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毒的匕首已经铸成,也作了一次试验,由秦舞阳持著那把匕首与一头身高七尺,狰狞可怖的猿猴搏斗。这个试验是太子丹与荆轲商量之后决定的,它有两重作用,一方面试验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阳的勇气与武艺。
那把淬毒的匕首,发挥了预期的效果。秦舞阳只用它在猿臂上划了一条口子,立即毒发倒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以后,闭眼断气。当然,秦舞阳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露了一手,跟那与他一般高而力大无穷的人猿,翻扑扭滚,很纠缠了一会。
对于试验的结果,太子丹非常满意,荆轲未表示意见,而徐夫人却大不以为然。她认为秦舞阳根本不懂击剑,剑道讲究出手以前,毫无迹象可寻,要这样才能使敌人防不胜防,一击而中;胡扑乱舞,不是击剑。同时,她也批评了秦舞阳的性格:“不够沉稳!”
当时,太子丹表面唯唯称是,内心却极其苦恼。他向荆轲说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成见。她总以为唯有盖聂才配用她的匕首。”
“当时原是答应了她的,怪不得她!”
“我也知道,许了她去找盖聂,可奈海角天涯无觅处。”
“事未绝望。”荆轲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来,此刻追到平阳去了。”
“只怕还是无用。”太子丹提醒他说:“自燕市动身时,说定了以三月为期,不管觅得著觅不著,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来的,现在是六月,骄阳如火,还累武平奔波,也实在于心不安得很。”
荆轲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话想了一遍,懂得唯有“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这一句,才是话中的要点,等于明说:盖聂不必再找了,用秦舞阳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阳是万不得已之计。能够找到盖聂,自以盖聂为妙。荆轲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尽最后的努力,于是问道:“请示太子,入秦究竟定在何时?”
太子丹觉得他问得突兀,不敢轻忽,想了想才回答:“荆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望,最好此刻就见嬴政伏诛,然而办不到。我想,还是照预定的计划,八月初新凉天气动身吧!”
再一度确定了行期,荆轲便好作打算了:“那么,以七月半为期,到那时还不能把盖聂找来,就决定用秦舞阳。”
有了明确的期限,太子丹也无可再说了,点头同意,又跟荆轲商量,“武平久无消息,可要再派个人下去看一看?”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于是选了个熟悉平阳地方,而又干练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联络。
约莫十天功夫,派去的人,计算途程,还未到平阳,武平却已回来了。
一见面,荆轲大吃一惊!武平完全变了样子,满身风尘,不消说得;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只剩下松松一层皮垂搭著,双颊凹了下去,把那双失神的眼,衬托得特别大。他的嘴唇为外晒的烈日和他自己体内的高热烤得成了白色。在荆馆门前,浓密的树荫下,瘫作一堆,不住喘气,那模样就像一只饿了几天,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兄弟!”荆轲怜痛地大喊一声。
武平挣开眼来看了一下,咧开嘴唇,露出白碜碜的牙,仿佛在笑,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荆大哥,俺有消息──。”刚说了半句,倒又喘不成声了。
看这情形,必是有病在身。一问武平的随从,果然!这个壮健如牛,从不知病痛为何物的莽汉,由平阳踏上归程,因为在烈日下奔驰受暑,加以饮食不知检点,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泻,只一夜功夫,就被折磨得无复人形。延医服药,刚刚能起床,便又要赶路,随便他们如何劝阻,只是不听,他说他急于要回来报告消息。
荆轲也顾不得去打听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紧,吩咐把武平移到一处最清静阴凉的院落去住。专差请了宫中的侍医来诊治。这一夜亲自去探望了两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来病势不轻。荆轲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带来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难受。
谁知武平的病,来得凶,去得也快;由于侍医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荆馆,心情妥贴,所以一宵好睡,药力透达,病势已十去七八,只觉饿得厉害。吃过一大碗肉糜拌煮的麦粥,出了一头的汗,更觉得身轻体健了。
“俺荆大哥呢?”他问侍应的僮仆。
“大概在水榭。我去请来。”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腿还有些发软,扶著僮仆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荆轲却不在那里,武平倒也不急,坐在东窗帘下,细细鉴赏这座他以前未曾见过的屋宇。
忽然,听得双浆打水的声音,朝外一看,金黄色的朝阳影里,红白相映的荷花丛中,来了一条小船,船头上是荆轲,船尾是一个穿著淡碧罗衣的女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仅从那俏伶伶的背影,和她那一束随风微扬,又黑又亮的长发来看,便知必是绝色佳人。
这一幅图画,把生长在市井屠沽之间的武平看傻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这才真是叫享福!
就在他这不胜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经近了,荆轲也发现他了,扬一扬手中的兰浆,高声叫道:“嗨,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声回答,使的劲太足,有些发喘,便又坐下来休息。
小船拢岸,船身横了过来,武平看到那女郎的侧面,果然是从未见过的绝色。等船停妥,她手拈一枝荷花,回过脸来,绽开一朵微笑,微微颔首,似乎在向谁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无别人,那么,“是招呼俺?”他自问著,顿时一阵莫名的兴奋,受宠若惊了!其时已有女侍帮著系住了船缆,荆轲一跳上岸,伸手把那女郎扶下船来,并肩入室,武平迎了上去,摸著脸向荆轲笑道:“荆大哥,你看,俺不像个病人了吧?”
“嗯。”荆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慰而又惊奇地说,“真奇怪,好得这么快!”
“一到你这里,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说,一面偷觑著碧衣女郎。
“喔!”荆轲让开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见,你恐怕没有见过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这就是公主?都说公主是燕国第一美人,这话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这么随便?而且一早就在这里,难道公主住在荆馆么?这又怎么可以?
一连串的疑问,把个思路迟钝的武平弄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公主盈盈含笑,双手下垂,准备还礼的姿势,他才突然想起他该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谒见公主的国礼?只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自己报名,“公主,俺叫武平。”
“请起。请起。武壮士!”
夷姞还以平辈之礼。这一层,武平忽略不解,荆轲却明白,颇为她的降尊纡贵而感动;她口中不言,暗地里守著荆轲的妻子的身分;所以才对荆轲以兄弟相称的武平,持平辈的礼节。
“常听荆卿提起,说你是一条血性汉子。”夷姞又说:“听说风尘劳顿,尊体违和,此刻看来,喜占勿药了?”
“嗯,嗯──。”武平大感局促,一来是慑于夷姞的丰姿,自惭秽陋;二来是听不懂她后半段的话,不由得拿眼望著荆轲。
“兄弟!”荆轲为他解释,“公主问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谢谢,谢谢!”武平又双手一伏,磕了个头。
这一次夷姞躲懒,欠欠身算是还了礼,却看著荆轲笑道:“本想为你款客;如此多礼,倒叫我坐不住了!”
