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邦德说:“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我要结婚,我会娶个空中小姐做太太。”
晚宴的时间总是不容易打发,现在其他两位客人要到机场乘机,在副官的陪同下,他们先行离开了。这样公务部门宽敞的休息厅里就只剩下邦德跟总督了,他们坐在棉布沙发上,努力想要找一些话题来交谈。邦德感到很滑稽,他从来不喜欢这么软的沙发,坐在上面感觉整个人都要陷下去了。他宁愿坐在坚硬的带扶手的椅子上,这样他的双脚就可以扎扎实实地踏在地面上。更让他觉得可笑的是,现在跟他一起留在这个房间的是位年长的单身汉,他们分别坐在一张玫瑰棉布的软沙发上,双腿懒懒地自由伸展开来。在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很低的茶几,而邦德冒着傻气盯着上面摆放的咖啡和利口酒。这样的情景让人感觉有点像是某种俱乐部,私密亲近,不为外人所知,甚至有点阴柔的氛围,反正一切看起来都怪怪的。
邦德不喜欢拿索[[1]],这里的人都太富有了。但凡在这个群岛有些房产的,无论是冬日来度假的游人还是当地居民,他们每日谈论的就只有钱、身上的各种病痛,还有一些公务上的繁杂事项。他们甚至都不谈论八卦,或者说这个地方压根儿没有八卦。来这儿过冬的人要不就是太老,谈不上有什么风流韵事;要不就是有钱人,从来都小心翼翼,不说旁人任何的坏话。刚刚离开的两个客人是哈维·米勒夫妇,他们是典型的加拿大百万富翁,和善却又呆板,都是靠早期参与到天然气买卖的行业中而发家,然后一直停留在那个行业里。而丈夫大多会有个喋喋不休的太太。哈维·米勒太太看上去像是个英国人,此前她坐在邦德旁边,一直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地问邦德最近在城里看了什么演出,问邦德是否也觉得某家烧烤餐厅是最好的晚餐场所之类的琐事。人的一生总是能遇到各种有趣的人,比如女演员之类的,除此之外就是这一类人了。邦德已经尽力了,但由于自己已经有两年没有看过一场演出,而唯一一次也只是因为在维也纳执行任务去过,这回他只能凭借着在伦敦夜生活的模糊记忆与哈维·米勒太太搭着话,尽管他们的话大多时候完全搭不上。
邦德知道总督邀请他共进晚餐只是出于客套,也或许是受先前离开的哈维·米勒夫妇之托特意关照邦德。邦德在这个殖民地已经逗留一个星期了,正准备次日离开赶到迈阿密[2]去。这是一个例行的调查任务。邻国的军火装备正在送到卡斯特罗面对的、赶往古巴的途中叛军那里。这些军火装备大多从迈阿密和墨西哥湾来,然而美国海岸警卫队截获了两艘大型货船,卡斯罗特的支持者发现了情况,随之把目光指向了牙买加和巴哈马群岛,认为对方可能潜伏在那儿,此次邦德正是被伦敦派去捣毁这一切的。他其实并不想接这项工作,甚至,他对这些叛军是感到同情的。然而英国政府跟古巴达成了一个很大的出口项目,用来交换比预期还要多的古巴白糖,此项交易还有一个小条件,那就是英国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或缓和措施给古巴叛军。随后邦德发现了两艘大型的警察巡洋舰,船只装备良好,然而它们航行时却明显无意执行任何逮捕工作。于是邦德选了一个深夜,开着一艘水警艇偷偷靠近船只。水警艇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并不显眼。他在艇上的甲板上朝船上开着的舷窗分别投出了一枚高热剂燃烧弹,就这样邦德制造了一起事故。然后他快速离开现场,在远处观望着这燃烧的熊熊烈火。这次保险公司不走运了,当然,这次事故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他高效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m局长的吩咐。
现在邦德才意识到,在这个殖民地,除了警察局局长和他的两个警官,没人知道是谁导致那两桩声势浩大的事故的发生,而那些知道事故的人,也仅仅知道那是停泊处刚好起了一场火灾而已。邦德只向伦敦的m局长汇报了情况。他并不想让总督尴尬,总督看上去是那种很容易尴尬的人,再者让对方知道这条有可能随时被提上上议院的重罪也是不太明智的。然而总督也不是个傻子,他显然知道邦德来殖民地的目的。那个晚上,当邦德跟他握手时,总督克制防卫的态度已经向邦德传达了他爱好和平、厌恶暴力的想法。
而谈论这些对这个晚宴来说毫无用处,这个晚宴更需要一个平日里埋头苦干的副官,冒出涌泉般的思绪去不停地絮絮叨叨来给这个夜晚揭露生活的一丝假象。
现在已经是晚上9点30分了,一个小时以后,总督与邦德可以高兴地各自回去休息,并且松一口气庆幸彼此此生不会再见了。但这也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仍需四目相对,以礼相待。邦德对总督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总督属于他在这个世上常碰到的一种典型人物,可靠、忠诚、能干以及冷静,而且恰好是那种最称职的殖民地公务员。周边的帝国主义动荡不稳,分崩离析,他却可以踏实、得体、忠诚地在一个岗位上服务三十年;而现在,为了在阶梯上保全自己不被蛇咬到,他必须及时地爬到最高处。在一年或两年内,他会受勋获取爵级大十字勋章[3],带着国家授予的津贴搬到戈德尔明[4]、切尔腾纳姆[5]或坦布里奇韦尔斯[6]等优美的英国城市或小镇安享晚年。当然带过去的还会有一小段当年在特鲁西尔阿曼[7]、背风群岛[8]或英属圭亚那的职场回忆,只是英国当地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人恐怕都不太知道这些地方,更对此提不起任何兴趣。现在,邦德回想起那个纵火烧船的夜晚,总督目睹或私下参与过的、如同这回卡斯特罗叛军事件的微小戏剧性事件又有多少呢?在这纵横交错的政治棋盘里,小小强权政治下的是什么棋,海外小社区有着怎样的生活丑闻,政府大厦卷宗里的秘密人员情况,他又都知道多少呢?又怎么会有人能跟这个古板、谨慎的人碰撞出一点儿思想上的火花呢?更何况邦德,他这个被总督认为是危险且或许会给其事业带来危险因素的人,又怎么能找出或发表哪怕一丁点儿有趣的事件或言论去挽救这个夜晚,使其不至于这么无聊虚度?
