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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偏向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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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大家渐渐熟稔了起来,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弟,这不,连日常的称呼都变得亲密了,“田中先生”变成了“老虎”,“邦德上校”变成了“邦德君”。这些细微的变化,见证了他们之间感情的升华,也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合作越来越接近实施。有一次,田中给邦德拆字,这是东方常见的一种以人的名字为基础的游戏。“邦德君,你这个名字在日本语中是很难拼写的,很是独特。而且它的意义也未见得能够传递出多少敬意。因为在日本话里,邦德君的字眼形似‘bonsan’,这个词的意思是牧师,或者老朽。在日本,牧师和老人家好像都是不大受欢迎的群体。不过,一般情况,你的名字会被加一个后缀‘o’,变成‘bondo-san’,这样一来,意思就好接受多了,大家都喜欢。”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这个意思是什么,是猪,或者其他什么吗?”

“不,不,它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日本人是不是特别喜欢拿外国人开涮啊?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明明叫作迈克尔,而你们日本人因为翻译过去有点儿像‘monko’,就叫人猴子。这不是随便乱扣帽子吗?今天你又跟我说,我的名字在你们日语中拼写出来都成问题,而且也不易上口,甚至是叫人不堪提起的,我想,那‘bondo’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词吧。”

“别担心,真是个好词。”

就这样在大家玩笑间,时间又过去三周。邦德的任务毫无进展,邦德、德科、田中却慢慢成了铁三角,三人几乎无所不谈,推心置腹。除了工作时间,这个铁三角几乎天天腻在一起,日日欢饮、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不过,这三个人,谁都明白自己的使命,都不是那种玩物丧志的简单角色。田中自然在随时关注邦德的一举一动,暗自揣摩和考验这位皇家特工;亨德森也是如此。邦德呢,则心照不宣,同时也在利用一切机会,打入德科和田中的内部。不过即便是各自为主,但相近的旨趣和各自的才能,让他们彼此敬重有加,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升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真真切切的。

有时候,邦德故意向亨德森试探地说:“老兄,我怎么感觉老虎总想咬我一口呢?那叫什么来着?虎视眈眈!”

亨德森确认了邦德的这种感觉,不过他倒不觉得这种关注是带有敌意或侵犯意味的。他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觉得你并非没有进展,兄弟。既然老虎把你带进了花园,就不可能突然把你脚下的地毯抽去,这不是他的为人处事的风格。他既然一开始愿意帮助你,就没有理由突然拒绝你。我在想,很多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发酵,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被揭露出来。不过现在这发酵的是什么,我也很模糊。我猜,一切可能都取决于老虎上级的意思,不过,老虎至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知道,在日本语里,老虎的外号是什么吗?叫作‘宽脸’。意思是说,他交友广泛,神通广大,很多事情都能暗中完成,这就是他的能耐之处。这次,他馈赠你的见面礼,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所说,对英国的情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阁下的缘故。田中对您可是推崇有加呢。不过,千万当心!礼尚往来的道理在这个国度是非常适用的,你就准备多积累些礼物,到时候一起回赠给老虎吧。如果我们把这当成一种交易,那么你必须准备更多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交易双方才能平衡,也才能持久。这都是交易之道,从来不会有拿沙丁鱼换龙虾的事情,明白吗?”

