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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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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福地记

晋太康中,张茂先为建安从事,游于洞山,缘溪深入。有老人枕书石上卧,茂先坐与论说,视其所枕书,皆蝌蚪文,莫能辨,茂先异之。老人问茂先曰:“君读书几何?”茂先曰:“华之未读者,二十年内书,若二十年外书,则华固已读尽之矣。”老人微笑,把茂先臂走石壁下,忽有门入,途径甚宽,至一精舍,藏书万卷。问老人曰:“何书?”曰:“世史也。”又至一室,藏书愈富,又问:“何书?”老人曰:“万国志也。”后至一密室,扃钥甚固,有二黑犬守之,上有署篆,曰“琅嬛福地”。问老人曰:“何地?”曰:“此玉京、紫微、金真、七瑛、丹书、秘籍。”指二犬曰:“此痴龙也,守此二千年矣。”开门肃茂先入,见所藏书,皆秦 汉以前及海外诸国事,多所未闻,如三坟、九丘、连山、归藏、梼杌、春秋诸书,亦皆在焉。茂先爽然自失。老人乃出酒果饷之,鲜洁非人世所有。茂先为停信宿而出,谓老人曰:“异日裹粮再访〔一〕,纵观群书。”老人笑不答,送茂先出,甫出,门石忽然自闭。茂先回视之,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茂先痴伫视,望石再拜而去。

嬴氏焚书史,咸阳火正炽〔二〕。此中有全书,并不遗只字。上遡书契前,结绳亦有记。繇前视伏羲,已是其叔季。海外多名邦,九州一黑痣。读书三十乘,千万中一二。方知余见小,春秋问蛄蟪。石彭与凫毛,所见同儿稚。欲入问老人,路迷不得至。回首绝壁间,荒蔓惟薜荔。懊恨一出门,可望不可企。坐卧十年许,此中或开示。

【校】

〔一〕异日裹粮再访 文粃“异日”下有“愿”。

〔二〕火正炽 文粃作“火甚炽”。

【评】

都从有言不尽处着其高深,作记妙手。

岱志

张子曰:应劭记封禅,而岱之事尽;钟惺记岱,而记之事尽〔一〕;李士登记十六字,而诗文之事尽。此外再益一字,是不知岱者也,是不知岱而并不自知者也。世岂有不知岱并不自知之人,而可与言封禅,可与言游观,可与言诗文哉?故余之志岱,非志岱也。木华作海赋曰:“胡不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余不能言岱,亦言岱之上下四旁已耳,一字不及岱,而岱之事亦缘是而尽。

言泰山高者,曰四十里。四十里之内,有盘旋焉,有曲折焉,有下上焉,不全乎其为四十里也。乃四十里之内,而天时为之七变。自州城发脚,而漆漆大雨,至红门而霁,至朝阳洞而日出,至御帐岩而阴曀,至一天门而大风,至三天门而云雾,至登封台而雪而冰。时凡七变,而天几不能自主,雨旸寒燠,其听之天乎?听之地乎?抑听之山之高下乎?至半山而日,而日之下又有雨,日之上又有雪。雨旸变幻,寒燠错杂,天且不自知,而况于人乎?

看泰山,意想之所至,皆山也。至汶河而遂行水道中,沙际淤大海船三四,留为夏秋所用。而泰安州十里之外,皆坎堑起伏,洪水冲激之地,人马走泥峡中,四五十里,无非水道。泰山之下,虽不见水,而凡石痕砂迹无非水也。雷域中而雨天下,其汪洋之势,恍然在目。

离州城数里,牙家走迎,控马至其门。门前马厩十数间,妓馆十数间,优人寓十数间。向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到店,税房有例,募轿有例,纳山税有例。客有上中下三等,出山者送,上山者贺,到山者迎。客单数千,房十处,荤素酒筵百十席,优傒弹唱百十群,奔走只应百十辈,牙家十余姓。合计入山者日八九千人,春初日满二万。山税每人一钱二分,千人百二十,万人千二百,岁入二三十万。牙家之大,山税之大,总以见吾泰山之大也。呜呼泰山!

东岳庙大似鲁灵光殿,棂星门至端礼门,阔数百亩。货郎扇客,错杂其间,交易者多女人稚子。其余空地,斗鸡、蹴踘、走解、说书,相扑台四五,戏台四五,数千人如蜂如蚁,各占一方,锣鼓讴唱,相隔甚远,各不相溷也。

入仪门,仙官高三丈,颙颙欲动。丹墀下有古松八九颗,蝌盘虬结,空翠逼人。下列奇石数十株,樾暗苍冥,环行错愕。入大殿,圣像庄严,罗列阴森,不敢久立。

问汉柏,在东庑之外。木可两抱,文纽横斜,铮铮铁响,六颗皆汉武手植。水经注载,赤眉斫一树,见血而止,今其斧创尚存。叶细如虬,色同翡翠。鲁之乔木,孔子桧、子贡楷、大夫松、峄阳桐,仅存株朽,老而能寿,则输汉柏矣。西庑,唐槐一枝,别具轮囷离奇之致,金谷园尺许珊瑚,不足挂齿。

五鼓,檐有滴沥,余意迟之,牙家促起盥漱。山樏在户,樏杠曲起,不长而方,用皮条负肩,上拾山磴,则横行如蟹,已歇而代,则旋转似螺,自成思理。出门,天未曙。山上进香人,上者下者,念阿弥陀佛,一呼百和,节以铜锣。灯火蝉联四十里,如星海屈注,又如隋炀帝囊萤火数斛,放之山谷间,燃山熠谷,目炫久之。

甫上舆,牙家以锡钱数千搭樏杠,薄如榆叶,上铸阿弥陀佛字,携以予乞。凡钱一贯七分,而此直其半,上山牙家付香客,下山乞人付牙家,此钱只行于泰山之乞,而出入且数百余金。出登封门,沿山皆乞丐,持竹筐乞钱,不顾人头面,入山愈多,至朝阳洞少杀。其乞法扮法叫法,是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奇奇怪怪,真不可思议也。山中两可恨者,乞丐其一,而又有进香姓氏,各立小碑,或刻之崖石,如“万代瞻仰”、“万古流芳”等字,处处可厌。乞丐者,求利于泰山者也;进香者,求名于泰山者也。泰山清净土,无处不受此二项人作践,则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践世界也,与此正等。

红门望泰山甚易之,谓高不越吾乡秦望。过御帐崖,始壁立万仞,陡上陡下,盖前所谓泰山者,非泰山,獓来山也。上黄岘岭,泰山始露其顶;登玉皇阁,泰山始分其身;至快活三,泰山始袒其肩背;至朝阳洞,泰山始出其肺肝。此时獓来山且在鞵靸之下,不能望泰山,敢蔽泰山耶?

