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卷之十四
外储说右下#1第三十五
一。赏罚共则禁令不行,令臣操之,故曰共也。何以明之?明之#2以造父、於期。既善驭马,又能忍渴,及至贪彘饮遂不能制。子罕为出食,罕行罚,一国畏之,因篡君,亦威分出彘之类也。田但#3为圃池,擅行赏,人归之,因弑简公,亦分圃池之比也。故宋君、简公弑。患在王良、造父之共车,田连、成窍之共琴也。王、造诚能御车,使共操辔则不进。田成信善琴,令共操弹则曲不成。君臣共赏,亦由是也。
二。治强生於法,弱乱生於阿,法曲则乱。君明於此,则正赏罚而非仁下也。爵禄生於功,功立则爵生。诛罚生於罪,罪着则罚生。臣明於此,则尽死力而忠君也。君通於不仁,臣通於不忠,则可以王矣。昭襄知主情,但当自求理以訾责也。百姓但当仲君,亦不须曲为爱,故君疾而祷者,责之以二甲。而不发五苑。应侯欲发蔬果以救饥人,昭王以为无功受赏,因止之也。田鲔知臣情,但当立功,盖因不须私忠於上也。故教田章。鲔教子章曰:富国家自富,利君身自利也。而公仪辞鱼。以为违法受鱼则失鱼,故不受。
三。明主者鉴於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故苏代非齐王。以令燕王专任子之,故不专任,终不成霸。人主鉴於士也,而居者不适不显,故潘寿言禹情。欲媚子之,故谓燕王言禹传位於益,终令启取之。王遂崇子之。人主无所觉寤,方吾知之,故恐同衣於族,而死借於权乎?方吾知人皆知己,不与同服者共车,同族者共家,恐其因同而擅己,况君权可借臣乎?吴章知之,故说以佯,而死借於诚乎?赵王恶虎目而壅明主之道,王圃中虎目而恶之,左右或言平阳君之目甚於虎目,遂杀言者。如周行人之却卫侯也。卫侯君名辟强,行人以辟强天子同号,故不令朝,改名然後纳之。
四。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吏虽乱,贤人不改操,殷之三仁#4,夏之龙逢是也。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子率以正,孰敢不正?故明主治吏不治民。吏治则民治矣。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网之纲。摇木本则万木动,引网纲则万目张,吏正则国治也。故失火之啬夫,不可不论也。救火者,吏操壶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则役万夫。明主执契亦然。故所遇术者,如造交之遇惊#5马,牵马推车则不能进,代御执辔持荚则马咸骛矣。是以说在椎锻平夷,榜檠矫直。不然,败在淖齿用齐戮闵王,李兑用赵饿主父也。
五。因事之理则不劳而成,故兹郑之踞辕而歌以上高梁也。其患在赵简主税吏请轻重,主欲税,吏问轻重,主不自定其轻重之节,曰勿轻重而已,吏因擅意因以富。薄疑之言国中饱。简主喜而府库虚,百姓饿而奸吏富也。故桓公巡民而管仲省腐财怨女。公巡人,见有饥人及老而无妻者,以告仲曰:国有腐财则人饥,宫有怨女则人老而无妻也。不然,则在延陵乘马不得进,造父过之而为之泣也。前碍饰,後碍错,既不得前却,遂旁而佚,造父见之泣,犹赏罚失必致败也。
右经
一。造父御四马,驰骤周旋而恣欲於马。意所欲,马必随之也。恣欲於马者,擅辔筴之制也。以辔筴专制之,故马不违也。然马惊於出彘,而造父不能禁制者,非辔筴之严不足也,威分於出彘也。彘亦令马可畏,故曰威分。王子於期为驸驾,辔筴不用而择欲於马,擅刍水之利也。然马过於圃池而驸马败者,非刍水之利不足也,德分於圃池也。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吒叱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田连、成窍,天下善鼓琴者也,然而田连鼓上,成窍擑下,而不能成曲,亦共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辔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其臣共权以为治?以田连、成窍之巧,共琴而不能成曲,人主又安能与其臣共势以成功乎?一曰。造父为齐王驸驾,渴马服成,令马忍渴,百日服习之,故成也。效驾圃中,渴马见圃池,去车走池,驾败。王子於期为赵简主取道争千里之表,其始发也,彘#6伏沟中,王子於期齐辔筴而进之,食突出於沟中,马#7惊驾败。
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赏赐与,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诛罚,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宋君曰:诺。於是出威令,诛大臣,君曰问子罕也。於是大臣畏之,细民归之,处期年,子罕杀宋君而夺政。故子罕为出彘以夺其君国。罕用刑服国,是由出彘用威惧焉。
简公在上位,罚重而诛严,厚赋歛而杀戮民。田成恒#8设慈爱,明宽厚,简公以齐民为渴马,不以恩加民,而田成恒以仁厚为圃池也。以仁济物,由圃池也。一曰。造父为齐王驸驾,以渴服马,百日而服成,服成请效驾齐王。王曰:效驾於圃中。造父驱车入圃,马见圃池而走,造父不能禁。造父以渴服马久矣,今马见池,解而走,虽造父不能治。今简公之以法禁其众久矣,而田成恒利之,是田成恒#9倾圃池而示渴民也。一曰。王子於期为宋君为千里之逐。已驾,察手吻文。且发矣,驱而前之,轮中绳引而却之,马掩迹。拊而发之,彘逸出於窦中,马退而却,筴不能进前也,马駻而走,辔不能正也。一曰。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贺赐予者,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诛罚杀戮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二於是戮细民而诛大臣,君曰与子罕议之。居期年,民知杀生之命制於子罕也,故一国归焉?故子罕劫宋君而夺其政,法不能禁也。故曰子罕为出彘,而田成常为圃池也。今令王良、造父共车,人操一边辔而入门闾,驾必败而道不至也。令田连、成窍共琴,人抚一弦而挥,则音必败曲不遂矣。
