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棐
许棐(生年死年不详)字忱夫,自号梅屋,海盐人,有《梅屋诗稿》、《融春小缀》、《梅屋第三稿》、《梅屋第四稿》。他是江湖派诗人而能在姚合、贾岛以外也师法些其他晚唐作家的。
乐府
妾心如镜面,一规 [1] 秋水清;郎心如镜背,磨杀不分明。
郎心如纸鸢,断线随风去;愿得上林 [2] 枝,为妾萦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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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圆形。
[2] 原是秦汉时皇帝花园的名字,借指树木。
秋斋即事
桂香吹过中秋了,菊傍重阳未肯开;几日铜瓶无可浸,赚他饥蝶入窗来。
泥孩儿
牧渎 [1] 一块泥,装塐 [2] 恣华侈;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 [3] 。少妇初尝酸 [4] ,一玩一心喜;潜乞大士灵 [5] ,生子愿如尔。岂知贫家儿,呱呱瘦于鬼;弃卧桥巷间,谁或顾生死!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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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牛喝水的小河。
[2] 塐(sù素)同“塑”,用泥做人物形象。
[3] 参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关于宋代所谓“磨喝乐”的描写:“乃小塑土偶……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
[4] 有孕。
[5] 所谓“送子观音”;从《太平广记》卷一百十《王珉妻》、《孙道德》,又卷一百十一《卞悦之》等故事看来,远在宋以前就流行这种迷信。
利登
利登(生年死年不详)字履道,自号碧涧,南城人,有《骳稿》。他是江湖派里比较朴素而不专讲工致细巧的诗人。
田家即事
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
野农谣 [1]
去年阳春二月中,守令出郊亲劝农。红云一道 [2] 拥归骑,村村镂榜黏春风 [3] 。行行蛇蚓字相续 [4] ,野农不识何由读 [5] ?惟闻是年秋,粒颗民不收:上堂对妻子,炊多籴少饥号啾;下堂见官吏,税多输少喧征求。呼官视田吏视釜 [6] ;官去掉头吏不顾;内煎外迫两无计,更以饥躯受笞箠。古来丘垅几多人,此日孱生岂难弃!今年二月春,重见劝农文;我勤自钟惰自釜 [7] ,何用官司劝我氓?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或言州家 [8] 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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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讽刺地方官一年一次刻板照例的“劝农”仪式。唐以来讲“劝农”的诗很多,像利登的同时人郑清之、许及之、刘克庄、方岳等就都写过这类诗篇(《安晚集》补编卷二《和虚斋劝农》,《涉斋集》卷十五《劝农口号》,《后村大全集》卷八《劳农》,《秋崖小稿》卷十五《劝耕》),也都是打着官话;只有利登这首和谌祜的《劝农日》反映了惨酷的真实情况,说出了人民的话,揭破了官样文章。此外《南宋群贤小集》第十一册林希逸《竹溪十一稿诗选》里的《劭农》诗只描写官府下乡请农民喝酒,让我们知道“劝农”的典礼是怎么一回事。
[2] 指贵人出行的仪仗。
[3] 指劝农的木刻告示。
[4] 唐太宗李世民描写恶劣难认的草书说:“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见《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是句名言。
[5] 参看《南宋群贤小集》第十一册林希逸《竹溪十一稿诗选·劭农》:“已分镂板随人看,闻说今年僻字稀。”
[6] 请大官瞧瞧田里多么荒,请小官瞧瞧锅子里多么空。大官身份高,所以农人不敢请他屈尊进屋。
[7] “钟”见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注〔9〕,“釜”是六斗四升。意思说勤苦的人收成多,懒惰的人收成少,这种劳动果实在数量上的差异是《劝农》最有力的论证。
[8] “家”字等于“公家”的“家”,指州官。
[9] 参看刘壎《隐居通议》卷八载南宋末谌祜《劝农日》:“山花笑人人似醉,劝农文似天花坠。农今一杯回劝官,吏瘠民肥官有利。官休休,民休休,劝农文在墙壁头。官此日,民此日,官酒三行官事毕。”曾燠《江西诗征》卷二十一也选了这首诗,大概是根据《隐居通议》来的,而把题目改为《劝农曲》。
叶绍翁
叶绍翁(生年死年不详)字嗣宗,浦城人,有《靖逸小集》。江湖派诗人,最擅长七言绝句。
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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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有另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说:“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又《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云鬓自粘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枝”;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搀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