大夫松,一朽株耳。一天门以上,曾无拱把木,以泰山风高,木不易长,意当年大夫松,其躯干亦不甚伟也。今人称五大夫松,谓是五株树,至不得其数以为疑。黄美引史记,秦始皇上泰山封祀,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遂封其树为五大夫。五大夫,秦官名,第九爵也。今此朽株,乞骸亦一。

御帐崖,宋真宗于此驻跸,故名。前此皆泰山之路,曲道盘旋,未始斗绝,至此缘崖而上,磴皆壁立。背插百丈崖,大小龙峪,奇石骨支,树皆黧瘦,如鸟枝暗塞。一气直上,至崖顶,望三天门尚在云际。行之半日,泰山高仍端然未动。朝阳洞,泰山之半矣。洞仄砑不可容几。泰山元气浑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故无洞府,无邃壑,凡言崖者洞者,皆约形似,取其意可也。上振衣亭,喜晴。见泰山日,浓云之下,日光逗之,汶河沙条条如绩麻分缕,山下见白云一股,从半岭堕地,州城仍漆漆大雨。大小龙口,夹壁天穿,鸟道猿崖,止削一缝,如大窖层冰,一斧劈开,万寻雷烈。走其下者,阴阒冷腥,时有龙气。

自此上为盘之始,石磴险滑。上此者,尻脊兼用,肘踝共支,一气直上,留一步即股栗不能伫立。至半盘,忽失三天门,为重云所护,迷蒙目不见掌,在舆茫茫,谓信舆不若信步,趋而下,见道旁悬铁绠,猿引而升。入三天门,罡风射之,手足木强。

顶上牙家有土房,延客入,向火。余寒颤不能出手,爇炙移时,方出问顶。出门,白云缠住如败絮〔二〕,从者觌面不相见,摸索而行,手先于趾。

走里许如入村落,左折而上,为碧霞宫门,左进右出。入门,十数人负予而前,坐其肩上,乱扑香客,导余见元君金面。铁栅如椽,从窗棂中见佛像不甚大。盖天下名山如补陀、武当、齐云、天竺前门诸圣像,俱不大。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为大部洲所无。

应劭封禅记,汉武帝至泰山下,未及上,百官为上跪拜,置梨枣钱于道,为帝求福。置钱之例,其来已久,然未有盛于今时。四方香客,日数百起,醵钱满筐,开铁栅,向佛殿倾泻,则以钱进。元君三座:左司子嗣,求子得子者,以银范一小儿酬之,大小随其家计,则以银小儿进;右司眼光,以眼疾祈得光明者,以银范一眼光酬之,则以银眼光进。座前悬一大金钱,进香者以小银锭或以钱,在栅外望金钱掷之,谓得中则得福,则以银钱进。供佛者以法锦,以绸帛,以金珠,以宝石,以膝裤、珠鞋、绣帨之类者,则以锦帛、金珠、鞋帨进。以是堆垛殿中,高满数尺。山下立一军营,每夜有兵守宿。一季委一官扫殿,鼠雀之余,岁数万金〔三〕,山东合省官,自巡抚以至州吏目,皆分及之。

出碧霞宫,云仍缠裹不能步,自念三千里来,不得一认泰山面目,此来何为?心甚懊恨。谋宿顶,不见人,且不见路。从人饥寒,万不可住,舆人掖之竟登舆,从南天门急下,股速如溜,疑是空堕。余意一失足则虀粉矣,第合眼据舆上作虀粉观想,常忆梦中有此境界,从空振落,冷汗一身时也。顷刻下二十里,至朝阳洞,天霁如故,日犹在崖,山上只一片云,弄我如许〔四〕,惆怅山灵。

出红门,牙家携酒核,洗足,谓之“接顶”。夜剧戏开筵,酌酒相贺,谓“朝山归”。求名得名,求利得利,求嗣得嗣,故先贺也。余怏怏了故事,蚤宿,谋再游。中夜起,见天高气肃,檐前星历历如杯大,私心甚喜。

黎明,叱苍头募山樏,牙家喃喃作怪事,谓余曰:“朝山后,无再上山法,犯者有祟。”余佯应。从间道走至一天门,始得山樏。山中儿童妇女昨识一面者,辄指笑曰:“是昨日朝顶过者,今日又来何也?”走问舆人不住口,盖从来有一日一宿顶者,无两日两宿顶者,千年朝山例,予卒破之。

入山路,如遇熟友,一看而馋,再看而饱。过黄岘岭,望三天门,纤云不起。舆夫言:“今日有顶,方知有顶,亦不易得事。”

上新盘,皆余身到而目不到之境,昨日幸不失足,思反战栗,以无山符,不复进见元君。由祠左礼青帝宫、玉皇殿,看唐玄宗磨崖碑、苏颋东封颂。东封颂字大如拳,莆田以“忠孝廉节”四大字劖盖之,怒不欲观。再去,则无字碑也。高丈许,石润如玉。秦始皇欲以无字愚万世,即“泰山”二字亦思抹杀,立碑即焚书之兆矣。余入泰山,见磨岩勒字,无一字堪入眼,而劖盖苏许公颂,亦胸中有此四字作祟,故余反以无字碑为寒山一片石。

登封台,为泰山绝顶。台上一方石,色青如蛋,与天无二。山后一望,千山万山,皆驯伏趾下,如大海波涛,翻腾蹴踊,砑雪惊雷,滂薄无际,信是大观。

日观望海,实不见海,极目缥缈,恍惚见沧。应劭云:“秦观见长安,吴观见会稽,周观见济。”兖州二百里地,尚不能见其郛廓,何况寥廓。然吴门白练,实出自家语,圣贤岂欺我哉?

五花冈,一块顽石。进香烧藏者,日数百人,烈山而焚,其火大炽。山下人扫灰烬,淘洗镕锡者凡十余家,故石虽烟煤,扫剔甚洁。

回篮,无云缠,较昨更速。至石经峪,下而复上。山峡中有石,五倍虎丘,传唐三藏曝经于此,又名曝经石。石上镌汉隶金刚经,字如斗,随石所之,尽经而止。闻秋时有水铺过,晶可读。傍有儒者刻大学圣经一章敌之,辟佛尊儒,此刻石人意也。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是未到泰山者。泰山壁立千丈,不藉尺土,栉沐甚净。故山无大木,无深岩,无鸟兽虎狼,应是草昧时洪水漱涤。南方卑洼,土尚黏疐,此则地势高卷,一荡直去,靡有孑遗耳。

余见兖州地土,掘下数尺,便见石岩。故其葬法,虽在平洋,具有岳 渎之气。则是江北地土,其中多有千岩万壑,特无九年洪水,为之洗涤盥漱〔五〕,一出其真面目耳。

到岳宫,寻碑碣读之,目不给,日亦不给。归至兖,刘半舫贻予以岱史,卒读之,自应劭封禅外,亦少快心之作。盖入史者,必大老,必当道,而卑官冷局,无力入之。如王季重泰山记,钟伯敬岱记,俱不得入秩,况其他乎?此一史,其埋没高文典册者不可胜计,人而有意于高文典册,岱史其不读可也。

张子曰:山高数十仞,尽十里而没;山高数百仞,尽百里而没。岱至州城望之,不觉其甚高,及至黄河舟次,七百里而遥矣,然犹及见岱之螺髻焉,则其高可胜计哉?且山东地势之高出于江南者,不知几千万仞,而岱又高出于山东几千万仞。则自江南发足之地,凡从鞋靸下高一咫尺〔六〕,皆岱之高也,呜呼岱哉!