荆轲无法把他跟她的关系,透露给武平听,但也不愿夷姞离去,想了想,只好这样嘱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礼节;你不必怕失礼,该怎么就怎么,一点不用拘束。”
武平粗豪成性,就刚才这番礼节应对,已累出一头的冷汗,觉得满身不得劲;所以听了荆轲的话,心一横,满口答应:“是了,俺听你的吩咐!”说完,望著夷姞,很天真地笑著。
“这才好!”夷姞又对荆轲说,“你们谈你们的,别管我。”
于是武平细说他此行的经过。在最初两个多月,他几乎跑遍了齐鲁的城市,明查暗访,确有人见过盖聂,但等武平闻风赶去,往往迟了一步,失却相见的机会。
三月期限已满,武平觉得遭遇了难题。既已确知盖聂曾在齐鲁现身,半途而废,实在于心不甘,要留下来继续查访,又觉得没有确实把握,怕耽误了大事,就这进退维谷之际,来了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见武平。
这人是盖聂派来的。他说,盖聂已辗转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于想见面,请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阳一处旅舍相会;否则,就在临菑等候,盖聂在八九月间还有齐鲁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迟疑地赶到了平阳,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说到这里,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情,同时也急于要听听武平的消息,赶到荆馆来了。
于是又有一阵寒暄和慰问。然后,荆轲把武平已说过的情形,扼要作了转述;接上中断的话头,太子丹问道:“盖聂到底来了没有呢?”
“怎没有来!他不来,俺怎么回家交差?”
“喔!”太子丹欣然色喜:“来了以后呢?”
等盖聂一来,武平把太子丹的礼物和书简拿了出来。书简没有用,因为盖聂不识字;他只问太子丹延聘他的目的何在?
武平照预先受了教导的话说,礼聘他到燕国教授官廷卫士的剑术。盖聂不置可否,只问荆轲可在燕国?
听到这里,荆轲有些紧张了,“兄弟!你怎么回答?”
“俺想,两面都是俺的好朋友,要讲实话。俺就说,‘不瞒你老说,请你到燕国,就是俺荆大哥的主意。’”
这一说却又叫太子丹大为紧张。
“你不会把请盖聂来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吧?”太子丹大声地问。
“俺不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武平自陈,他绝口未提入秦的计划,只说荆轲对盖聂异常爱重,特意向太子丹推荐,邀请他作燕市之游。当时盖聂说了他与荆轲在榆次发生冲突的经过,表示荆轲能够不记前嫌,使他很感动,也很佩服。
“这好啊!”太子丹很高兴地说:“照这样子,盖聂不就该一口答应到燕国了吗?”
“还不曾!他又提到徐夫人,问徐夫人可是到燕国来?”
“糟了!”太子丹失声叫道:“这话必是把你问住了?”
“倒还好。”武平不慌不忙地答道:“俺又说了实话,说荆大哥跟徐夫人认识,知道赵国亡了,徐夫人在她徒弟孟苍那里,怕是苦得很,想把她接到燕国来住。”
这话回答得很好,太子丹长长地舒了口气,荆轲原也有些紧张,听了武平的话,总算也放心了。
“武壮士!”夷姞开口了,“恕我心急口快,说了半天,那盖聂到底来不来啊?”
“正就是这话!俺问盖聂:你到底怎么样?你不能不给俺面子,叫俺交不了差!盖聂──。”
盖聂表示: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的诚意和武平的友谊,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他必须先到楚国去一趟,他说他有一个仇家,久矣想得而甘心,最近遍游齐鲁,即是为觅仇而来。现在已得到确实的消息,那仇家隐匿在三湘七泽之间的一个小渔村里。只待手刃仇人,完了平生的大愿,立即就到燕国来效劳;估计日期,早则八月中,迟则九月初,一定可以燕市重聚。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武平已可说是不辱使命。因此,太子丹和荆轲,对他慰劳备至,不断夸奖他能干会办事。这下,把武平乐得心花怒放,那一路上所受的栉风沐雨,奔波之劳,找不著盖聂时,焦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楚,以及旅途受暑泄泻的病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置酒庆贺,从日中一直喝到月上东山。武平在这半年中,谨守著荆轲的告诫,不敢放量痛饮,这一天等于开了戒,顾不得病体初愈,杯到酒干,喝到酩酊大醉,荆轲叫人把武平扶了去安置,一面又吩咐洗杯换盏,在水榭的月台上重新置下几席,与太子丹纳凉小酌,有话要谈。
“荆卿!”太子丹有个疑问,急于要提出来:“你看盖聂真会来吗?”
“此辈最重然诺。一定会来。”
“来了不肯入秦,又当如何?”
“有秦舞阳在!”荆轲答得非常干脆轻松,“我只怕找不著他,找著了他,见了面,我一定可以说服他,助我一臂。如果真的不行,便只好用秦舞阳。不过──。”
“怎么?”
“徐夫人看得不错,秦舞阳勇悍有馀,沉稳不足,能不用他,最好不用。”
太子丹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为了尊重荆轲,他不便多说什么,但望盖聂言而有信,八月中翩然来到燕国,并且慨然允作荆轲的副手,那便是──天之幸了。
他的沉默,自然会引起荆轲的注意,而且细想一想,也能理解他所以沉默的道理。何以太子丹如此偏爱秦舞阳,一直深信他是能够担当艰钜的大器?这让荆轲苦恼得很。
而他们在沉默中所各怀的心事,却又为冷眼热心,看得深,想得透的夷姞所识破了。太子丹不大跟她谈国家大事,荆轲却是无话不告诉她的;对于盖聂与秦舞阳的看法,她虽偏向荆轲,可是对太子丹的心情,究竟因为兄妹的关系,她要比荆轲了解得更透澈。在这时,她觉得用得著她了,只有她能替他们彼此解释。
“荆先生!”当著人,她仍旧保持著原来的称呼:“用秦舞阳也有用秦舞阳的好处,第一,入秦之期,可以确确实实定下来,不必受盖聂行踪不定的影响,第二、秦舞阳到底是我们燕国的人,一切都比较靠得住。”
这两层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现在夷姞替他说了出来,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表示先获我心。
荆轲却从夷姞的眼色中,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说这话并不表示她赞成用秦舞阳,而是开导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虑。
于是荆轲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用这正襟危坐的姿态,来表示他将有郑重负责的话要说。
“太子!辱蒙付托之重,我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关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于大事无济,虽万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这一层,必得先请太子垂察。”
“荆卿,荆卿!”太子丹大感局促,“时至今日,你还说这样的话,叫我置身何地?”
荆轲也觉得很抱歉,一个以国士相待,一个以国士报答,而且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肝胆相照,无话不讲,却到了今天还要重新体认根本上的态度和关系,似乎嫌多馀了。因此,荆轲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建议,以九月初为等候盖聂的最后限期,到时候不来,在九月中挑选一个宜于长行的吉日,带著秦舞阳动身。
这个建议,实际上也等于一种保证,虽然比原定的限期迟了个把月,太子丹仍旧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确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于盖聂其人,太子没有见过,自不免不放心,
荆轲又说:“但是,太子实在大可放心,请太子信任我的这双眼睛,看人不会错的。”
“哥哥也还该信任徐夫人。”夷姞接口说了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荆轲或不免有偏见,而徐夫人亦颇看重盖聂,可见他确有过人的长处──至少不是那种言行不符,见利忘义的小人。这样想著,他心中的疑虑,几乎完全涣释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兴兴地带著夷姞回城而去,荆轲却添了一股新愁;照他自己的计划,一等盖聂有了确实信息,便要采取一项重要行动。这个行动,是一件叫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连想都不愿多想,而此刻事到临头,不但要想,并且要做了。
一连几天,除了与武平喝酒闲谈以外,他总是一个人怔怔地凝视著远处,偶尔也发出一两声的长吁短叹;这一景象在夷姞眼里,不由得发愁。最后,终于忍不住要问一问。
“你不问我,我也得告诉你,只是时候未到。”荆轲这样回答。
“你这么一说,可以想像得到,我更要立刻问个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著又问:“到底为了何事?忧伤如此!”