“我还不大确定。”邦德将信将疑,不置可否。按照德科的说法,田中那里自然是只大龙虾,而邦德自己怀揣的“蔚蓝色航程”计划似乎就像一条小小的沙丁鱼。拿这么一条小鱼儿去换老虎的大龙虾,田中会接受还是会断然拒绝?邦德清楚地知道,田中与他初次见面所提供的那一小部分情报,现在已经初显效力。苏联方面的军事策略影响被有效遏制在萌芽状态。两百兆吨级当量炸药的试爆实验还是如期进行,一如莫斯科方面所预料的那样,西方国家的公众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骚乱。然而西方世界的反应却足够迅猛和敏捷,并没有使国家和地区因此陷入紧张情绪。此外,英国方面以避免公共冲突为名,将苏联侨民限制在半径范围二十英里的区域内活动,并且加强了安全戒备。这个苏联之家的临时组建,毋宁说是一种变相的软禁。而英国方面更是出于“安全”考虑,向苏联大使馆派驻了大量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此外,苏联领事馆、各种商业组织周围,都安排了密集的警力。当然,作为报复,在苏联的外交官和记者等英国人,也受到了几乎相同甚至更高规格的“礼遇”。此后,肯尼迪总统发表了他一生中最为强硬的一次演说。演说称,苏联在苏联国土范围以外引爆核弹,都将视作对美国的攻击。美国方面将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对苏联予以制裁和打击。这闪电般的演说,却造成了美国民众山呼海啸般的惊愕和焦虑。因为其实,美国国民还是十分惧怕核弹,而肯尼迪总统虽然态度强硬,但应对措施似乎在以国家作为赌注。毕竟在核弹面前,谁都输不起。对此,苏联国内对美国这种外强中干的反应显然情绪更加高昂,他们甚至扬言,一旦美国方面在其盟国引爆核弹,他们也一定会采取相同的制裁和打击措施。以此讽刺美国方面惺惺作态的强硬。两国关系剑拔弩张!

几天之后,邦德再次被召至老虎的地下办公室。“当然了,你不需要总是重复这些,”老虎依然露出那狡黠的笑容,“但是你个人非常关心的那件事情,据可靠情况,苏联方面决定采取无限期延后的政策。也就是说,苏联方面最终让步了,威胁解除了!”

“非常感谢你这份私人情报,”邦德说,“你知道三周前,您的情报,有效缓解了国际紧张局势,尤其是对我国而言,意义非凡。我国情报机关和政府如果知道这源于阁下的慷慨馈赠,一定会深表感激。不知道本人是否有幸再蒙阁下的眷顾。”在日本的生活,已经让邦德渐渐明白了东方式的处事方式。那就是必须学会欲盖弥彰,学会兜圈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一种很高明的交流技巧,是一种基于情感纽带的深层次互动。邦德现在可谓深谙此道,而这一切,还要拜他的两个兄弟德科和老虎所赐。说实话,德科与田中先生的谈话中,总是带些四字词,每一句话都辞藻华丽,极尽圆滑,这让田中老虎十分受用,对此,邦德一直在默默地学习,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邦德君,这次你想从我处借阅的方案,是非常稀有,十分珍贵的。因此,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必须是与之相当的,不知道您和您的国家准备好了吗?兄弟之间,我们就不说其他的了吧。公平交易,你们打算出什么价码去获得魔鬼四十四号所有情报的使用权?”

“我们在中国,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网络,代号‘蔚蓝色航程’。这个网络的所有情报,都可以归阁下调配和使用。您看……”

老虎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不过他的眼眸深处,依然透露出一股犀利的寒光。“我恐怕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您。贵国的‘蔚蓝色航程’情报网络早就被我们的组织渗透了,说实话,其实那个网络在成立之初就已经安插了我们的人。因此,它的全套档案早就在我的掌握之中,若阁下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欢迎到档案室查阅。而且我们总感觉蓝色这个色调偏冷,所以,我们把它改成了‘橙色航程’,对不起,这好像完全没有得到贵国的授权。不过,我其实想说的是,阁下所说的交易恐怕难以完成。因为,全部的魔鬼四十四号情报,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拱手让人。虽然我们亲如兄弟,但毕竟各为其主,这您是清楚的。您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仔细想想……”田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似乎在有意将邦德往某个方向上指引。

