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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永不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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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传中,我父亲哀怨地写道:“我晚了一个星期才到达我的私塾;在社本,我是在夏天,而不像普通新生那样是在秋天开始我的学业的。而现在,在牛津,我是所有人当中最不幸运的一个,因为在我迟来的露面之前,1885年的大一新生都已建立了很好的工作和友谊,而我花费了第一年所有剩余的时间去找回失去的东西。”

虽然他自身的经验已经使他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奇怪的是他还是给我安排走相同的路。我已经提到过自己在蓝星第一学期的苦涩,逃避不了的寂寞。现在,1922年1月他决定立即送我到牛津。我非常渴望出发,而我的父亲却显示了他在要完成任务时的习惯性焦躁;我的教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获得的。他对每天都在查普曼和霍尔公司的惯例越来越厌倦并盼望退休。他相信(一个顺理成章的错觉),当我完成我的本科学业的时候,我应该离开他而独立,那么他就可以非常清闲或者较少费劲地工作。

最初的计划是,如果我赢取了奖学金,我应该离开到法国九个月去学习一些法语。我没有做成这件事是我到现在一直的障碍。但是我不后悔我过早的注册。它把我送入大学成为了一位孤立探险家。

很多人对于把兴趣和友谊限制于大学之中很满足。如果我是在正常时间入学,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会这样。在当时,我除了去漂泊几乎没有选择。

赫特福德是一个可敬的,但是相当乏味的小学院。当波尔比先生宣布了我的校级奖学金时,他把它描述成为“一个正在不断上升的大学”,由于这个短语结合了支持的态度和语法的不当,这使我父亲感到强烈的可笑。如果我可以相信我的孩子们的话,这所学校至今并没有上升到一个比我当年更高的位置。那时,在大学教师中并没有重要的学者,在学生中也没有很牛的导师,没有联盟的主席或者牛津大学戏剧社;这艘船从来没有到过河的上游。当时,在学生中有一个普遍认可的先后次序。赫特福德排在中等偏上,与奥里尔和埃克塞特相等。在目前和我同时代的人中,一个变成了大使,一个变成了主教,一个变成了首席法官,一个成了电影演员,一个成了著名的作曲家,一个变成了御用大法官。其他的名人我就不知道了。

赫特福德的好处是吃得好,而且上学上课只看是否住校;这边没有像其他学校一样的点名和教堂礼拜,自然也就不必在寒冷的早上起床了。为了获得奖学金,学生必须成为英国教会的成员以显示没有另外的归属感。我从来没有去过教堂。

赫特福德也是很令人惬意的,因为没有被称为“大学灵魂”那样的男生,他们是小大学的灾星,其中的一些流氓偶尔会爆发一些怪癖;的确类似这些事件也偶尔发生过。我记得最后一次“新生见面会”即将举行前夕,一个喝醉了的小霸王闯进我的房间,叫嚣着问我“给学校做过什么贡献”,而我回答我来这喝了不少酒。后来他的朋友在冲突发生前把他拉走了。但是没人被扒过裤子,也没人去破坏他人的房间或者弄坏别人的橡木家具。它是一个容忍的、文明的、任何人都可以找到合适生活的地方。

建筑不伦不类,与它们的历史相符。自从中世纪早期起它先后被建造成为礼堂、学院,再到礼堂,直到最后于1874年在雷威尔斯托克勋爵一世的资助下重建为大学。学校的前门在猫街上,人们常说它看起来像个银行。但在学校外冒险奔波的人认为它是几种古怪建筑的混合体。从前面看这所学校是古老的却很不起眼的方形建筑物,又像是杰克逊时期法国文艺复兴的礼堂。它的特别之处在于连接新建筑物和新大学路的叹息桥,路上没有花园。而从我的大学时代起那建于中世纪时期位于学校角落里的八角形的书店也重新修建起来了,并且与学校里其他的新建筑融为一体。

政府部门无疑会谴责将这个地方作为一个惩戒机构之用,因为这里有火灾隐患并且卫生条件很差。这里的条件介于只能洗个臀部浴和正常洗浴之间。当住在主要方形建筑物的人想要洗澡时,他们必须穿过叹息桥,来到新建筑那满是蒸汽的地窖里。在小礼拜的遮蔽下还多少有点隐私。校工每天早上带来几小罐刮须水,然后每天再把屋里的水罐倒掉两次。

在赫特福德我默默无闻地度过了第一学期。学校里有几个曾在蓝星就读的男孩,但我只和马沁一个人比较熟悉。从蓝星的校长室里来的鲁珀特·弗雷姆林和马克斯·马洛温(现在是考古学教授)住在新学院的附近。还有为了奖学金而埋头苦读的阿超。我也经常到新学院去。也有一些高年级的学生给我打电话,我们的父母之间也有联系,我也给他们回过电话。那时我们也会印一些拜访对方的卡片,我们之间的相识也是在那里结束的。

赫特福德的有公德心的高年级生会请新生去喝茶,通常是征召他们参加在啤酒花采摘工人中进行仁慈的福音传道工作或者是加入位于伦敦南部的赫特福德学生会或者加入国家联盟协会。我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

我开始住的房子很一般。作为一位学者,我获准在学校里居住三年。但是,因为报到去迟了,我发现唯一一套可以入住的房子竟位于一栋老掉牙的建筑中,外面紧邻着新学院巷。这套房子下面是j.c.r.学生食堂,里面沏茶的方式很疯狂,雾气蒙蒙的下午,食堂楼梯上盘盖叮当作响;凤尾鱼吐司和蜂蜜圆面包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充溢在托盘周围,这就是我所记得的食堂楼梯的大致情形。

我跟随了学院的惯例。我们午餐通常吃面包、乳酪和啤酒;可口一点的是新鲜烘烤的小面包,精心挑选保管妥当的英国楔形乳酪、银色大啤酒杯装的从酒桶中汲出的苦啤酒还有茶。大部分人晚上都会在大厅里用餐,食物又好又便宜。不管我们有没有在大厅用餐,我们每星期都必须支付五顿晚餐费。在后来的学期里,当我在其他学院里有了社交圈,尝过各种美食之后,便把钱都花在了乔治餐馆里,尽管那里的烹调比较拙劣。起初我跟随了用餐风俗,穿礼服和深色衣服。场合显得也比较正式。学者坐在一张分开的桌子前,并且资深学者说话优雅。“罚酒算账”是常有的事,而且很隆重。一旦有人犯了忌,诸如说外国话,提女人的名字,或者穿的衣服不对,就要被罚喝下一个大银盆所盛满的啤酒。如果一个人能一口气喝完(我是肯定不行了),那么费用由大家共同分担。通常罚酒是轮流进行的,如果谁不小心端错了盆或者拿错了和盆配套的餐巾布,那就继续受罚。这个风俗不是在所有学院都通行,并且据我所知现在已经取消了。

在开始的头两个学期我非常高兴地追逐时尚,做着所有的新生都曾做过的事,购买盒上雕刻有大学纹章以及非常流行的印有牛津塔和尖顶的全景图的香烟;学抽烟斗;第一次喝醉;步行和骑自行车参观周围的村庄;在学生会作一个非常卓越的处女报告;做好功课以满足历史学的考官。但是一直以来似乎对于我都存在着一个牛津的精髓,那是我在远方就知道并喜欢的,并且故意在寻找的。

我的想象力是与文学炽热地结合在一起的。我靠记忆,实际上是把马修·阿诺德的《值得崇拜的梦想家》中的顿呼法引用到了我的论文中来。

奎勒-库奇(1)的《母校》是我最喜爱的一首诗,我沉浸于《朱莱卡·多布森》(2)和《不祥之街》的第二卷中并且读完了到我手中的所有牛津的小说,从《范登特·格林》到《拼凑》。从贝洛克和弗莱克曾作诗赞美过这个地方:

贝列尔学院造就了我,贝列尔学院哺育了我,

无论我有什么,它都又一次给了我

最好的贝列尔学院关爱并引领着我,

上帝选择了你,贝列尔学院人。

以及

骄傲和神圣的国王创造了她,很久以前,她成列的塔和坟墓及雕像,

她晴朗如花的空气和爱徘徊在那里,

伟大的人走过的街道。

剑桥也许造就了很多了不起的诗人,但是,的的确确(?),极少的诗是赞美她自己的。

我对这个地方有很清楚的先见之明,并且遭受了非常小的理想破灭。

汝可知他人从未言语过的关于她的秘密?

三国君主之书记载的她的秘密?

她所有的孩子并没有去寻找或是发现这个秘密,但是在1922年,它差一点就浮出水面了。

牛津距我父亲的(实际上,我曾祖父的)大学比到我孩子的大学更近一些。在录取面试方面并没有出现狂热的竞争;彭布鲁克港口的休·利功和来自考试系统的其他贵族们,他们并没有参加面试。镇子处在河流和牧场之间而与世隔绝。它的建筑骄傲地显示了它的灰色和金子、粉碎的方石,现在被专家谴责为“麻风病”并且以巨额价格被重建。其唯一的郊区包括了围绕伍德斯托克和班伯里路的完好的庭院和罗斯金式的别墅。汽车制造厂位于克劳利,但远离我们的视线和学校的声音。在上学期间游人很少。周围的森林和小山是那些吉卜赛学者常出没的并且在路中间能徒步到达的。我们沿着拉纤小道一直走并且在宾西抽签占卜,我们相信我们的前辈也这样干过。在宁静的街上拼命敛钱的店主等在大学门口并且诱惑年轻人欠下不少债务,但学生们很少赖账。在坎特伯雷门口和宽街停着可以被租用的双轮双座马车和双座四轮敞篷马车。自行车和神职人员非常多,骑自行车的神职人员带着牛来到市场,这些牛是唯一的交通隐患,我怀疑大学里这三十辆车的拥有者是否是大学教师或在校大学生。电话从来未曾被使用过。书信写在印有纹章的卡片上,通过骑自行车的学院信使来传递。

它是一个男性社区。在校的女大学生都蜗居起来,除了在第八个星期,很少见到女生在男生的学校中出没。学监依旧拥有可以开除那些被认为是诱惑人心的独立妇女的权利,在我那个时代至少这种情况下学监的做法是绝不受学校限制的。依据传统,来自帕丁顿的晚点火车被认为是“私通者”,但也不总是出于那个目的。在铁路出现以前,大部分男生都很满足于生活在一个一直以来都受限制的社会并且沉浸在假期轻松的挑逗中和上学期间深刻的友谊中。