【校】

〔一〕之 原脱,据文粃补。

〔二〕缠住 文粃作“缠绵”。

〔三〕万金 文粃上有“尚”。

〔四〕我 原脱,据文粃补。

〔五〕洗涤盥漱 文粃作“荡涤漱剔”。

〔六〕一咫尺 文粃作“一咫一尺”。

【评】

“乃四十里之内”二句:即老杜“青未丁”之神,变化之妙,人不知也。予读屈翁山庐山诗“千山各晴雨,一气自玄黄”,二语奇绝,而以此十二字敌之。

“呜呼泰山”:写得十分淋漓酣畅,却以“呜呼泰山”收之,见言外有言。

“其乞法”四句:今富贵人乞哀昏暮,其变相亦不可思议,每怪在此辈生前从司命乞得如许,因宗老写泰山乞概及之。

大作手。盖自得宗老记,恐前者可废,后者搁笔,俾泰山而诚能福人,请从宗子始。

海志

张子曰:补陀以佛著,亦以佛勿尽著也。补陀去甬东三百里,海岸孤绝,山无鸟兽,无拱把木,微佛则孰航海者?无佛则无人矣。虽然,以佛来者,见佛则去,三步一揖,五步一拜,合掌据地,高叫佛号而已。至补陀而能称说补陀者,百不得一焉。故补陀山水奇绝横绝,而水经不之载,舆考不之及,无传人则无传地矣。余至海上,身无长物足以供佛,犹能称说山水,是以山水作佛事也。余曰:自今以往,山人文士欲供佛,而力不能办钱米者,皆得以笔墨从事,盖自张子 岱始。

二月十六日,大风阴曀。登招宝山,风劲甚,巾折角覆顶上,衣觱觱翻腷〔一〕,箴率自绽。僵卧石上,以尻拾蹬,一级一卧。见同侪第睁睛视,口欲言,风塞之辄咽。自辰至未始抵寺。周寺有城,风大几不能寺焉。寺后见海,无所辨海,惟见玄黄攫夺,开眦眩迷而已。坐阁上视山脚,如俯瞰绝壑,舟如芥,人如豆,闻人声嘤嘤如瓮中蝇。私念少顷舟过,余亦芥中豆也。

返舟中,风稍弱。舟人曰:“风大却顺,可出口。”余怖惑不能自主,听之而已。张帆,卒过招宝山,舟人撒纸钱水上,仆仆亟拜。余肃然而恐,毛发为竖,问渠何拜,答曰有龙也。舟如下溜,顷刻见蛟门,无去路,前舟出山胁,知有道径通。抵其下,山且三焉,从前视,或二或一,舟中人自异其见,山故三也。出蛟门十里许,为三山大洋。山多磁石,舟板有铁,傍山恐吸住,故牵舟沙上住。夜潮平水落,舟勿颠动,五鼓潮来岸失,悉为大洋,赖缆固不漂没。风号浪炮,轰怒非常,或大如五斗瓮,跃入空中,坠下碎为零雨;或如数万雪狮,逼入山礁,触首皆碎。自卯至酉,舟起如簸,人皆瞑眩,蒙被僵卧,懊丧此来,面面相觑而已。夜半风定,开篷视之,半规月在山峡。风顺架帆,余披衣起坐。渡龙潭、清水洋,风弱水柔,波纹如縠,月色金,簇簇波面,山奥月黑〔二〕,短松怒吼,张髯如戟,吞吐海氛,蠢蠢如有物蠕动。舟人戒勿抗声,以惊骊窟。

金塘山,首尾数十里,山下沃野二三万亩。国初,居民繁衍,汤信公奉命备倭,绸缪牖户,徙其民三十万户入内地,遂荒废〔三〕。汤信公立烽戍数十余处。其徙金塘,固自有见。但舟山、昌国皆在其外,乃不徙舟山、昌国,而独徙金塘,则又何说也?

渡横水洋。水向北注,潮从东来,如出奇兵犯其左翼,故横水洋最险。五鼓过舟山,城头漆漆,天犹未曙,濒岸战船数十艘,军容甚壮。附舟山者,七十二岙,人家多居篁竹芦苇间,或散在沙岙。山田少人多,居人皆入海捕鱼及蝤蛑、水母、弹涂、桀步,攘嚷沙除〔四〕。

自青垒头至十六门,大山四塞,诸小山环列如门者,十有六焉。向谓出蛟门,大海沧漭,缥缈无际耳。乃自定海至此三百里〔五〕,海为肠绕,委蛇曲折,于层峦迭嶂之中,吞吐缩纳,至此,一丸泥可封函谷矣。此是八越 尾闾,天似设意为之。

沈家门,日高舂矣。门以外是大洋海,带鱼船鳞集,触鼻作气。江闻鱼腥,徘徊不肯去,掷以鱼肠,则攫夺如战斗,白朱咮,鹤鹤可爱。余戏曰:“或是观音大士白鹦鹉千百化身。”

渡莲花洋,横顺风,抢风使帆,船傍刺刺入水,樯曲如弓,舟急如箭,桅竿戛戛有损声,船头水翻浡如蹴雪。余胆寒股栗,视舟人言笑,心稍安。见海外诸山,火焰直竖,如百千骈指合掌念“阿弥陀佛”拜向补陀者。过金钵盂山,进石牛港、短姑、道头,则恍如身到彼岸矣。上岸数百武,董玄宰书“入三摩地”〔六〕,石路开霁,夹道多松楸,疏疏清樾。路凡三折,至梵山。梵山,寺案也。繇背达面,梵山尽而殿角始露,蒲牢金碧,灼灼出林薄。后山嵯峨,乱石杂沓,如抱如捧。寺正门有海印池,池以外磥石数仞,勿令见寺,行过寺,始见寺门。登永寿桥,桥左有太子塔,是外国太子所造,形如阿育王寺舍利塔,而规制大之,石色异常,非中国所有。

桥北有货郎芦舍,市海贝、蛳螺、风藤、风兰、佛图、山累之属〔七〕。寺门伫立,皆四山五岳之人,方言不辨,中多漳州人,绛帻赭衣,是钓船上水手。进山门,礼大士,入方丈。茶罢,历怀阙亭而北。有大石数株,意甚苍古,剥藓视之,有陶石篑先生及余外祖陶兰风先生题名,徙倚其下。

坐僧舍少顷,日犹未晡,余纵步从左行至一门,曰法华洞。余径入,石如残塔半株,螺旋而上,穴洞玲珑,有余地,辄作团瓢佛龛,直上三四层,如芙蓉矗起。入其中,从花瓣中穿度,层折见之。钟定,请看宿山。至大殿,香烟可作五里雾。男女千人鳞次坐,自佛座下至殿庑内外,无立足地。是夜,多比丘、比丘尼,燃顶燃臂燃指;俗家闺秀,亦有效之者。爇炙酷烈,惟朗诵经文,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为功德。余谓菩萨慈悲,看人炮烙,以为供养,谁谓大士作如是观?殿中訇轰之声,动摇山谷。是夕,寺僧亦无有睡者,百炬齐烧,对佛危坐,睡眼婆娑,有见佛动者,有见佛放大光明者,各举以为异,竟夜方散。

蚤命呼笋舆,游后寺。度舆未即至,从太子塔南走,渡二小岭,沙松如絮,没鞋靸。先至普同塔,后至潮音洞。洞开颐颏拄水,石噉啮如獠牙,噏海水漱盥,吞吐怒潮,作鱼龙吼啸声。天窗下瞰,外巉中裂,大石壁紫黑,旁罅而两岐,乱石断圭积刀,齿齿相比。再前为善才礁、龙女洞,排列可厌。余问住僧:“志中言潮音洞大士现种种奇异,若住此,曾见乎?”僧曰:“向时菩萨住此,因万历年间龙风大,吹倒石梁,遂移去梵音洞住。”余不敢笑,作礼而别。

归途见日出,天涂朱,无光泽,日杲白而扁,类果盒。渐升始满,方有铓角射人。吴莱谓日初出,大如米筛,薄云掩蔽,空水弄影,恍若铺金僧伽黎衣,或见或灭。此言其光满注射之状,非初起时也。余所言扁,意天际阔大,方升时,远处倚徙,尚见其仄。昔人云“日如蒸饼”,或形似之。

笋舆至,从北走过岭,至千步沙,沙至镇海寺约有千步,故名。海水淘汰,沙作紫金色,日照之有铓。是沙步为东洋大海之冲,不问潮之上下,水辄一喷一噏。余细候之,似与人之呼吸相应,无昼无夜,不疾不徐,其殆海之消息于是也。

五里至镇海寺,是为后寺。壁宇洪丽,不减补陀,而香火荒凉,不及前寺十分之一。盖前寺自登岸至寺门,有市廛芦舍,近海而实不见海,犹之泰山 元君殿在山而实不见山,形家谓之纳气藏风,遂与城市无别。若后寺,则入门见山,出门见海,宽厂开涤,潮汐烟岚,一目了晓,地气于此,未免单薄矣。

过饥饱岭,缘山皆静室。岭上见钓船千艘,鳞次而列,带鱼之利,奔走万人,大肆杀戮。可恨者,岭以下礁石岩穴,无不尽被鱼腥,清净法海,乃容其杀生害命如恒河沙等,轮回报应之说,在佛地又复不灵,奈何?