邦德只能露出一丝苦笑,j部门和m引以为傲的情报网络,花了那么多国家的钱,召集了那么多最顶尖的人员,动用了那么多力量组建,最后竟然拱手给了日本人。那么多功夫,那么多风险,那么多牺牲,现在看来,简直没有太大价值。上帝,这回他算是真的大开眼界了,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如果这个消息传回英国情报部门,一定会像在鸽子笼里面丢一只燃烧着的猫咪——鸡犬不宁的。不过,邦德还是故作镇定地说:“不过,我们国家的情报网络十分发达,还有很多情报网络应该是阁下不知道的。所以还是请阁下直接提出贵国的诉求吧。”

“也就是说,您还是有充分的自信,觉得我们这笔交易能够完成,您能够找得到价值相当的筹码?也许也是一份差不多的情报,即便不是多么高级的情报,但对我国意义非凡,可以帮助我国避免军事危机,获得国家安全?又或是建立积极的国防?”田中似乎有些藐视英国的情报组织,他的笑容甚至有些挑衅性的轻蔑意味。

“就是如此!”邦德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过阁下既然不大相信我国情报部门,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您也去一趟英国,在伦敦街头喝点英格兰的葡萄酒,再找几个英伦辣妹。不过重点是,您也会受到我在日本的礼遇,您还可以看看我们的家底,到底有没有能够引起您兴趣的东西。我想,那里面一定有您想要的。我的上司,一定也会很高兴见到您。说实话,像阁下这样的业界精英,谁都会非常敬重您的。”邦德有意抬高老虎,以使田中有所松懈。

“好像,您并没有被授权全权负责与我谈判?”田中丝毫不让步,气势咄咄逼人。

“那确实是不可能的,我亲爱的老虎先生。我们的安全部门十分庞大,我甚至根本不清楚全局,更别说它所掌握的所有情报了。而且您知道,安全情报部门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我不可能掌握更高等级的机密。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您提出诉求,我一定会将它带到我的上司那里,并且尽力帮助您争取。总而言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竭尽全力。”

田中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显得若有所思。他似乎在权衡邦德的话,过了许久,他中止了会见。虽然会见并没有取得结果,但是作为好友,老虎还是邀请邦德去艺伎酒馆喝酒。邦德答应赴约,然后就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他给墨尔本和伦敦发电报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无奈,那种感觉无以言表。总之,今晚对邦德而言,简直是糟透了。

在艺伎酒馆喝完酒之后,田中将邦德请到自己的府邸。在田中的客厅里,邦德想起了不久前田中的玩笑,那是关于死亡的玩笑。因为他刚一坐下,就感觉嗖嗖的冷风从后面袭来,原来后面的墙壁上,一直吊睛白虎正从山上走来,那是一幅形态逼真的水墨画。邦德觉得自己的脚下也似乎在微微颤抖,地毯上几只猛虎正酣睡在地,可是它们是那么威猛,你几乎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呼吸。而邦德所坐定的那张椅子,竟然也是用虎皮蒙制的。邦德简直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他的额头的上方,一只虎首正虎视眈眈望着他。这也许就是死亡的味道吧。田中的玩笑在这里倒有几分应验。还不仅如此,就连桌子上的烟灰缸,竟然都是老虎爪子做成的。邦德点燃了一根十色牌香烟,欲缓解一点紧张情绪,然后他问道:“田中兄,你的名字里的老虎,在这里,我都找到了,哈哈!”

田中笑着说:“你知道东方的生肖和属相吗?恐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其二嘛,因为我是属虎的。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我与虎结缘,又偏偏对虎情有独钟。邦德君,你喜不喜欢老虎,要不要我帮你看一下属相?我可是精于此道。你只需要说出你的年龄和出生日期,我就能推算出来。”

邦德把这些信息告诉了田中,田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邦德君,怪不得你在这里有些局促不安。因为阁下的属相是老鼠,没错,就是胆子小小的老鼠,哈哈。”

邦德喝了满满一杯清酒,脸色有些泛红。他好像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老鼠而感到半点儿惭愧,反倒是顺水推舟,圆滑地说道:“我亲爱的老虎兄,我倒是不想让您为难。说实话,本来我这样的小老鼠,是会被人踢出去的。至少人类早就想把我扔出地球,不是吗?但是,言归正传,您觉得这一次,松柏会在台风面前折腰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您这次是打算把荣誉看得更重要喽。不过,说实话,我这个小老鼠还是希望能够得到老虎兄的照顾,什么松柏、荣誉,我想,各自的职责才最重要,不是吗?”