哈维·米勒夫妇为了赶蒙特利尔的飞机提前离去,不可避免地,两人在一种沉默无聊氛围之间断断续续地开展了一些空中旅行话题,之后邦德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了关于要娶个空乘小姐的言论。总督表示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抢夺了美国交通到拿索那一块的很多市场份额,虽然他们的飞机比艾德怀尔德机场[9]的要慢上大概半个小时,但他们的服务却是极好的。邦德厌烦地用他的陈词滥调说着一些他更宁愿舒适慢速的飞行,获取更呵护的服务,也不图快或被疏忽照料之类的话。然后他就说起了关于娶个空乘小姐做太太的言论了。
邦德一直希望和总督聊天时能更轻松、人性化一些。然而总督仍旧用彬彬有礼、抑制的声调问道:“真的啊?为什么呢?”
“喔,我也不太清楚。能娶一个好看的女人,时常帮你盖好被子,端水送饭,嘘寒问暖,我想着挺不错的。而且她们经常在笑,想要讨好你。如果我不找空乘小姐,我估计会娶个日本太太,估计她们也差不多。”事实上邦德并无意结婚。倘若他结婚,他也一定不会找个枯燥乏味如同奴隶般的伴侣。他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取悦或让总督参与到一些更人性化的话题中来。
“我不太清楚日本人,但我想你也知道这些空乘小姐的服务意识都是训练出来的,她们不工作的时候,坦白说,或许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总督的声音相当理性,头脑清醒,富有逻辑。
“我其实对结婚也没多大兴趣,因此也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调查。”邦德回应道。
接下来有片刻的沉默。现在总督的雪茄已经熄灭了,他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将雪茄点燃起来。这回当他开口,邦德能感觉到他的语气与先前不同,似乎带着一点生命的火花,一点兴致。总督说道:“我先前认识一个男人,他有着跟你一样的想法。事实上他爱上了一名空乘小姐并与其结婚了,相当有趣的一个故事。我想,”总督看着邦德的侧脸,妄自菲薄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想必你一定见过人生中的很多阴暗面,这样的故事你或许会觉得无趣,但你愿意听一听吗?”
“我很乐意。”邦德尝试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富有热情。他仍在怀疑总督所说的阴暗是否与自己想的一致,但听对方讲故事至少能省掉他不少力气去努力进行一些很蠢的对话。现在为了摆脱那张该死的让人倒尽胃口的沙发,邦德找了个借口说:“我想要一点白兰地。”随后他站了起来,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后,他没有直接回到沙发上,而是在托酒盘的另一边拉了一张椅子,在总督斜对面坐了下来。
总督看了一眼手上雪茄的末端,快速地吸了一口,然后把雪茄竖直,这样长长的烟灰就不会掉下来了。说话的整个过程,总督都小心地留意着烟头上的烟灰,就连说话时也好像在对着眼前升起又很快消散在湿热空气中的丝丝蓝烟在讲着什么。
他谨慎地说:“这个男人,我姑且称他为马斯特,菲利普·马斯特,他可以说是跟我同辈,我们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我比他早到一年。他先前毕业于费蒂斯中学,获取奖学金进入牛津大学,当然学校的名字并不重要,随后他申请了到殖民地公职机构服务。他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家伙,但他属于那种非常努力的,在面试官面前总会留下一副稳重踏实形象的人。殖民局录用了他。他奔赴的第一个地方是非洲的尼日利亚,并且在那里表现出色。他喜欢那里的土著,能与他们相处得很好。他是个崇尚自由主义的人,而实际上他又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总督苦涩地笑了下,“当时因为这些使他跟他的上司产生了些隔阂。他对那些尼日利亚人宽厚仁慈,让对方也感到十分惊讶。”总督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大口烟。烟灰准备要掉了,他小心地弯下腰凑到托酒盘处,把烟灰抖进了他的咖啡杯。他重新坐了回来,随即朝邦德看了看,说:“我猜想这个年轻人对那些土著的情感无异于同龄人在生活中对异性的情感。不幸的是,菲利普·马斯特是个害羞而且相当笨拙的年轻人,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从未获取过任何的成功。不需要准备各种考试的日子里,他会跟同事一起玩冰球,但大多时候成绩一般。休假的时候,他会留在威尔士,住在一个阿姨那儿,参与当地登山俱乐部的一些登山活动。顺便提一下,他上公立学校时,他的父母就分开了。尽管他是个独生子,但他的父母自那时起就没有关心过他了,然而靠着一些奖学金和津贴,他倒顺利地度过了牛津大学的时光。因此他的大多时间都花在学业上,没怎么跟女人相处,也很少主动跟那些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做进一步交流。继承了维多利亚时期我们祖辈的特质,他的情感生活一直充满着挫败与压抑。知道了他的这些情况,我常在想,他长期以来在情感上是匮乏的,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温暖以及青年人血气方刚的冲动他均无所体验,如今这一切大概在与尼日利亚有色人种的相处过程中得到了弥补,他们的纯粹、善良让他的情感得以安放。”
邦德打断了这个有点严肃的故事,插话道:“说到底,跟一个漂亮的尼日利亚女人在一起的最大麻烦是她们不懂得避孕。我倒希望他懂得处理好那样的问题。”
