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的叙述中,我们只就每个时代中挑选几个重要的代表人物,对每个代表人物也只约略介绍他的主要观点,挂一漏万是势所难免的。挑选的标准是他们要确实能代表当代的主要思潮而且可以说明历史发展线索。我们希望通过他们可以窥见西方美学思想发展的大轮廓,为进一步的较全面、较有系统的研究打下基础。我们的目的不仅在灌输知识而在启发思考,不仅在罗列古董而在古为今用,所以对美学上的一些带有普遍性和现实意义的问题,企图作比较深入的探讨。由于知识和思想水平的局限,实际上所达到的比原来企图要达到的当然还有很大的距离。
美学史可能有两种写法:一种是通史的写法,顺时代的次序,就各时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对各种美学问题的看法,作广泛的叙述;另一种是专史的写法,以专题为纲,来追溯这个专题在不同时代和不同思想家的著作中的不同的提出方式和不同的解决方式。本编所写的只是美学通史,所以比较着重的是每个时代的总面貌和派别源流的关系,对于某些专题(例如审美范畴、艺术种类、创作技巧之类问题)的历史发展线索就照顾得不够。这方面的研究就有待于美学专题史。但是即使在通史阶段,对美学上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在历史上的发展,仍应有一些提纲挈领的认识,否则对通史的认识就难免是一盘散沙或是一架干枯的骨骼。在结束之前,我们想挑选几个这样关键性的问题作为样本,对它们进行一种初步的专题史的研究,帮助读者把分散在各章的叙述贯串起来,使所得到的知识多少能成为一种有机整体。我们所挑选的问题只有四个:(1)美的本质,(2)形象思维,(3)典型人物性格,(4)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我们将来会看到,这四个问题都是美学上的中心问题,不理解它们就不可能理解美学。这四个问题也是互相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为着叙述的方便,我们才把它们拆散开来。
一 美的本质问题
美的本质问题不是孤立的。它不但牵涉到美学领域以内的一切问题,而且也要牵涉到每个时期的艺术创作实践情况以及一般文化思想情况,特别是哲学思想情况,这一切到最后都要牵涉到社会基础。像一般社会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一样,美的本质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方式也是受历史制约的,因而同一问题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历史内容。这就叫作历史发展。
专就美的本质问题的历史发展来说,它主要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以及理性与感性的关系的问题。在西方很长时期之内,内容与形式,理性因素与感性因素都是割裂开来的,各个美学流派各有所偏重。到了十八、十九世纪,德国古典美学才企图达到这些对立面的统一。美学流派甚多,对美的本质的看法也言人人殊。但是在一团乱丝中还是可以理出一些线索来。把次要的看法抛开,单挑出主要的看法就有五种:(1)古典主义:美在物体形式;(2)新柏拉图主义和理性主义:美在完善;(3)英国经验主义:美感即快感,美即愉快;(4)德国古典美学:美在理性内容表现于感性形式;(5)俄国现实主义:美是生活。这五种看法的出现大致顺着时代的次序,在发展中当然有些交叉或互相影响。现在分述如下:
1.古典主义:美在物体形式
美在物体形式的看法在西方是一个出现最早的看法,也是在很长时期内占统治地位的看法。一般所举的理由是:美只关乎形象,而形象是由感官(特别是耳目)直接感受的,所以只有可凭感官感受的物体及其运动才说得上美。就艺术来说,古希腊人一般把美只局限于造型艺术,很少有人就诗和一般文学来谈美,因为用语文来描绘形象是间接的,不是能凭感官直接感受的,而是须通过理智的。由于这个缘故,古代人就想到美只在物体形式上,具体地说,只在整体与各部分的比例配合上,如平衡、对称、变化、整齐之类。古希腊人说“和谐”多于说“美”。和谐的概念是由毕达哥拉斯学派发展出来的。他们从自然科学观点去研究音乐,发见音乐在质的方面的差异是由声音在量(长短高低轻重)方面的比例的差异来决定的。如果只有一个单纯的声音在量上前后无变化,就不能有和谐;要有和谐,就须在量的差异上见出适当的比例。他们由此得到结论:“音乐是对立因素的和谐的统一,把杂多导致统一,把不协调导致协调。”这句话是希腊辩证思想的最早的文献,也是希腊美学思想的最早的文献。它也就是后来文艺理论家所常提到的“寓变化于整齐”或“在杂多中见整一”的原则。毕达哥拉斯学派还应用这个原则去研究建筑和雕刻等艺术,想借此寻出物体的最美的形式,“黄金分割”就是由他们发现的。
亚里士多德基本上接受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看法。他的《诗学》主要是分析希腊史诗和悲剧,很少用“美”字来形容这些类型的文学作品,他要求于文学的首先是真;不过他谈到和谐感和节奏感是人爱好文艺的原因之一,并且把文艺作品须是有机整体的原则提到最高的地位。他在《诗学》第七章里明确地提到美:
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或是任何由各部分组成的整体,如果要显得美,就不仅要在各部分的安排上见出秩序,而且还要有一定的体积大小,因为美就在于体积大小和秩序。
体积大小合适,才可以作为由部分组成的整体来看,“秩序”就是部分与整体以及各部分彼此之间比例关系的和谐。从此可见,亚里士多德也还是就物体形式来谈美的。到了罗马时代,西塞罗对他的美的定义作了一点补充:
物体各部分的一种妥当的安排,配合到一种悦目的颜色上去,就叫作美。
这个定义广泛流行于古代和中世纪,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都接受了它。到了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以及杜雷等艺术大师都穷毕生精力去探求所谓最美的形式。当时论比例的专著特别流行。十八世纪英国画家霍加斯所著的《美的分析》也完全是对物体形式的分析,他认为最美的线形是蜿蜒形的曲线,因为它最符合“寓变化于整齐”的原则。同时代的英国经验派美学家柏克在《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的论美部分也还没有把“美”这个概念应用到文学上,另辟一专章来论文学。他指出美的主要特征在于细小和柔弱,还是从形式上着眼。