“我在哀悼一个将死的人。”
“谁?”
“樊将军。”
是樊於期!怎说他将要死了?“病得很厉害么?”夷姞诧异地,“何以没听说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像田先生那样,饮剑自尽,还要被枭首,送到咸阳,可能会成为嬴政的酒器。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吕不韦,不是嫪毐,而是樊将军,真想寝其皮,食其肉!”
他的语气凄厉,说话时眼下的肌肉,不断抖动,嘴角斜斜地挂了下来,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体似地,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双手扶在他的肩,使劲地摇撼著,以埋怨的口气,大声问道:“你倒是说的些什么呀?”
内心激动的荆轲醒悟到自己的话吓了她,握著她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将军要自尽?又说要被枭首,送入咸阳。是谁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的?”夷姞失声而喊。
“非如此不能让嬴政信任燕国的‘诚意’。”
接著,荆轲把何以非呈献樊於期的首级,不能取信于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杀樊於期的话都告诉了夷姞。夷姞听得惊心动魄,心里在想,怪不得都说荆轲智虑过人,听他一谈,樊於期确是非死不可!“那么,樊将军也知道他自己的处境么?”她问。
“还不知道。”
“然则何以说他要自尽?”
“只我一说,他便会这么做。”荆轲很吃力地说:“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于荆轲的痛苦之由来!同时也衷心感谢荆轲为燕国打算的苦心。牺牲樊於期出于他的主谋,已是一重痛苦,而切身利益有关的人又不忍牺牲樊於期,反要他来下手执行,这又是一重痛苦!
“轲!”夷姞一头扑在他胸前,哽咽著说,“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这样说,我为燕国、为我哥哥,到死都在感激你!”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荆轲吻著她的发,喃喃而语:“你的话叫我又安慰,又难过。我的心已经很乱了,你不能再叫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励我,替我拿个主意──不,主意是决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么才比较对得起樊将军?”
他说一句,她在心里应一声。她其实也很激动,也很软弱,但为了荆轲,她不能不挣扎著坚强起来,用她的智慧来帮助他顺顺利利地通过这一关。
于是,她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平静地问道:“你认为樊将军会甘愿自尽吗?”
“我想会的。”荆轲回忆了一下又说:“记得他曾向我很郑重地说过: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为他代尽报答之义,即是他的恩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在樊将军求仁得仁,虽死无憾,你觉得对不起他,岂非多馀?”
“你也这么想?”荆轲惊喜地问。
“这样说,你原来已经知道了这一层道理。”
“我只是想到过。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我只以为这样的想法,不过自作恕词而已!”
“他为你捐躯,你为他报仇报恩,两下扯个直。觉得对不起他的,应该是燕国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对我的想法的。”
“难道我不是燕国人?”夷姞反诘,“而且我知道你今日的打算,也赞成你的想法和做法。”
“哎唷!”荆轲顿足大悔,“这一说,我真不该告诉你的!”
“你不告诉我,我恨你一辈子!”夷姞故意瞪著眼,做出悍妇的面目,但马上又换成一脸的眷恋关切,靠在他肩头,柔声低语:“你不想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我也要分享你的快乐和得意。”
荆轲闭上了眼,体味著她这几句像蜜样般甜的话,不自觉地答道:“照我的心意,只想让你分享我的快乐和得意;不愿让你知道我的忧愁和痛苦!”
于是,夷姞也满足地笑了,紧紧地依偎著荆轲,觉得他的肩头,如山岳一般稳固可靠。
“我们再商量、商量正事好不好?”
“好!”夷姞保持著原来的姿态,懒洋洋地答道:“你说吧。”
“这样不行!”荆轲扶住她的手,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著她笑道:“你这副样子,这种声音,叫我心里发痒,没法谈正经!”
“咄!”夷姞报以白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夫妻调笑,也仅此而已。两个人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密密计议──其实只是夷姞细心记住了他的嘱咐,准备到时候配合行动。
等荆轲说完,夷姞有了意见,“万一樊将军另有打算,”她问:“你怎么办?”
“他会有什么打算?”荆轲愕然反问。
“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反正他如要留著有用之身,跟你的计划不就冲突了吗?”
荆轲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夷姞厚道,不肯说樊於期或有贪恋残生之意;含蓄地说他要留著有用之身。“其实,留著他的身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荆轲答道:“我不希望他有这种想法。”
“万一有了呢?”
荆轲摇摇头,脸色非常难看。
“你说嘛!”夷姞催问著,“这一点不可不防。我得要知道你的最后打算。”
“对了!”荆轲眼中露出极深沉的神色,“我有最后打算。我的计划决不会有变化,有意外,一定是那样的一个结果。”
夷姞领会了──但却不免心惊肉跳,如果樊於期不肯自尽,荆轲出于无奈,便要下手杀他了!
她是见过樊於期的,豹头虎颔,状貌雄伟,虽然由于侘傺﹡失意,不免有衰迈颓唐的样子,但如徒手相搏,荆轲未见得能制住他,一想到此,夷姞忧心忡忡,皱著眉说道:“你要小心!”(﹡侘傺,不得志的样子。)
荆轲知道她所说的“小心”是何所指?赶紧安慰她说:“决不会有那种情况。我看准了他,就像我看准了盖聂一样。决无差错!”
“本来我倒可以放心,听你说这种满话,反倒叫我在心里嘀咕!”
“这就难了!”荆轲笑道:“我说了有把握的话,你怕我粗心大意:如说没有把握,你又怎么办呢?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利器在手,有恃无恐。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夷姞想一想不错,终于放心了!
“那么,我走了!明天我在东宫等消息。一切谨慎!”
“嗯。”荆轲答道:“东宫那面,都交给你了。大概明天正午,就有消息过去。”
一夜过去,夷姞早早到了东宫,荆轲也早早离了家,不带从人,单骑到了樊馆。
荆轲未曾来过樊馆,只按照平日遥望所识得的方位,一路寻了来。不久到了一处山口,四周土色,其红如血,山脚下向南避风之处,有一座构筑犹新的精舍,想来那就是樊馆了。荆轲腿上稍稍加了些劲,那匹骑熟了的白马,立刻四蹄翻滚,沿著坡道又稔又快地跑了上去。
到了樊馆门前,才看清双扉紧闭,荆轲下了马,举起马鞭在大门上击了两下,好久,才有个上了年纪,步履迟钝的司阍,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
“樊将军在家吗?”
那司阍且不答话,先拿荆轲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才问:“尊姓?”
“我姓荆。”
“有何贵干?”
“来拜访樊将军。”
“可有东宫的凭证?”