总督举起了一只手打断了邦德,从他的声音里明显听得出他对邦德的庸俗语论表示嫌弃,他解释道:“不,不是的,你误解了。我指的不是性爱。这个年轻的男人也从不会跟一个有色人种发生关系。事实上,对于性爱之事可怜的他懂得少之又少。对于英格兰现今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现象也并不少见;而旧日里,人们对性爱一无所知的现象更为普遍。因为,我相信你也会同意的,正因为这种无知,导致太多灾难性的婚姻或其他的悲剧性事件发生在婚姻里了。”邦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不,我说这么多无非为了告诉你,这个充满着挫败感的天真男人有着怎样的负担,他内心丰富,身体和心灵却一直未曾被激发,他只能用笨拙的社交方式,让自己在这些黑人之间盲目地寻找陪伴和情感,而不是向内探索寻求。总而言之,他是个过于敏感,生理上冷淡,但同时在其他方面表现却相当积极,出色能干,优秀的好公民。”
邦德抿了一口白兰地,伸开了双脚,享受着这个故事。另一边,总督用一副年长者的口吻在平铺直叙,使故事更真实可信。
总督继续道:“年轻的马斯特在尼日利亚做的一切正好与第一届工党政府政策相吻合。你还记得的话,第一届工党政府上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在外的移民局进行改革。那时尼日利亚来了一位新的总督,在处理当地的一些问题上颇有先见,他惊喜地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军官,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已经把他的一些想法付诸实践。总督鼓励菲利普·马斯特,并授予他更高的职位,而当马斯特要离任被派往其他地方时,总督又及时地写了一份报告对他大力举荐,这样马斯特一跃身就成了百慕大群岛的部长助理。”
总督透过烟雾看了眼邦德,略带歉意地说:“希望你听着这些不会感到沉闷,很快就到关键的地方了。”
“我对此非常感兴趣。我想我脑海里已经有这个男人的样子了。你描述得很形象,一定跟他非常熟吧?”
总督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进一步了解他是在百慕大的时候,我刚好是他的上司,他直接向我报告工作。不过,我们还没有讲到百慕大的事。那还是英国和非洲刚刚通航的时候,因为某些缘故,为了节省时间可以有一个更长的假期,菲利普·马斯特决定乘坐飞机回伦敦的家,而不是从弗里敦乘船回去。他先是乘火车到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然后乘坐帝国航空公司(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前身)每周一班的空乘飞机。他先前从没有坐过飞机,他对此感到很新鲜,飞机起飞时他又稍稍感到有点紧张。直到一位空乘小姐——他留意到的一位相当漂亮的空乘小姐,给了他一块糖果含在嘴里,又向他展示如何系安全带,他才稍感轻松。当飞机在空中稳定飞行时,他发现飞行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危险。空乘小姐来到旅客很少的客舱,笑着对他说:‘您现在可以解开安全带了。’就在马斯特笨拙地摸索扣带时,她弯腰把身子靠了过来替他解开。这样的动作带着一丝亲密感。在这一生中,马斯特从没有和一个女人这么亲近过。他的脸顿时红了,而且内心感到异常混乱。他向她致谢。而对于他的尴尬,她只调皮地笑了笑,随后坐在过道另一边的空位子上,跟他闲聊,问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一一告诉了她,并向她咨询了一些关于飞机的情况,时速多少、在哪儿停站之类的。同时他发现他们的交流相当顺畅,而她长得也非常漂亮,光彩夺目。她平易近人,对非洲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一切让他感到惊喜。他感觉到在她眼里,他是个充满刺激跟光彩生活的人,而不是他自知的平淡枯燥无味。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是个大人物。当她离开去帮其他两位乘务员准备午餐时,他坐在原位想着她,浮想联翩,心有悸动。他拿起报纸尝试去阅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只能不时地看向客舱寻找她的倩影。有一回她也恰好看见他,还给了他一个微笑。在他看来,那是个神秘的微笑,似乎在述说着彼此都是机上的年轻人,他们懂得彼此,他们对人生有着相似的情趣。
“菲利普·马斯特注视着窗外,在云海中想象着她。他在脑海里细心地把她打量千万遍,惊叹她的美好。她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泛着淡淡的玫瑰红,淡黄色金发整齐地盘在了一起。(他尤其喜欢圆髻,这可以看得出她是个举止优雅,而不是个冒冒失失的人。)她有着一张樱桃小嘴,时常带着笑,蓝色的眼睛闪烁着调皮与灵气。他向来熟知威尔士人,也猜测她有着威尔士血统,后来从她名字上得到了印证,罗达·卢埃林。他在午餐前去洗手时,在洗手间门外的杂志架上,看到了乘务员名单,而她在最后一行。在她的照片前,他好好地打量推测了一番。估计这两天她都在这城市附近,但怎么才能再见到她呢?她或许有上百的仰慕者。她甚至有可能已经结婚了。她一直都在飞吗?旅程后她会有几天的假期呢?如果邀请她共进晚餐或看场电影的话,她会笑话他吗?或许她会到机长那里投诉说有乘客骚扰她?马斯特霎时想到当飞机抵达亚丁[10],航空公司向殖民局发去一个投诉,那么他的职业生涯就要完了。
“午餐时间到了,再次见到她,马斯特感到安心。当她把小桌板放下,在他膝上调整时,她的头发扫过他的脸颊。马斯特感觉全身像是被电流击过。她教他怎么把食品外部的那张复杂的玻璃纸拆开,怎么把沙拉的盒盖拿掉。她还特意告诉他小蛋糕上的那层奶油味道极好。总之,她对他关怀备至,马斯特也记不清他人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刻,即便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母亲似乎也不曾这么温柔以待。
“旅程结束的时候,紧张得汗流浃背的马斯特鼓起了勇气邀请她共进晚餐,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一个月后,她辞去了空乘的工作,他们结婚了。再一个月后,马斯特升迁,他们一起乘船去了百慕大。”
