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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个月的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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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首美妙的情歌

我这位女主人公,在归寓休息二日后,又要亲身体验真正浪漫派别一种的情操,她就向山间人家借到了几只羊,一套女牧童装,一套男牧童衣。她自己穿上了牧装,我也穿了牧童衣服,一同于早晨赶羊上山去,这是极有兴趣的喜剧吧,可是她告诉我不要看作是假装而应当从实在的生活中去体验才对。好!我们在丛林内,各持了牧条小棍子,赶上羊去吃草与树叶,她做得完全似牧女一样,静静的面容配上窈窕的身材,脚下穿上了木屐,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旧草帽,一看她后我要笑也不敢笑出来,我呢,也扮得如当地牧童一样,惟妙惟肖,她看我后微微的笑容又极天真朴素如牧女一样的表情向我低音温柔说:“我们要尽这一日,切切实实过了牧人的生活啊!”怎样生活呢?我们仅带到一些面包。我们有的是山泉可以饮,有野果可以饱,她头上插满了野花,更显出了天真烂漫的姿态,在万山寂静中我们随地看顾我们的小羊群,它们缓缓地移动去寻觅食粮,我们也跟随在后谈论自古及今自东到西的许多牧童故事。她笑说:“不是吗?我们在这样生活中,不比在巴黎繁华的市内跟随那些人的鬼混为较得到真实的人生吗?我们今日所穿的牧装,不是比城市那些女子长裙厚衣,男子那种硬领西装为舒服简便吗?你看,我们头上有的是青天白日,袭人要醉的秋风,你看那些平野的一片一片的秋色,你看树林中那一阵一阵的秋声,这些是巴黎与那些城居者所能一点享受吗?我俩的灵肉与大自然相化了!我尚要使我们得到牧童女天真浪漫的情趣呢!”

她就现时,现地,给我享受这个天真浪漫的情趣!她跳起牧童的舞蹈,唱起了牧女的情歌,这个情歌是这样简朴地译出吧:“我是十六岁,我的情哥有二十零。我不涂脂抹粉,只有被日光晒得红晕的面庞,我有初肿起的两个小馒头,我的情郎呵,如你饿了,可来取去充饿肠!”她一面唱一面用眼神示意我去同样做,我遂把她两个奶头一个深深吮了又一个。她醉软倒在地上了!以后的事情不必让我说出,你们也能了解的,当我们好事至少有一点余钟才完后,小羊群已不知往哪里去了,我们就跟了羊迹去追赶,一下休息后,她又唱起来:“牧羊牧羊,母羊那样温良,公羊那样癫狂,他们不食草,公羊骑在母羊上,那样的醉迷,好教我牧童牧女神飘飘!意绵绵!”她又用眼神示我依曲照样做。她不待我举动,已伏在地上,四肢撑地,臀部朝天,同时她就如母羊那样叫出微微颤动的,咩咩咩咩的羊声。你们可以想象我此时怎样立于被动的什么工作了!

二、她扮成山林的女神

你们以为她是纯粹为追求肉欲的快乐吗?可是你们猜疑得太快太错误了,每当明月当空时她就约我到山顶去欣赏。同时她穿了周身的白衣裳,这个衣服又阔又长,长到垂在地下去蹁跹,她此时扮成“山林女神”的模样,在林中对月高歌,她响亮的歌喉,要我在旁边对她鉴赏。时不时又给我热烈如火一般的深吻,这些吻,两人的舌与舌深舐如交媾一样的兴奋,有时紧紧互相偎抱,有时亲吻,有时摸按她奶,撑她腰,用手或用脚尖摩擦她的下腹、臀部与外阴!摩擦得两人遍身发烧如火焦!但性交呢?她永久不允许我的,她要使我在摩擦中,领略到那性趣可即不可得的快感与失望。尤最的是要我们在心灵上得到“神交”的美妙。她所唱的情歌是极端猥亵的。她要我在答歌中同样的猥亵,可是她自恃是山林女神同样的洁白无一点的瑕疵,她要我如山林男神一样的尊重女性的高尚,只许两人用情话挑拨,动脚动手相抚摸,但终久不准有肉欲的渗入,这又是一种美妙的性乐表演法了。