荆轲一楞,随口问道,“什么凭证?”
他的话刚完,司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随即又有下闩的声音。
怎的如此无礼!荆轲心里有些生气。但念头一转,随即明白,秦国既悬重赏购樊於期的首级,自然也可能遣人行刺,或者有人见财起意,加以谋害,所以要有东宫的凭证才能出入,这完全是太子丹保护他的措施,那司阍一听没有凭证,赶紧拒而不纳,倒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不可错怪了他。
这一来自己倒嫌鲁莽了。不过已经到了此地,不得其门而入,似乎于心不甘,正在踌躇,忽又听得拔闩的声音,接著,大门重启,出来一名壮汉,一见荆轲,神色顿然不同,
“原来是上卿!”说著把门开大了。
这倒好,省了荆轲一番解释身分的口舌,只说:“特意来拜访樊将军。请通报!”
那壮汉一面从荆轲手里接过马缰,一面谦恭地答道:“请,请!”
于是荆轲随著他往里走去,顺便四处看看,樊馆的规模,虽不及荆馆,却也是屋宇壮丽,花木繁盛,一处避嚣养静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虽在绿荫深深的盛夏,别有一股萧瑟的秋气,中间那条正路,石缝中已长出了草,仿佛从未有人走过──这可以想像得到,主人谢绝交游,深居简出,过著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单寂寞的日子。
唉!荆轲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样的日子,虽生犹死,真无味得很!
正在这样为樊於期难过,樊於期出现了,苍老枯瘦,须眉如秋后败草,穿件褪了色的葛布衫,一副颓唐落拓的样子。
但是,见了荆轲,他却面有喜色,“难得,难得!”他看著身上说:“荆卿,听说你来,急于相见,顾不得更衣,请恕我衣冠不整。”
“要如此,才见得相待的诚意。”荆轲率直地提出要求:“将军,可有隐秘之处?以便有所奉陈!”
“有,有!请随我来。”
樊於期把荆轲引入密室,摒退从人,亲自关上了门,问道:“荆卿此来,必有见教?”
“且先看了这东西再说。”
荆轲把随身带来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督亢的地图。细绢精绘,再裱在竹篾编成的帘子上面。慢慢打开,图穷而匕首现,樊於期倏然动容,极快地伸出手来。
“当心!”荆轲大声警告。
刚刚把手摆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动作,不解地望著荆轲。
“匕首上有剧毒,破皮见血,必死无疑,所以请将军当心。”
“喔!”樊於期缩回了手,凝神看著地图和匕首,徐徐说道,“此两物作一处放置,殊为不称。”
“是的。”荆轲微笑著,“天道无常,祸福一瞬,此两物便是一个例子。”
虽是以话答话,针锋相对,而樊於期实在茫然不解,于是顿首相请:“樊某此身虽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与废物无异,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见教,请明示了吧!”
“那就据实奉陈了。荆轲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国,而中心万分惶惑,特来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极深沉,平静地问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为修好,其实另有图谋。”
“乞道其详!”
“如果将军是嬴政,此时已经毕命。嬴政久已垂涎督亢,这一区膏腴之地,披览全图,心无旁骛,万万不会想到,暗伏杀机,祸起顷刻,图尽而命亦尽!”说到这里,荆轲拿起匕首,伸两指轻轻拂拭,显得极其得意。
樊於期却是惊喜激动得虬须微张,胸部起伏不已,他那双昏眊失神的眼,顿时奕奕生光,神采飞动,而终于在眼角中涌现了两滴泪珠,不知是感激涕零,还是由于喜出望外,或则两者兼而有之。
“荆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该当致谢,整整衣襟,肃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实为上苍的眷顾。使樊某得以报弃国毁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赐;使樊某得以报太子垂怜于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赐。所惭恨的是,衰年残躯,对足下的大德,却是无从言报了!”
“言重,言重!”荆轲赶紧一把扶起了他,面对面说道:“我只有一层惶惑,须得将军指点。”
“这才是言重了。请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见,则一切计划,无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点头,疑神想了一会说:“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见──一则,足下官居上卿,身分极高,不同于一般的‘行人’、使节;再则,燕国以督亢之地相献,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词色。”
“若是他问起一句话,就无辞以解了。”
“那一句话?”
“问起将军的下落!”
樊於期一惊,颓然坐倒在地,睁大了眼,好久说不出话来。
荆轲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眼前这副形相,令人恻然。但事已到此,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于是,他硬一硬心肠说:“嬴政购将军的首级,金千斤,邑万家,而燕国收容将军,奉为上客,此明明是与秦为敌。虽有督亢地图,何足以取信于人?”
“不错,一点不错!”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时脸上出现了极坚毅、欣慰的神色,两手一掳葛衫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断摩挲著右腕,依旧是雄风犹昔,跃跃欲试的勇者的姿态。
荆轲心中又安慰,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樊於期立刻便会有所动作。这一刻间,可判生死,关系太重大了,他必须作一次最后的考虑,看看此举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荆轲这思前想后,茫然莫辨善恶是非之际,樊於期却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长了长,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苍劲沉著的声音,徐徐说道:“倦鸟知还,叶落归根,樊某该走了,就此告别吧!”
荆轲的思路一时变得非常迟钝,看他起身,微笑著又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走向内室。
他的步履是蹒跚的,但在荆轲眼中,却是无比的潇洒从容──他对于养气功夫,自觉胜人多多;而此时教他又惭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认,比樊於期的火候还差得多。忽然,荆轲惊觉了!我做了什么事?他慌乱地自问。不管平时千万遍思量,早已确认此举为事所必然,势所必至,而此时却全盘动摇了。无论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条命再说!这样想著,手往地上一捺,趁势把身子拔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内室奔了进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举剑齐喉──还未容荆轲开口呼喊,只见一阵血光,接著,身子往后倒了下去,脚南头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间热血,无声地流泻著。
门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了,树间蝉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静,静得荆轲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哭声。
他没有敢哭出声来,任何人的眼泪,此时都不值钱,而且会成为对樊於期的死的亵渎。于是,他跪了下来,顿首致敬,然后膝行而进,去瞻仰遗容。樊於期的眼睛,安详地闭著,一脸恬适,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夷姞的话,证明是不错的!荆轲浮起一阵极短暂的轻松的感觉,樊於期求仁得仁,这一死不但无憾,而且是乐于有这样一个好归宿。
但是,活著的人却陡觉仔肩又重!荆轲联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著透不过气的感觉,他咬一咬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极力把心定了下来。
于是,他想到了与夷姞所约定的计划;弄清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事,站起来走到外面,卷起地图和匕首,又检点身上衣服,看看毫无沾染的血迹,才徐步下阶,顺手把门轻轻掩上。
“荆先生!”
“喔!”荆轲从容地关照那名健仆:“樊将军在作一通机密文书。托我转告你们,一时不必进去伺候。”
“是。”
“还要奉烦一事。”
“请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骑一匹快马到东宫,禀告太子,命驾樊馆。此是要公,不可延误。”
那健仆匆匆到厩中挑了一匹好马,牵出侧门,腾身而上,猛挥一鞭,冒著正午的骄阳,赶进城去。
到了东宫,自有舍人接见,听说是荆轲的差遣,那东宫舍人不敢延误,立即进去禀报。
太子夫妇正与夷姞在一起午食──她有些食不下咽似的,一见东宫舍人的脚步匆遽,索性放下匕箸,大声问道:“可是樊馆有人来?”