二。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入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訾,毁也,罚之也。夫非令而擅祷者,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一曰。秦襄王病,百姓为之祷,病愈,杀牛塞祷。郎中阎遏、公孙衍出而见之曰:非社腊之时也,奚自杀牛而祠社?怪而问之,百姓曰:人主病,为之祷,今病愈,杀牛塞祷。阎遏、公孙衍说,见王,拜贺曰:过尧、舜矣。王惊曰:何谓也?对曰:尧、舜,其民未至为之祷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牛塞祷,故臣窃以主为过尧、舜也。王因使人问之何里为之,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屯亦罚也。阎遏、公孙衍媿不敢言。居数月,王饮酒酣乐,阎遏、公孙衍谓王曰:前时臣窃以王为过尧、舜,非直敢谀也。尧、舜病,且民未至为之祷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牛塞祷。今乃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10,臣窃怪之。王曰:子何故不知於此?彼民之所以为我用者,非以吾爱之为我用者也,以吾势之为我用者也。吾释势与民相收,若是,吾不适爱,而民因不为我用也,故遂绝爱道也。
秦大饥,应侯请曰:五苑之草着、谓草木着地而生也。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一曰。令发五苑之蓏蔬枣栗足以活民、是用民有功与无功争取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
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一曰。田鲔教其子田章曰: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谏曰:夫子嗜鱼而不受者何也?对曰:夫惟嗜鱼,故不受也。夫即受鱼,必有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将枉於法,枉於法则免於相,虽嗜鱼,此不必能自给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兔於相,虽嗜鱼我能长自给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於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三。子之相燕,贵而主断。苏代为齐使燕,王问之曰:齐王亦何如主也?对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对曰:昔桓公之霸也,内事属鲍叔,外事属管仲,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於市。今齐王不信其大臣。於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闻之,使人遗苏代金百镒,而听其所使之。一曰。苏代为秦使燕,见无益子之则必不得事而还,贡赐又不出,於是见燕王乃誉齐王。燕王曰:齐王何若是之贤也,则将必王乎?苏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爱不均。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齐桓公爱管仲,置以为仲父,内事理焉,外事断焉,举国而归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今齐任所爱不均,是以知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闻之也。於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
潘寿谓燕王曰: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於许由,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也。於是#11燕王因举国而属之,子之大重。一曰。潘寿,阚者。燕使人聘之。潘寿见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王曰:何益哉?对曰:古者禹死,将传天下於益,启之人因相与攻益而立启。今王信爱子之,将传国子之,太子之人尽怀印为,子之之人无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弃羣臣,则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玺,自三百石已上皆效之子之,子之大重。
夫人主之所以镜照者,诸侯之士徒也,今诸侯之士徒皆私门之党也。人主之所以自浅娋者,岩穴之士徒也,今岩穴之士徒皆私门之舍人也。是何也?夺□之资在子之也。故吴章曰:人主不佯憎爱人,佯爱人不得复憎也,佯憎人不得复爱也。一曰#12。燕王欲传国於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於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於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於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今王欲传之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传之,而实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方吾子曰:吾闻之古礼,行不与同服者同车,不与同族者共家,而况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乎!