在启蒙运动时代,德国出现了两部影响很大的书:温克尔曼的《古代造型艺术史》和莱辛的《拉奥孔》。温克尔曼认为希腊造型艺术所表现的最高的美的理想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单纯到像“没有味道的清水”,静穆到没有表情。这种最高的美的理想主要体现在形体的轮廓和线条上,所以他也辛苦钻研希腊艺术作品的线条,所得到的结论是:
一个物体的形式是由线条决定的,这些线条经常改变它们的中心,因此绝不形成一个圆形的部分,在性质上总是椭圆形的。在这个椭圆的性质上,它们颇类似希腊花瓶的轮廓。
这就是说,美由曲线形成,但各部分曲线不宜围绕同一圆心,也不形成完整的弧线,而是“椭圆的”曲线。这还是“寓变化于整齐”的原则。温克尔曼已认识到艺术美有理想或内容的一方面(如静穆、单纯、高贵、伟大),比单讲求形式的似稍前进一步,但是他所要求的毕竟是抽象的理想表现于抽象的线条或形式,而且他反对表情,所以形式仍然是首要的。莱辛在确定诗画界限时,本来要驳斥温克尔曼的希腊艺术不表情的看法,而实际上仍和温克尔曼站在同一个形式主义的立场上。《拉奥孔》的结论是:只有绘画描绘各部分在空间里同时并存的物体的静态,才宜于表现美,诗则叙述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动作,不宜于描绘物体形状,所以也就不宜于表现美;如果诗要勉强写物体美,只有化静为动,化美为媚(动态美)或是只写美的效果而不写美本身。足见莱辛还是以为美在物体形式。
德国古典美学的最大代表之一是康德。他的美学观点中也有一方面是继承这种形式主义的。他在《判断力批判》里所分析的美也只是由感官直接感觉到的美,也就是物体及其运动的形式美。他在美的分析部分根本没有接触到文学,甚至很少接触到艺术。从对物体的感官接受的直接性出发,他得出美不涉及利害计较、欲望和目的,也不涉及概念或抽象思考的结论。美只在形式,不涉及内容意义,一涉及内容意义,美就不是“纯粹的”而是“依存的”。他的《美的分析》可以说是形式主义美学的一套最完整的理论。他是后来德国“形式美学”派的开山祖,也是近代资产阶级中各色各样的形式主义(例如印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结构主义等等)的最后理论根据。近代“实验美学”也是从这种形式主义观点出发的。
美学上的形式主义是怎样产生和发展的呢?在古代,这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观点。人们最初在物体上看到美,只凭感官而不假思索,便以为美是物体的一种属性。这本是很自然的。希腊人在艺术上的最高成就主要在雕刻,而雕刻一般很少表现动态,在各种艺术中表情的或叙述的因素降到最低限度。希腊人从艺术欣赏和创作中于是形成一种看法,以为美只在“造型”上,而“造型”又主要靠线条的比例和形体轮廓的安排。所以希腊人所爱好的美主要是所谓“造型美”,也就是形式美。而这种形式最好是庄严静穆的,这里就有阶级根源,因为希腊奴隶主认为精神上最高的享受是像日神阿波罗那样,凭高俯视世界,无动于衷地静观世间一切事物的形象。这种理想正是温克尔曼所说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美在物体形式的看法发源于希腊,与古典主义艺术理想有血肉的因缘,原因大致就在于此。这种看法之所以得到长远的流传,其原因大概有三种,一则希腊传统的习惯势力在西方文化各部门都很顽强,希腊人的文艺成就一直为后来人所景仰;二则美本来有形式这一方面的因素,而且形式因素是最易为人所直接感受到的;三则西方思想方法从希腊以后长久处于形而上学的桎梏中,辩证思想发展得很慢。应该指出,同是形式主义在不同的时代却有不同的具体内容。例如古代希腊人所理解的形式是与造型艺术和静穆理想密切联系的;中世纪新柏拉图派所理解的形式是与基督教神学中上帝赋形式于物质的概念密切联系的;至于近代形式主义的猖獗,则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分崩离析以及思想内容的贫乏和空虚。
2.新柏拉图主义和理性主义:美即完善
“美即完善”说与“美在物体形式”说是既有关联而又有区别的:关联在于持“美即完善”说者大半同时持“美在物体形式”说,区别在于“持美即完善”说者还要替形式美找出一种名为“理性”的而其实是神学的基础。这一说的创始人是新柏拉图派。他们把柏拉图的理式说和基督教神学结合起来,认为每类事物各有一个“原型”,而这个原型是上帝在创造世间事物时所悬的一种“目的”。上帝创造每一类事物,都分配给它在全体宇宙中它所特有的一种功能,为了实现这种功能,它就需要一种相应的形体结构。例如动物在功能上不同于植物,而在动物之中牛又不同于马,因而在形体结构上各有不同的模样。一件事物如果符合它那类事物所特有的形体结构或模样而完整无缺,那就算达到它的“内在目的”,就叫作“完善”(新柏拉图派有时把它叫作“适宜”),也就叫作美。所以“美即完善”说的哲学基础是有神论和目的论。十七、十八世纪西方理性主义哲学家们大半在新柏拉图派的目的论的基础上发展这种美即完善说。他们的领袖是莱布尼兹。他把世界比作一座钟,其中每一部机器或零件各有各的功能,各有各的形式,安排得妥帖,具有一种“预定的和谐”,所以是美的。作这种安排的当然是上帝。他的门徒沃尔夫和鲍姆嘉通相继发挥了他的这种美学观点。鲍姆嘉通在《美学》第一章里就说,“美学的对象就是感性认识的完善,这本身就是美”。所谓“感性认识的完善”即凭感官认识到的完善,与“理性认识的完善”是对立的。一条科学定理也是完善的,但是这种完善要通过理智思考才能认识到,至于美的事物所显出的那种完善却只需通过感官就可直接认识到。
理性派所说的“完善”实际上是指同类事物的常态。例如人既是人,就有人这类事物所共有的常态,五官端正、四肢周全,这就是完善,也就是美;完善的反面是残缺不全或畸形,也就是丑。这一说主要仍从物体形式着眼,强调美的感性与直接性,所以理性派大半采取“寓变化于整齐”那条形式原则。但是它和“美在物体形式”说毕竟有所不同,认为美的形象虽是感性的,还是有它的理性基础。美的事物符合它按本质所规定的内在目的,在这一点上就有内容意义了,所以比单纯的形式主义似乎进了一步。