田家三咏
织篱为界编红槿,排石成桥接断塍。野老生涯差省事,一间茅屋两池菱。
田因水坏秧重播,家为蚕忙户紧关 [1] ;黄犊归来莎草阔,绿桑采尽竹梯闲。
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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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注〔4〕。
[2] 参看白居易《代卖薪女赠诸妓》:“乱蓬为鬓布为裙,晓蹋寒山自负薪;一种钱塘江上女,著红骑马是何人!”苏轼《於潜女》:“青裙缟袂於潜女,两足如霜不穿屦……逢郎樵归相媚妩,不信姬姜有齐鲁。”叶绍翁写得比白深刻,比苏醒豁;意思说富贵人家妇女的有闲生活,农家妇女不但没见过,并且听人讲了也还不能相信。
夜书所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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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种景象就是姜夔《齐天乐》咏蟋蟀所谓:“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严羽
严羽(生年死年不详)字仪卿,一字丹邱,自号沧浪逋客,邵武人,有《沧浪吟》。他是位理论家,极力反对苏轼黄庭坚以来的诗体和当时流行的江湖派,严格的把盛唐诗和晚唐诗区分,用“禅道”来说诗,排斥“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开了所谓“神韵派”,那就是以“不说出来”为方法,想达到“说不出来”的境界。他的《沧浪诗话》在明清两代起了极大的影响,被推为宋代最好的诗话,像诗集一样,有人笺注 [1] ,甚至讲戏曲和八股文的人,也宣扬或应用他书里的理论 [2] 。
批评家一动手创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头塞他的嘴——毋宁说,使他的嘴咬他的手。大家都觉得严羽的实践远远不如他的理论 [3] 。他论诗着重“透彻玲珑”、“洒脱”,而他自己的作品很粘皮带骨,常常有摹仿的痕迹;尤其是那些师法李白的七古,力竭声嘶,使读者想到一个嗓子不好的人学唱歌,也许调门儿没弄错,可是声音又哑又毛,或者想起寓言里那个青蛙,鼓足了气,跟牛比赛大小。江湖派不满意苏、黄以来使事用典的作风,提倡晚唐诗;严羽也不满意这种作风,就提倡盛唐诗。江湖派把这种作风归罪于杜甫,就把他抛弃;严羽把杜甫开脱出来,没有把小娃娃和澡盆里的脏水一起掷掉,这是他高明的地方。他虽然“以禅喻诗”,虚无缥缈,作品里倒还有现实感,并非对世事不见不闻,像参禅入定那样加工精制的麻木。他很爱国,尽管他那些《从军》、《塞下》、《出塞》、《闺中词》等等都是仿古摹唐之作,看来也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抛锚下碇,寄托着他的期望:“何日匈奴灭,中原得晏然?”跟一般想象边塞风光的摹唐之作,还有点儿不同。此外他有两三首伤离忧乱的诗,比较不依傍前人,颇有情致。
关于《沧浪诗话》,此地不能多讲,只有两件事还值得一提。当时跟《沧浪诗话》的主张最符合的是包恢《敝帚稿略》里几篇文章 [4] ,而据《樵川二家诗》卷首黄公绍的序文 [5] ,严羽是包恢的父亲包扬的学生;当然,徒弟的学问和意见未必全出于师父的传授,不过假如师兄弟俩的议论相同,这里面就有点关系。《沧浪诗话》的主张不但跟十九世纪欧洲颇为风行的一派诗论接近,并且跟古印度的一派诗论暗合,更妙的是那派诗论的口号恰恰相当于汉文的“韵”字 [6] ;印度的文艺理论没有介绍到中国来过,“禅”不过沾了印度哲学一点儿边,所以这个巧合很耐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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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代就有胡鉴的注本,还有仅注《诗体》一节的王玮庆《沧浪诗话补注》。
[2] 王骥德《曲律》卷三《杂论》第三十九上(参看第二十一、第二十六),董其昌《容台文集》卷二《赵升之制义序》、《戏鸿堂稿自序》,王铎《拟山园初集》第二十四册《文丹》。
[3] 例如方回《桐江集》卷七《〈诗人玉屑〉考》,李东阳《怀麓堂集·杂记》卷十,胡应麟《诗薮》内编古体中,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二等;参看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四称赞《沧浪诗话》,而卷一百四十七说严羽的诗“仅具声响,全乏才情”。
[4] 卷二《答傅当可论诗》、《答曾子华论诗》、卷五《书徐子远〈无弦稿〉后》。马金编戴复古《石屏诗集》有包恢序,《敝帚稿略》漏收,里面的议论也可参证。
[5] 《在轩集》失收。
[6] 参看德《梵文诗学史研究》第二册第五章、第六章。(1925年伦敦版第181页、190页、226页)
有感 [1]
误喜残胡灭,那知患更长!黄云新战路,白骨旧沙场。巴蜀连年哭,江淮几郡疮。襄阳根本地,回首一悲伤。