田中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邦德对面,他们中间是一张低矮的酒桌。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三得利,泡沫从杯子边缘溢了出来。东京往横滨的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夜晚的公路上发出的声音格外清晰,反而衬托出周遭夜的宁静。公路环绕的民居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摇曳生辉,就像无声的摇篮曲。昏黄的街灯绵延数里,演奏着最后的城市交响曲。这正是九月既望,本应是初秋凉露高冷、秋风萧瑟的季节,但夜间依然温暖。还有十分钟,就是午夜时分了。田中用温柔的声音说:“这样的话,我亲爱的邦德君,我知道你是一个很重名誉的人。当然,我知道,在国家利益面前,也许你会做出牺牲。因为你是一个爱国者,深爱着你的祖国和人民,对此,我一直心存敬意。不过,接下来,我想谈的事情,和你的国家也许毫无关系,但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今天让我们兄弟俩暂时忘却工作吧,让我们聊点有趣的事情。你想弄清楚我想要的,也许这个故事会给你答案。”老虎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坐到榻榻米上,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就要开始讲述精彩的故事了。只见他双腿盘坐,像日本人惯常的坐姿,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娓娓道来:“大概从明治维新时代起,日本就开始进入一个急剧的现代化和西化的过程,这是为了发展而必须经历的道路,很多东方国家都是如此。明治天皇在他的统治时期,大量介绍西学,学习西方的现代科学技术和文化。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距今一百多年前,大量的西方人拥入日本。他们带着拓荒的梦想而来,他们身份各异,有冒险家、传教士、学者专家、各行各业的人士,这些人以小泉八云为代表,小泉八云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1850年生于希腊,长于英法,19岁时到美国打工,干过酒店服务生、邮递员、烟囱清扫工等,后成为记者。1890年赴日,此后曾先后在东京帝国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开讲英国文学讲座,与日本女子小泉节子结婚,1896年加入日本国籍,从妻姓小泉,取名八云,1904年去世,共在日本生活了十四年。小泉八云是著名的作家兼学者,写过不少向西方介绍日本和日本文化的书,乃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现代怪谈文学的鼻祖。其实旅居日本的外国人大都慢慢习惯了日本的文化和生活,而且能够从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和价值。日本人也渐渐接受并容忍了这些外来人成为自己的国民。如此一来,也许一个曾经在苏格兰高地购置了城堡的人成了日本人;一个满口盖尔语,动不动就和邻居海侃苏格兰民俗,并时时处处显示出自己非比寻常的见识,以及不着边际的评头论足的人也能成为日本人。所有这一切,只要这些新日本人能够有礼貌地、态度平和地表达自己的文化诉求或者说母体文化,都是会被日本社会和民间接受的。至多就是大家给他们取一个和蔼可亲、略带几分善意调侃的绰号罢了。不过,在二战期间,偶尔也有一些外国旅居者被当作间谍,遭受监禁。不过这段艰难的岁月,并不能说明日本社会对外来文化和人员的排斥。不过现在,美军占领时期,进入日本的大部分都是美国人。他们或许想逃避自己国家的文化,进而希望寻求东方文化的慰藉。其实,对于日渐沉沦的西方文化而言,低级趣味的性与享乐,不停地吃喝,工业化时代的电子和工业产品,电视、汽车,所有这些,让人的世界为物质所奴役。此外,人的追求无外乎赚钱,而这些金钱往往并不是通过诚实的劳动所获得的,大多是用偷工减料、偷奸耍滑的手段得来的。不过得到它的人却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得愧疚。人变得空虚、寂寞,所谓的‘至善至美’,在金钱物质面前,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这就是我,这个在牛津大学接受过教育的高才生所发的牢骚,也许我有点儿多愁善感吧。不过,你不得不承认,长期生活在这种西方文化环境下的美国人,确实对东方文化有更强烈的向往。因此,日本就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在吸引着他们。不知道阁下对此是否认同?”

