这种感觉至少在东京是很难找的。他们一起喝了八壶清酒。不过德科喝的还多些,在大仓饭店的时候,他在等邦德给墨尔本回电报的空当,还喝了些三得利威士忌打底。邦德向玛丽道了晚安,并告诉她自己已经平安抵达,并且通告了他的住址。邦德感到德科一定是有些醉了,要不然他的话会更有逻辑。不过即便是醉酒的话,邦德依然觉得受益无穷。邦德很希望能够有亨德森这样的头脑。
邦德好奇地问:“那么这个田中老虎究竟是哪一种人呢?他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
“两者皆是,不过我相信,朋友的成分还是要更多一些。我想是这样的。我常常请他出来消遣快活。他的那些情报局的兄弟可没这么大方。我们其实很多方面都很相似,我们都钟情于女人和酒。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一个多情的人。当然,我也很希望我能成为那样的人,被众多美女环绕,那多好。不过,我已经两次将他从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来了,这就是多情种的代价。老虎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假戏真做,动不动就要娶别人。可是一旦走向婚姻,终究还是会破灭。他因为与几任前妻闹得不可开交,不得不支付高昂的赡养费。不过付出就有回报,他金屋藏娇,逍遥快活,但是如果不是我在他旁边及时劝解,估计现在他都不止有两三个前妻,到时候他更吃不消。因此,他很感激我,或者说欠下了我大大的人情。在日本,这是很重要的。人必须活在人情世故之中,你有义务付出人情,当然也有权利享受人情的回报。如果别人欠下了你的人情,直到他把这份人情还回来之前,你都可以很快乐地享受这种人情付出的快感。但是人情的世界又是非常微妙的,不是说别人送了你三文鱼,你就必须回赠别人几只大龙虾。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你的人情回馈一定要比你得到的更丰厚,所谓礼尚往来,这样才能把你和他人之间的人情持续下去。这是东方的智慧和哲学!如果你欠着别人的人情,你一定会感到非常不舒服,你的身心、精神,都会受到折磨,社会上的人们也会对你报以冷嘲。尤其是那种精神上的负疚,会让你很难受。现在,田中欠了我不少人情,这些人情是很难自然消解的。所以他就时不时地给我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或者回请我一两次花酒。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是,可以跟田中把这种人情关系维系下去,这样对我的工作一定会大有好处。”
邦德听得很认真,亨德森突然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说:“邦德兄,你想想看,你来这里没有多久对吧?可是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人物田中老虎就答应接见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原因呢?实话告诉你吧,这又是他在还我人情呢。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至少要让你等上好几个星期,甚至更久。而且他一定会给你一个冷脸,而且一定会高高在上地摆出一副臭架子。其实,日本的相扑运动员最擅长这个,他们在攻击对手前,总要重新摆架势,这样让对手看起来更渺小,让观众觉得他更强大。现在理解了吗?所以说,你运气好,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我想,他一定会尽力协助你,因为他肯定想尽快还我的人情。但是人情可没这么容易还完,而且,反过来,我又欠了他新的人情。你不要觉得这个很烦,这就是事实。所有的日本人都欠了他们的上级、天皇、祖先的人情,所以他们要拼命工作,要效忠天皇,要孝顺长辈。此外,他们的神道教里,也包含着这种文化。你肯定会说,这真不简单。你会想,到底什么才叫正确的事情呢?那么,为了便于理解,你只需要学会服从你的直接上司,就能够避免犯错。也就是说,在日本文化里,效忠具有很鲜明的层级性,一级管一级,等级森严,层层递进,直达天皇,让人们在心理上认定自己是效忠天皇的。此外,他们在对待神灵和祖先的态度上,也是同样的虔诚。但是对于田中来说,他对这种文化的参悟更加透彻,他可以以极大的耐心去垂钓,这是他的特殊爱好。你理解了吗?日本文化神秘高深,但是却渗透进每一个机体的血液中。所有的公司集团、政府机构,甚至小到一个家庭,都严格地贯穿这种文化。甚至在情报部门也是如此。下级服从上级,一级级直达他们的最高领导。这样很简单,你不需要统领全局,你的祖父就可以直接决定阿司匹林的购买量,到底是一片,还是一瓶。必须服从他,无条件服从。”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这听起来,好像日本人挺神秘的啊!”邦德一脸疑惑。