去后寺又十里至梵音洞,洞似潮音而狭,石窟中穿羊肠而下,上悬索,磨胸石,身如守宫。至洞前,横亘石桥,望洞中黝黑,人摩眼日光下,谛视之,见洞中蓬勃有烟气。从明视暗,见石迹藓斑,随人意想所至,便成形相。或见菩萨,或见鬼王,或见神道,所言种种,赞叹而已。

山上东望,窅窅无际,三韩、日本、扶桑诸岛,青螺一抹,杳霭苍茫。远近诸山,大者如拳,小者如栗,低而平者如眉。向皆土山碚礌,风涛吞啮之,非石胎不能存活,如础如限,特其趾耳。

近梵音洞有三礁,形似香炉烛台,遂名香炉烛台峰。盖自东天门以来,多奇石,象岩佛手鹰嘴,形皆酷肖,人人得以意呼之,不必问也。

反辙不及看茶山,直至前寺。殿上嚷嚷打合山斋,僧五六千人皆趺伽坐,绕殿前后,丹墀上下,栉比如鱼鳞,次第食已。有好事者,畀栗梨针线之类〔八〕,皆来布施,名曰结缘。妙在五六千人杂坐,无蚊虻声,水经注所谓“疏班绳坐,器钵无声”,想见此境。

中食后,穷西天之胜。繇寺门折而西,坛整饬者盘陀庵也。老僧无边有才略,言及创庵之始,饭数僧不给,因发愿曰:“四方斋僧者日月至,合山斋百两百斛,为寺僧一饱。曷节此一飧,得金二百,可垦山下田五十亩,岁可得米五十斛,用以斋僧,永劫不断。”施主多从其说,今垂二十年,垦田至千亩矣。

盘陀香火之盛埒常住,行此法也。余谓常住各房何不共行此法?自舟山循至金塘,有田可佃,稽其数可至二三万亩,田上只设芦舍,倭至可毁,岁升其科,可饱戍卒。不开金塘,而金塘已开矣,谋国者曾弗筹之。

白象庵,石奇横。余所嫌者,庵太逼石,然不逼石,亦无所为庵矣。剪拂数十年,青萝碧藓,为之衣食,当大发光怪。

西天门,枨皆具,宛若人为,过此则盘陀石也。石类吾乡吼山云石,此特委蛇可上。坐石上,南望桃花、马秦诸小山,嵌空玲珑,屹立巨浸,风平浪白,如一幅鹅绫铺设几上,磊磊置米颠袖石数十余座,令杨次公见,便攫夺。

再前,为二龟听法石,一龟在石上回头视,一龟直立崖下,作蹒跚起势,肖其情理。观音洞有鹦哥石,飞动如生,皆曹能始所谓“天戏成之,人戏名之”者也。至必以观音卷细细配合,如盘陀石前有五十三石,必配五十三参,则劳而拙矣。倦归僧房茶话,更定矣。闻炮声,或言贼船与带鱼船在莲花洋厮杀。余亟往,据梵山冈上,见钓船千艘,闻警皆避入千步沙。十余艘在外洋,后至者贼袭之,斫杀数十人,抢其三舟去,焚其二舟。火光烛天,海水如沸,此来得见海战,尤奇。

次日归,风大顺,比晚下舟,鸡未喔已泊招宝山下矣。余素清馋,不能茹素,补陀之行,家人难之。余先到四明,礼天童、阿育、雪窦诸古刹,计海上往来,持斋一月余矣。舟至定海,小傒市黄鱼,食新,余下箸即呕,不谓老饕和余,亦有此素缘。

山中无古碑,无名人手迹,无文人题咏。寥寥一志,记感应祥异、兴建沿革而已。吴渊颖甬东山水古迹记,稍可读。今陵谷变迁,如史官说盘古前事,荒唐不可信也。屠长卿碑记数篇,志在宣扬佛法,了不及山水。余谓天下之水,至海则观止,而更有奇峰绝壑,足以副海之奇,四大名山,无出其右。

天童寺,饭僧三千。观其厨庖库厩,茶者、饭者、汲者、柴者、菜者、捣者、磨者,各以数十人领之。今补陀常住食者不过数百人,又皆不常住食者也,似逊天童。后观补陀分房五十七,而缘山净室二百余所,使皆共锅而食,则天童焉敢颉颃?

吴莱曰:“海际山童,无草木,或小槿如筯,辄刈以鬻盐。”事亦有之,但海风寒洌,至春深,松髯尚赤而虬,经数十年,长不能丈,补陀山在在有之。松黧瘦,干短而多瘿,似黄山松,而针稍长。历年多,岂无乔木,乃海上类多童阜,因知斥卤硗确,风雪虐之,木不能寿,纵寿不能大也。泰山上松亦如之。

下香船是现世地狱。香船两槅,上坐善男子,下坐信女人。大篷捆缚,密不通气,而中藏不盥不漱,遗溲遗溺之人数百辈。及之通嗜欲言语〔九〕,饮食水火之事,皆香头为之。香头者何?某寺和尚也。备种种丑态,种种恶臭,如何消受?余谓有事补陀,非唬船不可。唬船有官舱,既可行立坐卧,而日间收敛箬篷,合数舱成一战场。两傍用十八桨,荡桨者水营精勇,其领袖捕盗,又惯习水战,出没波涛者也。遇风浪,则弃帆而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其扶之者众也,唬船似之矣。余游必拉伴,语及补陀,辄讷缩不应。诸友中闻招即赴,冠及于寝,佩及于堂,履及于闾门之外者,则秦一生也。一生坐卧舟中,诟谇负约诸友,余曰:“莫怪蔡端明寻夏得海甚难,孔门三千弟子,乘桴浮海,也只得子路一人。”一生然大啸。

村中夫妇说朝海,便菩萨与俱。偶失足一蹶,谓是菩萨推之;蹶而仆〔一〇〕,又谓是菩萨掖之也。至舟中失篙失楫,纤芥失错,必举以为菩萨祸福之验。故菩萨之应也如响。虽然,世人顽钝,护恶如痛,非斯佛法,孰与提撕?世人莫靳者囊橐,佛能出之;莫溺者贪淫,佛能除之;王法所不能至者妇女,佛能化之;圣贤所不能及者后世,佛能主之。故佛法大也。

山中所产者,风兰、风藤、白杜鹃、白瑞香。极繁衍者红薯,方言蕃储也,味甘而易饱,谓藏之复壁,可以救荒。最奇者,相思石。相思石,石也。用醋浸之,则能移动,两石置东西,必移向一处,故名相思石。但不晓当时何见而知石之能移,又何见而知醋之能移石也,无意无义,不可解也。