但是理性派所理解的理性不是我们一般人所理解的理性,而是“天意安排”的合理性,所以它是先天的,先验的。人生来仿佛就有一些与经验无关的“理性观念”,如康德的“先验范畴”以及“德行”、“完善”、美丑善恶之类观念。根据这些先验的理性观念,人才可能有理性认识。判别美丑善恶的能力也是先天的。例如英国新柏拉图派美学家沙夫茨伯里就把这种能力叫作“内在感官”或“内在眼睛”,认为“从行动、精神和性情中见出美和丑”(即善恶——引者)和“从形状、声音和颜色中见出美和丑”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由内在感官掌管的。这样,他就把美与善以及丑与恶密切联系起来,认为它们都有“社会情感的基础”。他认识到美的形式后面有内容意义,美不只是一种自然属性,而且具有社会性,这是他的思想中的进步方面。不过他对美的社会性的认识还是很模糊的,他的主要论点还在于美符合天意安排的目的,目的论是与社会观点不相容的。
这种根据目的论的美在完善说在西方也有长久的历史。就连在科学上有很大成就的歌德也还相信这一说。在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1827年4月18日)里他说,“我并不认为自然的一切表现都是美的。……但是使自然能完全显现出来的条件却不尽是好的”。他举橡树为例,如果土壤过于肥沃,长得太茂盛,经不起风吹雨打,橡树就显不出它所特有的那种坚实刚劲的美。爱克曼接着说:“事物达到了自然发展的顶峰,就显得美。”歌德补充了一句说:“要达到这种性格的完全发展,还需要一种事物的各部分肢体构造都符合它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符合它的目的。”这段话是“美在完善”说的最简明的说明。自然发展到顶峰,就是完善;这种完善见于各部分的安排,达到一件东西按照本质应该达到的目的。不过歌德是从自然科学观点而不是从理性派的目的论来看这问题的,他所理解的目的是自然发展所走的方向。他总是把美和“健全”或“完满”看作同义词。所以他赋予传统的唯心主义的“美即完善”说以一种新的倾向唯物主义的内容。
在美学上目的论还表现为“内外相应”说。毕达哥拉斯派和新柏拉图派都认为“小宇宙”(人)与“大宇宙”相对应,人心里本来有内在的和谐或美,碰到外在世界的和谐或美,“同声相应”,所以才爱好它,才产生美感。这种内外相应当然还是上帝的巧妙安排。康德在很大的程度上还保留许多理性主义派的糟粕。他排除了“美即完善”那种目的论,所以他说美不涉及目的;但是他接受了“内外相应”那种目的论,所以他又说美虽不涉及目的而却见出目的性,美的事物形式恰好让人的认识功能(想象力和理解力)能自由地和谐地活动,所以才能产生美感。这里还是隐约见出“天意安排”,所以说美无目的而有目的性。
从以上两节可以看出:“美在物体形式”说在古希腊时代本是建立在朴素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而且反映希腊造型艺术的理想;到了后来,在新柏拉图派和理性派的手里,这一说就跟根据目的论的“美即完善”说和“内外相应”说结合在一起,因而就带有神秘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性质了。
3.英国经验主义:美感即快感,美即愉快
英国经验主义无论在哲学方面还是在美学方面,在西方思想发展史中都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它标志着近代自然科学的上升和经院派思辨哲学的下降。这种转变不但表现在批判理性派的先验的理性与理性观念,从而确定一切知识来自感官经验这个基本出发点上,而且也表现在把哲学和美学的对象从客观世界的性质与形式的分析,转到认识主体的认识活动这个基本方向上。它一方面导致主观唯心主义(例如贝克莱和休谟),另一方面也导致机械唯物主义(例如柏克)。
英国经验派批判了美在比例平衡对称,美在完善和适宜那些根据目的论的形式主义的看法,因为这些看法都以先天理性为根据,而不是从感性经验出发。他们既然肯定感性经验是一切认识的最后根据,就把美的研究重点从对象形式的分析转到对美感活动的生理学和心理学的分析。他们一方面建立了“观念联想”律作为创造想象的根据,另一方面又着重研究人的各种情欲和本能以及快感和痛感,想从此找到美感的生理和心理的基础。这是经验派美学的总的方向。就美的本质这个专题来说,经验派美学家的意见也不完全一致,这里姑以休谟和柏克为代表。休谟首先驳斥了美是对象的一种属性的看法,指出几何学家欧几里得曾说明了圆的每一属性,始终没有提到圆的美,“美只是圆形在人心上所产生的效果。这人心的特殊构造使它可以感受这种情感(美感——引者注)。如果你要在这圆上去找美,……你就是白费气力”。他明确地把美感和快感等同起来,把美和美感等同起来:
美是〔对象〕各部分之间的这样一种秩序和结构,由于人性的本来构造,由于习俗,或是由于偶然的心情,这种秩序和结构适宜于使心灵感到快乐和满足。这就是美的特征。美与丑(丑天然地产生不安的心情)的区别就在于此。所以快感与痛感不只是美与丑所必有的随从,而且也是美与丑的真正的本质。
美既然等于美感,而美感是一种主观方面的心理作用,美就当然只是主观的了。所以休谟说:“美不是事物本身的属性,它只存在于观赏者的心里。每一个人心里见出一种不同的美。”不过休谟并不否认美与“对象各部分之间的秩序和结构”有关,只是肯定对象的形式因素要适应人心的特殊构造,才能产生美感。这实际上还是“内外相应”说的一种变相,不过休谟反对理性派的有神论和目的论。
休谟进一步分析美感,认为美感基本上是一种同情感。例如人对物体平衡对称的喜爱就是同情感的表现。石柱要上细下粗,雕像要使人物保持平衡,才能引起美感,因为这样才能引起安全感。这里的美感只是对于对象的安全表示同情。这就说明了过去人所常谈的形式美实际上毕竟有内容意义。休谟的同情说对近代美学思想发生过很大的影响(例如对李普斯的移情说),它有力地打击了形式主义。
柏克是从经验主义走到机械唯物主义的。他主要从生理学观点出发来探讨美与崇高的起源。他认为人类有两种基本“情欲”或本能,一是自我保存的本能,一是种族保存的本能。自我保存受到威胁就引起恐惧,恐惧就是崇高感的主要内容。种族保存的本能表现于对异性的爱,爱就是美感的主要内容。现在只说美,柏克对美下了这样的定义:
我所谓美,是指物体中能引起爱或类似爱的情欲的某一性质。我把这个定义只局限于事物的纯然感性的性质。
不过他同时指出,对美的爱和对异性爱毕竟有所不同,对异性的爱是一种欲念,是“迫使我们占有某些对象的那种心理力量”,对美的爱却不涉及欲念,只是“在观照任何一个事物时心里所感觉到的那种喜悦”。像休谟一样,柏克也把美感和快感等同起来,而且也强调同情在审美中所起的作用。同情是一种“社会生活的情欲”,其中包括爱。不过他只把“社会生活”理解为社交生活,这只是一种本能的群居要求。艺术的作用在摹仿,而摹仿也只是一种变相的同情。摹仿的结果总抵不上被摹仿的蓝本,例如悲剧不管对悲惨事件摹仿得多么好,它所引起的同情远不如杀人的场面。因此,柏克的结论很类似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
悲剧愈接近真实,离虚构的观念愈远,它的力量也就愈大。但是不管它的力量如何大,它也绝比不上它所表现的事物本身。
这个看法的优点在把美与真联系起来,缺点在于混淆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
柏克不同于休谟,他一方面肯定美就是爱,另一方面又认为美是客观事物的属性。他找到美的主要客观属性是“小”以及与小相关的一些性质,例如柔滑、娇弱之类。这些客观属性之所以美,因为它们最能引起同情或爱。这种纯粹生物学的观点忽视美与社会生活以及与历史发展的联系,显然仍是片面的,机械的,简单化的。
4.德国古典美学:美在理性内容表现于感性形式
在十七、十八世纪的西方哲学中,英国经验主义与大陆理性主义形成两个鲜明的对立阵营,因而美学上内容与形式,理性与感性以及主观与客观这一系列的对立面的矛盾也就日益尖锐化。坚持某一片面而反对另一片面的立场也就日渐显得站不住。因此,寻求达到这些对立面的辩证的统一就成为近代美学的主要课题,而在这方面工作做得最多的要推十八、十九世纪的德国古典美学。
德国古典美学的真正的开山祖是康德。他首先认识到鲍姆嘉通的理性主义美学观点与柏克的经验主义美学观点的尖锐对立以及每一派的片面性,并且努力寻求达到统一的路径。他是由沃尔夫和鲍姆嘉通这一派教养出来的,在很大程度上还受到理性主义影响的束缚,但是同时又觉得休谟和柏克的美学观点也不无可取之处。他从这两派都抛弃了一些,也都吸收了一些。他所抛弃的是鲍姆嘉通的“美即完善”说和柏克的美感即快感说;他所吸收的是理性派的理性、先验范畴和“内外相应”的目的论和一部分形式主义的观点,以及经验派的美的生理和心理的基础,感觉的直接性以及美与崇高的对立。结果他所做到的只是拼合而不是统一。这就说明了他在《判断力批判》上卷中所表现的一个突出的矛盾。这书分两部分:《美的分析》与《崇高的分析》。在《美的分析》部分,他得到了一个形式主义的结论:美只在形式上,不涉及概念、目的和利害计较;这种形式美才是“纯粹美”,丝毫不涉及内容意义。因此,他很少谈到艺术,根本没有谈到文学。在《崇高的分析》部分,他才谈到有内容意义的“依存美”,才谈到文学和艺术。这时他却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崇高根本是无形式的,只凭数量或力量的无限大,在人心中先引起恐惧,接着就引起崇敬,即人能不屈服于自然威力的人类尊严感。所以崇高感主要起于崇高对象所隐含的道德观念和理性内容。康德的这种对崇高的看法就改变了他对美的看法,从前是美在形式,现在却是“美是道德精神的象征”了。不但如此,从前他所抛弃的“概念”“目的”“完善”等观念,现在又跑回来了。他说从前那个形式主义的看法只适用于自然美,至于艺术美却是有内容意义的“依存美”:
对象如果是作为一件艺术作品而被宣称为美的,由于艺术总要假定一个目的作为它的成因,它究竟为什么的概念就势必首先定作它的基础;而且由于一件事物的杂多方面与它的内在本质的协调一致,就是那件事物的完善,所以在评判艺术美时,也就必然要考虑到那件事物的完善。
这番话是言之成理的,但是问题在于康德把“纯粹美”和“依存美”,“自然美”和“艺术美”都绝对对立起来,没有找出达到这两种美统一的通道,所以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都仍然是彼此割裂开来的。他的企图是失败的,但是这种失败成为促进进一步研究的推动力。在这一点上他对美学的贡献仍是重要的。
这进一步的努力首先来自德国文艺批评。我们须回溯到时代略早的温克尔曼。上文已经提到他提出古希腊造型美的理想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主要表现于“椭圆形的”即抽象的线条,所以他反对艺术里有激烈的表情。他的看法在当时引起了一场大争论。另一位研究古代艺术史的德国学者希尔特对温克尔曼提出异议说:
古代艺术的原则不在客观的美和表情的冲淡,而是只在个性方面有意义和显出特征的东西。
希尔特提出个性“特征”来代替温克尔曼的“理想”,这牵涉到艺术典型的问题,下文还要谈到,现在只说他把艺术的重点从抽象理想和抽象形式上转到个性特征即具体内容上,这就标志着近代美学对于美的本质问题的看法大转变的关键。
这场争论引起当时德国两大诗人歌德和席勒的关心。歌德主张文艺从生活出发,也强调个性特征,在这一点上他和希尔特是一致的;不过他也并没有完全排除温克尔曼的理想美。他对特征与形式美的关系是这样提的:
我们应从显出特征的东西开始,以便达到美。
古人(希腊人——引者)的最高原则是意蕴,而成功的艺术处理的最高成就是美。
这里“特征”和“意蕴”指的都是艺术内容,美则是内容经过艺术处理成为作品时的最高成就。这个看法一方面批判了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的“静穆”排斥表情那种形式主义的观点,另一方面也纠正了希尔特为强调特征而排斥“客观的美”(即对象形式的美)的片面性。这就已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对德国古典美学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席勒本是康德的信徒,但对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的观点甚不满,认为自己“已找到了美的客观概念”。在《给克尔纳论美的信》(1793年2月28日)里,他提到“在一件艺术作品里,材料必须消融在形式里……现实必须消融在形象显现里”,就已隐约见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在《审美教育书简》里他进一步发挥了这个思想。他认为人有两个相反的要求:一种要求是要使理性形式获得感性内容,使潜能变为现实,这叫作“感性冲动”;另一种要求是要使感性内容获得理性形式,使千变万化的现实现象见出秩序和规律,这就叫作“形式冲动”或“理性冲动”;把这两种对立的冲动统一为“游戏冲动”(其实就是艺术冲动,即使感性事物显出理性的自由活动),人才获得真正的自由,才具有人格的完整,也才达到美。他说:
感性冲动的对象就是最广义的生活,指全部物质存在以及凡是呈现于感官的东西。形式冲动的对象就是形象,包括事物的一切形式方面的性质以及它对人类各种思考功能的关系。游戏冲动的对象可以叫作活的形象,这个概念指现象的一切美的性质,总之,指最广义的美。
席勒在这里把生活看成艺术的内容,形象看成艺术的形式(这与过去人对形式的理解不同),美则在这两对立面的统一体,即活的形象上面。不管他的语言多么晦涩,他把艺术美看作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则是显而易见的。
黑格尔在《美学》里曾指出康德所理解的艺术美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只存在于人的主观概念里”,席勒却能“把这种统一体看作理念本身,认为它是认识的原则,也是存在的原则”。这就是说,席勒认识到这种统一体不只存在于主观的思维中,也存在于客观的存在中;“通过审美教育,就可以把这种统一体实现于生活”。
由此可见,席勒是德国古典美学从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转到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之间的一个重要桥梁。上文黑格尔所说的“把这种统一体看作理念本身”之中,“理念”既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体,就已经不是抽象而是具体的了。“具体的理念”是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奠基石,黑格尔说席勒已认识到这种具体的理念,并且认为这是他的“大功劳”,这就是承认席勒是他自己的理念说的先驱。黑格尔自己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条美学基本原则也正是发挥席勒的关于“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体”的理论而得来的。他把理念看作艺术的内容,把“感性显现”看作艺术的形式,这种对“形式”的新的理解也是从席勒那里得来的。所不同者席勒用词有时不统一,他有时把概念(一般)看作内容,有时又把生活(特殊现象)看作内容;有时把对形式的要求看作理性的,有时又把“活的形象”看作形式,足见他在思想上仍不免有些混淆。黑格尔的定义却比较明确:理性内容(理念)显现于感性形象(形式)。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黑格尔的“理念”。理念其实就是道理或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原则大法。它是客观存在的。这一点我们都承认。我们所难承认的是这种抽象的理念先于具体感性世界而存在,这就是他的客观唯心主义所在。“理念”也近似柏拉图的“理式”,但有一个重要分别。柏拉图的“理式”是一切事物的原型或模子,是不依存于感性世界的,只有它才真实,感性世界不过是它的幻影。黑格尔的“理念”处在抽象状态时还只是片面的,不真实的,它要结合到感性事物,否定了自己的抽象的一般性,同时又在这感性事物里显现出自己,否定感性事物的抽象的特殊性而又回到有具体内容的一般,经过这种否定的否定,才达成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体,亦即所谓“具体的一般”或“具体的理念”,只有“具体的理念”才是真实的。在这种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体里,理性与感性是互相否定而又互相肯定,即互相依存的。
我们不妨举例来替黑格尔的理念作一种通俗的解释。例如“勇敢”这个理念。抽象的勇敢还只是一个概念而不是真实的勇敢,因为还没有体现于具体的行动。但是既有个别的具体的勇敢行动,就必有勇敢之所以为勇敢的道理。黑格尔认为这种道理(理念)于理是应该先就存在,尽管它在抽象状态还是不真实的。勇敢这个抽象理念如何转化成为具体的勇敢行动呢?黑格尔认为这首先要取决于当时“一般世界情况”(即历史背景),结合到具体“情境”和具体的“人物性格”,才能实现为勇敢的行动。抽象的勇敢还是所谓“普遍的力量”,还是一种“客观精神”,通过历史环境的影响,成为个人的生活理想,这种生活理想还须凝成“情致”(pathos,也有译为“激情”的),成为个人性格的组成部分和他的行为的推动力,遇到具体情境,它才实现为勇敢的行动。这是就现实生活来说,如果应用到艺术,一件艺术作品如果要表现一个英雄人物的勇敢,就必须通过事件和动作,塑造出一个具体的形象来。勇敢就是这件作品的理性内容,人物形象就是这个理性内容的感性显现。这样达到理性内容与感性形式的统一,就算是艺术作品,也就算是美。
从此可见,黑格尔的定义是只适用于艺术美的。自然还只处在自在阶段,还不自觉,所以自然美只是低级美。使自然显得美的是生命,生命才能使杂多的部分成为有机整体。自然的顶峰是人,人才是自在自为(自觉)的,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对象。这样自觉的人才能有理想或理念,也才能有意识地把理念显现于感性形象。这就是说,只有人才能有艺术,也只有人才能创造美和欣赏美。艺术美之所以高于自然美,也就因为它是绝对精神(其实就是自觉的精神)的显现。这是黑格尔美学观点中的人道主义的一方面。
