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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美的住居和风景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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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重要的生活,除衣、食、娱乐与工作之外,住居算是极重要的条件之一了。住居是我们休息时、会谈时与睡眠时的必要所在。可惜我们住的地方太不讲究了。在城市的洋楼也算是好的建筑了,但如鸽子窝式的生活,使人飞不出如鸽子离开窝外到天空去翱翔遨游;我们实在还不如鸽子的逍遥自在呢!乡下人的住所,虽则有好环境,但建筑上又太简陋,太粗糙,不合卫生与艺术。

美的住居,是住在大自然中与大自然合成一气。这怎样可能呢?这个可能是第一要去寻觅风景,第二,而最重要的是要去创造好风景。不错,最重要的是要去创造好风景哪!现在的大洋楼是适合于工商界而不适合于人的住居;因为在这样大建筑中,缺乏空气与日光,而且群居一块,人事纷纭,声音嘈杂。固然有些小洋楼是一家独住的,例如我前住在伦敦离市中心较远的地区,那些小洋楼的后面有一片稍大的空地,可以种花卉菜蔬,养鸡狗飞禽,于其中建一台,可以饮食鉴赏,这也算是城居中有些乡村风味了。我们人类初始是“人猿类”。也如猿猴一样以树上的杈丫为巢穴,这些巢穴,便是天然的居处,这是极自然快乐的生活法。到后来,因为大地气候变冷了,这班类人猿不得不移居到地面。所谓“穴居野处”。到现在我们西北有些地方的人民尚是住在山洞内的。这是极自然的住居,也是最朴素愉快而适合于卫生的住居法。

城市要乡村化,这是极端需要的。如上所说那些伦敦的小洋楼一样。最好是北京城内那些旧式的住屋。普通是“四朝向式”,中间有一大片空地,把东西南北的房间隔开起来,使各房间得到充足的日光与空气。在此片空地中可以种植各样树木,在北京最多是枣树,故在高处望北京的住屋,恍似在疏散的丛林中一样。我在北京时住在什刹海的旁边一间屋,于其中间的空地,移植一株大树木,周围遍种上各种随四季不同的美丽花卉,在东西南北的房檐下密植了翠竹。我就这样享受了数年间的城居乡间化的生活。

故以住居说,城市必要乡村化。而乡村中只要在交通上、娱乐上、知识上组织成为城市化,但住居不但不要城市化,而最重要的是使它成为“大自然化”,那是使屋宇与大自然的环境拍合成为一气。

这其中最易使人人做得到的是“竹篱茅舍”的住居法。这个住居法是极朴素与少费用,人人可以做得到的。或许是茅舍,或许是木板所建成的木屋,这个在日本乡下是极多见到的。这样木屋夏天凉爽而冬天温暖。我在德国莱比锡,尚且见到这些大木屋,高至数层楼,是极具有古风与美术性的。但这个木层尚算花费。我在以前曾游历台湾。这个地方的乡下人所住居的是用竹编成大箅片糊上黏土便成为墙,在屋顶就盖上草茅,居然成为一极简朴的住居。计一厅二房与外边小厨房,共费不过二三百元。这是极可效法的住居式的。

我在故园建筑二间小屋,各有一层楼,比较是近代化了。墙是土块的,屋顶盖上瓦,但每屋也不过花了数百元。我所最留恋的,不是这些小屋宇,而是在屋的周围创造了各种的风景。我在窗边种上桂花、牵牛花,藤叶满爬上窗缘,花卉点缀在窗边。在门前有泡桐花,有瓜棚豆架,把这个屋宇遍处遮满了花卉、瓜果、豆粒与那些绿叶、稚枝、藤蔓。每当朝曦初上,娇嫩的日光穿过了这些花葩绿叶,射入了满屋的光辉;明月当头,这个月影在屋内晃耀,在床上徘徊,伴我们睡眠。夜莺在树上啼叫,满地上是虫声,在小声中的蚯蚓与蛇音中,加入了一种地虎如大鼓一样在张调音节,如在音乐会中的大乐一样好听。这是天籁地籁,人间哪得模仿得到?人间哪得几回闻到?这是大自然的夜景,人间——尤其是在城市的,哪曾见到?

我有意创造成我故园的大自然好风景。我在一边满种上蕉林,多至数百株的蕉林,大叶随风而飘舞,花开时那样妩媚,结果后又那样香甜,我们是食不完的,只好出卖。在乡下那时每一排蕉只卖几毛钱,可有二三十斤重。在园又一边种上高矗云天的大竹树,风来做骚骚声,那种稚嫩的竹笋,当作面条食,真是便宜到不值钱。在竹林与蕉林那样遮塞天空的荫影下,我们徘徊散步于其间,好似深入山中,做了无忧无虑的羲皇上人。我们又有许多橘树,许多荔树,又养上了蜂群。

我又开一小沟引水入一水池种上莲花,有一小亭建在莲池的一小阜上,在此看书与接客。若论那些日光月影,风霜雨露,当然是大自然所给予的。至于这些蕉林、竹丛、莲池与瓜棚豆架,及那百余只肥鸡及一只极可爱极美丽温柔的小狗,都是我个人所创造的。园的周遭有一清澈地[见]底与细沙如毡的小溪,远远地有许多高山峻岭。有出名茶的凤凰岭,有明末皇帝经过的待诏山,有高至天空蜿蜒如蛇一样的坪溪岭,有瀑布奔泻的山坑,有野花遍地的山峦。

这就是美的住居,有那大自然的风光与人力创造的环境,在这园中的两间小屋,不是单独的、离开的,而是与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与人力的树木花卉合成一气,分不出是屋,是天,是树林,是花卉,屋被大自然吞入去了。人居其中如浸入于大自然的怀抱中,这就是我的故园,我的“绿窝”,这个名字是友人为它洗礼命名的。这个绿窝是一片绿色的环境,那两间小屋也绿化了,我们居其中也绿化了。绿窝,绿窝啊!怎样使我不永久留恋你呢!?