“我十分同意你的说法,而且丝毫不觉得你多愁善感,你所体悟的文化感受是如此深刻,给我上了一课,”邦德谦逊地说,“不过这幅场景,不正是贵国一直加以鼓励才促成的吗?”

田中突然脸色变得铁青,他有些不屑一顾地说:“鼓励?我们是因为战败,不得不默默忍受。什么口香糖、可口可乐、热狗、嘉年华游乐场、扑朔迷离的霓虹灯、重金属摇滚乐、脱衣舞,所有这些,有哪一样是真正日本的土产?我们不过是默默忍受罢了。这一段‘西化浪潮’我称之为‘可口可乐浪潮’。说实话,这个浪潮的打击不过是我们战败所承受的后果的一小部分。战败了,人们的愤懑无处发泄,只能全盘否定,对日本的传统文化,以及孱弱的日本当政者所鼓吹的信仰,一概采取虚无和否定的态度。什么武士道精神,什么神风陆战队,什么信仰崇拜,通通在民主的幌子下被无情抛弃。人们甚至数典忘祖,成为行尸走肉。这些可怜虫,多么愚昧无知,多么可悲啊。”田中义愤填膺,简直是字字血泪地说完这些话。

田中深有感触地说:“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正在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他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就如苍蝇蚊子一般渺小。因此,也未必真的需要我们担心。”田中稍微缓和了一下心情,接着说,“好吧,扯得太远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我的故事吧。”

田中停顿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接着说:“不过说实话,我们的美国移民看起来都能够同情并理解日本。但这种同情与理解却是很表层的,是建立在一个相对较低的层面。比方说,他们会醉心于我们严格的生活作息规律,以及我们所强调的平和整一的养生观念。这与西方混乱的生活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也会喜欢上日本温文尔雅、柔美顺从的女人,但这并不是真正欣赏日本女人之美,而是对那种屈从和恭顺柔媚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们喜欢日本的简洁朴素。他们也会对插花、茶道和能乐以及歌舞伎,还有日本的武士道略知一二。但是这些日本文化背后的真义,是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对先祖文化遗产的传承,而所有这些,他们都一无所知,也不会投入精力关注,甚至有时候是不屑和忽视的。他们或许也会谈论祖先崇拜和家族荣耀,因为在他们原来的国度,家庭和家族的观念都是相对淡薄的。他们的家族没什么好谈论的,当他们看到日本在对待先祖和过去的时候,无比尊敬和崇拜的态度,他们也会深受感染。然而在他们认为世界有限,时间暂时的世界观的指引下,这些东西只是在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期所向往过的东西。现在,日本人也早就习惯了美国的西部小说,以及美国的故事。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源于文化教育,而是通过电视等大众媒介获取的,十分浅薄。”

“田中君,说到这个问题,我倒是有些不同意见。要对这个问题下一个论断,那是很艰难的。就我所知,很多美国朋友并没有那么肤浅。你所说的,或许是美国的中下层阶级,或者非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比如雇佣兵,他们的父辈或许都是从其他地方移民到美国的。他们往上数几代,或许是爱尔兰人、德国人、波兰人、捷克斯洛伐克人。这些人本来在自己的国度做矿工,又或许安安分分地耕田、打鱼、放牧、开铺子、办工厂……他们可能运气好,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就开始嫌弃自己的祖国,纷纷跑到美国来。他们昂首阔步地在美国大街上行走,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美国人,星条旗就是他们的本色。他们引以为傲的就是他们有花不完的钱。我敢说,这类人一旦进入日本,只要娶个日本老婆,很快就会忘记美国。不过一旦日本不尽如人意,他们肯定又会离开的。这些人,自然是比较肤浅的。你看这次在英国定居的德国人,一旦开战,不就抱头鼠窜,只知道逃回德国吗?要这些人认同你的文化,那确实很难!而我们英国大兵在德国的表现也是如此。不过像小泉八云这样完全融入日本,并且做出卓越贡献的欧洲人另当别论。”