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注定了他的美的定义要从抽象的理念出发,这是他的基本缺点所在;但是理性内容和感性形式的统一这个思想仍是他的美学的合理内核。此外,还须注意他把这个统一看成是由辩证发展来的,一种理念不是悬空的,而是受“一般世界情况”和当时具体情境决定的。这种历史发展的观点是他对于美学的最重要的贡献。他认识到艺术和美尽管都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不同时代却有不同的理念,也有不同的感性显现,这都要随历史发展而发展,所以有象征型、古典型以及浪漫型几种各显时代精神的艺术创作方法和风格。美的理想当然也就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5.俄国现实主义:美是生活
黑格尔以后,美学的重要发展是在俄国。结合到革命民主主义者所进行的农民解放运动的阶级斗争以及在俄国新兴的现实主义文学,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都既批判而又继承了黑格尔美学的某些方面,发挥了“美是生活”的大原则,从而为现实主义文艺奠定了美学理论基础。
别林斯基既是一个黑格尔的信徒,又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这就造成了他的思想中的许多矛盾。而且他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以后,思想上经过了一些转变,所以前后的论调也不一致。例如他在前期为拥护现实主义而反对浪漫主义,特别强调艺术的客观性;在后期发挥了黑格尔的“情致”说,又特别强调艺术的主观性。他对于艺术和美的本质都有两个不同的提法。一个提法接受了黑格尔的美的定义:艺术是“理念取了观照的形式”(即感性形象),艺术美当然只有满足了艺术的这个条件才能存在;另一个提法是从现实主义出发:“诗是生活的表现,或是说得更好一点,就是生活本身”,“在诗的表现里,生活无论好坏,都同样美,因为它是真实的,哪里有真实,哪里就有诗”。别林斯基所理解的“诗”泛指一般文学,有时甚至包括艺术。他肯定了生活本身就美,而且把美与真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符合他的现实主义立场的。他的矛盾主要见于他对内容与形式的看法。他认为在内容方面,艺术和哲学并无分别,它们所处理的都是现实的真实;它们的不同在于处理的方式,哲学通过抽象思维而艺术则通过形象思维。“现实本身就是美的,但是它的美是在本质上。在内容上而不在形式上”。现实好比金矿砂,艺术“把它加以洗炼,铸成精美的形式”;艺术只是“用现成的内容,给它一个妥帖的形式”。“形式”仍照黑格尔的用法,指具体形象。从此可见,他把美分为自然美和艺术美两种,自然美只在内容(本质)而不在形式,艺术美只在形式而不在内容。这显然是把内容与形式割裂开来了。但是在谈自己欣赏一座女爱神的雕像时,他却说,“这座美的女爱神既作为理念而美,又作为个体而美”,这里“理念”是内容,“个体”是感性形象,是形式。他称赞这座雕像是“理念与形式的生动的交融”,“生命与大理石的有机的结合”。这样看来,艺术美又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上了。他有时还认为内容重于形式,曾举面貌端方四正而呆板枯燥的女性美为例,说这种“美不能叫人爱,而没有爱伴随着的美就没有生命,没有诗”,在《1841年俄国文学评论》里他讨论普希金的诗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普希金的诗好比受到情感和思想灌注生命的那种人眼的美。如果去掉灌注生命的那种情感和思想,那双眼睛就会只是漂亮的(kpacnвыe),不再是神光焕发的美(Пpekpachыe)了。
这里应该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别林斯基在内容与形式的问题上徘徊于内容加形式以及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两个看法之间,统一的看法当然是他的正确的看法。其次,他在内容的问题上又徘徊于“生活”与“理念”之间,而且“生活”往往是作为“生命”来理解的。记住这两点,就可以更好地理解由别林斯基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发展。在内容问题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克服了别林斯基的矛盾,肯定了艺术的内容就是生活。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却始终把内容和形式割裂开来,而且根本抛弃了“内容与形式一致”的提法。此外,还有一点是别林斯基所看到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没有看到的,就是“艺术中的自然完全不是现实中的自然”,“在诗里,生活比在现实本身里还显得更是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始终坚持艺术美低于现实美。
车尔尼雪夫斯基明确地指出“美是生活”,但是像别林斯基有时主张的一样,他认为现实生活的美只在内容本质上而艺术的美则只在形式上,艺术与现实的区别只在形式而不在内容。这种把内容和形式割裂开来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他对艺术、艺术美以及艺术美与现实美的关系等问题的全盘看法。依他的看法,形式变,内容可以不变,作为艺术作品的内容还是作为艺术素材(现实)的内容,因此,艺术就可以成为现实的“代替品”。他没有认识到在艺术创作中,通过艺术家的创造想象和艺术锤炼,内容与形式要经过既互相否定又互相肯定,既互相依存又互相转化的辩证过程,因此,他过低地估计典型化的作用,单就现实一方面来看,将处在素材状态的现实内容和已经艺术处理的艺术作品内容作比较,于是断定艺术美远低于现实美,犹如画的苹果之远低于可吃的苹果。这些结论显然是不能言之成理的。