在我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伦敦大学审判心理学的高级讲师发表了一个关于青年罪犯的报道。他说:“我们很熟悉关于违法的区域和违法的亚文化群,但是并不理解为什么青少年犯不像同龄的合法者那样有一个女朋友。”接着他继续揭示到46%的男性少年犯并没有异性交往的经验。我确定我的同龄人中只有少于10%的人有吉本斯博士所谓的“女性朋友”。一些人和国外的妓女有过单独的、不快乐的经历。少数几个人对女人有一些真诚的兴趣,但是,据我所知。只有一个被送进了监狱(驾车问题),很少一部分人发展成为同性恋。

我们在某些方面比我们继任者更老练,但是在其他方面仅仅是个孩子。

在我很多年前写的一本小说中,我把相对较新的、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但表面上却是历史悠久的英国公学教育制度与港口的制造品进行了比较。我写到,它就像烈酒,混合了纯净的杜罗河葡萄和充满黑色配料的易醉材料。当酒精阻碍了酒的发酵时,它立即丰富并且减缓了青春期的整个过程,使它不能饮用,以至于它必须放在黑暗里,年复一年,直到它被培养到可以放在餐桌上为止。

在牛津待得乏味了的那些我的同龄人大部分是外国出生或者是接受了奇怪的教育。休伯特·达根,后来成为了我的一个亲密的朋友,是部分美国血统,部分爱尔兰-阿根廷血统。没有女性的陪伴,他在学院闷闷不乐,在两学期一直对潮湿的被单和不成熟的社会进行抱怨之后,他进入了皇家骑兵团。

我不时遇见的皮特昆内尔先生原本在一个日间学校学习,他同样对这个地方感到很绝望,但是对我来说它却是一个安乐乡的王国,我觉得我是在我这一代里特别幸运的一个。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是一个圣卢克的,或者像一些人说的,印度的夏天。大学的传统生活突然在1914年停止了;很多人认为,不会再恢复了。战后产生了一代同龄的退伍军人,他们比正常大学生大了两三岁却比他们的经验丰富很多。这些退下来的人在我出来时故意隐居在住处,然后大学被年轻人重新占领了。

在我的时代之后出现了爵士乐,鸡尾酒会,不断地进入伦敦的外来者,新的聪明的俚语和对富裕的崇拜;很快被对无产阶级的崇拜所取代。但仅仅五年时间,我们做得和说得和我们祖先十年一样多。当我读了他们的记录(就像我写《罗纳德·诺克斯的生活》时所记的一些细节一样)我认识了一位和我有亲属关系的继承人。

我们中的一些人突然意识到了这些传奇的人物,几乎是毫无例外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消灭了。经常有人会充满责备地提醒我们,尤其是那些大学的公务员,我们与那些伟人比起来是多么的贫穷和沉闷。在二战以后,似乎现在我的同龄人被认为是嫉妒和责难的混合物,像放荡者和挥霍者。

我最近偶然看到了一篇杂志上的文章,它收集了有关年长的大学教师对“现在的大学生是否越来越糟”这个问题的回复。

新学院的裁决是:“学生已经变得更严肃并且更加小心他们的金钱。”默顿的回答:“大学生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大学教育传统的许多好家庭变得贫困,越来越多的没有这样传统的贫困家庭,在帮助和功利主义的观点下,希望改善他们的物质环境。”大学学院的回答:“现在的学生数量(我相信)是三十年前的两倍。然后大多数都是合格学生,纯粹游手好闲的人比例是很小的。殖民地居民,美国和外国学生的出现刺激了大学生的知识兴趣。”沃德姆的回答:“因为更穷,现代大学生是更加善良的,更加聪明;因为竞争更加严厉,他必须更加努力工作;因为更好的营养,他们身体素质更加好。”

这篇文章的日期(刊登在《斯特兰德杂志》上)是1911年。

从一开始,我就把牛津看作是一个适宜居住和令人享受的地方,并不是那种待一待就走人的地方。我沿着那条神话般的小河来到这里,亚历山大就曾在河边给他的军队鼓舞士气;河水是庞塞·德里昂从巴哈马河引过来的。

在蓝星的最后两个学期,我独来独往,学习十分刻苦,或许是受到了厌世的犬儒主义的影响了吧。我在前面引用过的蓝星学院杂志的社论,描述了那个时期的尸体俱乐部。在牛津我重回青年时期。我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所做的荒唐事不计其数,想做所有的事,想认识所有的人,并无迂回进入伦敦时尚界的野心;也无结交权贵朋友,打通未来事业的想法;更不会在知识分子中崭露头角,从而获得布卢姆斯伯里的等级制度的注意。我甚至没有去放眼大学校园以外,像位于盖辛顿的奥特林·莫瑞尔夫人沙龙和博尔斯希尔的基布尔夫人的沙龙。我的兴趣像古城墙一样狭窄。我想尝遍牛津所有的食物,购物只要能拿得动,买多少我都愿意。

从我中学毕业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写日记了,因此这之后的几年发生的事情都无迹可寻了,唯独有一件事还有模糊的印象。那应该是第二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温和起来。第三个学期的时候我住在一楼一间大房间里,屋里很少没有人。我已经通过预备考试;最终的学位考试似乎还离我很遥远。我把奖学金看作是完成学业的奖励,从不当作一项需要认真完成的工作。我的志向在艺术方面。但是当时有一个很流行的错误观念,那就是有才能的人也会八个学期都虚度过去,最后临近毕业每天靠咖啡支撑苦读,几周之内将所学课程全部掌握。我相信,是f·e·史密斯(伯肯黑德勋爵)的传奇使我们大为苦恼。我们能像他那样充分地玩乐,但却不能像他那样集中精力学习。我的大多数伙伴,包括许多在之后生活中非常成功的人,学历都很低,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学历。

这些书我都是在大学第一学期开学前的假期里读完的。从第三学期之后,我对一些逐渐变得权威和威胁的劝告认真对待。我不希望被开除,并且我的成绩刚好能够避免敌对评论家的攻击。我对历史课的授课形式没有兴趣。有时一个历史人物能激起我的想象,但是课程的设计似乎是为了显示在世纪之交的英国议会制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而其他国家只有通过这一途径才能让国家有一席之地。这一错觉因我未经思考而选择的“特殊课程”更加严重。比如,我读过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城市的书籍,那些书无疑十分吸引我。但是当导师问我希望读些什么书的时候,我只能记起那些“特殊课程”中的一个名字;代议政府。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世界上各种民主制度的独特之处,以及我成为唯一一个因为指责这些而受到责备的人更让我感到沮丧了。

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冷漠地对待学业的人。至少来到牛津的大学生有一半都把这里当作自己成长的地方。有投身划船或板球运动的,有参与表演和演讲的,有的只是娱乐。关于我朋友的政治和宗教观点、风流韵事、经济状况、家庭背景,以及他们在着装和吃喝方面的口味我全都了解,但是没有询问他们之前是在哪所学校读书的,因为我觉得问这些太有失礼节了。英国文学是为妇女和外国人开设的;一个名为当代巨著的新成立的学院,现在被称作p.p.e.(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统称),是为“法学家和政客”开设的。古典摩登派和当代巨著派有着超群绝伦的声望;在他们旁边是现代史、法律和神学。数学家很受尊敬,但他们脱离了社会环境;应该把他们放在剑桥。据说那里的实验室比吉卜尔的要好,但是我未曾见过涉足那里的人。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没有赫特福德的同学或者校友涉足任何自然科学领域。

我未曾做出过放弃学业的决定。时不时地“良心发现”或与学院领导的一次谈话过后我会打开书或去听一场讲座,但是我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思。

也许是我大学期间不够幸运,我的导师比起j·f·洛克斯伯格要逊色得多,没有能激起我的想象力。

我没有见到我在大学里的第一名负责人。我来的时候他正在生病。在我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负责我的是一个经常忧郁的人,名叫贝特森。他经常说:“七点半了,校长死了。”他的继任者是一个面色发青,骨瘦嶙峋的苏格兰准男爵,我和这个准男爵只有一些正式但又逐渐恶化的关系。在赫特福德,大多数的导师都很谦虚,这也许是他们的能力所限。只有一个很出众,并不因他学问有多深,而是因为他的性格有特点。

c·r·m·f·克劳威尔是系主任,也是一位资深的历史导师。他后来当上了校长,但却因精神病去世了。在我评上奖学金之后,他热情洋溢地给我写了一封祝贺信,并且第二天晚上还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去。我没见过几个导师,所以把他们都想象成离我们很遥远的高层掌权者。克劳威尔的外貌并不吸引人。他个子很高,脾气粗暴,生气时脸就像易怒婴儿的脸一样。他的厚嘴唇里面总是叼着一个烟斗。他从嘴里拿下烟斗,在空中挥动着,为了强调他隐隐绰绰的讲话,他这样一直说着,直到从嘴里吐出的烟全都飘走了。当他与我谈话时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总是被分散,根本没有听他说的话,而是在那里猜想他吐出的烟能飘多远。

他在战争中十分英勇,现在我认识到,他其实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毫无疑问,一位现代的医生即便不能治好,也肯定能知道他罹患的是哪几种神经官能症。他好像未曾清洗过自己身上粘着的战壕里的淤泥一样。他对历史的概观就仅仅局限于低地国家(3)里他战斗过的几英里的土地,以及他用潜望镜观察敌人守区的最后的前线。他对莱茵河很着迷,并且这是第一个我们之间有鲜明区别的地方,我对它的流经路线一无所知。

比起其他士兵说话十分粗鲁来说,他比较温和,不喜欢争斗。在1914年之前,他是万灵学院的教授,是一个非常有礼节的年轻人,因为他出身于非常有名望的家庭;但是经历了两年战火的磨砺,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作为系主任,他非常喜欢对一群不服从命令的人发号施令。他像休假了的副官一样狂欢,出去吃饭喝得烂醉,并且有时候当圣马利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在外面,闭着眼,摸着雷德克利夫电影院的围栏绕来绕去,以为这里就是学校了。他经常在处理学校事务时暴饮暴食,突然大发雷霆。他极其厌恶女人,以至于拒绝女生在他课堂中出现。学院的楼管则需要将她们赶出去。如果有一个溜进来的,他会面红耳赤地将她严厉喝叱出去。他有一个同事是柏拉图主义者,他们一起当过步兵。这个同事经常被他称作“小文丐”。有时他和这个朋友去草坪打网球;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一起默默地散步,走上很长时间。

克劳威尔在政治上非常有野心,他为大学争取保守党提名席位,虽然口才笨拙但一直坚持不懈,当时那样做是比较保险的。在这方面他成功了,但是在选举中他却因轻松的中立态度而落选。