东宫舍人一楞,眨著眼答道,“正是。”
“怎么说?”夷姞又问:“说请太子立刻到荆馆去?”
“不!请太子命驾樊馆。”
夷姞的心情又沉重,又轻快,挥挥手说:“好,知道了。你请下去吧!”
太子丹诧异极了,他简直一点门路都摸不著,唯有一迭连声催问:“妹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且先吃完了饭再说。”
“我也吃不下了。”太子丹含口酒浆,漱漱口,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擦一擦脸,忙不迭地又问:“快说吧!是怎么回事?”
倒是太子夫人看出几分来了,“你忙什么?”她说,“必是荆先生预先有话嘱咐了妹妹,到书斋里慢慢谈去。”
“对!到我书斋里去。”
兄妹俩到了书斋里。夷姞看著太子丹亲自关好了门,才悄悄说道:“樊将军不在人间了!”
“啊!”太子丹有莫名的惊愕,“你怎么知道?怎么死的?”
“自尽。”
“为什么?”
“为我们燕国。”
“啊!”太子丹仿佛意会,却又想不明白,著急地说,“我心里乱得很。你要言不烦告诉我,可是荆卿跟樊将军说了什么?”
“是的。”夷姞想了一下,用最简单的语句,叙述了整个事件:“入秦非有樊将军的首级不可。荆卿知道你不忍杀他,所以独断独行。今天他一到樊馆,樊将军就算死定了!刚才来的消息很好,樊将军视死如归,同意了荆卿的办法。”
这一下,触动了太子丹的记忆,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荆轲如何建议取樊於期的首级,他如何不肯同意,荆轲如何不悦,最后荆轲改变了态度,欣然应允,另作筹划。照现在看来,就在那一刻之间,荆轲已预见到今日之事了!
“唉──!”太子丹长叹一声,无法分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只说了说:“从今以后更报答不尽了!”
“哥哥!”夷姞心理上早有准备,比较冷静,“你快到樊馆去吧!”
“喔,真是!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去,就去!”太子丹一面说,一面匆匆奔了出去。
“慢著!”夷姞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你知道如何料理樊将军的后事吗?”
“那还用说?如何隆重如何办!”
“千万不能!”夷姞使劲摇手,“不能为樊将军发丧,更不可公然表示哀悼,要做成秘密处决的样子。”
“这,这是何故?”
“唉!你怎么想不明白?照你那么一做,樊将军就算白送了一条命,死不瞑目!”
越说越玄了!太子丹敲敲额头苦笑道:“好妹妹,我方寸大乱,极简单的道理怕都想不通了。你说明白些吧!”
“极明白的事,秦国有无数间谍在燕国……。”
“啊!”太子丹失声一喊,终于想通了,这是要瞒住秦国君臣的耳目,装作为了讨好秦王,秘密处决了樊於期──照这样子,自然不必发丧,不必哀悼,更不能泄露事实真相。
“我不必再往下说了吧?”
“不必了!”太子丹定一定神说:“等我好好想一想。我该怎么办?”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东宫舍人,驰赴樊馆,封锁消息。然后,选派了几名老成谨慎,从不泄漏东宫秘密的职属,随他一起到樊馆去办事。最后,他请夷姞到荆馆去看望荆轲。就是太子丹不说,夷姞也有此意。兄妹俩一起出城,自然是夷姞先到荆馆。
在荆馆,夷姞像一个贤慧的主妇,但也像一个大家庭中最小偏怜的女儿,所以上上下下对她在尊敬以外,另有一份近乎纵容的关爱。这时,有好些人在荆馆门前引领盼望,等车一停,立即都围了上来。
“公主,公主!怎的到这时候才来?”第一个带埋怨的语气说。
“快请进去吧!荆先生问了好几遍了,公主来了没有?公主来了没有?”第二个道出了他们在等候她的原因。
“荆先生在延曦阁。”第三个说了荆轲的下落。
“原车进去吧,大太阳底下,别晒坏了!”第四个挽扶著夷姞上车──季子未曾跟来,夷姞正需要有个女侍伺候。
辘辘车声,响到延曦阁前,传入荆轲耳中,顿时涌起无限的喜悦,他就像落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而抓住了一块得以依赖的浮木似地,这颗心总算踏实了。
于是,他想到了第一句要说的话,等夷姞的影子刚刚出现,他就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总算来了!可知道我怎么样的盼望你?”
当著下人说这样的话。夷姞不免羞窘。等女侍退了出去,才走到荆轲身边,微带埋怨地说:“得到信息,跟哥哥把话说明白了,立刻就赶了来,可说毫无耽搁。你怎地就急得这个样子?”
“我浑身发软,心里空落落地,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只巴望你来解救。”
夷姞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震动?但极了解他需要她的心情,便伸一只手让他紧紧握著,同时告诉他说,“哥哥到樊馆去了。他已完全懂得你的用意,一定可以办得妥妥当当。你放心好了。”
荆轲点点头,长长地透口气,没有说什么。
“经过情形如何?说与我听听!”
“比你想像的还好!樊将军从容赴义,如浩然还乡。这才真是勘得透生死关头的人!”
“既如此,你应可问心无愧,何苦忧戚?”
“我也想这么想。无奈,身历其境,感受不同。我从未杀过人,不幸之至,第一趟就杀了个无辜的人!”
“咄!”夷姞怜爱地责备,“照你的想法,倒像樊将军,是枉死的人!岂不辱没了他重于泰山的一死?”
“你责备得对!当时我就不敢流泪,怕我的眼泪亵渎了樊将军。”
“樊将军死而有知,一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他的馀生凄凉得很,这一死却是极其珍贵,名垂千古,死而不死!”
“真是这样吗?”荆轲极注意地问,眼中闪耀著欣慰的光芒。
“自然。这是极简单的道理。你也跟哥哥一样,心情震动,人变得笨了,连一些极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接著,夷姞把太子丹张皇失措的情形,当作笑话般说了给他听。
“这就是我事先不肯告诉他的原因。”荆轲停了一下说:“不过,我也强不了多少!只临场的那一刻,能够镇静不乱。事后就不行了!如果没有你,我真怕我会崩溃。”
“现在呢?”
“现在心里舒服得多了!喔,有句话趁我此刻想起,早早告诉了你:等嬴政一死,务必为樊将军好好发丧!”
“这还用你叮嘱?哥哥当然会这么办的。还有──。”
夷姞猛然惊觉,赶紧举手掩住了口,偷觑著荆轲。
由于她的神情过于奇特,反更引起荆轲的注意,相处至今,无话不谈,彼此的了解,如见肺腑,所以差不多已没有什么忌讳可言;唯一的例外是,自结为夫妇以来,夷姞从不谈他成功以后如何?
于是,荆轲恍然省悟她这一奇特的神情的由来了!