但是结论的错误并不妨碍所据原则的正确。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基本原则是“美是生活”以及附带的两个命题:“美是按照我们的理解应该如此的生活”和“美是使我们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的那种生活”。他的艺术定义也是从这个美的定义发展出来的:艺术再现生活,说明生活和对生活下判断,因此成为研究生活的教科书。这些基本原则都是颠扑不可破的。提出这些基本原则,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对美学的极大贡献。作为科学的定义,“美是生活”这句话固然过于笼统,但是它毫不含糊地指出艺术不应该从概念出发而应该从现实生活出发。这是德国古典美学以后的重大的转变。别林斯基还徘徊于从理念出发和从生活出发之间而踌躇不决,车尔尼雪夫斯基却斩钉截铁地要从生活出发。这样他就把长期以来由德国唯心主义统治着的美学移转到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从而为现实主义文艺奠定了坚实的美学基础。歌德、席勒和黑格尔等人固然也已早就看到美与生活的密切联系,但是“生活”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词汇里具有比过去远较丰富的涵义。他是结合当时俄国革命斗争来考虑美与艺术问题的,因而赋予“生活”一词以一种更深刻的社会内容。这就使现实主义文艺担负起远比过去更鲜明的促进阶级斗争的任务。
二 形象思维:从认识角度和实践角度来看
从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在一九七八年一月发表以来,文艺界一直在进行深入的学习和热烈的讨论,大家都体会到这封信指示出新诗和一般文艺今后发展的大方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肯定了形象思维在文艺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毛主席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毛主席还指出不用形象思维的弊病:“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联系到新诗,毛主席指示说:“要作今诗,则要用形象思维方法,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古典绝不能要。”这个关于文艺方针的一项极重要的文件解决了美学理论中一个在国内久经争论的问题,彻底粉碎了“四人帮”所鼓吹的“从路线出发”、“主题先行”和“三突出”之类谬论及其在文艺界造成的歪风邪气,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和我国文艺创作的繁荣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编者多年来在介绍西方文艺理论之中不断地述评情感与想象对文艺创作的重要性。凡是看过这部《西方美学史》近代部分的人都会看出述评的主题之一就是形象思维。在这部教材一九六三年出版之后不久,在一九六五年夏季曾有人大张旗鼓地声讨形象思维论,说“所谓形象思维论……正是一个反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体系,正是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潮论的一个认识论基础”,“不过是一种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而已”。当时北京文化界曾为此举行过一次座谈会,由反形象思维论者说明他的论点,让与会者讨论。作为形象思维的一个辩护者,编者也应邀参加讨论,提出过一些直率的意见。几个月之后,这篇声讨形象思维论的大文就在陈伯达控制的《红旗》(1966年第4期)上最显著的位置发表了,对座谈会上的反对意见毫未采纳。接着“四人帮”对知识分子实行法西斯专政,编者对此也就不再有谈论的余地了,但是心里并没有被说服。去年初读到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憋了十几年的一肚子闷气一下子就通畅了。接着在报刊上陆续读到一些讨论形象思维的文章,受到不少的启发。看来意见也还有些分歧,似值得深入地讨论下去,把这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问题的牵涉面很广,这里只能从美学史出发,从认识和实践的角度来提出一些看法,请同志们批评指正。
首先来谈一下反形象思维者控诉形象思维论的一个罪状:“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形象思维”这个词涉及语言学的常识。它在英文和法文是imagination,德文是einbildung,俄文是Вoo6paЖehne;相应的字根是image、bild和o6pa3,意思都是“形象”,派生的动名词就是“想象”,“形象思维”和“想象”所指的都是一回事:过去常用的是“想象”,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德国黑格尔派美学家移情说的创始人弗里德里希·费肖尔(见本编第十八章)在《论象征》一文[465]里说过:“思维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用形象,另一种是用概念和文词;解释宇宙的方式也有两种,一种用文词,另一种用形象。”在俄国较早用“形象思维”这个词的是别林斯基。这两人都是用“形象思维”来诠释“想象”。“名者实之宾”,先有事实而后才有把它标出的词。无论在外国还是在中国,“想象”都是有事实可指的、词源很古的而且现在还是日常生活中经常运用的词,绝不是什么“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汉语“想象”这个词,屈原在《远游》里就已用了(“思故旧以想象兮”),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里也用过(“翠华想象空山里”)。汉语文字本身就大半是形象思维的产品,许慎《说文解字序》里所说的六序之中“象形”、“谐声”、“指事”和“会意”四种都出自形象思维。中国诗文一向特重形象思维,不但《诗经》、《楚辞》和汉魏《乐府》如此,就连陆机的《文赋》和司空图的《诗品》也还是用形象思维而不是抽象说理。难道这一切都是“胡编乱造”吗?