总之,他不是我所期待像周伊特所描述的那样的导师。

在前两个学期里我很少见他。我对莱茵河流域地理知识的匮乏这个问题被解决了,但是我们之间的反感却更深了。经过无知的一年新生学习之后,到第三学期,和学校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一样,有一次我明显喝醉了,他试图给我建议,称他知道我的不利之处,同时还警告我说我并未选择最佳适应大学生活的方式。他无疑是在试图显示他的仁慈。我感觉到我这样堕落的不良后果,可是并没有慷慨地对他,而是变得愚昧,变得傲慢,称我对自己过分的荒淫行为表示后悔,但是那些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还补充说道,我相当不关心学校的意见。

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我们间相互的反感变得无法挽回。

我刚开始为自己最后的学位读书时,几次与他见面之后,他开始对我变得极度愤怒,有一段时间甚至拒绝见我,不给我任何指导。这段幸福的时光随着我被移交给另外一位老师时才结束。这位新老师非常文雅,依然保留着那些我认为是通用的礼节。但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学到太多东西。

在我第三学年初期,心灵受到良心上的触动和一时的不安,知道自己在书本知识的学习上做得不好,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想让他把我转到巴黎,去那里充分享受乔治·杜莫里埃小说《毡帽》中那样的生活。但是他告诉我我必须先要拿到我的学位。这个合理的判断让我感觉到,只要我还在上学,我就会被迫待在牛津。我就勉为其难地把这里的生活当作完全享乐生活的通行证了。

我们对作息的要求很早。学校大门九点就关闭了,在那之后就不准外出也不接纳访客了。对于十一点以后回来的会有小小的罚款,并且晚归者的名单会被上交到系主任那里。过了午夜之后,进入学校就只能靠爬墙了。当时在赫特福德有两条通道,一条穿过万灵学院的花园,另一条穿过走廊,还需要从系主任的房顶爬过去,这两条路对于喝醉酒的人来说都是十分艰难的,我自己这样走的次数也不超过十二次。

在赫特福德可以遇到许多意气相投的伙伴;特别是特伦斯·格里尼奇,我很快就对这个二年级学生产生了兴趣。他有很多可以给学校当局留下好印象的地方。他是一个孤儿,现在他在库房做司库,父亲以前是这里的一位导师。像克劳威尔一样他毕业于拉格比市市立学校。他是个牛津经典课程的热衷者,在伊夫雷路上小有名气。但是他有些古怪的地方,这使得他无法融入学生公共休息室的饭厅俱乐部的传统精英们当中。他经常晚上在宿舍高谈阔论希腊合唱剧。虽然他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但他是一个坚持整洁的人,兜里装满废纸。从宿舍的正门去往厨房有一个边门。特伦斯的房间就在附近,因此他封自己为这个门的看门人。学生们要开门走下去拿他们的餐盘。特伦斯跳出来一把把门关住。学生们手中托着餐盘走上来,又不得不走回去,放下餐盘,再回来打开门,回去取餐盘。可他们刚转身,特伦斯就又蹦出来,关门挡住出去的路。他们正式提出了抗议。特伦斯很坦白地说自己不知道那些事。最后,在特伦斯回住所以后,他们不得不在吃饭时间在那里安排一名哨兵。

特伦斯还有很严重的盗窃癖。从牛津大学戏剧协会那里,从学生会那里,以及从别的房间里拿他喜欢的东西——发刷,钥匙,指甲剪,墨水瓶。他通常会将这些东西悄悄藏起来,经常是放在图书馆里的书后面。有一次他从楼管那里把学校所有的钥匙都拿走了,藏了几天。

当影片《妇女的敌人》在牛津上映时,特伦斯特别为之着迷。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把自己看作莱昂内尔·巴里莫尔一样,但其实他们俩一点都不像。他有一件黑色短夹克,衣领和袖口都是用俄国羔皮做的。伯查勋爵在马德兰意外地来看望他的大儿子埃姆雷,特伦斯十分惊喜,赶紧穿衣打扮,埃姆雷虽然并不期待这次会面,但借此他将特伦斯收至麾下两个学期。

特伦斯有一套固定的贬低人的绰号——“为报纸写文章的秃头”指的是我哥哥亚历克;“午夜獾”指的是夜间门房,这样叫的目的是为了把他和学校其他服务人员区分开来;“苦修者菲尔布里克”;“人面兽心的人”指的是伍斯特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和蔼的人,这个人被选为了学生会主席;“热午饭”指的是阿超,因为皮特斯主张午饭吃热食物;“崔斯特瑞姆先生,在早餐时谈话非常文雅”。这些和更多不计其数的绰号都是他随口想起来的,后来一直被他使用。这些绰号在现在看来并不是才智焕发的体现,而当时却是我同代许多人全部知识的一部分。

特伦斯第一个编造了克鲁特威尔先生和狗有性关系的谣言,而且从沃顿街上一个垃圾商店里面买了一个填充玩具狗,我们把它放在宿舍,算是对他从万灵学院那儿吃过晚饭回来时对他的引诱。同样我们还时常晚上在克鲁特威尔先生的窗下学狗叫。

与伯查勋爵不同的是,我母亲对特伦斯特别喜爱,因为在她看来特伦斯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所以他大部分假期都是在我家度过的。我父亲通常对我所有的朋友都很热情,但特别不欢迎他。他从办公室回到家里,很疲倦,不想被牵入康德和黑格尔之争,这两个作者他知之甚少,而且早就忘记了。有时候父亲不知道的时候特伦斯也和我们待在一起。他会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我父亲离开,然后下来吃早餐;在下午六点到十点之间他会再度掩藏起来,直到我父亲准时去睡觉。有时他吸烟的味道让他暴露了,“你又把那个男孩带来了,”父亲会这样说,喘着气开始咳嗽,一想到特伦斯比亲眼看到他更让他生气。

特伦斯所住的控制厨房小门的屋子是学校唯一的一间双人间。在我第一年里,他与一个不熟的人共同分享,那人名叫詹姆斯·帕克斯,当时十分关注所谓的大学生公共生活,现在是一位英国国教牧师,在犹太研究方面十分博学,有着自己的影响。帕克斯是最后一批退役老兵,他平常都是待在宿舍里面。为了继续待在学校,以便于他参加各种委员会,帕克斯才和特伦斯住在了一起。他的长相粗糙,特伦斯说他就是铜像模型,曾矗立在帕丁顿车站的战争纪念馆前面。和他这个伙伴一起吃午饭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学生会主席和《伊希斯》的编辑。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们都是威尔士人,并且都不难对付,但是我被自己能出现在这些公众人物之中而印象深刻,并且我利用这一机会得到了向《伊希斯》投稿以及在学生会里讲话的机会。

当特伦斯对莱昂内尔·巴里莫尔的痴迷消退以后,他又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总是对任何他感兴趣的事投入他的全部热情。后来他得到了一台电影摄影机,并且拍了许多滑稽电影,我们都被迫在影片中出演角色。

帕克斯在我第二年的时候离校了,我和特伦斯成立了个小集团并成为中坚力量,我们把它叫做“赫特福德黑社会”。其他成员还有托尼·布谢尔,他后来成为了电影演员,以及我在蓝星的朋友p·f·马沁。除非一起吃午餐或去参加一个午餐会,我们通常都是在我房间里集会。这很快发展成我经常招待其他学院的人;有时能有十二个人之多;特伦斯给这些集会起绰号叫“下水”。我们大量喝啤酒,制造出很多噪音。我们没几个会唱歌的,但我们曾经一起背诵诗歌。

之后我生活中正式的午餐会越来越多。第二、第三学年里我自己就举办了四五次午餐会,参加别人的则不计其数。很少有大学会批准私人晚宴聚会。在赫特福德,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并经过会计员的特许是可以举办的,但是要搞四五次午餐会,安排放风的和厨师是个问题。食物很丰富,烹制得很好。在冬天主要的饮料是加热的红葡萄酒和普通葡萄酒。我们一直喝到了黄昏,而那些“满身是泥的呆子”和“穿法兰绒衣服的傻子”从窗子下面、河边、小路以及操场上经过。他们中的一个人缺钱,我拍卖了所有我的书,那些大多是莫尔特比装订很精美的书,并且仍然物有所值。

但是在我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下水”还在继续,直到我毕业了为止。

是特伦斯把我介绍到“伪君子俱乐部”的。这个小组在圣奥尔代茨街上的自行车商店上面有几间房子,但由于它存在的时间太短了,所以就没法把它称作是一个“组织”。它在我同龄人的回忆录中已经被描述好多次了。我加入那里的时候,它正处在转折时期。我在前边提到的埃姆雷,也就是现在的伯查勋爵,那个可靠、宽容、高度受人尊敬的人,是新一任的秘书。他那时自愿下乡与自耕农一起过乡村生活。学监要求所有的俱乐部都要有一名导师负责,这个俱乐部的资深成员是r·m·道金斯老师,他是一位深受学生爱戴的研究现代希腊的教授,但他从未踏入过这里。大多初始成员都非常喜欢喝酒,大都是忧郁的拉格比人和温彻斯特人,他们有着比较隐晦的艺术和文艺兴趣,但是在我加入的时候,它正在被一群放肆的伊顿人所侵犯,伊顿人使得这个小组迅速瓦解了。后来它变得臭名远扬,不仅仅因为醉态,更因为在着装和举止方面太张扬,在一些场合公开地做一些同性恋的事情。埃姆雷命令:“男士之间可以跳跃,但是不允许跳舞”,但是这些规定在他被隔离之后就再没有遵守过。

所有学院的系主任都痛恨“伪君子”俱乐部的成员,特别是贝列尔学院的“衣冠禽兽”厄克特,他把“伪君子俱乐部”看作是自己庄重学术沙龙的死敌,也是腐败的来源,之后再也找不到能够关闭这个组织的资深教授或者学监了。在它短暂的全盛时期里,时刻都是不受禁令约束的狂欢场面。这两个敌对组织的差异可以用打油诗来描述,老成员更愿意用个古体式的措辞,叫道:“小二,请上一盏啤酒”,而新成员假装着伦敦腔,命令道:“伙计,给我来一小杯伦敦干金酒下肚。”我两个组织都没有参加,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的会议上我什么人都不认识,可是令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被提名并当选为秘书。投票的人都摇摆不定。而我也一点都没有尽秘书的职责。我的任命本身就是一个荒诞无稽的典型的例子,一段时间以后我有些生气,要么辞职了要么被免职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在我之前担任秘书的洛夫迪突然离开大学去学习巫术了。他在切法卢的阿利斯泰尔·克罗利社区神秘地死了,而他的寡妇,经常称自己是“老虎女人”,在流行媒体中出现有一段时间了,“披露”了一些在切法卢的内情。