听到这里,邦德插话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她感觉他的生活听起来刺激而且‘宏伟’。她幻想着自己可以参与政府大厦的午后茶会,并且在那儿成为一个耀眼的可人儿。我猜想马斯特最后会杀了她。”
“不,”总督温和地说,“不过我斗胆说,她嫁给他的缘故,你猜对了,她定是厌倦了长期劳累且不安全的长途空旅工作。或许她是真的想要离开,过另一种生活,而这时马斯特恰好出现了。毫无疑问,这对年轻的夫妇到达哈密尔顿[11],到郊外的小屋定居时,我们所有人对她都有着极好的印象,大家都为她富有活力的面貌、漂亮的脸庞所惊叹,也被她的友好所折服。当然,马斯特也改变了不少。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仿佛童话般美妙。现在回想过去,想到他从前每日煞费苦心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只为了能配得上她,就感到可惜。他费心费力地折腾着他的服装,往他的头部抹上润发油,看起来一副滑稽的模样,他甚至还留了戎马军人的胡须,或许她觉得那样更神武。他跟同事谈话时总是罗达长罗达短的,几乎每句话都离不开她,要不就是在打探伯福德太太(当地总督的太太)什么时候会邀罗达共进午餐。而每天下班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地往家里赶。
“但他工作很是努力,所有人都喜欢这对年轻的夫妇。幸福钟声环绕的婚姻生活持续了大概半年。随后,当然我只是在推测,这个快乐的小屋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语。你能想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事,如同:‘为什么部长夫人从不带上我一起去购物?还要等多久才到下一次鸡尾酒会?你知道的,我们养不起一个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升职?整天在这儿无所事事的,日子无聊透了。晚上你去做饭。我想静静。你的日子可真有意思。只有你才喜欢这样的生活……’都是这些类似的话。当然日子很快就颠倒过来了。现在,换成是马斯特每日在服侍他的太太,当然他很乐意这么做。他每日上班前会把早餐放在他太太床边,晚上下班后他会清理房间,把各个角落的烟灰和巧克力纸清扫干净。为了能让太太穿上更多的新衣服跟其他太太们争奇斗艳,马斯特还戒了烟酒。在秘书处,我对马斯特比较熟,我很早就看出这些端倪了。他常常紧皱的眉头,偶尔的神不守舍,办公时间对电话铃声的热切期待,为了能载罗达到电影院而在下班前十分钟偷偷溜走,当然,还有偶尔会半开玩笑地打探婚姻的日常,比如:别人的太太每天这么长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大多数女人都会觉得外头很热吗?我觉得女人(说这话时他可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好像比男人更容易烦躁……诸如之类的话。其实归根结底,或者大部分原因,是因为马斯特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她就是他的太阳,他的月亮,他每天在仰望,只要她感到不开心或者劳累,那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他疯狂地想要找到些什么能让她开心,他只想让她开心,最后,他找到,或者说他们找到了,那就是高尔夫球。在百慕大,高尔夫球可是贵族才消费得起的运动。在当地有几块很好的高尔夫球场地,其中包括著名的中海俱乐部,所有顶级赛事都在那儿进行,赛事结束后社会名流都会在那儿品着美酒佳肴,讨论着城中八卦趣闻。这些恰好是她所追求的,一个高档场所,一群上流社会的名人。天知道马斯特是怎么存够这笔钱让她上俱乐部的课程,还有进行其他的娱乐消费的,但不管怎么样,他做到了,整件事让她相当满意。她开始整日泡在俱乐部里。她很努力地学习,很快有了参赛资格,在一些小型比赛或每月的冠军赛中认识到了不同的人。六个月以后,她不仅可以参加一些相对体面的比赛,而且还成了场内众多男人间的宠儿。其实对此我并不吃惊,我还记得从前不时会在那里碰到她,那诱人的小东西,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穿着短裤,短得不能再短的那种短裤,戴着白色、里衬绿色的遮光眼罩,就站在那儿握着球杆,力度把握得恰如其分地轻轻一挥。我可以这么说,”想到那个情景,总督的眼里顿时发着光,他补充道,“她是我在高尔夫球场上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人。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那时场内有男女混合团体赛,跟她搭档的男子正好是塔特索尔家的大儿子。他的家族是当地的商界大佬,或多或少也左右着整个百慕大;而他是个年轻的混混,该死的长相英俊,是个出色的游泳运动员,优秀的高尔夫球员,他有一辆敞篷跑车,一艘游艇,还有各种高档体育用品。你知道这种类型的富二代的。只要他愿意,任何姑娘都可以到手,倘若她们不爽快答应的话,那么她们就无法享用那高档的跑车或游艇,也无法参加当地晚上的各种活动了。经过激烈比拼,最后他们赢得了那场比赛,而可怜的马斯特还混在球场上远远地观望,为他们喝彩。那是最后一次,他在一整天内欢呼那么多次,或许也是他整个人生中仅有的一次。几乎同时,她开始跟年轻的塔特索尔混在了一起,而事情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相信我,邦德先生,”总督握了下拳头,轻轻敲了下桌边,“情况很恶劣。她甚至都没有打算稍稍缓和或避讳一下,她打击着马斯特,她当着自己丈夫的面,和塔特索尔在一起,她不断打击着自己的丈夫。她夜里常在外逗留,随兴归家;她借口说晚上两人睡太热,执意让马斯特搬到客房;倘若哪天她清理房子或为他做饭,也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做做样子而已。当然,才一个月,整个事情就已经传开了,可怜的马斯特戴着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成了这个殖民地的第一可怜人。