小洛伽,莲花洋南,有僧守山五十余年〔一一〕,粮尽举火,常住令船送之。僧与一大蛇同起居,饭熟辄与蛇同食,夜即卧其榻傍。

灌门雷,在海北。大石立海中,石底蓬蓬有声,风雷即至。渔船至,以食物投之,得稳渡。

桃花山,安期生炼药于此。以墨汁洒石上成桃花,雨过则鲜艳如生。北海有沙山,细沙所积。手攫则霏屑下,渐成洼穴,潮过又补,终不少损。旁有石龙苍白,角爪鳞鬣皆具〔一二〕,蜿蜒跨亘百余丈,舟过见之。

昌国北界,有蓬莱山。众山四围峙立,中有小屿,如千丈楼台,通明层折。潮水退,人可入游。或云,人不可到。隐隐有神仙题墨,漫不能辨。

张子曰:余登泰山,山麓棱层起伏,如波涛汹涌,有水之观焉。余至南海,冰山雪,浪如岳移,有山之观焉。山泽通气,形分而性一。泰山之云,不崇朝雨天下,为水之祖。而补陀又簇居山窟之中,水之不能离山,性也。使海徒瀚漫而无山焉,为之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是有血而无骨也。有血而无骨,天地亦不能生人矣,而海云乎哉!

【校】

〔一〕翻腷 文粃作“翻膈”。

〔二〕奥 文粃作“隩”。

〔三〕“徙其民三十万户”二句 文粃作“徙其民数十万户入内地,立碑山上,子孙朝有奏开金塘山者,全家处死,地遂荒废”。

〔四〕沙除 文粃作“沙际”。

〔五〕百 原脱,据文粃补。

〔六〕书 原作“出”,据文粃改。

〔七〕山累 文粃作“山景”。

〔八〕栗梨 文粃作“枣梨”。

〔九〕及之 文粃作“及为之”。

〔一〇〕蹶而仆 文粃作“蹶而不仆”。

〔一一〕有僧 文粃作“有老僧”。

〔一二〕角 原脱,据文粃补。

【评】

“故补陀山水奇绝横绝”四句:山水以笔墨增重,笔墨又以宗子增重。

“海为肠绕”四句:大洋中有此武夷九曲,亦惟曲笔能为写出。

“一丸泥可封函谷矣”三句:大堪舆经。

“如百千骈指”句:即以佛事作游记,从谑庵夺舍投胎,而此于朝补陀,更有天然之妙。

“南望桃花、马秦诸小山”八句:妙景,得此妙手写出。

“后观补陀分房五十七”四句:此眉公所以为大养济院也。

“松黧瘦”十二句:为冂经,为月令,为草木志,而又能旁及黄山、泰山,总见广笔暇。

“余谓有事补陀”六句:于烧香中又忽谈兵略,如吾宗子者随所到便有通悟,才士不足以尽之也。

“世人顽钝”四句:聊为此辈解嘲,亦一快论,然亦知佛事中为贪淫薮也。

孟夫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识字田夫曰:“观于海者难为言。”则以有张子之志也。

越山五佚记

有小序

越中山水,曹山、吼山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也;怪山为地所徙,天不得而圉也;黄琢、蛾眉为人所匿,天不得而发也。张子志在补天,为作越山五佚,则造仍天造,徙仍天徙,匿仍天匿也。故张子之功,不在女娲氏下。

曹山

曹山,石宕也。凿石者数什百指,绝不作山水想。凿其坚者,瑕则置之;凿其整者,碎则置之;凿其厚者,薄则置之。日积月累,瑕者堕,则块然阜也;碎者裂,则岿然峰也;薄者穿,则砑然门也。由是坚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广厦出焉;厚者日磊,而危峦突焉。石则苔藓,土则薜荔,而蓊蔚兴焉;深则重渊,浅则滩濑,而舟楫通焉;低则楼台,高则亭榭,而画图萃焉。则是先之曹山,为人所废,而人不能终废之。后之曹山,为人所造,而人不能终造之。此其间有天焉,人所不能主,而天所不及料也。

昔余大父游曹山,盛携声妓,石梁先生作山君檄,讨之曰:“尔以丝竹,污我山灵。”大父作檄答之,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石篑先生曰:“文人也,可撄其锋,不若自认。”遂以此四字磨崖勒之。

吾想山为人所残,残其所不得不残,而残复为山;水为人所剩,剩其所不得不剩,而剩还为水。山水崛强,仍不失其故我。而试使此山于未凿之先,毫发不动,则亦村中一丘垤已耳,弃之道旁,人谁顾之?又使此山于既凿之后,铲削都尽,如诸山,形迹不存,与土等埒,弃之道傍,又谁顾之?则世有受摧残之苦,而反得摧残之力者,曹山是也。何也?世不知我,不如杀之,则世之摧残我者,犹知我者也。

【评】

小序:奇崛。

“由是坚者日削”六句:剖得有源委。

“山水崛强”二句:想穷天际,笔有余慨。

吼山

吼山云石,大者如芝,小者如菌,孤露孑立,意甚肤浅。陶氏书屋,则护以松竹,藏以曲径,则山浅而人为之幽深也。水宕水胜,而亭榭楼台,意全在水,一水之外,不留寸址,非以舟中看水,则以槛中看水。舣舟其下,则悄然骨惊,肃然神怖,顷返欲堕,不可久留。旱宕水不甚胜,而意不在水,多留隙地;以松放其山,而山反亲昵;以疏宕其水,而水反萦回。造屋者祗为丛林,不为山水,有厨庖而山水以厨庖妙,有回廊而山水以回廊妙,有层楼曲房而山水以层楼曲房妙。有长林可风,有空庭可月,夜壑孤灯,高岩拂水,自是仙界,决非人间。肯以一丸泥封其谷口,则窅然桃源,必无津逮者矣。

余遭兵燹,三十年不至吼山。今岁携儿辈往游,至旱宕,见门径整戢,屋宇遹皇,于禅堂中见一老尼,鹤发鸡皮,意颇矜饬。余定睛视之,乃余渭阳舅母,陶兰亭先生之季媳也。先生在日,富且甲越中,今宅第已属其族人,万亩之产,不存尺土,而山斋寂寞,反以一弱媳留之,数十年来不易其姓,则弱媳之功为不小矣。

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佛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苏子瞻以吴道子四菩萨画板舍僧惟简曰:“若得此何以守之?”答曰〔一〕:“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人苟爱惜平泉,亦当赠以此法。

【校】

〔一〕答曰 文粃作“简曰”

【评】

“水宕水胜”七句:妙心体物。

“以松放其山”四句:真善言山水者。

怪山

淛江山,飞来者二:虎林有飞来峰,来自天竺 灵鹫;越城有飞来山,来自琅琊 东武。然虎林有西天僧慧理识之,越城不闻有识之者。吴越春秋第记曰:“怪山者,东武海中山也,一夕飞至,居民怪之,故名怪山。”盖山既无人识之,而又言是东武海上山,此言殊属妄诞。

余曰:“不然。想此山飞来,必其上尚有居室人民,述其来处,后人遂传有是名。”然考之水经注,又云:“越王 无疆为楚所伐,去琅琊山,东武人随居山下。远望此山其形似龟,故又有龟山之称。”又言:“越王 勾践筑怪游台于山上,以灼龟,又用以仰望天气,观天怪也。”信如其言,则龟山之称,以灼龟故名;怪山之称,以怪游故著;琅琊之称,又以琅琊之民相随居此,故有是号。前所言一夕飞来,不其荒唐甚乎?