“伪君子俱乐部”所在的大楼是真正的都铎式木制建筑;至今它仍然站立在三十一号,作为一座历史的纪念碑被保存了起来,这样的原因并不因为它与俱乐部的联系,而是因为它是一处古迹。走过一处狭窄的登高台阶(就像在伦敦登普拉特大楼的台阶一样),一股浓郁的洋葱和烤肉的味道扑面而来。执勤的警官站在厨房,一手拿着头盔,另一手是一大杯啤酒。厨房的上面是两个大房间。我亲眼见了飞镖的靶子和掷铜板赌博用的板让位给了一位经常从伦敦来的访客奥利弗·梅塞尔先生和罗伯特·拜伦的壁画。屋里有一架钢琴,民间音乐让位给了爵士乐和流行音乐,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客厅叙事民谣。

读者一定记得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第四章的点名。(偶然的是,我在作者去世之后很久才读了这本书。1946年一个美国戏院代理对我说:“您一定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很大的影响。”实际上当时那个作家的一句话我都没有读过。)“现在这已经是一张很旧的时刻表了,沿着折印快要散了,”菲茨杰拉德这样写道,“上面印着‘本表1922年7月5日起生效’。但是我仍然可以读这些灰色名字,并且他们比任何那些接受盖茨比热情好客的人的套话更能够让人有更好的印象。”

我可能仍然能列出在1923年7月常去“伪君子”那些人的目录来,他们的名字对我来说不是灰色的,但是他们中很少有出名的。我可以做一份逝世者名单:

皮特·鲁弗是我们中第一个去世的。他身体肥胖,喜爱音乐,脾气不好,经常在他位于特尔的屋子里想着自杀,最后他死在一个庸医手下。基思·道格拉斯,他也是个音乐家,狭窄的脸,穿着1890年特为前往皇家咖啡馆而穿的衣服;大卫·普伦基特·格林,个子高大而且英俊,穿着要远超时尚的高度之外;鲁道夫·梅塞尔:面色惨白,任性,慷慨;理查德·裴瑞斯,被“衣冠禽兽”厄克特主任从波希米亚中解救出来,并一直过着学者的生活,可惜时日不长;休·利根是埃姆雷的弟弟,他总是错过他寻找的幸福,没有野心,在爱情中并不快乐,最亲切的一个人;还有许多许多……他们的名字和那些活着但又分开了的人的名字,也许激起五十多个老人的记忆,不会再多了。

“伪君子俱乐部”,就像是盖茨比的游泳池一样,见证了当年最好以及最坏的那些人,他们或者是会员,或者是访客。那里是我一半牛津生活非常熟悉的地方,是我们友谊的源泉,至今友谊仍然温暖。

我前面提到了我很早就开始喜欢学生会和牛津的新闻事业。不久之后我又将这两个兴趣合二为一,为《伊希斯》和《查韦尔报》报道辩论(这些同样也在《晨报》中全文报道)。我唯一一篇独家新闻是在一个星期四晚上,当时还在三一学院的约翰·苏特罗先生站起来要面向报纸发表讲话。很明显他喝多了,在他说话的时候酒精的作用非常大,后来变得语无伦次了,主席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你是不是最好还是坐下?”他坐了下来,在格莱斯顿的铜像下面发呆足足有几分钟,直到有人对他表示赞扬。他使劲鼓掌,站了起来,艰难地从辩论大厅里面出来到了花园里。我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而《晨报》却没有。据报道说他父母经常看《查韦尔报》。因此这期报纸又单独为他父母印了一份,把这件事情删除掉了。

我在演讲方面并不成功,从没从最底层升上来担任什么公职。“牛津学生会的方式”被下议院指责是太过轻佻。这对我来说太过严肃了,无法实现。并且我太无知了。我在家从不听任何关于政治的谈话,也不读政治报纸。我对名人、统计数据和社会问题一无所知。有一次我替约翰·马里奥特出去游说,但却被一个我恳求到一票的自由党工人所揭发。虽然大学并没有像后来那样很严重地分成几派,大多数的辩论都是围绕公共事务的。我很少关注新闻,所以在一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没考虑太多,就用一种玩笑的口气跟一个贝列尔学院人打招呼:“我猜你的姐妹们在假期期间都被蹂躏了吧?”这个人哀伤而坦率的答复十分简单:“是。”因为他来自士麦那。

我也并没有什么演说方面的天赋。但大多数时候我都会穿上燕尾服,面向报纸发表讲话,经常会被随时打断;我并不因为缺少成功而灰心,而且几乎每场辩论都会参加,作为丰富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我自称托利党党员,但却不能针对当前的任何题目解释托利党的政策。工党非常活跃,理查德·裴瑞斯以及许多有头脑的人都是工党的成员。的确,它包括了许多最聪明的人,我认识一个平庸的社会主义者,在他出人头地之前我对他说他会发现竞争太过激烈,建议他最好还是摆出保守党的姿态。他采取了我的建议,后来成功了。

保守党人在牛津的总部位于乔治街的拐角处。这里更多的是社交,而不是政治,并且想拥有会员资格所需的不仅仅是对保守党的忠诚。它的目标往大里说是成功,往小里说是达到伦敦俱乐部的氛围。自由党也有自己的党部,位于谷物市场的拐角,名叫“新改革”,因为有劳合·乔治的慷慨赞助因此十分气派。但事实证明这里的一切都是社交。“伪君子俱乐部”被关闭时,有很多成员都转投加入了自由党,而我不偏不倚地同时加入了两个党,还加入了查塔姆,一个号称是精英托利党研究俱乐部的小型团体,它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在各学院的宿舍里碰头,大喝加热的葡萄酒。(我们经常一起举办年度晚餐的坎宁会,就是一个完全相似的团体。)会议之前会有一个银行信使送上一些银烛台、鼻烟壶、雪茄箱子以及可爱的杯子等东西。后来我听说这些在二战期间消失了。我还加入了白玫瑰俱乐部,偶尔会在晚餐时出现,专注于斯图亚特的事情。这些自1745年以来就被副校长所禁止,据说当时有两名成员在马达兰桥上被袭击了。我们每年都在金十字架那里举行纪念,纪念了他们的周年、复辟、那些伪装巴伐利亚的人,以及斯图亚特历史上的其他事件,我们向这些人表示最诚挚的敬意。这些纪念活动经常受到学监的突然袭击。会唱歌的人唱了保皇党人的歌曲。我对威斯敏斯特的事物和斯图亚特的复辟同样不感兴趣。

多数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政治上的同情心。特伦斯有一个表兄,他头发蓬乱,穿着灯芯绒裤,信仰耶稣,他同时还接受共产主义的观点。特伦斯那时候支持一个前马克思主义者的俄国学生的革命信条。但是我们中很少有人把这些当回事;只有那些对公共生活有野心的人和那些希望引起伦敦各党派领导注意的人才把政治信仰看得很重要。大多数人关心的是腐败的城市议员下台,而不是谁当选了下一任首相。

学校的男学生只要愿意缴付一小笔捐款都可以加入学生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学生会这个组织比起其他俱乐部和社团人员更多。很少有黑人学生加入,但是亚洲人加入的很多。不管他们是苍白的埃及人还是黝黑的泰米尔人,都通常被叫做“黑人”。这样的称呼并没有任何的敌意;只是这些外来面孔似乎在牛津的校园里看起来就像是游客在寺庙和清真寺里面豪饮一样荒诞;并没有故意针对某个人的蔑视;也没有任何敌意。它就像把吃人肉嫁祸到素食主义者身上一样让我们震惊。我们可能已经冒犯了他们。当然,我唯一认识的东方人,锡兰人班达拉奈克,回到科伦坡之后极力反对英国。(在他失去了大不列颠王国政府的保护之后,这种反英的情感也没能阻止他被同胞暗杀的命运。)在学生会里,这些新兴政客一点也不拘束,那种热烈的劲儿在我们以前辩论的时候是很少有的。

我认为辩论的标准相当高,分歧往往在主辩提出观点的时候体现,而不是在事先准备好的论点中。我记得有一次一个雄辩的美国人提出动议,支持禁酒令。办公室的选举并没有按照政党的方式举行。另一方面,对学校的忠诚是强有力的武器。在某些学院,而且是那些最大的学院,参加学生会的人数相对较少。在我上学那时候,圣约翰和伍斯特的候选人要比马达兰的候选人更容易当选主席。

杰出的前任主席半身像,让人感觉这个职位是一个人,一个社会主义者所能达到的卓越的最高处。我认识一个人,一个社会主义者,对于主席的职位是如此野心勃勃,为此又多留下了一个学期,由于经济原因,悄悄地在新学院唱诗班学校任教。可他从未被选上,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过政治生涯。

实际上,当时很多的主席并没有达到很高的高度。我的同代人中,除了命途多舛的班达拉奈克之外,唯一一个当上首相的是亚历克爵士。他从未在学生会里讲过话,我记得他也并没有积极参加任何政治团体。在我当时的那些主席当中,有一个很早就自杀了,另外一些则做了记者或是远方大学里的老师。我曾徒劳地在《名人志》里面寻找他们的成就。他们之中只有四个广为人知:吉姆·韦德伯恩(现在的邓迪伯爵);御用大律师杰拉尔德·伽德纳;克里斯托弗·霍利斯;以及道格拉斯·伍德鲁夫。

韦德伯恩把态度的重要性与内心的轻浮结合在了一起。他当时是一个报纸上颇受欢迎的精神分析讲座的主讲人“埃米尔·布施博士”笔下的主角,克里斯托弗·霍利斯在其自传《沿着路去弗罗姆》中对这做了详细的描述。关于韦德伯恩有一个小笑话,有一次他把学生会桌子上水瓶里的水换成了杜松子酒。演讲者经常会在讲话期间拿起水瓶喝上一口,润润嗓子,从而达到他们珠玑妙语的效果。

杰拉尔德·伽德纳(伽德纳勋爵)是新改革俱乐部少数的几名成员之一,他是俱乐部的主席,是劳合·乔治的一个忠实党羽。他也是《伊希斯》的编辑,是牛津大学戏剧协会的主席。他比我们大多数人年龄大很多。他那时同样有着优雅的外表,冷静精确的言辞和发音,能够感染很多委员。他有过一次过失,在《伊希斯》上发表了一篇一位本科生写的文章,抨击当时针对女子学院的限制。据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位在职期间被开除的学生会主席。

克里斯托弗·霍利斯一直以来都是我最亲密朋友之一。我在这里只想谈谈他在学生会里的表现。他的表现真的非常卓越,并且如果我们有美国那样的习惯,选出每一年“最有可能成功的人”,我一定会把票投给他。但是克里斯托弗从未有过野心。我们原本对他能在公共生活的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的期望落空了。这并不是由于我们高估了他的能力,而是我们忽视了成功所需要的品质。