伯福德太太最终看不过去,找那女人谈了话,告诉她这么做简直就是在毁她丈夫前程之类的话。但问题出现了,对话中,伯福德太太很快发现马斯特其实是个无趣的呆瓜,也或许伯福德太太在年轻时也曾不安分,有过一两件不为人知的丑闻,而现在的她仍旧是个优雅而神采奕奕的贵妇人,因此对这个犯错的年轻女子相当仁慈,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而对于马斯特本人来说,正如后来他告诉过我的那样,他经历了一阵苦闷的日子,规劝,彼此激烈的争吵,双方狂怒暴躁,还暴力相对(他告诉我有一晚他差点就要掐死那个女人了)。最后,他心寒如霜,万念俱灰。”总督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邦德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碰到过被伤得撕心裂肺的人,他们的心慢慢地一点一点裂开。这些,就是我亲眼看见发生在菲利普·马斯特身上的事,见者伤心。他脸上曾带着天堂般幸福的喜悦,然而来到百慕大不到一年的时光,事情翻篇了,他转眼投身于地狱之中。当然,我也尽力帮忙了,大家或多或少都帮了一下忙,但事情一旦发生,在中海俱乐部那场赛事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收拾残局了。然而马斯特那个时候已经像是只受了伤的狗一样,他离开人群独自躲在角落,一旦有人靠近,他就咆哮着把对方斥退。我甚至给他写了一两封很长的信。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没有看信就直接撕掉了。有一回,我们几个同事邀他一起到我家参加一场只有男人的聚会。期间我们尝试灌醉他,实际上我们也做到了。谁知洗手间一阵踉跄声,马斯特居然用我的剃刀割腕,这可把我们吓坏了,随后我做代表把整个事情报告给总督了。当时总督也是知道这些的,但他不想干预下属的私事。现在问题是马斯特是否还能待在部门里。他的工作一塌糊涂,他的太太是大众丑闻的主角,而他则一蹶不振,我们能让事情好起来吗?总督是个很好的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否则事情继续下去,他免不了要递交有关马斯特的报告给英国政府,那时只怕马斯特仅有的工作也要丢掉了。这个时候恰好老天也发慈悲搭手帮了个忙,就在我跟总督汇报的第二天,殖民部来了一封急件,表示在华盛顿有一场关于沿海捕鱼权限设置的会议,百慕大和巴哈马群岛受邀各自要派代表出席。总督正好派了马斯特参加。总督跟马斯特说话语气严厉,告诉他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务必妥善处理好他的家务事,随后匆匆把他打发走。马斯特在一周内出发了,接下来的五个月留在了华盛顿讨论捕鱼权的事务,而我们大伙儿也都松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无论何时,只要有机会我们就挤对罗达·马斯特。”
总督陷入了回忆中,宽敞、明亮的休息厅顿时安静下来。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段记忆使他兴奋起来,他的眼睛发着光,脸庞激动得透出红润光彩。他站了起来,倒了一点威士忌和苏打水给邦德,也倒了一杯给自己。
邦德说:“真是一团糟。我总想着这样的事早晚会发生,但没想到发生得这么早。那女人定是个硬心肠的小婊子。她有为自己做的事感到一丝愧疚吗?”
总督已经点好了另一支雪茄,看着烟头微弱的火苗,他轻轻吹了一下,说道:“噢,没有。她正逍遥自在呢。她大概也知道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但这一切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如同女性杂志呈现给读者的那样,奢华的生活,多金英俊的爱人,而她向来对此充满幻想。如今她拥有了这一切,在岛上捕获到的优质猎物,在沙滩棕榈树下跟爱人窃窃私语,享受着城里或中海俱乐部的快乐时光,享用着豪华跑车与高级游艇,还能与不同的仰慕者肆无忌惮地调情。退一万步来说,她不需要当丈夫的奴隶,反倒有个对她百般讨好的丈夫,她还有一个房子可以洗漱、更衣、休息,不再居无定所的,这也是个好的归宿。她知道自己只要勾勾手指头,便可以轻易让马斯特回到她身边。他这个可怜的家伙。随后她只要到处拜访走动走动,并且向大家道个歉,再重新施展她的魅力,大伙儿很快就会原谅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哪怕马斯特不原谅她,在这世上也会有一堆男人,甚至更有魅力的男人在等着她。为什么?你看看高尔夫俱乐部的那些男人就知道了!她只要略施小计,例如掉个帽子之类的,就会有一堆男人争先恐后地替她捡起。是的,生命是美好的,人倘若一时淘气了,那也只因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淘气时刻。看看好莱坞的那些电影明星,谁没有个丑闻,然后还不是好好地活跃在荧幕当中。”
“不过,她很快就受到考验了。塔特索尔开始有点儿厌倦她了,也感谢总督太太出面,塔特索尔父母知道了这些事,跟塔特索尔吵吵闹闹的。这也正好给了塔特索尔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去摆脱她,而不至于跟她闹得不可开交。时至夏日,岛上正有一群养眼的美国妞儿呢,也是时候给自己补充点新鲜血液了,为此塔特索尔果断地抛弃了罗达·马斯特。事情也很简单,塔特索尔直接告诉她两人关系结束了,说自己父母反对,以取消他的津贴补助之类的作为威胁。这个事情恰好发生在菲利普·马斯特从华盛顿回来前两周,不得不说她应对得很好。她是个厉害角色,知道这天早晚会来,因而她也没有四处嚷嚷去吵闹。更何况这事要跟谁去闹呢?她只是拜访了伯福德太太,表示自己很抱歉,决心从今开始要做个好太太,把重心转移到家庭上,要打扫屋子,把一切整理得井然有序,准备跟丈夫重归于好。中海俱乐部的旧日密友对她的态度也更坚定了她要与丈夫重归于好的决心。她被抛弃的事,又成了另一桩丑闻。你可以想象这些情景的,即便是在热带地区的一个开放的城市俱乐部里。现在不仅仅是政府大厦,就连哈密尔顿商界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劣等品,二手的弃妇。她尝试像从前那样顽皮地跟其他人调调情,但别人都不吃这套了。一次两次她连续受挫,然后她也就不再尝试了。现在对于她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要跟马斯特重归于好,回到那个安全的基地,然后慢慢地重新回到大家的视线中。接下来几天,她都留在家里,筹划安排,一遍又一遍演练她接下来的表演——眼泪、空姐的温柔、长篇真诚的申辩跟解释,还有如何把他勾引到那张双人床。”