我穷,我不能盖起高楼大厦,但我也鄙视这些高楼大厦。我许久住在巴黎、伦敦与柏林那些高楼中,我今日也住在二层楼中,但我鄙视那些高楼大厦而愈使我留恋了我的绿窝。但假设我是大富翁,我当然使我的绿窝更加披上美丽的绿衣绣袍。我是学习过一点花园艺术的,假如我能为力,我当然使我绿窝如我理想的花园式一样去创造。假如我能为城市公共的花园设计,我当使这个公园不是如今日所见的那样丑怪、无艺术性而有市侩气。我国旧时的名园是可骄傲的,是使人留恋羡慕的。日本人学上了我们的花园法,也有许多出色的名园。我手中就有一本法文写的日本各处名园的图景与解说。大概是美的花园,不是如今日市侩式的公园那样平直枯燥与其中的建筑物那样突出与丑怪。美的花园是要曲径通幽,假如是小山,也使委婉得看之不尽,如入山阴道中,盘旋屈折在山穷水尽处,疑无路中又有路。要有小山阜,有水流,如天然缺乏时,也要由人力去创造假山挖开水源。所有园中建筑物,要与园景拍合成一气,使人在观览中,觉不出突出的建筑物,只觉得建筑物也与园景是统一的。我国旧时在深山中的名刹僧房便是深藏在丛林中,在山岳内、在流水旁边,恍似寺院与环境一样的静穆。每当半夜中闻到它的钟声,或晨昏中的鼓音,便似听到一种天籁从天上飞来,又从地下散布。所以我喜欢游历山中的名刹,喜欢在其中饮食、休息与过一些夜眠,觉得别有一种境界、一种心情、一种出世间的生活法,与我们俗人所过的住居不一样。先前西湖诸名胜,便是以幽静见胜。可惜现在有些山头,建筑了一些突露的小屋宇,不免破坏这个环境的统一风景了。

我今说美的住居,是与大自然合一,故最美的是并无住居,而是露宿在大自然中。读者请听吧,我就要把露宿的乐处和美处来说一说。

这是我与情妇(1)在哈尔滨过暑假那一年的夏天。我们在参加公园游会后,天气虽然很热,但微风在树上颤动,白云与红霞在空中飞翔,我们不想辜负这样夏天好夜景,就到松花江边去游泳。江边的野草丝丝如女子头发那样柔软,许多小鸟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满地昆虫声,声声在催人入眠。我们游泳倦了,只躺在草上假眠,不觉沉沉入睡。醒时已是午夜。我们相约不再回寓了,满愿在此睡到天明。在一轮红光射入眼帘时,我们才蒙眬醒来,但闻流水潺潺,鸟儿尚在枝头吱吱喳喳,远处那些牧马号叫,江岸那些野花争红斗绿,香味由微风吹到,袭人如醉似痴。这就是野宿的美满情况。可惜夜夜不能如此去领略,而只好困守在俄罗斯式的旅馆!(哈尔滨,在我那时游历时,分为三区:一中国城,一国际城,一俄罗斯城,我们是住在这城的俄罗斯旅馆的。)

你们瞧,美的住居是这样的露天住宿,万不是那些城市中的高楼大厦。我恨不能终身做这样的流浪。但我在欧洲时,因为治安好,环境好,我也常时在高山、在海边享受露宿的乐趣。而此中最使我不能忘记是那几个月在法国自然派的根据地——日出岛,过了也似露宿的情景。我是与法国情妇同住在自然派所供给的一个帆布寮,其中有二帆布床,此外别无一物。这个帆寮乃是放在林中间,周围并无他寮掺入。这又是在一斜坡上,坡之上头有一破坏的堡塞,据说是拿破仑时代所建筑的。我们二人就在这样帆寮中度过春宵。这样帆寮遮不住日光月影,隔不开鸟声虫音。在月夜隐约中,我们似乎听见那位神经英雄拿破仑在呵叱,又似乎闻到那些驻防的兵士叫出他们惨苦无聊的哀鸣。我们在这样的简单的帆寮中,只有薄薄的帆布,隔不开我们与大自然一气的呼吸。远远地海潮在呼啸,近近地群狗在吠号,我们不是睡在帆寮,而是睡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你们做学生的有些享受了此假期露营的生活,当然了解我们这样如露宿过夜——过了许多夜的快乐生活吧。

最特出的,我们是照自然派的规矩,全身赤裸,只在性具上盖了一块小小的三角布,这是与全裸体无异的。我觉得在这数月中的这样裸体式的生活——尤其是入夜时,全身所感受的大自然的夜景,觉得我不是我,而是与大自然合成一体了。而我俩的“交合”也不单单是二人的事,而是与大自然交合了。我们《易经》所说“天地交媾,万物化生”,我俩便是与天地交媾了!

总之,也如穿衣服的美丽处,当其如无穿衣服一样;住居的美丽快乐处,就是如无住屋一样。这样帆寮在露天、在高山、在海边,便是如无住屋一样,如住在大自然的环境一样。这是值得去享居的。在此顺说及哲人泰戈尔在印度设立露天大学校,也是此景此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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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褚松雪,见前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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