闻道单于使,年来入国频。圣朝思息战,异域请和亲。今日唐虞际,群公社稷臣;不防盟墨诈,须戒覆车新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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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有六首。宋理宗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宋师会合蒙古师灭金;理宗端平二年至淳祐六年蒙古师攻四川、湖北、安徽等地;理宗宝祐六年(公元1258年)至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蒙古师攻四川、湖北、湖南等地,结果宋宰相贾似道向蒙古求和,以“称臣纳币”为条件;宋度宗赵禥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蒙古师围襄阳,一直围困到咸淳九年守将吕文焕因贾似道不派兵援救,献城出降。严羽这些诗大约是咸淳三年以后所作。
[2] 订和约,就不防备敌人的反覆无常、不守信义,那可得小心,别重新吃大亏。
临川逢郑遐之之云梦 [1]
天涯十载无穷恨,老泪灯前语罢垂。明发又为千里别,相思应尽一生期。洞庭波浪帆开晚,云梦蒹葭 [2] 鸟去迟。世乱音书到何日?关河一望不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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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题目原作《临川逢郑遐之云梦》,疑心漏掉一个“之”字;郑遐之到湖北去,路过江西,遇见严羽。
[2] 云梦泽边的芦荻;这是用《诗经》里《秦风·蒹葭》的语意,表示分手之后,盈盈一水,相望相思。
乐雷发
乐雷发(生年死年不详)字声远,自号雪矶,舂陵人,有《雪矶丛稿》。他在当时的诗名并不大,其实算得宋末小家里一位特出的作者,比较有雄伟的风格和激昂的情调。近体诗还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
乌乌歌 [1]
莫读书!莫读书!惠施五车 [2] 今何如?请君为我焚却《离骚赋》,我亦为君劈碎《太极图》 [3] ;朅来相就饮斗酒,听我仰天呼乌乌 [4] 。深衣大带讲唐虞,不如长缨系单于;吮毫搦管赋《子虚》,不如快鞭跃的卢 [5] 。君不见前年贼兵破巴渝,今年贼兵屠成都 [6] ;风尘 洞兮豺虎塞途,杀人如麻兮流血成湖。眉山书院嘶哨马,浣花草堂巢妖狐 [7] 。何人笞中行 [8] ?何人缚可汗?何人丸泥封函谷 [9] ?何人三箭定天山 [10] ?大冠若箕兮高剑拄颐;朝谭回轲兮夕讲濂伊 [11] 。绶若若兮印累累,九州博大兮君今何之?有金须碎作仆姑 [12] ,有铁须铸作蒺藜。我当赠君以湛卢青萍之剑,君当报我以太乙白鹊之旗 [13] 。好杀贼奴取金印,何用区区章句为?死诸葛兮能走仲达,非孔子兮孰却莱夷 [14] ?噫!歌乌乌兮使我不怡,莫读书!成书痴!
* * *
[1] 据乐雷发后人乐宣的《雪矶丛稿跋》,乐雷发在宝祐元年(公元1253年)中特科状元,“时元兵大起,西北多虞……尝为《乌乌歌》……励志发愤”。诗的宗旨是感慨在国家危急之际,书生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书生包括两种人,写作词章的文学家和研究性理的道学家,而似乎对后者谴责得更多。南宋时道学的声势已在评论刘子翚的时候提起过,作家像陈造、徐似道等偶尔写了些诗词讽刺道学家的诈伪(《江湖长翁文集》卷六《正学》、卷七《送项平甫》,《癸辛杂识》续集卷上载《一剪梅》词),政客像刘德秀、胡纮之流纷纷上过奏章攻讦道学家“蟠据朝廷,几危社稷”,“图为不轨”(李心传《道命录》卷七上,参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褒赠伊川”条、又丁集“庆元党”条)。讽刺的只是指摘一部分道学家的行为,攻讦的也是诬告政治上的异己分子,论点都逃不出宋高宗所谓“浮伪之徒……窃借名以自售”。只有陈亮的批评最中要害:“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痺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龙川文集》卷一《上孝宗皇帝第一书》)南宋末期,当时外国的侵略愈来愈厉害,而道学恰恰又经宋理宗御定为国家的正统学问,就有人跟陈亮起了同感,乐雷发这首诗是个极好的例。同时,恰像东晋人看到“中原倾覆”“神州陆沉”都是崇尚老庄的“清谈”的结果(严可均《全晋文》卷一百二十五范宁《王弼何晏论》,《世说新语》第二十六《轻诋》记桓温语;参看《全晋文》卷三十七庾翼《贻殷浩书》、卷七十三刘弘《下荆部教》、卷八十九陈 《与王导书》、卷一百二十七干宝《〈晋纪〉总论》,《世说新语》第二《言语》记王羲之戒谢安语),有人也体会到崇尚孔孟的道学很可以误国祸世,因此往往把清谈和道学相提并论。利登说:“开明周孔心,赖有伊洛儒……彼哉典午时,相师谈清虚;未知千载人,视今更何如?”(《南宋群贤小集》第八册《骳稿·感兴》)俞文豹说:“恐开物成务之事业废而为格物致知之谈……故孝宗皇帝恐其流为晋人之清谈”(《吹剑录》外集);沈子固说:“异时必为国家莫大之祸,恐不在典午清谈之下也”(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下“道学”条,又《志雅堂杂钞》卷上“人事”条记沈子固语略同)。宋亡以后,刘壎更沉痛地说:“谁将道学称清谈,更着程文配作三。带雨纸人存旦暮,屯云铁骑满东南。宗祧烟灭谁长虑,字义渊深且饱参。如此虚浮国同社,犹将旧事重 !”(《水云村吟稿》卷七《客谈宋事》)其实正像俞文豹所说,宋孝宗早已感觉到当时的“儒者”不切实际而爱“高论”,讲过:“今士大夫微有西晋风。”(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直到明代,还有人讨论这个问题。(例如徐谟《太室麈谈》:“晋人以名理为清谈,宋人以道学为清谈”;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二引“二无公”语:“今谓宋儒与晋清谈同弊,过矣!”)有趣的是,在南宋的冤家敌人那里,也发生了跟《乌乌歌》相类的议论,认为金的国势受了文学和道学的蚀害。完颜伟谏金世宗说:“今皇帝一向不说着兵,使说文字人朝夕在侧;不知三边有急,把诗人去当得否?”(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十七)金的遗老程自修的《痛哭》诗说:“乾坤误落腐儒手,但遣空言当汗马;西晋风流绝可愁,怅望千秋共潇洒!”(杜本《谷音》卷上)参看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十一《书事》第五首:“朱张遗学有经纶,不是清谈误世人;白首归来会同馆,儒冠争看宋师臣。”——这代表金元道学家的观点,忻幸南宋道学家在国亡后能到北方来。