“这当然和你没关系,你这个英国佬。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记住,日本是一个独立的人种,和一个独立的民族。他们总是以文明的方式行动。这种文明,在我们西方已经被谈论了五十年,不,是一百年了。一提到苏联,你会想到鞑靼人,一提到日本,你必会想到武士,绝对效忠而隐忍的武士——或者日本人自己所说的武士道。这些武士就像一个谜,从未被完全解开。就像美国蛮荒的西部,又好像你在亚瑟王宫看到的那些神奇的盔甲和盾牌。单纯地看到棒球运动员带着棒球帽和护腿板,并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文明的。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还很清醒,还没有醉。你想想看,联合国能不能现在就让那些殖民者从殖民地退出来,就像一阵风一样,然后释放所有的被殖民者。如果一千年后,或许会;但是十年,绝对不可能。因为,一旦放弃殖民统治,你不过是把他们的土枪收走,给他们换上机械步枪而已,他们会陷入更大的混乱和战争。不信,你看,那些未开化的非文明国家,一定会叫嚣着使用原子弹。因为,与殖民者的统治力一样,他们会认为原子弹也能发挥同样的作用。也就是说,谁拳头大,谁就说话管用。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只能给自己挖个坑,然后跳下去。”
邦德哈哈大笑起来:“这听起来可不太妙!”
“我记得海明威曾经说过,只有真正的精英,才能代表一个政府的正确方向。”说完,德科·亨德森喝完了第九壶清酒,“选举的本意就是通过个人的志愿选举出精英来代表政府。如果你不信我说的话,你可以去翻看一下贵国的选举纪要。”
“该死,德科,我们怎么扯到政治上去了呢?日本也好,其他国家也罢,他们到底安不安于现状我们都管不着,但是他们的民族精神,一定是不会安于现状的。所以才会有田中这样的精英来拯救这个国家,你是想说这个对吧?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要讨论这个了吧。让我们去弄点吃的吧。其实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并且深有同感。我想那些殖民地的土著也一定会表示同意的!”
“别跟我说土著,你凭什么说你了解他们的世界呢?见鬼去吧。你知道,在我们国家,还有游牧民族、行脚民族吗?他们或者在马背上疾驰,或者忠于自己的信仰,可是他们能获得选票吗?你这个娘娘腔的男子别废话了。如果你再对我说那些废话,我就一个大脚把你开到城外去。”
邦德温和地说:“什么是娘娘腔,搞同性恋的男子?”
“你以为那就是同性恋,不!”德科·亨德森跳了起来,发出了尖叫。他大约真的喝醉了,后面一个神志清醒的日本人被他吓了一跳。亨德森稍稍鞠了一躬,停止了尖叫。
“在我继续骂你之前,让我们先去吃点鳗鱼吧。那是一个好地方。那里你可以喝到正宗的美酒,然后我们去会馆玩一玩。等我们吃好喝好玩好之后,我再慢慢给你谈谈我对政治以及万事万物的种种看法,那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邦德说:“你现在知道自己像什么吗?就像一个袋鼠屁股,又脏又臭,德科。不过我喜欢鳗鱼,至少它不是那么恶心。我可以埋单,让你欠我人情,哈哈。不过说好了,你推荐的美酒你来埋单。不管怎么样,老兄,想开点。酒吧里的盯梢的都在看着我们呢,可别让他们笑话!”
“我是来审判理查德·拉瓦雷斯·亨德森的,不是来埋葬他的。”德科·亨德森学着那些可恶的间谍的口吻说,一面拿出一沓钞票,点给服务生,“不用找了!”德科站了起来,往外面走,那么大摇大摆,就像一个国王。经过老板身边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真不害臊!”然后,他就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