她向我解说:“宗教家提倡纯粹的精神爱,那是不能满足人性的。庸俗人实行了纯粹的肉欲,这又是兽性也不是人性的,真正的人性是灵肉合一。你今可体验到这样的玩乐,既是肉感乃包在灵感中;又可说在灵感中,已有肉感的满足了。若在这样状态下,单去实行肉欲的交媾,便把灵感完全消失了!”她又申说:“历来许多大艺术家如但丁,如达·芬奇,如歌德,都因对他所爱的女子不能得到了性交,所以把肉欲升华为灵感而演化为他们杰出的诗歌。我们此时不是实验出来吗?如我也照平时一样,此际给你肉欲的满足,那就全失了我们在这样的情景下一切灵感的兴趣了。所以我当如女神,你也当如男神,同样无邪的游戏,我们虽则借径于肉欲的挑动,升华为情爱的歌调与浪漫的跳舞了,所以我给你摩擦我的奶,我的臀部与阴私,在使你得到性欲的满足中而感到失望,在我也同样得到两方面的矛盾。虽然两性最后的要求是在性交,但因为有时这个兴奋,在欲望愈不能得到对方的性交时,愈感觉到高度的兴奋与欲望,这样经屡次的压迫后,自然就成为灵感的升华了。所以我在此际,明知我们在兴奋与欲望中,热烈狂疯地,在求到交媾的一阶段。但在这样得不到性交的痛苦时,比较了我们在平常容易得到交媾时,岂不是得到更深一层、高一层的兴趣吗?”

我听她说一句,就点头了一次,表示我所体验的与她所说的完全相符。当我正在请她继续这样使我得到美感享受的表演时,她忽然脱下长外衣,由她所故意携来的包袱中,穿上一套五光十色的一条一条所合成的短衣短裤。她向我说,此番她要变成为女魔鬼的装扮与表演了,她就奇形怪状地跳舞起来,而助以惊人的鬼声鬼啸,她向我挑拨,问我爱她这样的恶魔吗?我已知她的深意了,表示我对她只有惊惧并无爱情,她做鬼脸吹出鬼声说:“你怕我了,不错,我要你怕,怕到不敢亲近我这个女魔鬼!你尚敢如先前一样来热烈亲吻我吗?用亲热的手来抚摸我的奶吗?我定知你是不敢的!”她随即唱出了可惊人的恶鬼曲子,什么墓中骷髅起来跳舞了,引诱她情人到墓中去了,什么女鬼夜间到她情人家里与他结婚,和那些惊骇人到毛发竖起的鬼调!

这个女鬼终于脱下魔衣,照前穿起白色的长外衣后,即问我说:“我看你的颜色变青白了,我不愿长久折磨你,可是你在此也可体验到精神的作用,如果真的有这样女魔鬼,无论你性欲如何疯狂,也终于不敢去问津吧!”

我笑说:“当然我一时被你吓慌了,我想你断不会终究变成那样吧,可是当你认真表演时,我就不免也认真起来吓慌了!”

三、一种艺术化的表演

这一夜就这样在山中,我俩度过了两番的灵感,彼此极纯洁地,未曾有一点牵涉及性部。当归来时,山村中的鸡声已在喔喔啼。太阳在地平线下隐隐然射出了光芒,我们的精神不觉疲倦而反加刺激,到寓后饮了浓厚热滚的咖啡后,我们紧抱为一体,香甜地入了睡乡,醒来已是日午,太阳升到中天了。

且住!且看这位女主人公的表演尚未完!我们不但有山光而且有湖景,这个湖景是极美丽又是极粗恶的,当清风明月时,水上秀纹如鳞,月光从湖一边的高山密林射影倒插入湖面,成为各种各样的画图。日间则有太阳的光芒,从四围射入湖里,幻变的景象可有万千。在这样波平浪静的时候,整个湖容恍如一个美人的笑貌。这是“优美”的一方面,可是当狂风怒发,阴云四布,湖水起了汹涌的波涛,湖的周围的树木也发出了咆吼的叫声,这又是“壮美”的一方面了。

我们这位女主人公也由此发出她惊人的论调了。她对我说:“你看优美(温柔的美)与壮美(伟大的美)常常被人分开为两个景象,实则它们不过是一物中从二方面的表现罢了。今就这个湖说,它有时是优美的,有时又是壮美的。如你只看它一方面就小看它了。就人的心灵说,在温情表现时,如见人贫苦衰弱的可怜,见了娇小玲珑的可爱,那就是他表出优美的心情。若遇他怒时,见物就抛,遇人即打,这就是他壮美心情的表现。(我说错了,‘见物就抛,遇人即打’,这些不是好心情当然说不到是壮美。)我不过要说他此时的怒气便是那些内心情的壮美罢了。若要解释好一点,就是他若能利用愤怒的心情去发挥他英雄的气概,这才算是壮美的。例如在你们的《水浒传》中,写李逵愤怒那只食他母亲的母虎时,就只用一拳便打死它,这就是‘壮美’的愤怒了。总之,一个人与世间一件物同时都含有优美与壮美的二方面。要这样去看始能得到美学的完整呢。”

这个论说使我佩服她到头至地,当我俩在这湖的玩赏中我们也从整个美——优美与壮美合一性去鉴赏享受的。譬如在月白风清时,我们租一艇击楫于中流。在深夜四周无人时我俩就穿游泳衣,也一样去泛艇以遨游,任凭人与艇随涛涌高低而上下,有时尚打入湖水全身溅湿有如落汤鸡,可是此时我们更觉得痛快不可支。因为此时壮美的湖景引出我们伟大的心灵,而回想先前优美的鉴赏,遂觉相反而相映以成趣。