[2] 庄子《天下》篇说惠施“其书五车”,后世借来指博学。
[3] 周敦颐作《太极图》和《太极图说》,宋儒推崇为宇宙和人生的最精简的表解和说明。(参看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十二)这里把《离骚赋》代表文学,把《太极图》代表道学;“我”和“君”的用法表示乐雷发只以文人自居。当然,乐雷发的《离骚赋》并没给人烧掉,否则那里会有编成五卷的《雪矶丛稿》?而且他也不敢劈碎《太极图》,只要看他自己的状元策(周洪谟《雪矶先生诗集序》引:“求天下之士以文,不若淑天下之士以道”)、他的诗稿自序(“早岁……溺志词章,既而悔之,方将鞭辟近里,以进圣贤之学”)、他的《登濂溪太极楼》(《丛稿》卷一:“英英考亭翁,反心会天奥……深根复深根,笃行以为宝”)、《与复古叔读横渠〈正蒙书〉》(卷四:“半生骄吝如蜗缩,自把《西铭》反覆看”)和《无题》(卷四:“只今心印谁传得,自折《通书》拨篆灰”)。
[4] “乌乌”通“呜呜”;这是用汉代杨恽《报孙会宗书》:“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
[5] “讲唐虞”指道学家,“赋子虚”借司马相如来指文学家;“不如”两句分别用汉代终军请“受长缨系南越王”和三国时刘备骑的卢马“一踊三丈”跃过檀溪的故典。“深衣”句是因为程颐以来的道学家都“幅巾大袖”,衣服与众不同(参看张耒《柯山集》卷二十二《赠赵簿景平》,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乐雷发《无题》诗里也说:“大袖褒衣走浙淮。”
[6] 看乐宣的跋语,似乎这是宝祐六年(公元1258年);但是乐雷发的自序是宝祐五年所作,假如《雪矶丛稿》还是作者编定的原本,未经后人增补,那么这里的“今年”是淳祐元年(公元1241年),那年十一月蒙古兵破成都,“前年”是嘉熙三年(公元1239年),那年八月蒙古兵取重庆、眉州等地。
[7] “风尘”两句用李白《蜀道难》:“所守或匪人,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浣花草堂在成都,是杜甫的故居;眉山书院指眉州孙家的藏书楼兼学堂,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集》卷四十一《眉山孙氏书楼记》所谓“书楼山学”。这里可能把眉山书院象征道学,浣花草堂象征文学。
[8] 《汉书》卷四十八载贾谊所上“痛哭流涕长太息”奏疏说:“行臣之计,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中行说是个护送公主远嫁匈奴的汉人,留在匈奴那里,“以汉事告匈奴”;此地借中行说指那些投降蒙古的宋人。
[9] 汉代王元对隗嚣夸口说:“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
[10] 唐代军队里赞扬薛仁贵的歌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11] 这里把文学撇开,专指道学:颜回、孟轲、周敦颐(号濂溪)、程颐(号伊川)。
[12] 箭。
[13] “湛卢”、“青萍”都是三国以前传说的名剑。《汉书》卷二十五上《郊祀志》记载汉武帝,造《泰一缝旗》,上面画日、月、星、龙等形象;李白《送外甥郑灌从军》第三首说:“斩胡血变黄河水,枭首当悬白鹊旗。”
[14] 《三国志·蜀志》卷五《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载民谣:“死诸葛走生仲达。”《左传》定公十年记齐侯与鲁侯会,齐侯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子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非齐君所以命诸侯。”这里的孔子当然代表道学家,意思说道学家得像孔子那样智勇双全;诸葛亮可能代表“名士”,因为他是历史上很早被称为“名士”的人,那位给他吓走的“仲达”——司马懿——说他“可谓‘名士’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裴子语林》卷上),而文学家是一向号称“名士”的。乐雷发在旁的诗里极推重诸葛亮。(《丛稿》卷一《胡料院出示车攻图仍索俚作》)
常宁道中怀许介之
雨过池塘路未干,人家桑柘带春寒。野巫竖石为神像,稚子搓泥作药丸。柳下两姝争饷路,花边一犬吠征鞍。行吟不得东溪 [1] 听,借砚村庐自写看。
* * *
[1] 许玠,字介之,衡阳人,有《东溪诗稿》。《后村大全集》卷六、卷一百《题许介之诗》一诗一文说周必大“称其诗”,他为人“磊落”、“忠义”,有抵御“狄难”的“规画”。
秋日行村路
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 [1] 香。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 [2] 。
* * *
[1] 祭土地神的胙肉。
[2] 古人诗里常有这种句法和颜色的对照,例如白居易《寄答周协律》:“最忆后庭杯酒散,红屏风掩绿窗眠”;李商隐《日射》:“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韩偓《深院》:“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映碧芭蕉”;陆游《水亭》:“一片风光谁画得?红蜻蜓点绿荷心。”(《剑南诗稿》卷七十六)乐雷发的第三句比陆游的新鲜具体,全诗也就愈有精彩。
逃户
租帖名犹在,何人纳税钱?烧侵无主墓,地占没官 [1] 田。边国干戈满,蛮州瘴疠偏。不知携老稚,何处就丰年?