吴章谓韩宣王曰:人主不可佯爱人,一日#13不可复憎。不可以佯憎人,一日不可复爱也。故佯憎佯爱之徵见,则谀者因资而毁誉之,虽有明主不能复收,而况於以诚借人也。
赵王游於圃中,左右以菟与虎而辍,辍而观之。盼然环其眼,环转其眼以作怒也。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其明日,平阳君闻之,使人杀言者,而王不诛也。
卫君入朝於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侯辟疆。周行人却之曰:诸侯不得与天子同号。开辟疆土者,天子之号。卫君乃自更曰:诸侯毁,而後内之。仲尼闻之曰:远哉禁偪,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名辟疆,未必能必疆,故曰虚也。
四。摇木者一一摄其叶则劳而不徧,左右拊其本而叶徧摇矣,拊,击动也。临渊而摇木,乌惊而高,鱼恐而下。善张网者引其纲,若#14一一摄万目而後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治吏犹引纲,理人犹张目。
救火者,令吏挈壶瓮而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箠指麾而趣使人则制万夫。是以圣人不亲细民,明主不躬小事。
造父方耨,得有子父乘车过者,马惊而不行,其子下车牵马,父子推车请造父助我推车,造父因收器辍而寄载之,援其子之乘,乃始检辔持筴,未之用也而马辔惊矣。使造父而不能御,虽尽力劳身助之推车,马犹不肯行也。今身使佚,且寄载有德於人者,有术而御之也。故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处劳犹不兔乱,术则国之辔策也。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制帝王之功也。
椎锻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矫不直也,圣人之为法也,所以平不夷矫不直也。
淳齿之用齐也,擢闵王之筋;李兑之用赵也,饿杀主父。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一曰。入齐则独闻淖齿而不闻齐王,入赵则独闻李兑而不闻赵王。故曰:人主者不操术,则威势轻而臣擅名。一曰。田婴相齐,人有说王者曰:终岁之计,王不一以数日之间自听之,则无以知吏之奸邪得失也。王曰:善。田婴闻之,即遽请於王而听其计,王将听之矣。田婴令官具押券斗石参升之计,王自听计,计不胜听,罢食,後复坐,不复暮食矣。田婴复谓曰:羣臣所终岁日夜不敢偷怠之事也,王以一夕听之,则羣臣有为劝勉矣。王曰:诺。俄而王已睡矣,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王自听之,乱乃始生。一曰。武灵王使惠文王莅政,李兑为相,武灵王不以身躬亲杀生之柄,故劫於李兑。
五。兹郑子引辇上高梁而不能支。兹郑踞辕而歌,前者止,後者趋,辇乃上。使兹郑无术以致人,则身虽绝力至死,辇犹不上也。今身不至劳苦而辇以上者,有术以致人之故也。
赵简主出税者,吏请轻重,简主曰:勿轻勿重。重则利入於上,若轻则利归於民,吏无私利而正矣。
薄疑谓赵简主曰:君之国中饱。简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对曰:府库空虚於上,百姓贫饿於下,然而奸吏富矣。
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养者,桓公问其故,对曰:臣有子三人,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及#15反。桓公归以告管仲,管仲#16曰:畜积有腐弃之财则人饥饿,宫中有怨女则民无妻。桓公曰:善。乃论宫中有妇人而嫁之,下令於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一曰。桓公微服而行於民间,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而无妻,桓公问管仲曰:有民老而无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矣而无妻。桓公曰:何以令之有妻?管仲曰:臣闻之,上有积财则民臣必匮乏於下,宫中有怨女则有老而无妻者。桓公曰:善。令於宫中女子未尝御出嫁之,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延陵卓子乘苍龙挑文之乘,言雕饰之。钩饰在前,约钩使奋也。错錣在後,錣,锹也,以金饰之。马欲进则钩饰禁之,欲退则错錣、贯之,马因旁出。造父过而为之泣涕曰:古之治人亦然矣。夫赏所以劝之而毁存焉,罚所以禁之而誉加焉,民中立而不知所由,言赏则有毁,罚即有誉,故不知其所由。此亦圣人之所为泣也。一曰。延陵卓子乘苍龙与翟文之乘,马有翟之文。前则有错饰,後则利錣,进#17则引之,退则筴之,马前不得进,後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脚。造父见之而泣,终日不食,因仰天而叹曰:筴所以进之也,错饰在前,引所以退之也,利錣在後。今人主以其清洁也进之,以其不适左右也退之,以其公正也誉之,以其不听从也废之,民惧,中立而不知所由,此圣人之所为泣也。
韩非子卷之十四竟
#1『右』下脱『下』字,当补。
#2『以』字上脱『明之』二字,据凌瀛初本、迂评本补。
#3『□』为『恒』之壤字,当改。
#4『仁』误为『人』,据张榜本、赵用贤本改。
#5『笃』为『惊』之误,据陈奇猷说改。
#6『彘』字脱,据凌瀛初本、迂评本改。
#7『为』字显系『马』字之误、当改。
#8同#3
#9同#3
#10前皆为『二甲』,此不当为『二田』,当改。
#11『是』字脱,当补。
#12『曰』误为『日』,当改。
#13『日』误为『曰』,据陈奇猷本改。
#14作『不』不通,据迂评本、赵用贤本、凌瀛初本改为『若』。
#15『未及』误为『朱及』,据陈奇猷本改。
#16『管仲』二字脱,据迂评本、凌瀛初本补。
#17『进』误为『筴』,据陈奇猷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