他对政治真的很感兴趣,虽然他在下议院待的时间长得足以发霉,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是可以同杰拉尔德·伽德纳形成鲜明对比的;他的穿着不讲究,甚至不整洁,他说话的口气苛刻;他无比的和善,经常也会十分幽默;不会像学生会里的有些演讲者一样像个小丑(伽德纳除外)。像切斯特顿一样,他讲的笑话都是经过设计的,为了提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观点。他随后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全世界各个地区的各种各样的人的演说中度过的。没有哪个演说者能在这些情况下保留自己一致的风格。在牛津他有一群特殊的听众,因此可以十分自信地讲,每一个典故、每一个讽刺的转折都能被听出来。我所听过的学生会演讲者中,只有罗纳德·诺克斯能够超过他。

道格拉斯·伍德鲁夫看上去像个老古董。杰拉尔德·伽德纳比我们剩下的其他人大两到三岁,也因此比我们更圆滑更自信;而道格拉斯却是不老的、永恒的。和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类比,我经常在思索,道格拉斯也许就是永世流浪的基督徒。想到他,我会同时想到他在家,在安布罗斯的米兰,在中世纪经文注释家的图书馆里,在文艺复兴的大学里,在反宗教改革的法院里,在德莱顿的咖啡店里,或者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奥里尔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他沉着头蒙着眼睛,用约翰生流派的措词写了许多新奇的历史传说,笔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回忆,而非研究;我从那以后开始观察他在外面用熟悉的眼光注视着某一著名历史景点、一片建筑过多的地方,或者是一座被重建的纪念碑,已经完全无法用现代的眼光认出来了,而他好像几世纪以前就了解它了。

道格拉斯有着讲话的天赋,机智且不易动情。如果他有志向的话,那也是为了影响而不为名望。在我们的小世界里,他喜欢在幕后激起其他人的兴趣;他非常仁慈,有着显赫风范。他有着成熟的智慧,这使得他能够容忍我和克里斯托弗的奢侈,但是自己并不那样;他是一个沉稳的人,认为很多人和事不值得一顾,更不需要他的尊敬。在他这段长而多样的生活里,他很晚才支持格莱斯顿的自由主义。很多年以后我才很好地了解了这位贤哲,但是在大学里我觉得他遥远而令人敬畏。如果克劳威尔都能铸成他的肖像,那我也许就能成为学者了。

在二十年代初期,学生会的辩论本质上仍然是大学生活动。我们互相争执以展示自己的力量。每学期一次,在主席辩论上,一个从更大的世界来的年长访客会到场聆听。在牛津大学划船周的辩论上有时会有一两位幽默资深成员到场。(在我所称的罗纳德·诺克斯的黄金时代,没有一个旁观者到来。)但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风俗渐长,或许与收音机的发明有关,越来越多的专业艺人到来。在写这段故事之时,我得知四名演讲人全部是从大学外面请来的,这是很常见的。大学生回去后仅仅会嘲笑着表达他们的偏见。在我那时候,比起那些内阁大臣,我们对克里斯托弗·霍利斯和道格拉斯·伍德鲁夫的表现更感兴趣。

我向《伊希斯》投的第一批稿是一些闲情诗词。作者通常都采用化名,因此我选择了斯卡拉梅尔。我经常用这个名字写作,画画。我还保留下一本当时作品的剪贴簿,它们在我看来不比大部分大学生写的文章差,也不比其好。无论怎样我给牛津当时出现的大部分杂志写过稿。

《伊希斯》当时创刊大约有三十年之久,已经与一批广告商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关系,读者面广泛,但被一些审美家和知识分子所鄙视,在之后的几年里的风格发生了很大改变。报纸最初有很多体育类版面。第一篇文章总是叫做“伊希斯偶像”;现在看来就是一位杰出大学生的“档案”,比如大学各个运动队的队长,学生会以及牛津大学戏剧协会的主席等。这是一篇报纸上的主要文章,编辑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报道或披露这些人物的特质。接下来报道的是比赛和会议。报纸的第一大股东高尔,是一个住在圣·奥尔代茨爱酗酒的人,他对报纸本身也行使着一定的控制。他曾就读于牛津圣·埃德蒙德学院,并且经常炫耀自己曾跟随威尔士王子外出过。《伊希斯》唯一吸引我的是投稿人是有稿费的。

正是在这一可以赚钱方面,《查韦尔报》出现,成为了《伊希斯》的竞争对手。《查韦尔报》历史上经历过多次兴衰起伏。最初创办它的目的是为了挑战《伊希斯》,与其起到相同的作用。只要这些办报学生的资金足够支付印刷费用,《查韦尔报》就会不定期出版。而在我大学的第二年快结束时,一个奇怪的人乘游艇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中年人,陪同他来的有他的妻子和他不整洁的子女,他在戈斯托停下。他放风说他非常有钱,并且很习惯这种为哲学而生活的方式。他称自己没有上过大学,他的孩子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甚至一点教育都没有。他说自己通过生产抽水马桶积累起了自己的财富。在某个地方结识了约翰·苏特罗,但他记不清是在哪里、怎么样结识的了,因此他这趟来的原因就是要接管《查韦尔报》,并要使其兴旺起来。他在他三一学院的房间里召开了一个会议,在会上这个神秘的人物的讲话非常煽动人心,他说道:“先生们,《查韦尔报》的第一条原则是作者都是有稿酬的,并且稿酬很多。”之后他又讲了一些具体的计划,并将于7月份,正值长假期之中,开始出版。我们并没有打消他积极性的意思,但却给他指出7月不是学生刊物出版最好的时候。

“我所瞄准的是更广大的公众群体,”他回答道。

因此克里斯托弗·霍利斯被安排在戈斯托做编辑,而我则在家每周都要投稿,(其中一篇写的是一则有趣的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第一本小说中的一位用功的学生),这样一来,每周我们都能有三四英镑的收入。克里斯托弗当场就取走了一些薪水。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得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没有得到他当初许诺给我们的,而且印刷工也不一定挣钱了。我们的经营商在牛津荒凉的街道上恳求店主让他先以实物作为广告预付款。而随着秋天薄雾的到来,这位“马桶大王”又航行去了其他令他幻想的地方了。

在那之后,《查韦尔报》由约翰·苏特罗资助,罗伯特·拜伦任编辑,不定期出版。还曾经与《牛津先锋报》合并,《先锋报》是哈罗德·阿克顿先生创办的,他在自己的《唯美主义者回忆录》中对《查韦尔报》的描述十分生动。《先锋报》发表了我的一篇短篇小说,完全背叛了我十九岁时相当着迷的詹姆斯·布朗奇·卡贝尔的《尤尔根》中那个荒谬的赝品。

我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都比我更成功。我只在做装饰图画这一件事上超群绝伦,因为没有竞争者。在牛津,更需要我做的是设计杂志封面和扉页、书中的插图、牛津大学戏剧协会节目单和讽刺画。我最有成就感的作品是为了庆祝铁路俱乐部的创建者约翰·苏特罗二十一岁生日而画的一幅描绘赫斯金森先生去世的图画(被第一辆火车从头上碾过)。一个假期,我学习了木雕,当杰克·斯奎尔为《伦敦墨丘利》和善地接受了我的一些版画的时候,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其他一些版画出现在一份名叫《金帆船》的漂亮刊物上,这是一份由我哥哥的朋友克利福德·巴克斯编辑并资助的刊物,但它运营的时间并不长久。

在学校期间,我还在牛津大学罗斯金绘画美术学院里花费了不少时间,那个学院与大学仅有一些细微的联系。我们每星期聚集在茶馆上的画室一次,对着裸体模特画像。艺术大师是心中无人的;模特晚上从伦敦过来,学监禁止她们留在城里过夜,为的是避免她们腐蚀我们的道德——这完全是多虑,因为这些模特都是些不吸引人的年轻女人。彼得·昆内尔是我在这里学习的伙伴。

彼得虽然自己装饰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没有我画得好,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天分是什么了。我对自己的绘画早就丧失了信心。其实我的绘画天赋明显不足,只不过是在家在学校以及在牛津被过分夸大了而已。我从未把自己想象成提香或委拉斯开兹。我渴望做的是绘画,装饰,设计和画插图。只要不用读书、写作,我很喜欢拿着画笔工作。在这段记录之后,我应该写一写自己各种各样为摆脱文学命运的尝试,这些工作更令我开心,但却不那么合适我。

没有人,在我们漫长的衰落里,

如此艰难,恶意和分离,

能够像我的朋友那样愉快,

或者能有我一半那样爱他们。

这是法裔英籍作家贝洛克对自己牛津生活的描述,而我也是如此。

对这段生活的纪录,有一项非常重要,那就是友谊。

“我们自己办学校自己学习。”

课程并不单纯为奖学金或道德而设置。喝酒占了其中的一大部分。我们从贝洛克和切斯特顿的啤酒和葡萄酒的狂欢痛饮中得到了一种神秘,与同时期大洋彼岸对威士忌酒的崇拜截然不同。而且那时在英国真有实行禁酒令的危险。据说大多数下议院议员许诺他们的选民要支持禁酒令,如果要用投票来决定的话,只有少数人的精明能阻止这场灾害。因而当时还有一小股抵抗醉汉组织。

在一部刻画我牛津生活某些方面的小说《故园风雨后》中,我描述了两位大学生自由进出一个极好的酒窖中并为与酒相识而狂喜。我从不曾有过这样愉快的经历。我甚至怀疑,在二十岁时,除了通过标签和酒瓶的形状以外,我还能怎样区分波尔多红葡萄酒和勃艮第红葡萄酒。这段话写于1943年,当时酒严重缺乏,而我也正处在感伤的受骗的情绪中。实际上我们很轻易就能喝很多——我用“很多”是针对我的年龄而言的。我们经常喝得烂醉,但是我们狂欢时实际喝的酒量比我现在完全清醒经常喝的量要少得多。几杯雪利酒,半瓶勃艮第酒、波尔多红葡萄酒或者香槟,几杯波特红葡萄酒,就能把我们放倒。再来一两杯白兰地或威士忌我们就不省人事了。

这种夜晚的庆祝相当频繁。除了非常有钱的人之外,我们一般都是喝啤酒。我们享受的不仅是酒,更是酒后酩酊大醉的感觉。这里的“我们”指的是少数派。我们专门有一套酒具,在我那里放着。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是在喝酒时结交的。我的第一位挚友不喜欢喝酒,结果我们分道扬镳了。

他就是理查德·裴瑞斯,温切斯特人,在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上学,皮肤白皙,一头金发,蓝眼睛,有着许多在贝列尔学院上学的温切斯特人所具有的李尔—卡罗尔式的幻想。我们感情很深,但是他喝多了会吐酒,这在我们之间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感觉喝酒让我们感情更亲密,而他却感到恶心。不论主动还是被动,他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获得了许多学术上的成功,大学奖项,头等荣誉,万灵学院的奖学金,一个在北方的教授职位;如果不是因为脊髓痨而倒下,他也许能够当选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院长。他研究的主题是西印度糖贸易。在他从我们中退出前,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中有一个人染上了“凡诺克斯症”的未知恶习。约翰·苏特罗回忆说那与鞭打生牛肉有关,与百合花有关。我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就叫做“凡诺克斯研究学派”,时不时地在戈斯托见面,一起吃早餐,我们不为别的,只为喜欢理查德。

