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民国九年)一个夏天,梁任公(启超)、蒋百里(方震)两先生由林宰平(志钧)先生陪同来我家(北京崇文门外缨子胡同)访我,以前辈而枉顾我一后学;这是我与两先生彼此交往之始,但其后交往并不甚多;尤其是我同百里先生往还不算多。现在只就其中较重要的两三次回忆如后。
1935年8月20日,百里先生经青岛忽到山东邹平,访我于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不巧得很,那正是我前妻黄靖贤病故之日。他上午便已到达,而我正守护着垂危的病人不得抽身见他。实则我当时并不知道蒋先生到了邹平,因院中同事没有通知我,而代我接待了他。及至下午病人身故,他料知我没有心情与其相见,便径自返回。我于事后得知,也无从明白其来意。
1936年初的一次会见
这年寒假,我应广州教育界的约请,去作讲演,路经上海,造访百里先生于国富门路他的寓所,一面向他表示歉意,一面向他请教,问他为何去邹平访我。蒋先生说:我是想找你谈谈国家大事,谈谈日本侵略我国的问题。这才清楚他是为了时局紧迫(按日本人大搞所谓“华北明朗化”、“华北五省三市自治”,就在1935这年夏秋间),关心我在山东的乡村工作,想对我有所指教而到邹平的。记得去访问蒋先生的那天恰是旧历元旦,承留午饭,盘桓颇久,谈话甚多。
蒋先生素来熟习日本情况,而各方情报又很灵通,对我首先指出日本大举入侵我国将不在远。他说,中国人固是大难临头有不待言,而最后失败却将是惹是生非的日本人自己。日本人眼光短浅,它很不应当侵略中国。日本文化是接受中国的文化,它侵略中国,对它毫无好处,而给它带来的将是很大的灾难。他断言,华北纵然有失,将为时不久;就连已失去的东北,将来收回亦不成问题。理由是国际情势转变甚快,说不定三年五年就有机会到来。不过外面机会虽不难有,甚且一遇再遇,而我们自己没有准备,不成一个力量,对此种机会不能加以利用,则仍然无希望。……结论就在中国人自己要努力。
蒋原是著名的军事学家,谈得最多的自是将来的中日之间的战争问题。他说到他的所见有以下几点:
一、中国民族夙非以武力见长,民族历史不以武功著称;但每从自卫上发出力量来,亦能战胜强敌,也就是说中国不能打侵略战争,而长于自卫。
二、国家观念在中国人向来不够明强,作为一个国家的中央若非一代开国之时,亦往往力量不强。因为中国人国家观念不够明强,从这方面不容易发挥出力量来,而保卫地方倒能发挥出较大的力量,因而有时一个新的有生命的力量常从地方(民间)兴起来。
三、中国人在种族上素无狭隘之见,却在文化上自具信念。中国人国家疆界与种族界限很模糊,不大与人分,很缺乏国家成见与种族偏见,而文化问题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占有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中国被外族征服,非第从种族观念上抱亡国之痛,更从文化上而有亡天下之戚,不甘心于文化之灭亡(外族辄俯从中国文化以此)。中国人的力量往往为保卫民族文化一念而显发出来。诚如中国古语所说,“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蒋先生还举例说,曾(国藩)胡(林翼)之奋起抗洪(秀全)杨(秀清),曾胡之所以胜,洪杨之所以败,原因甚多,但其中含有一个文化问题。
他又说,决定战争胜败的条件原很多,总括来说不外物的条件与人的条件两大方面。物的条件如地势、经济、资源、武器装备等等,人的条件如主帅的才略、将领的团结、战士的士气等等,也包含很多。可以说这两大方面都很重要,都关系战争的胜败,但总以人的条件为主为先。因为物总是靠人来运用的;如果没有人的运用,或有人而不善于运用,物的条件在战争中的作用就不能很好的发挥或发挥不出来。而人的条件,就一次战役而言,往往担任指挥的将帅才能胆略最显,地位很重要。但如果战争规模很大,持续时间极长,则士兵的关系更为重要。这就是说在此种战争中,其胜败的决定因素却在全体士兵。将来的中日战争可能是长期的,其规模之大也将是世界战争史上所少见。那么,士兵的重要性将居首位。士兵优劣长短,自有许多方面,如体质、年龄、文化程度以及技术精熟与否等等,都关系很大,但它们究不如其心理方面(精神方面)的因素更为要紧。而在心理方面大概又以士兵对其作战之意义有亲切的认识,而从内心里发出力量者为最后制胜的基本条件。