余又见古逸书,干宝所著“山亡”,谓夏桀无道,东武山一夕亡去,堕于会稽 山阴之西门外。此语似非无据。山阴县志又载怪山上有灵蟃井,蟃大如柱,祷之能致云雨,疑是东武海中带来异物。则山亡怪,飞来复怪,怪游台怪,观天怪尤怪,灵蟃怪,能致云雨更怪,总以其山怪,故无所不怪也。虎林 灵鹫峰,以其飞来,恐复飞去,故缘岩都勒佛像以镇压之。今怪山上尽构佛庐,又造浮图七级,想昔人亦是此意。

【评】

“此言殊属妄诞”:忽尔传信,又忽传疑,撷古今于毫端,文复怪怪。

“余又见古逸书”:真是无书不读。

“则山亡怪”八句:八句中连用“怪”字,极灵隽,又极变幻,古人惟庄子有之。

黄琢山

越城以外,万壑千岩,屈指难尽。城以内,其为山者八:一卧龙,二戒珠,三怪山,四白马,五彭山,六火珠,七鲍郎,八蛾眉。岂知华严寺后,尚有黄琢一山,则越城内之山,当增而为九。且黄琢大过蛾眉,而名又甚古,前人总计城中诸山,一目可了,乃复于鞋靸下失之,亦大异事。故向年陈海樵先生筑曲池,遂称第十山。让檐街 王氏宅右,亦有一土山,戏呼之十一山。他日,于旁坎得一石,有“第十一山”字,按题则宋 思陵笔也,事有奇合若此。余祖醉林老人,有“而今海上添三岛,不复城中问八山”之句。然第十山与第十一山皆土山,而黄琢则石山也。土山可增减,而石山不可澌灭,则越城九山,当是定案。今犹不入志书,是郡中一大缺典也。

若余所叹息者,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温州 雁宕山,去永嘉不远。谢康乐素有山水之癖,入山搜剔,惟恐不深,而咫尺雁山,足迹不得一至,康乐有知,应抱终天之恨。云迷芒 砀,路塞桃源,此中殆有天意,其作合信有机缘,要不可以旦夕诡遇也。或曰:“桑钦作水经,宙合之水,无不递及,而犹不及补陀,山水故有难尽〔一〕。”余曰:“补陀实在海外,黄琢近在城市,何可取以解嘲?”

【校】

〔一〕故有文粃作“故自”。

【评】

“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三句:览此文,吾不为诸山慨,而深为吾辈慨也。抱出世之才,质肖五岳,竟老荒榛衰草中,可胜道哉!

“桑钦作水经”五句:言之感慨,吾辈不堪多读。

蛾眉山

蛾眉为八山之一,然实不见山。越之人恒取蛾眉 土谷祠几下一块顽石,以足八山之数。余初疑曰:“一块顽石,可以名山,则城中顽石多矣,何以山此而不山彼也?”

天启五年,姑苏 周孔嘉僦居于轩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剧谈竟日。一日,至其屋后厨庖之下,有石壁丈余,苍蒨逼人。余曰:“此鼎彝青绿,真三代法物也,何以屈居于此?”问其邻老,邻老曰:“此蛾眉山麓也。山高丈余,阔三丈,长数十丈,南至轩亭,北至香橼衕。石皆劈斧皴法,望之如蛾眉一弯,横黛拖青,浑身空翠。”余以梯踞屋脊上,栉比观之,得其约略形似。又向左右邻缘墙摸索,皆从鸡栖、豚栅、灶突、溷厕之下,得其寸趾尺麓,便大叫称快。量其长短阔狭,与邻老所言不爽。余遂妄想,安得一日尽伐其墙垣,尽撤其庐舍,使此山岿然孤露,亦宇宙间一大快事。至二十年后,陵谷变迁,遭兵遭火,外屋燔尽,而缘墙一带,仍得无恙。则是天意欲终秘此山,勿使人见。奇峦怪石,翠藓苍苔,徒与马浡牛溲两相污秽,惜哉已矣!此柳河东之所以赋囚山也。

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一〕,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此哉!虽然,干宝记山亡,桑钦志石走,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东武 怪山,有例可援。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

【校】

〔一〕坐落人烟凑集之中 文粃作“没匿庐厕参错中”。

【评】

“余以梯踞屋脊上”三句:苦心遴选,发幽拔滞。

“又向左右邻缘墙摸索”四句:有知己必如此乃称怜才也。

“干宝记山亡”九句:一下笔便有许多风韵,许多感慨,可想作者笔力。

总评:读五记,张子全副身分已窥一斑,自是鳌弄笔海,虎撄词场。

西施山书舍记

凡天下名山古迹,影响者什三,附会者什七。后之品题者,亦只宜以淡远取之。

如土城以西施得名,佳人姓氏,偶落兹土。乃造园者一肚皮学问故典,无处着落,扁额如“响屧廊”、“脂粉塘”之类,门帖如“沼吴”、“伯越”、“锦帆”、“苎罗”等语〔一〕,将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黏撚,见者无不哕噫欲呕。我西子绝代佳人,如此刻划,真村庄农妇之不若矣。且考越绝书、吴越春秋所载土城事,并称越王 勾践筑舞台于土城山,以教西施、郑旦,用以献吴。又曰:“恐女朴鄙,故令近大道。”夫台曰“舞台”,城曰“土城”,道曰“大道”,必其上平夷宽展,可容其长袖周旋〔二〕,方为歌舞善地。今乃遍步山上,石皆波涌浪蹴,龈龈腭腭,行立坐卧,皆不快意,何况歌舞?盖山水之间,有以石胜者,曰岩、曰峦,有以土胜者,曰阜、曰垤。后之造园者,见山脚有石,加意搜剔,未免伤筋动骨,遂露出一片顽皮,是则好事者之过也。

美人浴起,脱巾露髻故妙,而冠笄贴钿,亦未始不妙。余欲辇土仍铺石上,使为平台,不失当年故态,而悉去其扁额、门帖,止留“商山”二字。是犹西子蒙不洁,用水涤之,必洗尽其脂粉膏腻,而西子之本来面目皎然自出矣。袁石公昔游此山,盘桓数日始去。后陶文简作书调之曰:“记昔年与石公宿几夜娇歌艳舞之山。”石公笑曰:“此语须注明,勿累弟他日谥‘文恪公’不得也〔三〕。”石公虽谑,亦可以扫尽从前一切西施厌语。

【校】

〔一〕伯越 文粃作“霸越”。

〔一〕周旋 文粃作“胡旋”。

〔三〕“此语须注明”二句:袁宏道解脱集 西施山作“此诗当注明,不然累尔他时谥‘文恪公’不得也”。

【评】

疏疏落落,自然大家。涉山川必具心目,落笔方得惊人。张子远人也,故能独立山川之上。

快园记

快园为御史大夫五云 韩公别业,有剪韭亭,载郡志,此则其遗址也。诸公旦先生为韩氏倩,改为精舍,读书其中,妇翁曰“快婿也”,因以名园。

园在龙山后麓,山既尾掉,是背弗痴,水复肠回,是腹勿阏。屋如手卷,段段选胜,开门见山,开牖见水。前有园地,皆沃壤高畦,多植果木。公旦在日,笋橘梅杏,梨楂菘蓏,闭门成市。池广十亩,豢鱼鱼肥。有桑百株,桃李数十树,收其直,日可得耘老一叉钱。春时煮箨龙以解馋,培木奴以佐绢,相时度地,井井有条。