继他之后成为我的知心朋友的是哈米什·伦诺克斯,他不是学者但不久就去伦敦参加了一门建筑课程;但是他还时常出没在牛津,并且我们俩有两三年都没有分开,而且即使分开,也几乎每日通信,直到他像我同代的许多人一样,收到黎凡特的召唤,移居海外了。

哈米什不讨厌酒,我们经常一起畅饮。有时候他像伪君子俱乐部的成员一样开心,但是他的某些精神使得他在一些年后成为了一名隐士。他避开了伦敦,避开了伦敦社会,没有了体育和农业的兴趣,而把苏格兰和英格兰的农村当作自己的避难所。

哈米什的家与他的志趣不相投。他父亲是英格兰和苏格兰交界地区一个家庭的小儿子,已经去世了,母亲脾气火爆,非常有占有欲,很愉快但却很古怪。(后来她成为我第一本小说中的“圆周夫人”的人物原型。)伦诺克斯太太为了打猎定居在了沃里克郡。她不再养马,但是却把所有打回来的猎物都存了起来。“这个地方我只是为哈米什留着,”她以前经常这样说,虽然很明显她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哈米什很少会去那里待上一会儿。后来哈米什接手这里后,从不掩饰自己要把这里尽快处理掉的想法。青年人的懒惰景象使得她疯狂地愤怒,因为我和哈米什那时候常常无所事事。“你们为什么不去屋子外面做点什么?总会有一个地方有事可做的。我丈夫不管到哪儿,他想到的首先都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们为什么不去劈柴?为什么不去清理灌木丛?为什么不把盆栽棚舍的顶掀起来?”

对她所有的这些要求我们全都无动于衷。

她和我交朋友,把我作为连接她与她任性的儿子的桥梁,经常让我来调节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但总是没有效果。

哈米什第一次来牛津时,我们就没怎么在学校里,整天开着他的汽车去周围的村庄,晚上经常住在大学城居民家的旅馆里,草皮酒馆、马头旅馆、德鲁伊特头旅馆、首相乡间别墅以及其他,等等。

我不会受到影响而使自己的轻佻、浅薄涉猎和放荡的本性得不到控制,或者在世俗雄心的鼓励下,暴露出自己的粗俗与无用。

一个忠实的自传作者在描述他青年时期的朋友时会遇到一些困难;他所要做的,要么是读者完全不熟悉的人物名字按照社会等级给列出来,要么就写他所交往的那些人都变成了名人、要人。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挑选自己所熟悉的人物时是杂乱无章的。有些人我四十多年都没见过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了,对他们的记忆也十分模糊了,因此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了最后。在我的青春期里有一段很重要的时光。我所能做的是至少给读者提供几个事例,来显示我们那一代人的性格。

上面提到的约翰·苏特罗就是一个不典型的失误。

像伍德鲁夫,他的容貌几乎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总是那样突出,惹人喜爱,就像是沃特顿创作的一样;好像一名怪诞的标本剥制者保住了某一过渡类人猿的标本,把它外面的兽皮全部剥落,又用一个红润健壮的婴儿的皮肤把它包裹起来,在头上戴上棕色的假发,给它安上了从米特福德姐妹那里取下的蓝色天真的大眼睛。

像我在前面指出的那样,约翰并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尽管在家受到父母严厉的管制,但他手头比较宽裕,生活已经很奢侈了。

许多年后,约翰参加了一家十分有身价的伦敦俱乐部,他的叔伯们也都是那里的成员。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来,把他的奢侈行为报告到他家里,他在门房那儿存了一个假胡子,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把胡子戴上。

苏特罗住在圣约翰林地的一处大豪宅中,天黑后有夜间看守人巡逻,这个守夜人经常在约翰晚归时令他尴尬。一次,约翰把一个丢失钥匙的牛津朋友带到房子里,苏特罗太太直到从布拉马来的应急小组将房子各个门锁全换了一遍才安心地睡觉。在那之后他就再也不留朋友在家里住了。有时他们对霍尔路那里的住宿条件感到不满意,会去北角路那边找住的地方。但是招待我们的午餐和晚餐都非常奢侈。事实上我是在他家第一次品尝了鸻鸟蛋,而不是如《故园风雨后》中所描述的那样。

约翰是我一生的朋友,他忠诚、好客,最主要的是幽默;是一个模仿天才。在1923年,电话还是一种另类的联络方式,约翰经常用虚构的设备之上的虚构的谈话来娱乐我们。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说约翰从没有厌烦过任何一个朋友或与朋友争吵。年复一年约翰成为越来越多的人,包括男性和女性,以及来自各个国家的人的朋友。

约翰是犹太人,因此人们猜测他对莫斯利夫人有些怨恨。实际上,在她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他像她其他任何朋友一样也准备去欢迎她。

他以许多不同的声音讲话。的确,他能亲自讲话很罕见。他短期之内也将写自己的回忆录。除了那些令我感动的、令我十分高兴的事之外,我就不在这里替他写回忆录了。

牛津铁路俱乐部就是约翰发起的,在哈罗德·阿克顿先生的《唯美主义者回忆录》中,他对这个俱乐部以狂想曲的方式进行了描写。我六十岁才开始写自传,这已经算是比较晚的了。许多和我同时代的人都对我的回忆录很期待。一些已经被其他人生动地讲述过的奇闻逸事,即使和我的描述有着细微的差别,也没有必要再写一遍了。但是我至今仍然保留着1923年11月28日,我们铁路俱乐部成员一起吃的第一顿晚餐的菜单。在后来的几年里,当我们已经被载入历史之后,我们的集会准备得更为精心,会员资格也更广泛,目的是为了能让约翰的那些剑桥大学以及英国陆军士官学校的朋友们在我们成立之初也加入进来。我们当时从伦敦餐馆请来厨师,还特地找来了好酒。银色香烟箱子被作为礼物送给吃惊的司机们,接待委员会还去迎接我们。但是第一天晚上我们只是简单地在彭赞斯至阿伯丁火车的私人餐车上吃的,这列火车途经牛津,在莱斯特停了半小时,又乘另一辆私人餐车回到牛津。我们对普通的五先令菜单比较满意(当时一共有七道菜)。在返回途中,哈罗德的谈话是我们最主要的乐趣。当时共有十三名成员在我的这张菜单上面签字,一定还有其他的人,但是我和约翰都说不出他们的名字,这十三个人中,我在之后的二十五年里只见到了四个。

约翰对于铁路系统是一个真正的业余爱好者。他对火车时刻表的了解像我父亲和哥哥对《维斯登板球年鉴》的了解一样详尽,但是对我们中大多数人来说,火车仅仅是我们度过一个快活的夜晚的方式。那时比利·克伦莫尔(现在的维克罗伯爵)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屋顶举办了一场大的宴会。当时在贝列尔学院的一家俱乐部名叫“颠覆”,其成员将自己的作息时间完全颠倒,晚上起来穿衣服、喝威士忌酒、抽雪茄烟、打牌,然后在十点钟用餐,以开胃菜开始,以汤结束,以此来折磨自己。一两年后,这股狂热来到了伦敦,这不是因为“颠覆”俱乐部,而是因为在伦敦有合适聚会的场所,并且被伦敦报业所接纳,称我们是“聪慧的年轻人”,但他们却损坏了我们的乐趣。在1923年11月“颠覆”俱乐部还是一个新成立的私有俱乐部,而我们也并非全都那么年轻。支持我们的有康索尔博士,他在宽街经营着他自己的本科生福利服务,穿着粗花呢大衣,粗丝衬衫,打着霍尔兄弟公司生产的领带,牛津大学戏剧协会的所有演出他都予以支持;还有一位讲泰米尔语和泰卢固语的教授,悉尼·罗伯特,他年事已高,性格古怪,我们喜爱他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在印度从事常规性服务之后,回到这里,被我们的奢侈所吸引。

铁路俱乐部是约翰的创意;同时也是哈罗德·阿克顿第一学期时众多展示自己无可比拟的热情的舞台之一。

哈罗德也一直都是我一生的朋友。在我的小说中有一些人物,像安布罗斯·希尔克,安东尼·布朗奇,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想要把这些人物和哈罗德联系起来,这使得我们都很烦恼。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些相似。作家如果缺乏经验和阅历,就不会坐下来写小说。而创作的原材料主要是来源于作家所见所做之事。但是刚才提到的两个人物,我都不是为了塑造哈罗德而写的。如果我会的话,那我现在就来描绘一下哈罗德这个人物。他的回忆录就上演着这样危险的技艺。他在里面描述了自己是怎样带着任务来到牛津的。他已经在伊顿公学有了很好的声誉,写的一本诗集《水族馆》被伦敦的一位书商所赏识,并且正在出版之中。他来牛津的目的就是要来煽动我们,同时自己也能够取得更大的成功。

哈罗德和休伯特·达根一样最初都是世界主义者,但是他并没有为女性社会所苦恼。他的外表看上去有一点像东方人,身材瘦削,说话的调子轻快活泼,声音洪亮,经常用一些源自那不勒斯、芝加哥和伊顿那里的特殊词汇。他打算推翻传统审美家,以及那些生活简朴、喜爱自然、爱唱民歌、喜爱远足的乏味乔治亚诗人的继承者们,而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晚期,这些人的残余仍到处都有。很奇怪的是,我和他注定会成为朋友的,因为我早期的品味也是这样的。用英语词来说,我们有着一样的“爱好”;我们有着一种对多变、荒谬的生活的向往;一种对艺术家的崇敬,对假冒者的蔑视。他总是领导,而我并不总是他的跟随者。他的目标比我远大得多,我有点太封闭了。事实上在十九岁之前,我从没有到过海峡对面的欧洲大陆,不懂得现代语言。哈罗德带来了佛罗伦萨的鉴赏家之风,巴黎的创新者之风,贝伦松、格特鲁德·斯泰因、马尼亚斯科以及t·s·艾略特之风。上面提到的三位姓西特韦尔的人都是他钦佩爱慕的对象。当贝杰曼先生还是小学生,在教堂擦黄铜纪念牌的时候,哈罗德就已经开始收集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家具、用具、服饰等这类物品了。我当时偏爱洛瓦特·弗雷泽,也许现在人们已经将他遗忘了,他是一位插图画家、一位有着贝加斯塔夫兄弟行为方式的设计师;另外我还喜欢埃里克·吉尔。哈罗德带领着我避开了弗朗西斯·克里斯,而是学习了巴洛克、洛可可艺术,还有艾略特的《荒原》。他当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博学,但是他对所有文学艺术的流行式样都很敏感,具有丰富的鉴赏力,一丝不苟,有一点点的痴迷而且精力旺盛。他喜欢震惊我们,然后再用夸张的温和进行安抚。他本人也经常受到震惊,对任何违反自己那精巧、独特的行为规范的表现都格外吹毛求疵。他所鄙视的一个品质就是传统牛津审美的无精打采。他是天主教徒,但是不劝诱别人皈依自己的信仰;他也不常参加学校里天主教圈子里的集会。埃斯米·霍华德,一位新学院的朋友,也是我未来妻子的表兄,英年早逝,从没进入过伪君子俱乐部。他有一次带我去新人社团集会上听切斯特顿讲话,在那次会议上我第一次结识了哈罗德,虽然我们在许多方面都是对立的,但我们立刻就成为了好朋友,而且这份友谊十分长久。我肯定是被他显赫的经历所倾倒,但是我并不会因此就对他屈尊俯就。在赫特福德那些“下水”的成员里有一个帅气的“伙计”,哈罗德对他怀有一种浪漫的依恋。正是因为这位美少年几乎每天都来我房间,这使得哈罗德也来了,哪怕这里的人和吃的都不对他的胃口。我们喝啤酒的时候他就抿一口水,热情地紧盯着那位难以接近的年轻运动员。