* * *
[1] 充公。
周密
周密(1232—1298)字公谨,自号草窗,又号弁阳啸翁,又号苹洲,吴兴人,有《草窗韵语》,里面都是宋代灭亡以前的诗。他的《弁阳诗集》已经失传,可见他感慨宋亡的诗所谓“凄凉怕问前朝事,老大犹存后世书” [1] ,不免希望太奢!南宋能诗的词家,除了姜夔,就数到他。他的诗也学晚唐体,在一般江湖派所效法的晚唐人以外,又搀进了些李贺、杜牧的风格。诗里的意境字句常常很纤涩,例如“喷天狂雨浣香尽,绿填红阙春无痕” [2] ,像李贺的诗,更像吴文英的词。这里面也许有线索可找。宋末虽然有几位学李贺的诗家(周密而外,像谢翱、萧立之等),而李贺主要是词家“炼字”的典范 [3] 。“四灵”等人的诗使读者想起花园里叠石为山、引水为池,没有真山真水那种阔大的气象,周密的诗更使人想到精细的盆景。
* * *
[1] 马廷鸾《碧梧玩芳集》卷十五《题周公谨〈弁阳集〉后》引。参看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八《弁阳诗序》里对周密少年、壮年、晚年诗格的分别描述。
[2] 《草窗韵语》五稿《归春曲》。
[3] 参看张炎《词源》卷下“字面”条,又沈义父《乐府指迷》。
夜归
夜深归客倚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 [1] 。
* * *
[1] 参看陆龟蒙《钓侣》:“归时月堕汀洲暗,认得妻儿结网灯。”
野步
麦陇风来翠浪斜,草根肥水噪新蛙。羡他无事双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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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李群玉《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长沙东湖》:“草色醉蜻蜓。”
西塍秋日即事
络纬声声织夜愁,酸风吹雨水边楼。堤杨脆尽黄金线,城里人家未觉秋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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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代贡性之的名作《涌金门见柳》:“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简直就像有意跟这首诗对照似的。贡性之的诗见顾嗣立《元诗选》二集辛集里《南湖集》;徐 《笔精》卷五、钱谦益《列朝诗集》闰集卷六引作日本人诗,袁枚《随园诗话》卷九引作李金娥诗,也许都因为这首诗流传得很广很远,险些回不来老家了。
西塍废圃
吟蛩鸣蜩 [1] 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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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蟋蟀和蝉。
[2] 晚唐郑谷《莲叶》:“多谢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后人诗里就常把荷叶说成是鹅鸭等的雨伞,例如跟周密年辈相接的许棐《梅屋诗稿·枯荷》:“万柄绿荷衰飒尽,雨中无可盖眠鸥。”周密说它是鱼的阳伞,略似李群玉《新荷》:“圆阴已蔽鱼。”《楚辞·九歌·河伯》:“乘水车兮荷盖”,又《湘夫人》:“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这些诗句都坐实“荷盖”的字面,贴切荷叶的形状,把神话纤巧化,仿佛化山水为盆景。艾性《剩语》卷上《荷叶》:“龟鱼荫凉影,鹭鸥憩别业”,下句又从“筑室”上生发。
文天祥
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一字宋瑞,自号文山,吉水人,有《文山诗集》、《指南录》、《指南后录》、《吟啸集》。这位抵抗元兵侵略的烈士留下来的诗歌绝然分成前后两期。元兵打破杭州、俘虏宋帝以前是一个时期。他在这个时期里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草率平庸,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诗比例上大得使我们吃惊。比他早三年中状元的姚勉的《雪坡舍人稿》里有同样的情形,大约那些人都要找状元来替他们做广告 [1] 。他从元兵的监禁里逃出来,跋涉奔波,尽心竭力,要替宋朝保住一角山河、一寸土地,失败了不肯屈服,拘囚两年被杀。他在这一个时期里的各种遭遇和情绪都纪载在《指南录》、《吟啸集》里,大多是直书胸臆,不讲究修辞,然而有极沉痛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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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翰墨大全》壬集卷八任翔龙《沁园春·赠谈命许文》:“办一封好纸,觅状元诗。”
扬子江 [1]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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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南通搭海船到浙东转往福州去的路上所作;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宋端宗赵昰在福州即位。
南安军 [1]
梅花南北路 [2] ,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此归 [3]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4] 。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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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帝昺祥兴元年(公元1278年),元兵破潮州,俘虏了文天祥,明年押送他到北方去;这是他被俘后从广东到江西经过大庾岭所作。