她失惊的,正是她几乎触及了忌讳。当秦庭一击,独夫伏诛,太子丹的苦志得伸,樊将军的大仇已报,此时真相尽白于天下,原来燕国并非修好,荆轲亦非使节,而樊於期是自甘授首,助成大事,众口相传,说燕太子丹媚秦杀樊,原来也只是瞒人耳目的一计。这一来,燕太子不义之名,自然昭雪,樊於期身后哀荣,亦可以大显,但是荆轲呢?
荆轲一定遇难!燕国也一定会为他发丧,而且规模必然比樊於期的丧事更来得盛大。这是夷姞由谈樊於期的身后而联想到的,可是她不敢说,并且怕他会发觉,所以才有那样惊惧的表情。
夷姞!荆轲在心里说:你绝顶聪明,而这个想法错了!你当它是忌讳,以为谈到那一死会叫人难过,不会的!我不在乎。我只不放心我死了以后的你……。
这才使得荆轲真的难过了。然而他也跟她一样,不敢说破。他们都是万分凄苦的心情,却都是只想到别人,未顾到自己。
由于两人都想隐藏心事,因而都很谨慎地避免谈到入秦以后的一切。荆轲觉得有一层须得表白,他在刺杀嬴政时,决不会像今天这样震动不安,但是,这话此时不方便说了。不说,实在不安──怕夷姞会怀疑他的胆量,因而替他担忧。想来想去,还是要说。
“我想你或许会奇怪,何以我对一条人命,看得如此器重?照这样子,我或许下不了手去杀嬴政。是吗?”
“不!”夷姞脱口相答,“我不知道你怎会想到这些话?我可是没有想到过。”
“那么,现在你是知道了。你想,我会不会这样!”
“不会!”
“为何不会?”他怕她是故意不肯说真话,所以要她提出解释。
“这就是你不同于亡命之徒的地方。”夷姞从容答道:“亡命之徒拿杀人不当回事,因为他不懂生命的意义,更不懂勇与怯的道理。宫中有个侍医,技艺精妙,为人施刀圭,淡笑自如,但遇到他的爱子得病,他自己不敢置药。凡出于爱,勇者可怯,怯者可勇。你何爱于嬴政,为何下不了手!”
“啊!”荆轲高兴地笑道:“你讲得比我自己还透澈。”
然而,夷姞实在不愿意多谈这些道理。在这炎炎夏日,应付了这么一场变故,还要费尽口舌来安慰荆轲,身心交瘁,真的太苦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找些有趣的事来松弛绷得太紧的心弦。
于是,她伸个懒腰,用柔腻的声音说道,“我可真是累了!不能跟你谈那些道理了。得找些消遣,才能打发这么热的天气。”
“去荡舟如何?”
“我不想动。”夷姞懒洋洋地笑道:“只想弄些什么清凉的东西吃。”
“我来!”精神已大为恢复的荆轲,蹶然而起。出了延曦阁,叫人从池中挖了肥藕,取出窖藏的冰雪,调制好了,用一只青玉盘盛著亲自捧了进来。
一看这绿白相映的颜色,夷姞便觉中意,取片藕尝,藕也爽脆甜嫩,于是两人谈著嚼著,一大盘藕只剩下一片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却又不约而同地缩回了手。
“你来!”荆轲指著藕说。
“不,我吃得太多了。”夷姞拈起那片藕递给荆轲,“这一片归你。”
“这样吧,一人一半。”
他把那片藕,一掰两半,数根藕丝,牵连不断──荆轲楞了一下,把那两半片藕,悄悄放入盘中,闭口不语。
“怎么?”夷姞诧异地问。
“我不想吃了!”荆轲答道:“藕断而丝连,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连丝都断了!”
“嗨!”夷姞笑了,“你的心肠要软起来,比什么人都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发觉,这实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荆轲一向善于隐藏感情,只是她比较能够看得真切,然而她虽知道他情多而深,但也直到今天由于樊於期之死,才发觉他的感情深厚得近乎软弱──此刻的态度,更是个鲜明的证据。
这是件深可忧虑的事!夷姞在想,他入秦以后,万一对她割舍不下,眷恋瞻顾,如她哥哥所担心的,柔情消磨了壮志,那一来岂不耽误了燕国的大事,也毁了他自己的英名志业。算起来,罪魁祸首是她;变成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于是,刚刚才感到清凉些的夷姞,又出了一身的汗,满心烦躁,坐卧不宁。荆轲觉得奇怪,同时也有些不安,不能不问一问。
“可是受了暑,又累了,身体不舒服?”说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似乎有些发烫,便又忧心忡忡地说:“你可病不得啊!”
“那里来的病!”夷姞答道:“你不要瞎担心!我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下。”
“那你在这里好了。我让你!”
就这时,有人禀报,说东宫舍人求见。荆轲还未答话,已看见东宫舍人,匆匆奔了上来,于是,就在延曦阁中接见。
东宫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来向荆轲报告料理樊於期的后事的情形,并且要向他征询:樊於期的首级函封以后,存放何处?
“放到我这里来!”荆轲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那么我回头就送过来。”
“不!”是夷姞的声音,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提出反对,“应该供奉在樊馆。”
“喔,公主!”东宫舍人先行了礼,然后答道,“太子本来也想这么办,又怕供在樊馆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将军的首级珍贵得很,怕人盗了去,到秦国献功领赏。”
“既如此就该派重兵把守。”
“是!”东宫舍人口中答应,眼却看著荆轲。荆轲自然以夷姞的意见为意见,“就这么办吧!”他说,“烦你禀告太子,说公主跟我都是这样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接口发问:“可要来看荆先生?”
“今天怕不能来了。因为看见樊将军枭首,过于悲惨……”
“好了!”夷姞很有力地打断他的话,“你不必往下说了。请回去覆命吧!”
“是!”东宫舍人行礼辞别。
荆轲把他送出阁外,懒懒地凭栏而立,什么事都不想做──他的刚刚平伏的哀戚,又叫东宫舍人给挑起来了!看到荆轲如此黯然不欢,夷姞越发自信她对东宫舍人所说的话,完全不错。如果拿樊於期的首级置于荆馆,这对荆轲是个朝朝暮暮都能感受到的刺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把情绪平伏下来。尽这一夏天的功夫,她要帮助他活泼天机,培养浩然之气,然后,在他动身的时候,想个办法激起他的悲愤,昂扬他的壮志。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调整他的心境,才能保证他入秦的任务,必如人意。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她筹划好了一切。她非常快乐,内心充满了一种庄严的感觉,她为她自己的决定感到骄傲,因为那只有她才能做到,而且也只有她才能发觉整个事件的症结,而需要作这样一个决定。当荆轲成功以后,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不是她了解荆轲的情感,作了最好的疏导和培养,荆轲也许不可能收功于五步之内!
这份功劳将要被埋没,似乎是个遗憾。然而比起对荆轲的爱,这个遗憾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帮助荆轲,克保全名,始终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大丈夫,她就虽死无憾了!