“然后菲利普·马斯特回到了她的怀抱?”邦德问道。
总督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邦德一眼,说:“你还没有结婚,所以会不太清楚,但我想男女间的关系大抵都是相同的。只要两人之间还有人性的存在,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持续下去。一段关系倘若没有了仁慈,一个人明显不在乎另一个人是死是活,这种情况也仅仅算是不太好,而诋毁对方人格,情况就变得十分糟糕了;倘若最后利用对方的仁慈,使得对方丧失自我保护的本能,那便是罪不可恕的。我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婚姻了。有些人公然背叛后仍旧重归于好,有些成了罪犯甚至杀人犯最终被对方原谅,更不用说破产或其他形式的社会犯罪。失明以及各种疾病,这些都是可以熬过来的。但只要其中一方人性沦丧了,这段关系则再无法修复。我很认真地想过这些,还给维系人们关系的这个基本要素起了一个相当响亮的名字,我管它叫‘余慰定律’。”
邦德赞赏道:“这个名字极其贴切,让人印象深刻。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对此我再也同意不过了。余慰,最后一丝宽慰。自然,我相信你也会同意世间所有的爱情跟友情最终都以此为存在的基础。人生来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一旦有人让你感到危险,甚至随时想要毁掉你,最后一丝宽慰都没有了,那确实是时候结束了。为了拯救自己,你必须逃离。马斯特也意识到了吗?”
总督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下去:“马斯特走进房子时,罗达·马斯特就应该意识到她丈夫有点不一样了。然而她只看到对方把胡须剃光了,头发又变回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样蓬蓬松松的,外表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但其实只要她留意一下对方的眼睛、整个面部表情就可以看出点端倪了,可惜她没有。罗达·马斯特早已穿上一套最为朴素简单的连衣裙,淡淡的妆容,一副清纯的模样,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书,窗外的光线正好照在她膝盖以上,显得她更加明艳动人。她已经计划好,当丈夫走进屋子时,她就会挪开书本,抬起头,温顺、谦卑地看着对方,等待对方说话。然后她要站起来,低着头,安静地走到对方面前。她会向丈夫忏悔并表达自己的思念,让自己哭得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计划顺利的话对方会把她搂在怀里,然后她会向他保证,再三保证以后会一起幸福地过日子。她先前已经演练过很多很多遍,对此她还是相当自信的。
“如同计划好的那样,她抬起了头看着马斯特。却只见马斯特轻轻地放下他的行李箱,缓缓地走向壁炉台,站在那里茫然地俯视着她。他的眼神冰冷、无情,如同一潭死水。他从衣服里面的暗袋拿出一张纸,用着一副政府部门人员办公时毫无语气语调的声音说:‘这是对房子的安排,我已经划成两边了。厨房还有睡房归你,这间房还有客房归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用洗手间。’他弯下腰把纸张扔到她打开的书本上,‘除非有朋友来,否则你不能进我的房间。’罗达·马斯特张嘴想要说话。他甩了下手以示制止,接着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私底下跟你说话。以后你问什么,我也不会作答的。如果你有话要说,可以在洗手间留张纸条。还有饭菜要准时准备好,放到饭厅,我用完餐后你才可以过来吃。每个月我会给你20英镑作为家用支出,最初几个月都会由我的律师转达。我要跟你离婚了,你没有资格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的律师也在准备离婚协议书了,而我请的私人侦探已经收集好所有不利于你的证据。我在百慕大的任期一年后就会结束,离婚也会在那时生效。在此之前,在公众场合,我们仍旧会像一对正常夫妇那样。’
“马斯特把手插在裤兜里,客气地俯视着她。这个时候,她脸上掉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她看起来糟糕透了,就好像被打了一样。马斯特冷漠地说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没有的话,你最好收拾好你的东西,然后到厨房去。’他看了看他的手表,继续说道,‘晚餐时间定在每晚8点。现在已经7点30分了,你得赶紧准备去了。’”
总督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继续说道:“根据马斯特告诉我的旁枝末节,以及罗达·马斯特向伯福德太太倾诉的一切,伯福德太太后来也都告诉我了,所有这些结合在一起,不难看出,罗达·马斯特费尽心思,做了很多努力想要使丈夫动摇,她为自己辩护,她恳求对方,她歇斯底里地哭闹。但丈夫都无动于衷,她完全够不着她丈夫。她丈夫如同已经离去,派了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与她生活。最后她不得不妥协了。她没有钱,更付不起去往英格兰的交通费。为了温饱得以保障,她只能按照对方说的去做。就是这样一年间,他们一直保持距离生活着;在外头两人相敬如宾,当周边没有人时,他们便分开来,相互不说一句话。当然,我们看到他们夫妇和睦的情景都感到吃惊。他们之间的约定没有向外人透露过,罗达·马斯特为此感到羞愧,自然不会告诉外人,而马斯特本人更没必要说出来。我们虽然感觉马斯特似乎更离群了,但他的工作仍旧是一流的水准,这也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在想或许这段婚姻真的奇迹般好了起来。他们夫妻和睦,信誉也好了起来,很快人们就原谅并且忘记过去的一切,他们又重新成为一对受欢迎的夫妇。