[2] 相传大庾岭是南北气候的分界,所以“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唐宋白孔六帖》卷九十九)。
[3] 刻本作“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据刘壎《隐居通议》卷十二改正。江西是文天祥的故乡。谢翱《晞发遗集》卷上《书文山卷后》:“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正是用文天祥的句法。这种对仗原是唐人五律里搬弄字面的伎俩,例如贯休《怀周朴、张为》:“白发应全白,生涯作么生?”又《送僧游天谷》:“眼作么是眼?僧谁识此僧?”李咸用《早秋游山寺》:“静于诸境静,高却众山高。”文天祥向纤巧的句型里注入了新内容,精彩顿异。
[4] 暗用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和丁令威的“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犹是人民非”。
[5] 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蕨薇当粮食的故事。到了南安军,文天祥就绝食,“八日若无事然……复饮食如初”(《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临江军》)。
金陵驿 [1]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2]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3] ?从今别却江南路 [4] ,化作啼鹃带血归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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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是被俘北去之作。
[2] “山河”句暗用王导的“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第二《言语》;《晋书》作“江山之异”,《通鉴》作“江河之异”,参看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城郭”句参看《南安军》注〔4〕。
[3] 暗用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金陵王气黯然收……故垒萧萧芦荻秋。”和《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老”等于说“晚”、“迟暮”。
[4] “路”刻本作“日”,据刘壎《隐居通议》卷十二改正。
[5] 这两句沉挚的诗感动了许多人,明代灭亡时的烈士何腾蛟有首《自悼》诗就受了它的启示。(参看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卷九引张应诏《图园集》)
除夜 [1]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 [2] 梦,挑灯夜未央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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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八年除夕。这是关在燕京牢狱里等死的诗。
[2] 旧历元旦日,照规矩合家团聚喝“屠苏酒”。
[3] 包含“守岁”和“长夜漫漫何时旦”两重意思。
汪元量
汪元量(生年死年不详)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人,有《水云集》、《湖山类稿》。他是供奉内廷的琴师,元兵灭宋,把三宫俘虏到北方去,他也跟去。他对于“亡国之苦、去国之戚”,有极痛切的感受,用极朴素的语言抒写出来。在宋代遗民叙述亡国的诗歌里,以他的《湖州歌》九十八首和俞德邻的《京口遣怀》一百韵 [1] 算规模最大,但是他写得具体生动,远在俞德邻之上。从全部作品看来,他也是学江湖派的,虽然有时借用些黄庭坚陈师道的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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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佩韦斋文集》卷二。
醉歌 [1]
淮襄州郡尽归降,鞞鼓喧天入古杭。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 [2] 行。
六宫宫女泪涟涟,事主谁知不尽年 [3] !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
乱点连声杀六更 [4] ,荧荧庭燎待天明 [5] 。侍臣已写归降表 [6] ,“臣妾”佥名“谢道清” [7] 。
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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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写宋帝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春季的事。元兵在伯颜统帅之下,直逼宋都临安——杭州;那时候帝 还是个不足六岁的孩子,母亲全太后听政,派大臣向伯颜上传国玺和降表。
[2] “成”一作“千”。