于是,夷姞这天回城,深夜又到东宫去看她哥哥,她有许多话急于要告诉他。
太子丹原也是个重情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后枭首,惨不忍睹,因而在精神上所受的震动,更过于荆轲。而且由于要瞒人耳目,连抚尸一恸都不可能,这满怀的悲痛疚歉,抑郁难宣,以致于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热,睡不安枕,所以听见夷姞一到,仍旧叫太子夫人把她迎入卧室,想问一问荆轲的情形。
“他跟你一样,都是受了刺激。不过,他已经好了。”
“怎么呢?”
“我开导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头,微扬著脸,老气横秋地说。
病中容易生气,太子丹不能容忍她的骄狂,看著太子夫人说:“你看看,她这说话的神气!”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巴不得她也拿开导荆轲的话来开导他:“妹妹,你跟荆先生怎么说来的?”
夷姞挪一挪身子,双手撑地,微向前俯,换了副极恳切的神情对太子丹说:“哥哥!你们都觉得对不起樊将军。其实,要照你现在这样子,才真的是对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将军,又早知你们是这样子的妇人之仁,我决不自尽!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挺身坐了起来,把头伸出帐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说,我该如何?”
“节哀办大事。别老想著他的死,该想到如何为他报仇,叫他含笑九泉。”夷姞停了一下又放低声音说:“秦国在这里的密谍,恐怕此时已在路上,星夜赶回咸阳报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拨人回去,说燕太子因杀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岂不要动疑吗?”
“啊!”太子丹定定神问道:“这话是荆卿让你来说的?”
这句话问坏了,“哼!”夷姞冷笑一声,“你只以为我凡事受他的指使么?就不作兴我也有见解?真是太藐视人了!”说著,把头扭了过去,不爱理他。
太子夫人没有听懂他们的话,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动气?只慌慌张张地问道:“兄妹俩说得好好的,怎么一句话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伸过手去,握住夷姞的肩,“妹妹!你的话不但见解高超,而且真是药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吗?来,来,我从中午到此刻,还没有吃饭,夜这么深,你怕也饿了,就在这里陪我吃点东西。我还要请你开导开导。”
夷姞的怒气,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进了些消暑点饥的饮食,然后一起在院子里纳凉,少不得又谈到樊於期的后事。
太子丹告诉她说,樊於期的无头尸体,已用樟木雕了一个人头安上,入棺盛殓,就葬在樊馆后园。那函封的首级,决定也供置在樊馆正厅,太子丹本意还想举行一个祭礼,此刻也决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对外应该有所布置。”夷姞说道:“就表面来说,是替嬴政办了一件大事,然则照常理论,应对秦国有所表示!”
“对!这倒提醒了我。”太子丹深以为然,“应该早早修书致秦国,表明‘修好’的诚意。这件事,明天我得跟荆卿好好商议一下。”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荆馆。与荆轲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伤逝念旧的话,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刚死的时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对方情绪上的波澜,不敢往深处去谈,所以仅止于感叹而已。
对于荆轲,太子丹在感激以外,还有一份异常的疚歉;荆轲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尽的──那是他应作的事。因此,荆轲由于樊於期之死而感受到的震动和不安,等于替人受过。太子丹自然应该表示歉意。
但是,表示了这份歉意,即等于表示荆轲做错了事,所以他只向荆轲郑重致谢,而把歉意藏在心里。当然,在荆轲看,他的致谢都是多馀的。
“对于秦国,”太子丹紧接著谈到正题:“我以为应致一书札。作了个稿子在这里,请你裁酌。”
荆轲细看了那稿子,内容是自陈修好的诚意,以诛杀樊於期作证,接著陈述,将于秋间遣上卿荆轲为专使,赉送﹡樊於期的首级,及督亢地图,输诚纳款。(﹡赉,赐予。)
“很好!”荆轲交还了稿子,又问:“不知遣谁送去?”
“这还没有想到。”
荆轲灵机一动,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谁?”
“成封。”
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旁先就表示反对:“成封是秦国的叛将,叫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说不妨跟他说一说,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叫他去!”
这叫什么话?太子丹和夷姞细想一想,终于了然,兄妹俩对看了一眼,转脸一齐望著荆轲笑了。
“你是想趁此机会试一试成封?”夷姞问道:“成封果真是秦国的叛将,决不敢回去,倘是秦国的间谍,便落得有此脱身的机会。是不是?”
“那还用问?”太子丹接口代答,“所以说,他如肯去,反不能叫他去。”
“我想这没有用。如果成封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他还够格当间谍吗?他自然一口拒绝,不肯去的──照这样子,”夷姞振振有词地问荆轲:“你能试出他些什么?”
“还是能试出来。”荆轲异常沉著地对太子丹说,“请先照我的建议办。看成封是怎么个态度?”
成封的态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绝,而且据说还非常恼怒。
“成封是忠实可靠的!这下可以断定了。”荆轲对夷姞说:“如果他是秦国的间谍,对此使命,至多峻拒,无须恼怒。”
是的!夷姞此时也想到了,叫秦国的叛将仍回秦国,这是无意间开玩笑,还是有意借刀杀人?但不论那一项,都足以招致成封的恼怒,却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荆轲又说,“还有花样出来!”
“但愿不要再出花样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烦,把荆轲的刚刚平伏的心境,又激起阵阵波澜,所以这样忧心忡忡地说。
荆轲笑笑不响,心里却在考虑──他料定成封,必定还有动作,得要仔细估计一下,看看可要预作防备?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她虽关切著他的预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预言,必有所见,但总以为就有事故发生,也不会在此朝夕之间,既然他不愿多说,她也就暂且不问了。
谁知道就在夷姞刚要离去时,忽然有个意想不到的熟人来到荆馆──那是昭妫。
“如何?”荆轲笑著问夷姞。
“不想来得这么快!”夷姞问道:“你看他是何来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为成封的事。”荆轲搓搓手说:“拜托你代为接见。这是个缓冲。”
夷姞会意了。他是怕昭妫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当著面不便于拒绝,由她代为接见,便有个推托的馀地了,所以欣然应承。
等把昭妫领了进来,一见她那汗水淋漓,气喘不已的狼狈样子,夷姞觉得好生可怜,便安慰她说:“昭妫,你深夜来看荆先生,必是有要紧的话说。跟我说也一样,我能作主的,一定替你作主。”
“多谢公主!”昭妫俯伏在地,感激地说了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女侍在旁,便不敢再说下去。
“你来!这里凉快。”
夷姞一面说,一面特别假以词色,亲手拉起昭妫,把她领到水榭北面的一间小阁──这间阁子深藏在内,隔绝人迹,不虞泄密。
于是,昭妫跪近夷姞身傍,说了来意。她是来告密的,但也是来乞援的。她说:成封对于太子丹遣他到秦国投书一事,不但恼怒,而且大为恐惧,由于樊於期的被杀,他认为燕国的政策改变,已经显露了极清楚的迹象,燕国将不再与秦国为敌,而是对秦国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国去投书,实际上是帮助秦国制裁叛将,现在拒绝是拒绝了,可是性命还不能保住,他相信他会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样的命运。他不甘于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决定逃亡,并且想带著昭妫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听他的话?可是,我又不能不听他的。真难死我了!想来想去,只有来求荆先生,转求太子,贷成封一死,现在有公主替我作主,是意外之喜。”说著,昭妫又磕下头去。“成封、昭妫的两条命,都在公主手里。求公主恩典。”
话中有以死相挟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妫此来,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成封的授意,但是,从“不能不听他的”这句话中,她已可断定,昭妫不是不想跟成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国关禁严密,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让他们逃了又何妨?这出于同情的一念,突然触发了她的灵感,立即做出异常懊恼的神色,紧锁双眉,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是那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筹莫展的神情。
昭妫看得一阵阵惊心不止!果然,太子要杀成封,公主也知道的,所以才有此为难的样子。事到如今,只有硬著头皮把这条路走到底了。
“公主!”昭妫哀声说道:“求公主明示,果真成封罪无可赦,昭妫愿求先死!”