余幼时随大父常至其地,见前山一带,有古松百余颗,蜿蜒离奇,极松态之变。下有角鹿、麀鹿百余头〔一〕,盘礴倚徙。朝曦夕照,树底掩映,其色玄黄,是小李将军金碧山水一幅大横披活寿意。园以外,万竹参天,面俱失绿;园以内,松径桂丛,密不通雨。亭前小池,种青莲极茂,缘木芙蓉〔二〕,红白间之。秋色如黄葵、秋海棠、僧鞋菊、雁来红、剪秋纱之类,铺列如锦。渡桥而北,重房密室,水阁凉亭。所陈设者,皆周鼎商彝,法书名画,事事精辨〔三〕,如入琅嬛福地,痴龙护门,人迹罕到。大父称之谓“别有天地非人间也”。

及今陵谷变迁,先生蜕去未久,子孙零落,为余所僦居者,二十四年于此,败屋残垣,稍为补葺,从前景物,十去八九,平泉木石,亦止可仅存其意也已矣。余尝谑友人陆德先曰:“昔人有言,孔子何阙,乃居阙里。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世间事,名不副实,大率类此。”闻者为之喷饭。

【校】

〔一〕麀鹿 文粃作“麋鹿”。

〔二〕缘木芙蓉 文粃作“缘岸木芙蓉”。

〔三〕精辨 文粃作“精辦”。

【评】

“快园为御史大夫”四句:只开一句便有无数断垣颓榭累累笔端,后来陵谷变迁一段,为作传注耳。古文手正须于此等处着眼,便能言简旨远,绝去堆积。

繁华处极力描写,说到凄凉,只用少许,令人惨然不乐,亦怛然生悟。

兴复大能仁寺因果记

晋丞相许玄度,舍住宅为大能仁寺,千二百六十四年,并无变故。

嘉靖丙辰,胡总制豪夺为吕相国花园,匠石数千,仓皇入寺,天宫化城,金身宝相,顷刻间尽成齑粉〔一〕。住僧无漏,目击其惨,抱佛长号,忿恨自经。临死谓其徒曰:“五十年后,我必复此寺,我来有奇兆,以门前古槐再生为验。”邻居少年,共闻其语。造园之后,伽蓝显圣,常变为大蟒出现。主人震恐,乃造无量庵于城西墙下,以为本寺伽蓝香火。万历甲辰,刚五十年矣,门前大槐半株枯死者,果然复活。是年,我大父雨若公典吕氏园,住邻少年有存者,皆七十余矣,见大父诧异曰:“庞眉赭鼻,何其似无漏和尚也!”大父进卧房,有雌雄文雉携五雏从床上飞出,携两鹿往,开樊有三鹿。邻老复诧异,谓“无漏和尚言有奇兆,其在此乎?”于是相传大父为无漏后身。大父闻之,骂曰:“许玄度舍为寺〔二〕,方得我心。何物老秃,恋恋此刹,竟以身殉。我恨不得一棒打杀此秃,料与狗吃,乃谓我是其后身耶?”大父既生退悔,而吕氏闻老僧言深恶之,遂归大父直,乃塑吕文安、葵阳、姜山三先生像,誓以永守。

又迟三十六年,祁德公以三千金复此寺,吕氏子孙实共成之。而主其事者,又为无量大巧师〔三〕,名与庵名适相符合,应是伽蓝化身,以了此一段因果。而吾大父后乃大悔,晚年造无漏庵于砎园,请湛老和尚摩顶受记,而仍其号曰无漏居士。

【校】

〔一〕齑粉 文粃作“瓦砾”。

〔二〕舍为寺 文粃作“舍宅为寺”。

〔三〕无量大巧师 文粃无“巧”字。

【评】

记得生动,别趣横生。

贺鲁国主册封启

伏以苍龙乘令,千秋庆世及之贤;凫绎增荣,三鲁荷维新之辟〔一〕。护卫全凭夫宗国,昌期政值于中兴。尧分天下为十二支,衡、嵩、恒、华,长子出震,自以东岳为尊〔二〕;周封同姓为五十国,郑、卫、燕、韩,兄弟同宗,必以鲁邦为重。庆归宗社,喜溢臣邻。恭逢鲁王殿下,瑶牒奇英,天潢领袖。郊分海 岱,司青帝以乘权;国应奎、娄,璇玑衡以永历〔三〕。卫武作戒,处藩邑而预知周、召之能;河间好书,在郡邸而遂精邹鲁之学。桐封素着,庙廊久重珪璋;宝册初颁,朝野快瞻纶。周家有圣瑞,由泰伯、仲雍以至季历,使古豳之世业,递及于昌;汉室重藩封,举寿张、阳、橐以益东平,罄宗邸之隆施,无过于宪。丕应纯嘏〔四〕,茂对遐休〔五〕。允怀德以维宁,信为善而最乐。

某媿非乔木,实为世臣;爰食土毛,应居编户。先臣某追随花萼,曾设穆生之醴;献赋兔园,尚识邹阳之裾。旧堂贺燕,欣逢宝殿之鼎新;故苑鸣蛙,喜见藩垣之巩固。伏愿黄河如带,泰山如砺,同心只欲尊周;大宗维翰,大邦维屏,眉寿自能保鲁。德业隆而凤仪东土,仁声著而麟至西郊矣。临启不胜欢舞颂祝之至。

【校】

〔一〕辟 文粃作“主”。

〔二〕东岳为尊 文粃作“东岱称尊”。

〔三〕璇 文粃作“旋”。

〔四〕丕应 文粃作“丕膺”。

〔五〕遐休 文粃作“遐庥”。

【评】

气格宏远,不特骈俪为工。

迎一金和尚启

九里山 表胜庵成,迎一金和尚还山住持者。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室〔一〕,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对回师却逢西向〔二〕。去无作相,住亦随缘。

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相彼弥空之云〔三〕,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因缘〔四〕,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政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净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校】

〔一〕石室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石塔”。

〔二〕对回师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万回师”。

〔三〕相彼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想彼”。

〔四〕因缘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夙因”。

【评】

“譬之孤天之鹤”四句:四六中能譬方,见灵奇。

清远。

丝社小启

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于今不绝〔一〕。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盘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移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政须类聚。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因以鼓吹清音〔二〕;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共联同调之友声〔三〕,用振丝坛之盛举。

【校】

〔一〕于今 陶庵梦忆 丝社作“千年”。

〔二〕因以 陶庵梦忆 丝社作“用以”。

〔三〕共联 陶庵梦忆 丝社作“共怜”。

【评】

清谈妙致,种种引人。

游山小启

幸生胜地,鞋靸下饶有山川;喜作闲人,酒席间只谈风月。野航恰受,不逾两三;便榼随行,各携一二。僧上凫下,觞止茗生。谈笑杂以诙谐,陶写赖此丝竹。兴来即出,可趁樵风;日暮辄归,不因剡雪。愿邀同志,用续前游。

凡游以一人司会,备小船、坐毡、茶点、盏箸、香炉、薪米之属。每人携一簋、一壶、二小菜。游无定所,出无常期,客无限数。过六人则分坐二舟;有大量,则自携多酿。约 日游 舟次 右启 某老先生有道 司会某具

【评】

“幸生胜地”四句:吟风弄月,自有“吾与点也”之意。

逸致。

龙山文帝祠募疏

爰自云蒸霞蔚,岩壑自有文章;筿琨瑶,贡赋必须竹箭。岣嵝苔蚀,秦皇立山海之碑;宛委云封,夏后发箕畴之匮。是以上会稽,寻禹穴,太史公早储探奇之心;修禊事,会兰亭,王右军远寄斯文之慨。遂使梁间花字,取以锦绣山川;更有椽底竹音,用以鼓吹经传。代多名士,方信经纬之由人;上见神明,应念图书之有祖。