“很快一年过去了,马斯特也是时候离开了。他对外宣称太太会留下处理好房子的事情再跟上,随后他们也照常参加各样的欢送会。他上船的时候,罗达没有去送他,我们对此都感到吃惊,但他也只是告诉我们说太太身体不舒服,所以没能来。日子照常过去,直到两个星期后,英格兰不知哪儿传来他们离婚的小道消息。随后罗达·马斯特出现在了政府大厦,跟伯福德太太有了一次很长时间的会面,最后她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包括待会儿我会跟你讲到的那些糟糕事,全盘托出。”
总督把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里面的冰块哐啷作响,他继续说下去:“其实马斯特走的前一天,他在洗手间看到了太太留下的纸条,对方只希望在他离开前,可以最后见他一面好好谈一次。在这之前,马斯特也看到过很多这样的纸条,但他总是撕掉,把它们扔在洗手盘上方的架子里。这回他潦草地给对方回复了,告知当晚6点可以在客厅会面。当时间到来,那个委屈的小媳妇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吵闹或求他发发慈悲了。现在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告诉对方,当月的家用只剩下10英镑了,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倘若对方走了,她只会贫困潦倒。
“‘先前送你的那些珠宝,还有裘衣披肩也不少的。’
“‘那些能卖出个50英镑就很不错了。’
“‘你要找份工作。’
“‘找工作也需要时间的。我还要找个地方住。两周后我就要搬出去了。你不给我点什么吗?我会饿死的。’
“马斯特冷漠地看着她,说道:‘这么漂亮的小脸蛋,饿不死的。’
“‘菲利普,你必须要帮我。必须的。倘若我在政府大厦门前乞讨,你也不会好看的。’
“屋子租来的时候已经配有家具,房东一周前也来确认了物品清单。屋子里除了一些零星物品,没有什么是他们的。此外,他们还持有的就是一辆轿车,马斯特买的一辆二手的名爵小轿车,还有一台收音电唱机,那是他从前为了取悦她而买的最后一个玩意儿,那之后太太迷上了高尔夫球,他就不需费尽心思去逗她高兴了。
“菲利普·马斯特看了对方最后一眼,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了。马斯特说:‘那好吧,车子跟收音电唱机你可以拿去。就这样吧,我还要去收拾行李。再见。’说完他转身走出客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总督望向邦德,说道:“至少还给了罗达一点东西,对吧?”总督诡异地笑了笑,继续说,“马斯特离开了,只剩下罗达·马斯特一个人,她开着车,带上她的结婚戒指,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像狐皮披肩什么的,去了哈密尔顿,找到了一间当铺。最后她的珠宝卖出了40英镑,裘皮换回了7英镑。随后她根据车上仪表板上的标志找到了相应的汽车经销商,并要求见经理。当她表示想要卖出那辆车子,要求开价的时候,对方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对方回应道:‘但是,夫人,马斯特先生购买这车子时是分期付款的,现在还有好些款项没有付呢。想必他也告诉过您,我们一周前已经给他发出一封律师信了吧?后来我们听说他已经离开了,随后他也写信告诉我们说您会过来处理后续的事宜。让我看看,’他取出一份文档,翻了几页,‘在这儿,现在车子还欠200英镑。’
“情景你也可以想象得到,罗达·马斯特放声大哭了起来。经过交涉,最后经理同意收回车子,尽管那时的车子还不值200英镑。他还坚持要她当场把车子留下,连同油箱里的汽油也要留下。罗达也只能同意,还谢天谢地没有被控告。随后她走出车库,搬着那台收音电唱机,顶着炎热沿着大街去往下一个地方,她已经猜到在无线电商店会有什么等着她了。果然,一样的套路,只是这一次她需要付10英镑才能说服店主收下那台收音电唱机。随后她搭便车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下了车,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回去,回到家里,她便倒在床上,那天除了放声大哭,她什么也没做。她已经是个被击败了的女人,现在菲利普·马斯特还要在她身上踩上几脚。”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相当了不起,真的。像马斯特这样的男人,善良,敏感,连一只蚂蚁也不愿踩死的人,现在我回忆中能想到的这件最残忍的事竟出自他手。”总督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管罗达有多大罪过,倘若她能给马斯特一丝余慰,对方也不会做得这么绝。而事实上,是她唤醒了马斯特的兽性,那股隐藏在人性最深处的卑劣兽性,那股只有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才会浮上表面的残忍兽性。马斯特想要那女人尝尝苦头,虽说比不上他曾经承受过的苦难,他也知道不可能比得过的,但至少也让对方尝尝由他带来的苦头。赠送她车子跟电唱机的假象都是马斯特苦心策划作为对她后续的惩罚,用来提醒她,让她知道马斯特有多恨她。尽管马斯特已经离开了,但仍旧不想她好过。”
邦德插了句:“这样的经历足以让人崩溃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伤害竟能到这样的地步。我倒开始有点儿可怜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还有马斯特,最后怎么样了?”