就心理方面而论,在不同社会,人们作战心理各不相同。譬如游牧民族或工商业社会的人们,对于侵略性的作战便有兴味,或说天然是侵略性的,而农业社会则否;农业民族天然不能从事侵略性战争,而长于自卫,他们只有在自卫性战争中乃得发挥出力量。上面所说的三点,均系指出中国人在这类战斗中才亲切有力。这即是说:对自卫战争亲切,对侵略战争则否;对保卫国家的战争不够亲切,而对保卫地方的战争则很亲切;对种族成见不深,而文化理念颇强,愿为之而死。长期的、大规模的战争、战斗不止一次,敌人的优点长处在一次中表现,在二次中表现,三次中表现,但总不能永远表现下去;我们的优点长处,第一次不表现,第二次可表现,第二次不表现,第三次可表现……总不能永远不表现出来。最后一次表现,即可制胜于最后。
蒋先生又论述了山东的战略地位。他说,在他看来全国形势以山东半岛为最关紧要。其紧要之点有许多,可惜我现在多已记忆不起。有一点将于后文叙述,这里且略提一句,那就是:中国人假如控制了山东高地和山西高地,坚守一些山区,始终把它们掌握住,则中原(北方广大平原)非敌人所得而有。此外山东对徐、海及其以南地方也有屏障作用。蒋先生还提到,袁世凯时代有一位美国名叫乌德的将军来中国考察;袁曾派他去青岛招待陪伴此人,沿胶济、津浦线到北京,随处下车察看访问。乌德曾对他盛赞山东地位之重要不已。后来日本乘第一次世界大战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之时,他曾向袁陈说利害,指出必须保全山东;其他可让,唯独山东不能让。他还从历史文化方面对我指出山东的价值与意义。他还说山东人的体质和民气也好,等等。
他又询问我们在山东的工作和设施,我大略告之。在我这次访问蒋先生之前,即1935年10至12月间,我们刚好推动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拟定了一个以改革地方行政和民众自卫训练为主要内容的“三年计划”(1936—1938)此时正好着手执行,为应付敌人入侵,实行自卫做准备,如一旦中日关系破裂,即可发动民众与敌人相周旋。陈述这些是应其所请,同时也是为了向他请教。他于赞许之中,对我备加勉励,并再三向我讲明军队抗击敌人全靠人民力量之理。他说,不唯军队的组成和补充全从人民而来,军队的供应给养和支援全靠人民,作战时还有待人民的配合、掩护等等。最后他期望他所认识到的中国民族的伟大力量(如前分析的三点)将取验于山东。
百里先生谈起话来滔滔不绝。他平素谈话容易兴奋,而这一天更见其兴致之高和精神之好。他的识见和热情使我既受到很大启发,又深受感动。
1937年“七七”事变之初的一次会见
“七七”事变前夕,7月2日我由四川经武汉到北平,深感华北局势严重,形势紧张,即于五日赶回到山东邹平,两天后卢沟桥战火即起。山东韩复榘原对应战有所准备,至8月初转而有保存实力避免作战的表示。更为重要的是南京政府蒋介石是否决心一战还看不清楚。于是我特地于8月初去上海、南京一行,以便弄清当时时局的动向,尤其是要访问蒋百里先生,以便向他请教。我是8月9日到上海的,9日、10日、11日,天天去国富门路他的寓所与他长谈。但他一见面却力促我速回山东,要我催促山东当局将重要的物资——特别是兵工厂和民用工业的机械设备、运输工具汽车及车辆修理厂等——尽快西迁。这一则是免于资敌,一则是将来被敌人封锁时需用,缺少它不得。而这类物资多很笨重,运输力又有限,非及时筹划,早日动手不可。他还告诉我,上海工商、金融各界均在政府催促动员之下开始西迁了。此事要紧,我亦知道,只是自己刚到京沪一带,不想立刻回去。经他热心督促,我决定先到南京,打算从南京的山东省驻京办事处向济南通电话或电报来谈此事。
此番到沪听他谈话,知他对抗战前途充满了信心。他总是说:“打不了,也要打;打败了就退,退了还是打;五年、八年、十年总坚持打下去,不论打到什么田地,穷尽输光不要紧,千千万万就是不要向他(指日寇)妥协,最后胜利定规是我们的。你不相信,你可以睁眼看着,我们都会看得见的,除非你是一个短命鬼。”他的这番议论听到的人很多,未曾直接听到而间接听到的人也很多,几乎是传诵一时。然而料想不到百里先生本人却竟未及亲见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而先自身逝,真是令人惋惜!