田中老虎深深地鞠了一躬:“原谅我,邦德君。当然,您是对的。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被一些别的东西分散了精力。我是太憎恶被人占领了,我憎恶战败。这些憎恶化作积怨郁结在心,化作对外来者的仇恨。一叶障目说的或许就是我吧,为此我把我的故事错误地引入了毫无意义的抱怨和牢骚之中。战败的阴影让我没有客观公正地看待某些问题。其实我应该看到,很多美国人都是非常有文化涵养的,他们移民到日本,成为日本都市市民中的精英阶层。这些定居日本的美国人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他们在科学、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有颇多贡献,这些人值得日本引以为傲。您能够及时纠正我,这是非常正确的。说实话,就是在我身边,也不乏这样的自然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他们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宝贵财富,我是有点儿偏激。好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不过,对于我的心事,您是懂得的吧,我的兄弟,邦德君!”

“当然,老虎兄,我非常了解。我的祖国很多个世纪以来,都没有被外邦占领过。因此,我也许不会那么感同身受,无法深入理解您的处境和感受。但是您所说的,我又何曾不明白。虽然我们没有经历过文化的巨大变革,更没有经历过文化侵略。但是那种强加和颠覆,确实是不堪的,即便想想,也觉得让人非常压抑。对于东方的国家而言,你们的文化历史悠久,经历这种文化流失确实是十分令人痛心的。我不能想象,如果我是您,会有何反应,或许会比您更加激烈吧。这其中的民族与国家情感,每一个心系民族的人,都是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好吧,让我们继续您的故事吧,我很期待后面的内容。”邦德长叹了一口气,拿过酒壶,满满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酒壶放在暖酒器里,散发出微微的蒸汽,似乎辉映着邦德缥缈的思绪。田中先生神情凝重,他在自己的腰背上捶了几下,放松放松筋骨。他的腿因为一直侧身坐着,有些发麻了,他抖了抖。过了一会儿,他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脸色也平复了一些。

“就像刚才我说的,很多外国人定居日本,出现了很多颇有成就的人物。虽然这其中也有些怪人,但大都无伤大雅,可以不必理会。但是今年七月份,有一个特别的怪人,来到日本。这个人简直是奇怪得很,而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的怪,是有害的。他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他所谓的科学研究简直就是罗刹地狱。你也许要笑话我,像我这样的人,什么恶人没有见过,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你是不是想这么问?但是这个人,真的是十恶不赦,而且他无比强大,我不得不这么说。”

“田中先生,像干我们这行的,几乎什么时候都在与坏人打交道。您说的这个人,我倒是闻所未闻,他到底有多坏?让我猜猜看,大概就是那类疯狂的怪兽一类的人吧。这类人拥有极高的智商、绝对的自负,当然还有黑暗的心灵和变态的逻辑,是不是这类人?”

“恰好相反,你说的那类人倒并不可怕,只要给予强有力的打击,就可以一举击溃。但是我说的这个人外表温文尔雅,表现出对日本人民无比的热爱。日本的主流界对他的评价也颇高,甚至认为他是最有成就的科学家之一。然而他包藏的祸心却没有几个人能够知晓。很不幸,我就是那个知道他底细的人。他是个天才,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国内的学界,那些最高级的专家和政客,都认定他是个杰出的人,可以给日本带来贡献。不过,对我而言,我更在乎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收藏家,他简直是旷古绝今的收藏家。”

“那么,他的藏品是什么?”

“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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