总之,在这三个月,虽则仅有九十日,但这位主人公引导我体验了多样的环境。她领我到山峰层峦去,到古堡去,到湖光去,使我们领略到一幅一幅的画图,朝夕随时间而变幻,即如以性交说,她给我各样不同的方式,式式都配合了环境而成为一时一地的特别图样与色彩,推而至于性交时颤动的叫声,也如音乐与歌唱的和谐。故在俗眼看来,一切性交都是猥亵的,但由她艺术家安排起来,反觉得是一种艺术化的表演。在常人固然也可得学习这些艺术的技能,可是在她已“进乎技而入乎道”了!

当我们来时是初秋,今则初冬已到,三个月的光阴可惜已迅速过去,我们就回到无意味的巴黎来了。一到此地,她就坚决要我们分散。她在准备分别时极严肃地向我说:“我要自己找工资以生存,我不能不屈服于这个罪恶的社会,但你须知所有情人总要一别的!短则几日,长或到数十年,终于到死去时也要别离的!这是在短时期的别离,给情人们较有长久的回忆。永久相守,易生厌恶与冲突。例如在这短短的时间,你虽个性极强,终能相安于‘模特儿’的地位,一切任我意所安排。假如再继续相处下去,你就要发挥你的个性了,但在我又是誓不立于被动的地位,而定要凡事为主动的指挥;在你安能长受我的抑制呢?纵然你愿意,我也不愿永久抹煞你的个性。那么怎样能在两个个性极强之间,彼此能长时相爱下去呢?所以我从此就决定我们只有三个月久的相爱。过此后我与你永无再见的机会了。说起来不但你悲哀,我恐比你更悲伤。但我们不是在一场合中,我俩已经体验到‘悲哀’正是真情爱的人生观吗?我已先想到定要把我俩三个月来所实地体验的写一本小说,它的书名叫做《三个月的情侣》,这本书我想能传存于人间。那么,我们的情爱,不是比较我俩——纵使终生相爱下去,更能永久存留吗?别了,我的心肝儿,我俩就从此分手,永无再见的日期了!”

四、玉楼明月长相忆

实在,我对这位个性极强的情人,又有什么方法可挽回她已决定的计划呢?况且她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在我也是个性极强的人,安能终生安于“模特儿”的纯粹被动地位呢?就如性交说,女子有时固要立于主动的,但男子又何独不然。男女彼此最好是轮流互相主动与被动。可是她的脾气是永久要立于主动的地位,那么,我怎样能够长久与她不发生冲突呢?与其冲突而把此前的爱情消灭,反不如一别,永久地把爱情留藏在心头。经我一番惨淡的考虑思维之后,两眼满含辛酸泪向她说:“我就好硬心肠,听从你的话吧,但愿在后日你的心情转变时容我再向你屈膝继续我们的旧欢。而今只算作‘暂别’,请你勿说是‘永别’,岂不好吗?”

她也堕落了许多泪珠,遂给我她的相片,写上“天长地久,此情绵绵”几个字,与我热烈亲吻后,遂一倏忽间去如飞鸿的远飏,留下我在地上仰头伫望她已在空中失去的方向。

在此后许多时间我总去寻她,但不知她住在何处。我又好多次到前时相逢的北车站希望再见她一面,但终于永远不见她一点芳踪。实在她说得极对:这个悲伤的别离情愫!愈来愈见浓厚,使我有一时候似乎变成半神经病,无论日和夜只要闭上眼睛,便立刻见她在我眼前。

我这个憔悴的情形,挨过了好几个月。忽一日在书摊中见了一本新出小说《三个月的情侣》时,几乎使我发狂一样去看它。可是见到著者(即我的先前那个情侣,她化名为丽丽西名)的小叙上,说她怎样有计划地与我这个情侣,只许有三个月的尽情快乐,她故意地,也是本性地,偏向于悲伤主义,决定坚强的决定,使我们在此后的终生中,只有去悲哀这次离别的情怀,而断不能有再见的机会了。

她又说已向外国一个荒村芳舍去度她终生的生活,她虽则永久悲伤于我们的别离苦况,但她希望成为一个悲伤主义派,而升华她先前所领受的肉欲快乐变成为艺术的作品,聊以消遣她的余生。看她的叙文一字一泪中的坚决意志,我断不能再见她的一面了。可是我到今仍然怀疑:“真正的情感,必定是悲伤派吗?”在我想:又悲伤,又狂欢,忧天复乐天;两个矛盾相统一,岂不更宜于人性吗?可是就那时说,我俩确是悲伤派者。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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