8月11日 晚,我乘夜车离沪。车过无锡时,忽然通知旅客一律下车,说车已被军运征用,将运送候在车站上的部队东去上海。后来又候得另一西去列车,继续旅行。因为此时我认为上海战火已起,遂临时改变计划,未在南京下车,而径返山东了。待我12日到达济宁专署时,又得知有电报催促我去南京开会,于是我当日又折返南下。待我14日晨赶到南京时,知道上海“八一三”战事已爆发了。
1937年8月的又一次相会
8月17日 夜,我出席国防最高会议参议会第一次会议,在会上又见到蒋百里先生。我告诉他,蒋(介石)约我明早谈话。他说:“好极了!就请你对委员长替我说,我自动请求派去山东视察防务,望他能同意,并通知山东方面。我不再去见他面谈此事,亦不另具书信了。”次日晨见蒋时,我除了谈对大局意见及山东情况,随即将百里先生的请求转达了。蒋介石表示同意,并说:“我即委托你陪同百里先生前去,帮助他多了解山东情况。”待我将此决定回复百里先生时,他很高兴。当下约定次日(19日)即起程离京去山东。随后他又忽然提出说,此时胡宗南驻军徐州,胡听他谈过我,曾要求他介绍与我相识。他问我,此次路过徐州时是否可以下车与胡见一见。我回答说,今当共赴国难,谈谈是好的。20日中午车经徐州,胡收到百里先生电报,亲来车站迎接,我们就在徐州停留了二十四小时,次日又乘同一车次北上。那时胡宗南任第一军军长,驻兵徐州。胡要见我是想了解我们在山东的工作。我把在济宁、菏泽、邹平等地开展的民众自卫训练工作和地方行政改革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胡表示愿去济宁参观训练壮丁的工作,蒋先生也表示要去看看,就约定随后电报联系。
22日晨抵济南,有民政厅厅长李树春奉韩复榘之命来站等候迎接。李陪同百里先生去石泰岩饭店下榻,我去省府见韩。韩一见面就问:他(指蒋百里)干什么来?我答说:他来视察山东防务,不是蒋委员长有电报说明了吗?对这样的答复从韩的神情来看似乎不满意,可能认为这是打官话,而非实情。我于是将百里先生一向如何重视山东在全国的战略地位,此次来山东纯出于他自己主动的要求的话告诉了韩。当我说明百里先生认为,我们中国人控制了山东高地和山西高地,则广大中原非敌人所得而有,同时我们如控制山东,敌人亦难据徐州,而徐州江北在我之手,南京便得其屏障时,韩竟笑了起来,说:“难道他们南方人还想守住南京!?”随后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中国现在只有西撤至平汉路以西,待国际局势变化,合盟国之力乘机反攻,才能收复国土。最后韩嘱托我代为向百里先生致意,请来省府午饭,却没有请我作陪的话。我转身到石泰岩饭店率直地把韩的神情态度以及所说的话全告知了百里先生,他倒说韩之所见并没有错。对此我不免有些诧异不解。于是百里先生给我讲明了其中道理。大意如下:
单靠中国自己的力量无法抗得住强敌,大半国土皆要沦陷而不能守,那是没有问题的,抗且抗不了,要战胜它就更有待国际大势的变化不可了,所以西撤,待机反攻,合盟国之力以求收复失地,这些话自然是都没有错。不过单是这样讲却很不够。单是靠他人,而没有“求诸己”的一面,那怎么能行?须知反攻战胜敌人的主要条件仍然在中国人自己。于此,至少可以举出两个事关紧要的问题:
一、抵抗不了而西撤,要看怎样地撤。在政治上、军事上中国一直不像一个统一的国家,若一旦败退,更见其分崩离析,而不是有领导地、有步骤地西撤或是撤至西部后闹不团结,缺乏能够对外说话有力的一个中央政府,那纵然有了有利的国际机会到来,怕亦无用。
二、待机反攻,要看如何等待。要积极做准备工作待机反攻,不能无所作为消极等待反攻。反攻的准备工作也不能待西撤之后再作,而要从西撤之日起就着手准备东返。更确切地说,应在未曾西撤时,即做好向东反攻的准备才行。这是从时间上说。再从空间上来说,在西部有西部须做的准备工作,在东部又有东部须做的准备工作;并非撤到西部就放弃东部不管。不然的话,失土岂易收复?