总督站了起来,看了一下他的表,惊呼道:“天啊,快半夜了。我居然把侍者,”他笑了一下,“还有你,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他走到壁炉旁,按了一下铃。一位黑人男管家走了过来。总督因耽误了对方时间道了歉,同时告诉对方可以关灯锁门了。邦德这时也站了起来。总督转向邦德说:“这边请,我接着告诉你后面的事。我们从这边穿过花园,让哨兵给你开个门。”
他们慢慢穿过不同的房间,走下宽阔的阶梯,朝花园走去。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头顶之上,天高云淡,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总督继续说下去:“马斯特仍在公职机构工作,然而他的工作表现没能像刚开始那样超群卓越了。经历过百慕大的那些事情,他身体上的某些东西似乎被掏空了,某些机能好像也死掉了。他徒有一副皮囊,半死不活的样子。都是那女人的错,当然,我想他对那个女人做的事也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缠绕着他。他的工作仍旧处理得很到位,但远离人群、缺少人的关怀,使他整个生命变得没有色彩了。他也没有再结婚。最后他被指派参与一个在坦桑尼亚区域种植花生的项目,项目失败后,他就退休回到了尼日利亚生活了,回到了那个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群中,回到那个最开始的地方。我有时会想起我们年轻时他的那副模样,说真的,有点可悲。”
“那个女人呢?”
“噢,她也过了一段相当狼狈的时光。我们有时也会捐些钱给她,或者找各种各样的活儿给她。她尝试回去当一名空乘小姐,但她先前与帝国航空解约时闹得不太愉快,对方不愿意给她机会了。那时还没有很多的航空公司,空乘小姐的岗位本来就是僧多粥少。同年晚些时候伯福德太太也跟着先生调到牙买加去了,就这样她主要的靠山也没有了。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伯福德太太对她还是挺喜欢的。这回罗达·马斯特接近绝望了。但她仍旧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不同的男人会养着她一段时间;但在百慕大这样的小地方,这样的事也长久不了,很快她的名声就臭大街了,她几乎被当成妓女送进警察局。不过老天似乎觉得她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后来伯福德太太的一封信让她免受惊扰。信里柏福德太太表示已经在牙买加帮她寻得一份接待员的工作,就在金斯敦一家最好的酒店——蓝山酒店。接着她就离开了。我猜百慕大的人们也都为她的离开而痛快地松了一口气。从那之后我也被调到罗得西亚[12]去了。”
这时总督和邦德来到了政府大厦大门前的那块空地。不远处,月光之下,只见四周闪着光,不同颜色的屋顶,白的黑的粉的相互交织,拥挤狭窄的街道,漂亮的隔板屋带着花哨三角屋顶,还有拿索这座城市特有风格的阳台。随着一阵嘈杂声,哨兵注意到总督的到来,向其举枪致敬。总督抬起了手,回复道:“好。稍息。”哨兵又是一系列机械动作把枪放下,重新站好,四周又恢复一片宁静。
总督说:“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然而命运还来了一个急转弯。一天一个加拿大的百万富翁来到了蓝山酒店,在那儿过冬。最后离开时他带上了罗达·马斯特,带她回加拿大并娶了她,从此她过上了安逸奢侈的生活。”
“好家伙,她倒真走了狗屎运。不太配啊。”邦德说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事情很难说。生活总不按常理出牌的。或许她对马斯特所造成的伤害,命运觉得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或许马斯特的父母才是真正的罪人,他们让马斯特成了一个容易受伤的人。他们给了马斯特这样的成长环境,这就可以想象得到他的人生中避免不了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刻。命运只是刚好选择了罗达去做这个施者。现在命运奖赏了她所做出的贡献。这些事确实很难评判。不管怎样,罗达在加拿大生活得非常愉快,今晚没准在享受良宵呢。”
邦德笑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那充满暴力戏剧化的人生似乎非常空洞。卡斯特罗叛军,还有那条烧焦的游艇,这些只是廉价报纸上一则危险新闻里的一个小道具。一个无聊的晚宴,身旁坐着一个无趣的女人,一次偶然的对话,竟为他翻开了一页真正残暴的篇章。这出人间喜剧,里面混杂的人性是原始真实的,命运在里面展开的游戏,比政府为秘密情报局策划的任何阴谋来得还要真实。
邦德转过身面向总督并抓住对方的手,感谢道:“谢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刚刚我还觉得哈维·米勒太太是个枯燥无味的人。感谢你,我想我会记住她的。我应该对他人多点关注,不应忽视他们的存在。你教了我很多。”
他们相互握了握手。总督笑着说道:“我很高兴你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我还在担心或许你会觉得无味。你过着刺激多样的生活。实话告诉你,我刚刚还在为晚餐后要跟你谈些什么感到不知所措。要知道,在殖民地公职机构的生活向来单调乏味。”
他们互道晚安,随后邦德沿着安静的街道向码头的不列颠殖民地酒店走去。他想到了明天早上还要跟迈阿密海岸警卫队以及联邦调查局的人员会晤。明天的会晤,先前他是很感兴趣,甚至感到激动的,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些无聊并且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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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拿索:巴哈马群岛的首都。
[2] 迈阿密: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港市。
[3] 爵级大十字勋章:巴斯勋章中的一种,获勋者通常是高级军官或高级公务员。
[4] 戈德尔明:英国英格兰东南部萨里郡的小镇。
[5] 切尔腾纳姆: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
[6] 坦布里奇韦尔斯:英国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西南部的自治市。
[7] 特鲁西尔阿曼: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旧称。
[8] 背风群岛:西印度群岛中小安的列斯群岛北部的群岛。
[9] 艾德怀尔德机场:现在的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
[10] 亚丁:也门人民共和国首都。
[11] 哈密尔顿:美国城市。
[12] 罗得西亚:非洲中南部一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