哈罗德作为回报,也经常在他的住处举办午餐会,在他那里我又迅速结交了一群新的朋友。这其中有不少是伊顿人,我在前面描述过他们那疯狂的劲头以及对伪君子俱乐部的破坏。

我新结交的这些人中,有一个是罗伯特·拜伦。大卫·塔伯特·赖斯教授在《通往奥克夏纳之路》一书的序言中纪念他,而克里斯托弗·赛克斯先生则在《忠诚四论》一书中更加充分地对他表示了肯定。前者认为他是拜占庭文化研究者,而后者则试图为他勾画出完整的画像。但是克里斯托弗比他小两岁,在他自己被世人所熟知之前,从没见过罗伯特。我比他要大上一年。在十八岁时,罗伯特并没有冒险旅行的渴望,而是疯狂地渴望得到知识。在这里又一次提到他,是因为我们的路线总是有交叉。在这里我想展示他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样子。当时他跟我一样与世隔绝。他旅行时经常叫出“打倒国外”这样许多无知的话。这种无知是他的一种优势,因为他总是不断有新发现的激情,哪怕他发现的是一些熟知的事实和奇观。我发现他做的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事是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e·m·福斯特的《灯塔》,作为他的一项新发现,介绍给我。“你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从哪里找到的?是谁告诉你这本书的?”他在学校所学知识很少,后来他又给人感觉学校里的教授和指导老师都藏起来了,因为他们所讲的知识他都学会了。他们教他什么,不论是古典文学还是莎士比亚,他都觉得是在欺骗他。在之后的几年里,他对福勒的《现代英语用法》很尊重,但却从没学写过优美正确的英文。他的天赋就是叙述,他敏锐地观察到的场景、辛辣的轶事趣闻以及转瞬即逝的怪诞言行。后来他的志向越来越大,但是在牛津这里,他仅仅只是一个小丑,并且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小丑。

罗伯特个子不高,胖胖的,长得也很难看,面色发黄。在化装舞会上他非常像维多利亚女王在她的周年纪念之时的样子。他像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不好的外貌经常自嘲。他喜欢招摇的粗花呢衣服,鹿皮打猎帽,角质架的夹鼻眼镜,一口伦敦土腔。他一会儿抛媚眼儿,一会儿皱眉头,时而尖叫时而嚎叫,有时真生气有时又不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管去哪儿他都会制造一些骚乱,在街上学癫痫人走路,在汽车后座上冲着路人叫喊自己被绑架了。几乎每天他都和优雅而充满城市气息的哈罗德形成强烈的对比。哈罗德很有钱,并且与上层国际社会很熟悉;罗伯特十分穷,决心不进入时尚领域;并且他成功了。哈罗德的一生都是在文艺作品中度过的;而这些作品对罗伯特来说十分陌生,每次看到,都会迸发出崇拜或者是叱责;要么是如果大家都关心的话,“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呢?”要么是许多公认的杰作,其实就是“垃圾、渣滓、污泥”。哈罗德有时候喝酒会头晕。罗伯特喜欢斗酒,也喜欢酗酒,晚上喝完酒就呼呼大睡。人们喜欢他的一切,并最终达到欣赏的程度。我也很喜欢他,直到我三十七八岁,脾气变得暴躁,他极端的观点已经让我难以忍受,不过我依然十分喜欢他的陪伴。

比利·克伦莫尔是罗伯特一个亲密的朋友,他的奢侈因他讲话时经常使用一些古语而显得文雅,又注入了基督教的虔诚,这在我们之中是很独特的,并且从他那时髦而古怪的风格中是看不出来的。比利经常不计后果地爬上屋顶,而且在争吵中非常机敏。

还有一位是大卫·塔伯特·赖斯,他似乎总是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但其实私下非常勤奋好学,因此他现在获得了很多学术荣誉。他是唯一一位向女大学生求爱的人(那个过着隐居生活的爱德华·朗福德除外),那位聪明的俄国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在那些人当中,格雷厄姆·格林先生成为了最杰出的作家。他在贝列尔学院的生活非常私密,因此在那几年里我对他了解甚少。我们都不曾彼此去过对方的房间。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成为了我、哈罗德和约翰·苏特罗的朋友,但是在牛津的时候他总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简朴,对我们一直保持冷漠态度。

我和格雷厄姆都不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了。大概是通过我表兄克劳德·科伯恩的介绍,因为科伯恩当时正和格雷厄姆在同一所学校,后来科伯恩极不妥当地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来了吉卜尔。我在比奇克罗夫特和雅各布斯一家待在一起的时候从没见过他,我尽职尽责地去拜访,心里压根没有抱能找到令人愉快的人的期望,因为我发现母亲家里的人都很无趣。我遇见了一位高个子戴眼镜的年轻人,有着布达佩斯的气息,而非伯克姆斯特德的。他父亲近两年在这里从事外交事务,克劳德已经完全迷上了中欧事务。他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似乎已经开始研读威廉·格哈迪的小说,并且也向我介绍这些。我把他介绍到了伪君子俱乐部,他在自传中对这里的描述是“嘈杂、充满酒气,像河边的老鼠窝一样”。他和这里的“老鼠们”一样喜欢喧闹、酗酒,很快他和哈米什、克里斯多弗·霍利斯以及所有“下水”的成员们都成了朋友。

一定不能少了安东尼·鲍威尔先生。这并不因为当时我们关系有多么亲密,而是因为他之后的成就。在读他一系列优秀的小说作品的时候,我时常会想,人生的杂乱无章、循环往复是言语所不足以表述的,这些构成了他作品的主题。这个观点我也曾自不量力地在评论中提到过。他的主人公从少年到成年,总是在一些似乎不可能的事情中和一些固定的人物不断交叉。我在评论中对这些过多的巧合的真实性产生质疑之后,我开始反思自己和他的相识,理解了他是真正的社会现实主义。在牛津我们关系融洽,但谈不上是朋友。我们很少约对方出来见面,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一直都没见过面。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三年之后,我尝试着在南安普敦路l.c.c.学校学习细木工工艺。在同一个绘画课上我见到了安东尼,他正在学习印刷术。之后不久,我非常缺钱,希望能出本书来维持生计,正是托尼把我介绍给了我的第一个出版商。他结婚的时候,我的妻子正和他妻子的妹妹合租一套公寓。在战争后期,他和我表哥一样,在陆军部的同一部门工作,而且他还和我表哥一起在摄政公园合租一幢住房。在乡下定居时,他在离梅尔斯一两英里远的地方选了一处房子,我也经常去那里找他。我想,不论是在美国那样松散的社会里,还是在法国那样紧凑的社会里,这么偶然的联系是绝不会有的。安东尼的一项主要成就就是能将我们间相互的影响用英语记录下来。我想补充一下,在安东尼的作品中,任何一个人物我都无法在我们所共同熟知的人当中找到对应的一个。我记得他在同学中是比较传统、守纪律的,是宗谱和军装的业余爱好者。

罗伯特开始喜欢上写作我一点都不惊奇;安东尼、哈罗德、克里斯托弗·霍利斯、彼得·昆内尔和道格拉斯·伍德鲁夫都在那个方向上进行。阿尔弗莱德·达根先生是我这一代人中的黑马。三四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事能比阿尔弗莱德今日能够成为一位勤奋而又多产的历史小说作家这个事实更让我吃惊了。我提到过他的弟弟休伯特,摄政时期的一位花花公子。阿尔弗莱德是一个复辟时期精力旺盛的浪子。他非常有钱,而且对财产的处置要比我的同代人大方得多。他还是大学名誉校长柯曾勋爵的继子。这一关系使得学校当局很头疼,要不是因为这层关系,他们早就把他给开除了。我们经常喝醉,尤其是阿尔弗莱德。他带着一串猎狗出现;他在麦克弗森车行记账,雇了司机,昼夜听他差遣。不论是在早上的晚些时候骑马,或者是一大早在梅瑞克太太在杰拉德街上的夜总会“43”出现,阿尔弗莱德穿得都很整洁;他从不凶暴,总是穿着得体,很有礼貌,但又因酒精而有些眩晕。贝列尔学院里面贪婪的人通过玩牌从阿尔弗莱德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钱。他每次都付钱。牌社散场之后,阿尔弗莱德爬出窗户,来到等候他的小汽车前,乘车前往伦敦。在杰拉德街上阿尔弗莱德愉快地签着各种摆在他面前的支票,并以此为荣。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公开宣称自己是共产主义者。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的他,在伊顿正式向接收他加入英国国教的约克郡大主教提出改变了他的宗教信仰。不久以后他又转信了无神论。柯曾勋爵看出了他的品质。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在那些有阴影的岁月里,当他还在继续狂饮,坐在哈克伍德的图书馆里茫然地翻着历史书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像电子设备一样在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将这些信息都储存了进去。