以上两问题,前一个侧重于上面军政(包括外交)领导之协和统一;后一个侧重在下面广大的东部地方留在敌后的民众组织活动。问题虽分为两个,实际上是一体相连的事。过去所说“控制山东高地与山西高地”、“坚守一些山区不放”,这些任务既指正规军而说,亦兼指非正规军(游击队等)而说;既就西撤前而言,亦包括西撤后而言。
若不是经他这一番深入一层的讲清阐明,原来对他的见解我显然理解得太粗浅,太不够了。数十年后的今天来看,他的远见卓识正是一丝一毫不差,全应验了。试看,若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将民族矛盾改在首位,坚持抗日统一战线,在西部后方共戴一个政府以对外,蒋先生所说西撤后必须有“对外说话有力的一个中央政府”,以利用“有利的国际机会”将如何实现?若不是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我国东部敌后工作,发动和组织群众,坚持斗争,与国民党部队在西部正面战场抗击敌人相配合,中国人民怎能收复国土,取得最后胜利?
这天中午蒋先生应韩之约时二人谈话详细内容似不曾告诉我,或者告诉了我一些,现在我已记忆不起。印象中他们谈得虽不太坏,当然也更不算好。韩复榘既出自私心一心准备西撤以保存自己实力,这何能满足百里先生对山东那样一片深切热情的期望?次日(23日)蒋先生似是由韩的参谋长刘书香陪同,由济南往青岛一带视察。我也因时局紧张,回邹平抓紧布置。我们分手时相约于25日他由青岛、我由邹平同时到济南相会,然后相偕赴济宁。先期电知胡宗南,请他亦同日到达济宁相会。
在火车上听百里先生谈其视察经过,他既语焉不详,在我今天更回忆不起,似是沿胶济线曾在高密(曹福林部驻此)等处下车看过,其他如烟台、黄县亦谈及,但记不确切。末后抵青岛,即由市长沈鸿烈(海军出身)陪同视察青岛防务,似曾讨论到将来撤出青岛时破坏各码头等问题。
在济宁我们与胡宗南相会合,由当时济宁专区梁仲华专员陪同参观,主要是了解为准备应付敌人入侵开始推行“三年计划”的情况(详见《七七事变前后的韩复榘》一文)。参观完了,当夜百里先生即随胡的专车南下。此时大战既起,各自奔忙,一经分手,彼此便未见面了。偶尔通信,因行踪不定亦极少。记得他奉命为争取外援,出使欧洲——特别是德国后,我曾收到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印有欧洲风景,虽寥寥数语,而承他远地相忆,颇动我心。今写此文,殊草草不足以尽纪念蒋先生之意。
附录
蒋百里先生聪明绝顶,清末中举,去日本留学,又转德国留学,习军事,早露头角,得到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赏识,赵专折奏保蒋为特异人才,可以大用。奉清廷上请:“举人蒋方震交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任用。”袁世凯当国时亦加延揽,任为保定军官学校校长,时间不长。有一次他为改进校务到北京陆军部有所请求,被拒绝,愤而回校,召集全体学生讲明经过,说:我作这样的校长对不起学生。当众开枪自戕,幸而受伤未死。事闻于袁世凯,延请一日本医官治疗,医官留一日本女看护护理服侍,蒋对此日女发生感情,向之求婚,日女说家有父母,且彼此为异国人,不敢自主,须由父母决定。蒋伤愈后真的赴日本女家求婚,遂与日女结婚,生二女,一名蒋雍,一名蒋和,其中一位嫁给钱学森,蒋百里的日本夫人即住在此女儿家中,直到去世。
蒋百里与蒋介石、汪精卫的关系我不清楚。听人说蒋介石也很器重蒋百里,想重用他,但蒋百里与蒋介石合不来。至于蒋百里和冯玉祥的关系,据我所知,冯玉祥对蒋百里相当崇敬。大约在民国十一二年间,冯任陆军检阅使、军长兼师长,所属五个旅驻南苑。这一年旧历正月,冯请我去给他的干部讲话,在南苑住了三天,讲了五次话。我亲见冯编印分发给所部将领每人一本小本子,辑录古今名将治军格言,内有“岳飞曰”“曾国藩曰”“胡林翼曰”等等语录,而“蒋方震曰”亦赫然并列其中。可见冯玉祥对蒋百里是崇敬的。
(摘自《蒋百里轶事数则》,梁漱溟谈,万永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