夷姞不答,但更痛苦了,终于她细长的双眉一扬,作出已断然有所决定的姿态。
然后她低声问道:“你到这里来,成封可知道?”
“我瞒著他来的。”
“这时候城门已经关了,你一夜不回去,成封岂不要疑心你来告密么?”
“我想过的。”昭妫答道:“我想:如果荆先生肯救成封,自然也会派人送我回城,若不肯救,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城门关不关,都不要紧。”
“唉!”夷姞重重地叹口气:“你真糊涂!原是荆先生的主意,你反倒来自投罗网!”
一听这话,昭妫吓得腿都软了,一下瘫在地上,抱住夷姞的双足:“这可只有公主一个人能救成封了!苍天有眼,叫我遇见公主,总算还有生路……。”
“别多说!”夷姞低声喝道:“跟我回城。”
昭妫会意,这里耳目众多,她的话若是传到荆轲耳朵里,听说成封有些异图,必然先下毒手,那是反速其死了。所以赶紧定一定神,装得从容无事,悄悄跟在夷姞身后,出了水榭,一起回城。
夷姞特意叫她同车,出了荆馆,低声问道:“你们夫妇俩可有积蓄?”
昭妫不解此话的用意,老实答道,“成封曾蒙太子赏赐。我也有些钗环手饰,过日子倒不愁。”
“这就省事了。我本想先带你回宫,取些钱给你,现在不必白耽误功夫;一回城,你们夫妇俩就赶快走吧!”
“走?”
“不走,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昭妫又惊又喜!可是如何逃出国境呢?难道公主不知道,若无关符,插翅难飞?
她的念头还在转著,夷姞却又开口了:“进了城,我把我用的一道关符给你。”
“公主!”昭妫失声而喊。
“禁声!”夷姞轻声喝阻,“你不必说那些感激我的话,这点干系,我还担得起,好的是成封不比樊於期,就逃掉了,也无大碍。你们夫妇俩,连夜走吧,走得远些!”
夷姞说一句,昭妫应一句。车中极黑,她看不见公主脸上的神色,但仅是那慈祥的声音,就足以暖到心头了。
进了城,先送昭妫回家。下车时,夷姞把从东宫领来以后,一直便未交还的那道关符,郑重地交给了她,然后驱车回宫。
一个人在灯下独坐,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又好笑,又得意,但也不免惴惴然,觉得有些冒失,可能会有什么事先无法想像得到的意外发生。
这神态引起了季子的注意,再想到昭妫,越发料定必有事故发生;于是率直动问:“昭妫跟公主说了些什么?”
“一件极可笑的事。先让你纳一宵的梦,明天你就知道了。”夷姞诡秘地微笑著:“明天一早,你找个事故,到东宫去一趟:听见了什么消息,搁在心里,回来告诉我。”
等一觉醒来,听得外面窃窃私议的声音,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嘱咐季子到东宫打探消息,陡觉精神一振,残馀的睡意,一扫而空。轻轻咳嗽一声,立即听见外面在说:“公主醒了!”
屏门一启,季子出现,匆匆走到夷姞身边,低声报告:“公主!成将军带著昭妫逃掉了!”
“喔!”夷姞紧接著问,“可曾派兵去追?”
“兵是派了,没有追上。”
“好!叫人套车。”夷姞又说:“你再到东宫去一趟,告诉太子,说成封是我放走的……。”
“是公主?”季子惊愕地问:“为什么?”
“你先别问。只告诉太子,不必再追!”
等季子一走,夷姞也随即上车出城。一路上觉得心情特别兴奋,从昨夜与昭妫相见开始,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暗底下做功夫,腹中装了太多的新奇与诡秘,急于要找个她所信服而能无话不说的人,好好地谈一谈──这个人自只有荆轲;此时她想见他的心,异常迫切。
而荆轲也是一样。他已换好了冠服,如果她晚一步到,他便要进城去打听消息了。要打听的,当然是成封的消息。昭妫为成封而来,是不消说得的,但是,何以夷姞带著她匆匆而去?一个代表他接见访客的人,谈了些什么,无论如何该先来告诉他,而竟悄然一走,岂不可怪?
因此,他一见夷姞,第一句话便是,“昨晚何以不辞而别?”
“你猜呢?”
“我已经猜了一夜了,实在无从猜起!”
“原来你也有连猜都没法猜的时候!”夷姞得意地笑著。
“夫人高明!”荆轲拱拱手,恭维她说,“我服了你了。快把我心里的疑团打破了吧!”
“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结束了调笑,夷姞平静而仔细地,把前后经过,细细说了给荆轲听。话到一半,他已忍不住浮起了赞赏的笑容,等她讲完,他一把揽住了她的腰,高兴得不住亲吻著她的发和手。
夷姞想不到她一时的灵感,竟获得他如此热烈的欣许。再没有比做了一件让所爱的人激赏的事,更能叫人满足,但是,这还不够,她还要亲耳听到他对此举的评价。
于是她故意问道:“可有做错了的地方没有?”
“不能做得更好了。”荆轲答道:“我真的太高兴了!我心里有这么个希望,希望有人把燕国与秦‘修好’,不惜屈从嬴政的消息传播出去,这个念头,我丝毫未曾透露,竟不知你是从何得知的。”
“说老实话,我并没有想到你心中有此念头。我只是想到,让成封以秦国的叛将的身分,流亡列国,责燕以媚秦而出卖忠义,流言四播,大有助于你的成功。因此,我就断然决然地这样做了!”
“这、这足见得你休戚相关之深!”荆轲心头浮起一阵阵难以形容的甜美圆满的感觉,越发搂紧了她,却仰望著空中,喃喃低语:“人生遇合之奇,相知之深,真有如此者!实在叫人难信。”
“我也没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大胆──不说别的,只说成封和昭妫,果真叫哥哥派兵抓了回来,军法处置,立斩无赦;原来无事而弄巧成拙,白白伤了他们夫妇两条性命;这一下,”夷姞不由自主地一阵抖,强笑著说:“我怕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
“我原谅。”荆轲急忙改口:“不是什么原谅,是──,是什么呢?我无法表达!你叫我无法表达的事太多了!”
夷姞伸手抚摸著他的胸,很迅速地找到了他心跳的地位,重重地按了一下,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我无所惧,亦无所求,更无所憾,只有一个企盼。”
“是什么?盖聂?”
“等他一到,我就动身。流血不过五步,而欢声传于千里,此亦是男儿得意之事;所以,我的想法也变了,入秦之计为下策,当初只愿高谋,如今愿与其事,而且,我自信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