在他叙述的时候他会再想起这些。我记得那时在大学里,他的午餐会、晚餐会所安排的地点都是那么鬼气森森的,因为这都是在他喝醉的时候选择的,并且酒醒后已经不记得了。

西里尔·康诺利还未将他的大学生活写书出版。当他去写这段时光的时候,我认为他将要表达一些不满。由于他写了《希望的敌人》,他在学校开创了一种神秘的文化,而这种文化伊顿人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像许多发起人一样,他深受宠爱,这也使得他喜爱上了大学教师的社交圈,从那里他受到了他所期待的关注。导师们不仅看重一个学生的成果,更看重学生是不是有前途,而西里尔从不严肃地对待工作。他发现“衣冠禽兽”厄克特十分友好,但对他没有任何智力上的启发,也不奉承他。莫里斯·博拉爵士是新当选的伍德罕学院的研究员,西里尔主要就从他这里汲取知识。当时我和西里尔认识,但是称不上是密友。他过去、现在一直都是比较有克制的,而我在前面也说了,我把喝酒看作是友谊的誓言。而西里尔对我各式各样的朋友也并不苛求。

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们,但我知道他正忍受着贫穷之苦。以前在学校里,零用钱的区别是微不足道的。上了大学他发现自己同从珀普一起来的老朋友的开支完全不等。这从没让一个在完全相同地位的人担心,像克里斯托弗·霍利斯,但西里尔被英国-爱尔兰那种喜好修饰与时髦的幽灵所困扰,几年后他终于把自己视为和蒙帕那斯区以及巴塞罗那为一体时,这股邪气才被驱走。贝列尔学院让他情绪上感到不适;这里不是一座奢侈的学院;紧邻着吉卜尔,这里是最不奢华的地方了。建筑让人看上去感觉凄凉忧郁。以一年七百五十镑的津贴,西里尔在派克沃特也许会更开心一些。在贝列尔学院就差一些了,我觉得他感觉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当他自己记述这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错了。我前面说过,我对他并不十分了解。他和莫里斯·博拉都是我在成为小有影响的小说家之后才结交的朋友。

要描述一下我那一代人,有三个人的名字我必须列出来,虽然我不喜欢他们,但在我天真无邪的时候为自己能认识他们而感到十分自豪。

巴兹尔·默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年轻人,父母都是清教徒,性格怪异。父亲吉尔伯特·默里是希腊语教授,母亲玛丽·霍华德夫人是家族里面卡莱尔这一分支的。我在这里特意用了“穷凶极恶”这个词,因为有时候他像恶魔一样爱搞恶作剧。南希·米特福德早期的几部已经绝版的小说中,其中有一部里面的一个人物就是以他为原型刻画的。他有着过人的聪明才智。对于聚在一起的文学精英们,像安东尼·阿斯奎斯,艾迪·萨克维尔·韦斯特,杰克·麦克杜格尔,肯尼斯·克拉克,大卫·塞西尔,巴兹尔·默里太浮华,冒险精神太强了。他对这些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特别反感,并且模仿着剑桥的模式,组织了一群“使徒”;他自己选了十二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像原先的十二使徒一样真诚,而是因为他们的智商。克里斯托弗·霍利斯是成员之一;而我不是。这十二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当回事,因此他们很快就解散了。

彼得·罗德先生有着兰波年轻时的阴沉、傲慢的神色。作为一名大使的儿子,他是个绝对的世界主义者,但是他对传统的上层社会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什么文艺兴趣。他是一个实干家,心里面一直惦记着公海和沙漠。有些读者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几部小说中“巴兹尔·希尔”这个角色就是巴兹尔和彼得的结合。

第三个人非常不同,并且我小说中的人物常常被错误地认为是哈罗德·阿克顿,但其实那些人物性格都是从这第三个人身上提取的。他叫做布莱恩·霍华德,这名字是他任性的父亲给起的,据说出生时叫加萨韦。在我们都去世之前,一定会有人(不是我)给布莱恩写回忆录的。他那里充满了奇闻逸事。这些都已出现在西里尔·康诺利的《从奥斯卡到斯大林》中,这是一篇写于1937年特别睿智的讽刺文章,发表在《恩格斯未敢涉足处》中,文章记叙了一个被排斥者眼中的西里尔的大学生生活。布莱恩来牛津上学的时候,下定决心要避开文艺,发展体育。他从未加入过布灵顿俱乐部,但是他在攻击破坏格兰德酒馆的栅栏时确是英勇无比。不仅仅如此,在那个十分势利的时代,他设法让自己成为不仅仅是在那些随和的贵族中一个娱乐大家的人、一个鼓舞大家的人,而几乎是一位权威,他通过自己塑造的一些传奇性人物,希望能使那些贵族改过自新就像年轻时期的迪斯累里那鼓舞人心的“年轻的英格兰”。“相信上帝”是他的座右铭,在生日这天他把这句话写在横幅上,挂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如今他的许多伙伴都说自己年轻时绝大多数的快乐都是从布莱恩那里获得的。但有时他也会让朋友们难堪,比如像有时候三一学院的一些伙计们破坏了一个他参加的聚会,把客人往门外赶,他会威胁道:“我们回去让我们父亲提高你们的房租,把你们都赶出去。”在这种场合,我觉得他一定认为加萨韦是保守党的财主了。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经常受到一系列幻觉的影响,在他最终富裕了之后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我还会再提到他。在十九岁时,他十分有闯劲儿,也有几分傲慢,有着谩骂的天赋,也有着机敏应答的才能,这些要比罗伯特强多了。一种高雅的残暴,是我们那一浪漫时代所特有的。疯狂,邪恶,非常危险。

这三个人所共有的品质是傲慢,一种要独立地面对世界的决心。到中年后他们的假威风已不复当年了,但他们从没有失去过自信。

十年后的一天,我在马德尔斯菲尔德,这所房子已被以往的房主用铭文随意地装饰过。麦米·利根和我站在庭院里的喷泉旁,庭院上面写着:“若是你一天不开心,那么美好的一天也就被浪费了。”她看后说,“我们从未浪费过一天美好的日子,是不是?”

否认大学生活一直充满着快乐的说法或许并不正确。那里会有争吵,不安,还会有青春期时有的短暂的绝望(在我的日记中,我曾经写过,要求父亲把我转到一所艺术学校)。那里还会有恼人的债务。

读者说不定已经在想,我怎么能够过得起我前些页中所描述的生活呢。事实上,我负担不起那样的生活。我的奖学金一年也不过只有一百磅。从父亲那儿拿来的零花钱名义上也只有二百磅,还包括生日时所得到的五十磅,圣诞节时得到的礼物和不时之需时所得的。这是我的大学期间的平均开支,但是我很大程度上超支了。我唯一有节制的时候是在假期期间。我从不出国,只和哈米什在我家或在他家玩。上学期间,我阔气地花钱而且总是资金短缺。老银行并不像以前那样宽容地对我了;一部分英镑的透支就导致了余下资金也很可能到不了账的危机。牛津商人更慷慨了,不会让你为衣裳、书、烟或是酒付现钱。跟学校里的“战斗”也从未停止过。到了学期末,房费、煤费、学费、预订费和其他一些费用一起向你涌来。这些账单,再加上大学里吃饭和喝酒用的钱,要迅速地支付。它们一般用去我零用钱中的一大部分。即便是商店在一年以后也变得局促不安,要求我必须用传统的方式提前预购才行。当我喜欢常去乔治(一家拙劣的餐馆,在当时却非常流行)时,我对零花钱的需求也日益增加。当时我靠帮助《伊希斯》,为查普曼和霍尔出版公司设计书面封皮和为熟人设计藏书票来赚取卑微的利益。我母亲她自己有少许金钱,我也花。我哥哥有能力偶尔借给我五英镑,但是我欠下了更大的贷款。我并没有因此去找我那些富有一些的朋友。阿尔弗莱德·达根原本能够在任何时候签任何面值的支票,但是他却温和地禁止了我恳求他。我转向了我更可怜一些的老友。当特伦斯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开始掌控他自己的遗产,我向他借了一百英镑。他给了我一张一百镑的钞票(那是我曾经过手的唯一一张一百镑面值的钞票)。我欣喜地拿着它,从他的银行跑到我的银行。他那位共产主义的表兄弟试图从我手上抢去一半,但是我逃避了他。直到多年后我有能力在资本投资方面做得很好时,我每年付给特伦斯五镑。我与另一个赫特福德人签了一个类似的协约。但是这些借款并不足以偿清我的账目(在当时的那个情况下)。我只剩大约二百镑,并且在以后三年里我继续在牛津赊账,在伦敦也继续赊了不少账目,四年里我还是没能够完全地独立,不欠债。窘迫并不能成为我当时经济状况的代名词,因为我既不经常也不非常为我当时的境遇烦心,而认为它是沮丧,烦恼和失望的一个偶尔的来源。

我牛津生活中唯一一个严重的遗憾是我最后一学期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了书本上。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会得到三等,我将会为四等做好准备。我曾经有过短暂的自信和希望,也曾每天夜里花上许多或是一些时间用来试图掌握被忽略的课本。但是克里斯托弗·霍利斯,布拉肯伯里的一名学者,跟我一样努力过,得到的也是同一个结果。我想在我那时,许多年以后我仍这么认为,布拉肯伯里的多数学者都得的是三等。f·e·史密斯的魔力在我们这里失效。

若不是对于学位的痴心妄想,最后一个夏天我该能拥有多少乐趣啊!当我期盼正在到来的第九个学期时,纯粹出于兴趣,却被迫用来获取学位证。休·利根和我一起参与了开掘与网球场相邻的默顿街道的活动。我认为一学期相对的隐居将会被丰富地补偿。事实上,我的想法被证明是错误的。

在我离开考试院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些问题已经很不简单了。不过即便是那时我也并没有绝望。克劳威尔和我的另一位导师为历史学位的应考者举办了一个聚会,我到的时候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了,之后,我试图通过高唱一首黑人灵歌远离他们的同情。

在我毕业的前一天晚上,我参加了贝列尔学院的一个大型晚会。凌晨一点时,我被帕特里克·巴尔弗用绳子放下,然后经过万灵学院的花园,爬回了赫特福德。

我是7月份底的最后一批毕业的。哈米什和我住在贝克利的阿宾顿阿慕斯宾馆。我穿着深色的西服,打着白色的领结走进牛津。我取了我的长袍,接受牛津的学位考试。我的问题纯粹敷衍塞责。次日,名单被贴出来了,哈米什和我出发前往爱尔兰。我收到克劳威尔的告别信件是在沃特福德郡的卡波昆旁边的一所房子。

我只能说,(他写到),你所获得的第三等成绩除了丢脸给不了你什么了:因为这个成绩实在太糟糕了。不过没有给自己贴上一个对自己智力名不副实的标签至少证明你还是明智的。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比在历史学位更有利于发挥你的才干的其他领域。

我的父亲决定不再在三等的b和a上浪费时间,也不值得为此再多上一个学期。他曾经在学校里失败的经历让他少了对我的责备,在即将来临的秋季把我送到了艺术学校。

* * *

(1)英国诗人、小说家、选集编者。

(2)英国作家马克斯·比尔勃姆描写牛津生活的著名小说。

(3)指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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