[3] 借用陈师道《妾薄命》第一首的语意:“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不尽年”等于说“不能偕老”。
[4] 一作“花底传筹杀六更”。宋代宫廷里,五更以后还打六更,参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五“六更”条;南宋人诗里常提起六更,如杨万里《诚斋集》卷三十一《谢余处恭送七夕酒果》自注、魏了翁《鹤山大全集》卷十《紫宸殿御筵即事》、岳珂《玉楮集》卷八《望北关门》又《梦尚留三桥旅邸》、陈著《本堂集》卷四《早行到慈云》。汪元量《越州歌》第七首也说:“打断六更天未晓。”“杀”同“煞”,即“收煞”之“煞”。
[5] 一作“风吹庭燎灭还明”。
[6] 一作“侍臣奏罢降元表”。
[7] 谢道清是宋理宗的皇后,帝 的祖母,那时候的“太皇太后”,宋宫里最尊贵的人物;伯颜勒索她的“手诏”。汪元量还有一首《和徐雪江〈即事〉》诗也说:“夜来闻太母,已自纳降笺”,都流露出他对这件事的不满意。俞德邻《京口遣怀》说:“茕然太母身,垂老歌《黄鹄》”,还是原谅的语气;谢枋得《叠山集》卷四《上丞相留忠斋书》就坦白地说:“太母轻信一二执政之谋,挈祖宗三百年土地人民尽献之□□,无一字与封疆之臣议可否,君臣之义亦大削矣。”
湖州歌 [1]
丙子正月十有三,挝鞞伐鼓下江南。皋亭山上青烟起,宰执相看似醉酣。
万马如云在外间,玉阶仙仗罢趋班。三宫北面议方定,遣使皋亭慰伯颜。
殿上群臣嘿不言,伯颜丞相趣 [2] 降笺;三宫共在珠帘下,万骑虬须绕殿前。
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似幼君 [3] 。
一掬吴山 [4] 在眼中,楼台累累 [5] 间青红。锦帆后夜烟江上,手抱琵琶忆故宫。
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
太湖风卷 [6] 浪头高,锦柁摇摇坐不牢;靠着篷窗垂两目,船头船尾烂弓刀 [7] 。
晓来宫棹去如飞,掠削 [8] 鬟云浅画眉。风雨凄凄能自遣,三三五五坐弹棋。
莫雨萧萧酒力微,江头杨柳正依依。宫娥抱膝船窗坐,红泪千行湿绣衣。
晓鬓鬅松懒不梳,忽听人说是南徐 [9] ;手中明镜抛船上,半揭篷窗看打鱼。
官军两岸护龙舟,麦饭鱼羹进不休。宫女垂头空作恶,暗抛珠泪落船头。
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淮南兵后人烟绝 [10] ,新鬼啾啾旧鬼啼。
青天澹澹月荒荒,两岸淮田尽战场。宫女不眠开眼坐,更听人唱哭襄阳 [11] 。
篷窗倚坐酒微酣,淮水无波似蔚蓝。双橹咿哑摇不住,望中犹自是江南。
销金帐下忽天明,梦里无情亦有情。何处乱山可埋 [12] 骨,暂时相对坐调笙。
锦帆百幅碍斜阳,遥望陵州 [13] 里许长。车马争驰迎把盏,走来船上看花娘。
日中转柁到河间,万里羁人强自宽。此夜此歌如此酒,长安 [14] 月色好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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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写宋母后、幼主、宫女、内侍、乐官等等被元兵俘虏到北方去的事。元人王恽《秋涧大全集》卷七《吴娃行》可相参照。德祐二年二月伯颜从临安东北的皋亭山进屯湖州,派人到临安向谢太后索取投降的“手诏”,并且封府库,收图书,解除宋的职官,取销宋的侍卫军,所以汪元量把湖州作为题目。
[2] 催索。
[3] 伯颜派阿答海向宋母后和幼主传话,召他们到北方去朝见元帝;全太后对帝 说:“荷天子圣恩活汝,宜拜谢!”拜谢后,母子俩就离开宫廷。不说“是幼君”,而说“似幼君”,是婉曲语法。
[4] 见苏轼《法惠寺横翠阁》注〔2〕。汪元量《越州歌》也说:“昔梦吴山列御筵,三千宫女烛金莲;而今莫说梦中梦,梦里吴山只自怜!”
[5] “累累”一作“叠叠”。
[6] “卷”一作“起”。
[7] 船头船尾都是押送的元兵,吓得船舱里的人不敢正眼相看。
[8] “削”一作“发”。
[9] 丹徒县。
[10] 一作“扬子江头潮退迟,王宫船傍钓鱼矶,须臾风定过江去……”
[11] 参看严羽《有感》注〔1〕。在这一次战争里,襄阳是宋兵的唯一苦守的地方。汪元量《醉歌》也说:“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襄阳一失,元兵就势如破竹。
[12] “埋”一作“堆”。
[13] 山东德州。
[14] 借指南宋国都临安。
萧立之
萧立之(生年死年不详)一名立等,字斯立,自号冰崖,宁都人,有《萧冰崖诗集拾遗》。这位有坚强的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南宋危急的时候,他参预过保卫本朝的战争 [1] ;南宋亡后,他对元代的统治极端憎恶 [2] 。除掉七言古诗偶然模仿李贺和五言律诗偶然模仿陈师道以外,他的作品大多是爽快峭利,自成风格,不像谢翱那样意不胜词,或者真山民那样弹江湖派的旧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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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冰崖诗集拾遗》卷下《请兵道中作》:“申包胥有伤时泪,南霁云无食肉心。”
[2] 卷下《又和》:“门外逢人作胡跪,官中投牒见番书。”
送人之常德 [1]
秋风原头桐叶飞,幽篁翠冷山鬼啼;海图拆补儿女衣 [2] ,轻衫笑指秦人溪。秦人得知晋以前,降唐臣宋谁为言 [3] ?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编蓬便结溪上宅,采桃为薪食桃实;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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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首诗感慨在元人统治下的地方已经没有干净土了,希望真有个陶潜所描写的世外桃源。方回在宋将亡未亡的时候作了一首《桃源行》,序文说:“避秦之士非秦人也,乃楚人痛其君国之亡,不忍以其身为仇人役,力未足以诛秦,故去而隐于山中尔”;诗里也说:“楚人安肯为秦臣,纵未亡秦亦避秦”(程敏政《新安文献志》甲集卷五十,《桐江续集》没有收);正是这首诗的用意。相传湖南桃源县的桃源洞就是陶潜《桃花源记》所指的地方;桃源在宋代属常德府。