则吾龙山 文帝祠者,左邻县治,尚无剪伐之虞;右并城隍,赖有金汤之固。揆文三百里,重天宝者尤重地灵;君子六千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追思吾先正,海涵地负,大放厥辞;佑启我后人,泽媚山辉,共章斯道。

乃今沧桑既改,庙貌无存,钟簴旋移,榱题亦朽。何敢望僧寮佛刹,皆换新图;更不如里社村墟,尚存原庙。一城弃为枝指,如燕人之视越,漠不关心;八邑奉若缀旒,犹七国之尊周,仅存虚貌。近喜隍祠熣灿,忍见文庙颓?衣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自知羞涩难堪;食藜藿与食钟鼎者俱,尤觉逡循不敢。以故通郡而计,抡科第者,城市不及于乡村;为此画地以观,纡金紫者,东南常盛于西北。皆因文星薄蚀,半壁遂乏光华;斗柄阴霾,八越都无气色。

修我墙屋〔一〕,曾子将反自武城;复我冠裳〔二〕,子贡预占于曲阜。期吾同志,岂遂无人;嗟我旧盟,尚亦有子。因诹二月,束牲载书,遂约端阳,庀材鸠众。风雨洊至,卧龙附以跃渊;星斗重明,文雉因之升鼎。山呼必应,殿上自响琳琅;草指先知,阶下必多桂杏。凡我同盟诸子,嗣此心灯夜聚,光分太乙之藜;笔蕊晨飞,采散文通之锦。冲天有气,非绣虎即属雕龙;掷地成声,是敲金还为戛玉。鹏搏九万,且将扶羊角而图南;骖牝三千,亦思随骥尾而空北。

但愿鸡衁在口,盟不复寒;牛耳当盆,愿须再发。群策毕集,贺孱主之获中兴;众力可支,喜工师之得大木。果能精卫,衔来不择夫泥沙;真惜铜驼,到处先除其荆棘。扶衰起废,势足以倒拔九牛;继长增高,才可以添修五凤矣〔三〕。

【校】

〔一〕修我墙屋 文粃作“修补墙屋”。

〔二〕复我冠裳 文粃作“颠倒衣裳”。

〔三〕添修五凤矣 文粃下有“谨疏”。

【评】

“是以上会稽”十句:无句不雕琢,而斧凿之痕熔化殆尽。

“山呼必应”四句:巧思雨集,隽句云来。

所谓掷地作金石声者,此文是也。

募造无主祠堂疏

余读祭法,天子立七祀而有泰厉,诸侯立五祀而有公厉,大夫立三祀而有族厉。盖泰厉者,古帝王之无后者也;公厉、族厉者,古诸侯大夫之无后者也。古之帝王,古之诸侯大夫,其留心于无主之厉,不忍其烝尝中断而灵爽无依,设为坛,筑为宫室,熏蒿凄怆,以招魂魄,亦可谓仁之至,义之尽矣。余又尝考越郡祀典,清明、中元、十月朔〔一〕,有孤魂三祭。余曾阅其祭版,则西楚霸王为国殇之首。千古英豪,后裔沦没,非越郡孤魂一祭,则拔山盖世之雄,几几乎其为若敖氏之鬼矣。

余感此意,乃命儿辈与诸同志〔二〕,择地于龙山之麓,创立无主一祠,奉祀古今之名公巨卿,及高人逸士。家势荒凉,子孙湮灭,如山阴 方干、唐钰、唐锜,诸暨 杨维祯,余姚 严光、虞翻,上虞 王充,新昌 支遁,嵊县 戴逵,其嫡系缥缈,皆当祀之祠中。即如近时之徐文长,胤嗣无存,韭麦罔荐,非藉数楹清秘,倘玉楼赋召,瑶池宴罢,则峦雉、琅嬛〔三〕,亦何所安其魂魄乎?况入而寝室,下而两庑,凡一切门户衰绝,家属流移,力不能供一主者,亦得比例陈情,寄之庑下。则此一举,非惟上体古帝王民胞物与之盛心,抑且下协士君子肉骨生死之美意,盖亦断断乎其不可缓者也。

昔萧山 魏文靖公骥,每年除夜,肃衣冠立于大门之外,祝曰:“凡无主孤魂,今夕无处栖止者,都到骥家过岁。”堂皇则盛设牲醴以享之。元旦昧爽,复衣冠送出。萧人至今传为美谈。今日特建一祠,寒暑昼夜,得有栖迟,而郁垒、神荼,永无驱逐。则萧山除夕,不必暂为主人。凡我同志,幸助成之,勿使魏文靖公独为君子也。

【校】

〔一〕朔 文粃作“朝”。

〔二〕乃命儿辈与诸同志 文粃作“乃命儿恭孙与虞咨岳诸兄”。

〔三〕峦 原作“脔”,误,据文粃改。又,文集卷六义方颂:“方识顽仙,不宿峦雉。”

【评】

有庇世道之事,有庇世道之文。

募修岳鄂王祠墓疏

西湖固多祠庙,梵宫之外,其合于祭法者三:汉之前将军关帝,宋之岳鄂王 武穆,明之于少保 忠肃。帝君之崇祀既久,其轮奂巍峨,更新再造,代不乏人。于坟僻处山麓,子孙世守,钟簴不移,庙貌如故。独岳坟踞西湖闹地,水陆舟舆,游人杂沓。阅壁图者刻画宪 云,展墓道者掷击桧 卨,众怒之下,铁难保首,木亦剖心。昔人卜葬鄂王于游观之地,歌舞之场,使朝簪瞻礼,士女嬉游,每于笙歌桃柳之中,说及庐墓涅肤之事。乾坤正气,世道所关,历代帝王,立祠致祭,俎豆千秋,旌忠旌孝,俾为万世臣子楷模,盖已历五百一十四年于此矣。日久倾圮,游人嗟叹。

崇祯戊辰,拆毁逆珰魏忠贤生祠,议以木石修葺王墓,卜之王,王弗许,以此蹉跎,颓败益甚。后人观感,不无动念重修,然往往锐意兴造,而力辍半途者有之,猛思合,而功亏一篑者有之。余谓天下凡事必须量力为之,其进锐者其退速,其愿奢者其就小。不能如田单一日下齐七十余城,止须学范雎远交近攻之法,得尺则尺,得寸则寸,如燕窠衔泥,如鹊巢集木,循序渐进,以致落成。盖众擎易举,独力难支,与其修而未完,不若不修之为愈也。故古之善举事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柢。诚有发愿营缮者,必先葺后楹〔一〕,次及坟茔,次及大殿,次及墙壁,次及戟门。凡修一处,务责完工,既遇矢心,还期竭力。为作募疏,令庙祝赍捧,以俟檀那。且告之曰:尔观鄂王,宝殿虽圮〔二〕,决不肯用魏忠贤一木一石,其灵爽若是。故凡修祠修墓,必欲得正人君子以董其役。且窥王意,即布金大地之人,苟非居心诚洁,立意坚凝,亦不肯轻受毫末。尔第随缘募化,若有贤士大夫解囊乐助,自为王所式凭。而下及编氓,即村农野叟,妇女儿童,瞻拜宫墙,起敬起畏,木材瓦甓,施及锱铢,则亦王所欣受也。董太史曰:“视王弃取,以占人品。”不信然哉?

【校】

〔一〕先葺后楹 文粃下有“次及两庑”。

〔二〕宝殿 文粃作“宫殿”。

【评】

疏中入岳鄂王不受逆珰生祠一木一石,正气巍峨,威灵赫奕,不特为岳鄂王生色,而且为修祠人生色,笔能置人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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