[2] 杜甫《北征》:“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意思说穷得没有布替小孩子裁衣服,只好东拼西凑,把绘画海水的绢幅也剪碎了贴补进去。
[3] 陶潜《桃花源记》说桃源洞里居民的祖先都是逃避秦始皇的虐政而去的——所谓“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因此跟外界隔绝,“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4] 意思说这个世界肮脏得很,你进了桃源洞就住下来,不要向我们报信,免得像《桃花源记》里的渔夫,出洞以后,再也找不到那片乐土。陶潜只说那渔夫“停数日辞去”,唐代诗人像王维作《桃源行》,刘禹锡作《桃源行》,韩愈作《桃源图》,才引申说:“尘心未尽思乡县”,“翻然恐迷乡县处……尘心如垢洗不去”,“人间有累不可住”;萧立之这里说“不用归来说消息”,意思深远多了。
春寒叹 [1]
一月春寒缩牛马 [2] ,束桂薪刍不当价 [3] 。去年霜早谷蕃熟,雨烂秧青无日晒。深山处处人夷齐 [4] ,锄荒饭蕨填朝饥;干戈满地此乐土,不谓乃有凶荒时 [5] !今年有田谁力种?恃牛为命牛亦冻。君不见邻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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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叹”原作“家”,疑是误字。
[2] 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马毛缩如猬”;杜甫《前苦寒行》:“牛马毛寒缩如猬”。
[3] 反用“米珠薪桂”那句成语,意思说“桂”还抵不上“薪”的价钱,所以不能烧火取暖。
[4] 借伯夷叔齐来指那些逃避在山野偏僻地方的宋代遗民,参看文天祥《南安军》注〔5〕。
[5] “凶荒”指荒年,上面的“锄荒”指荒地;这一句还是讲“去年”多雨烂稻的事。
茶陵道中
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 [1] 。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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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竹米,荒年可以充粮。
第四桥
自把 [1] 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一江秋色无人管,柔舻风前语夜深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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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把”原作“折”,疑是误字。
[2] 指摇船时的橹声或舵声。唐人像刘禹锡《堤上行》只说:“桨声咿轧满中流”,韦庄《雪夜泛舟游南溪》只说:“棹声烟里独呕哑。”李白《淮阴书怀寄王宋城》:“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把鸟叫来比橹声,颇为真切。(王琦注本卷十三谓指“舟人喧聒”,大误,宋末黎廷瑞《芳洲集》卷三《青玉案》词:“巨舻双橹鸣鹅鹳”,正用李白诗句,意义了然;参看白居易《河亭秋望》:“秋雁舻声来”,余靖《武溪集》卷一《夏日江行》:“健舻雁齐鸣”,潘牥《江行》:“急橹鸣鹅鹳”。)宋代诗人的描写却更细腻,想象橹是在咿哑独唱或呢喃自语。例如:贺铸《生查子》:“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洪咨夔的“柁移船解语,帘舞酒求知”(《平斋文集》卷二《过四望山》);吴元伦的“舻鸣无调乐,帆饱有情风”(《兰皋集》卷一《舟中》);萧立之的朋友罗椅的“明虹收雨,两桨能吴语”(王补辑《涧谷先生遗集》卷二《清平乐》)。萧立之这一句把当时的景色都衬出来,不仅是个巧妙的比喻。
偶成
雨妒游人故作难,禁持闲了下湖船 [1] 。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晴放纸鸢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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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雨仿佛是禁止人家偷空坐船游玩。
[2] 城里人不知田家盼望下雨,只恨天公不做美,不好放风筝。参看唐人李约《观祈雨》:“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曹勋《松隐集》卷十《和次子耜〈久雨〉韵》第二首:“第忧沉稼穑,宁问浸芙蓉”;陆游《剑南诗稿》卷十五《秋雨排闷十韵》:“未忧荒楚菊,直恐败吴粳”,卷二十二《春雨绝句》第二首:“千点猩红蜀海棠,谁怜雨里作啼妆;杀风景处君知否?正伴邻翁救麦忙”;卷七十《春早得雨》第二首:“稻陂方渴雨,蚕箔却忧寒;更有难知处,朱门惜牡丹”;汪宗臣《满江红·春雨》:“蔫红殷桃吾不较,岂堪浸烂东畴麦”;也都写出了对天雨天晴的两种立场。刘克庄《朝天子》:“宿雨频飘洒,欢喜西畴耕者。……老学种花兼学稼,心两挂:这几树海棠休也”;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四《雨中看山丹》:“固知沾足偏宜稻,只恐淋漓解损花”;又要写同时抱有两种态度的矛盾心理,但是语气里流露出倾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