1.从认识角度来看形象思维
认识论首先涉及心理学常识,人凭感官接触到外界事物,感觉神经就兴奋起来,把该事物的印象传到头脑里,就产生一种最基本的感性认识,叫作“观念”、“意象”或“表象”。这种观念或印象储存在脑里就成为记忆,在适当时机可以复现,单纯的过去意象的复现是被动式的。文艺创作所用的却是一种“创造性的形象思维”,就各种具体意象进行组织、安排和艺术加工,创造出一个新的整体,即艺术作品。哲学家和科学家对这种来自感性认识的具体事物的意象则用不同于艺术的方式加以处理。那就是用分析、综合、判断和推理,得出普遍概念或规律的逻辑思维。逻辑思维是根据感性认识而比感性认识高一级的认识活动。这个道理毛主席在《实践论》里说得再精辟不过了。“认识的感性阶段就是感觉和印象的阶段”,“社会实践的继续,使人们在实践中引起感觉和印象的东西反复了多次,于是在人们的脑子里生起了一个认识过程中的突变(即飞跃),产生了概念”。“概念同感觉不但是数量上的差别,而且有了性质上的差别”。形象思维属于感性认识范畴。在文艺方面强调形象思维,因为文艺要从现实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公式出发,所达到的成果也不是概念性的理论而是生动活泼的艺术形象。所以毛主席谆谆教导文艺工作者必须深入工农兵群众中去,深入工农兵的实际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466]从此可见,文艺创作之前必须有深入现实生活,加深对现实生活的感性认识,积蓄文艺创作的原始材料。这正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文艺观点,反形象思维论者所提出的公式却是表象(事物的直接印象)→概念(思想)→表象(新创造的形象)。这个公式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文艺观点,其理由有二:第一,概念是逻辑思维的结果,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一种飞跃,要经过分析综合和判断推理的复杂过程,表象能简单地就“飞跃”到概念吗?其次,第二个表象即文艺作品,据上述公式,它是由概念产生的,也就是说,文艺是逻辑思维的产品。逻辑思维既然担负了文艺创作的任务,当然就不用形象思维了。这种论点和“主题先行论”倒是一丘之貉。提出这种论点的人反而叫嚷“现代形象思维论是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的一个认识论的基础”,大家试想一想,这顶大帽子究竟应该给谁戴上才最合适呢?
2.从西方美学史来看形象思维
我们的主要课题是要从西方美学史角度来看形象思维问题。在西方,从古希腊一直到近代,奉为文艺基本信条的是“摹仿自然”。摹仿自然实际上就是反映现实,但这个提法也可能产生误解,以为摹仿即抄袭,因而忽视文艺的虚构和创造作用。柏拉图就有过这种误解。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他认为只有“理”或“理式”(idea)才真实,具体客观事物是理式的摹仿,离真理隔了一层,只是真理的“摹本”或“影子”,至于摹仿具体客观事物的文艺作品和真理又隔了一层,只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也就是虚构的幻想。根据这种理由,柏拉图要把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境外。他可以说是西方反对形象思维的第一个人,反对形象思维所导致的结果就是限制文艺的发展,甚至排斥文艺,《理想国》一书的结论正说明了这一点。其门徒亚里士多德是“摹仿自然论”的坚决维护者,他的《诗学》肯定了诗人要描写的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描写的方式是“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在《伦理学》里他还肯定了艺术是一种“生产”、一种“创造”,作品的“来源在于创造者而不在对象本身”。因此,他认为文艺作品虽要虚构,却不因此就虚假;不但如此,它比起记载已然事物的历史“还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更“带有普遍性”。亚里士多德这些观点已包含了形象思维和艺术创造的精义,尽管他还没有用“形象思维”这个词。[467]在《修辞学》里他还讨论了“隐喻”和“显喻”,这就涉及“比”“兴”了。
西方古代文艺理论中想象或形象思维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住在罗马的一位雅典学者斐罗斯屈拉特(philostratus,170—245)所写的《阿波罗尼乌斯传》(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468],这里涉及形象思维的一段话是文艺由着重摹仿发展到着重想象的转折点。阿波罗尼乌斯向一位埃及哲人指责埃及人把神塑造为一些下贱的动物,并且告诉他希腊人却用最好的、最虔敬的方式去塑造神像。埃及哲人就问:“你们的艺术家们是否升到天上把神像临摹下来,然后用他们的技艺把这些神像塑造出来,还是有什么其他力量来监督和指导他们塑造呢?”他回答说:“确实有一种充满智慧和才能的力量。”埃及哲人问:“那究竟是什么力量?除掉摹仿以外,我想你们不会有什么其他力量。”接着就是以下一段有名的回答:
创造出上述那些作品[469]的是想象。想象比起摹仿是一种更聪明伶巧的艺术家。摹仿只能塑造出见过的事物,想象却能塑造出未见过的事物,它会联系到现实去构思成它的理想。摹仿往往畏首畏尾,想象却无所畏惧地朝已定下的目标勇往直前。如果你想对天神宙斯有所认识,你就得把他联系到他所在的天空和众星中间一年四季的情况,菲迪阿斯就是这样办的。再如,你如果想塑造雅典娜女神像,你也就必须在想象中想到与她有关的武艺、智谋和各种技艺以及她如何从她父亲宙斯的头脑中产生出来的。[470]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想象却能塑造出未见过的事物”,会“联系到现实去构思成它的理想”,而且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须联系到人物的全部身世和活动去构思,足见想象仍必须从现实生活出发,但不排除虚构和理想化。这里也可看出典型人物的要义。涉及的题材是神话,据黑格尔对象征型艺术的论述,希腊众神都是荷马和赫西俄德两位史诗作者按照人的形象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每个神都代表一种人物,所以各是一种典型,也各是一种形象思维的产品。
斐罗斯屈拉特生在公元三世纪左右,基督教已在西方开始流行。基督教在欧洲统治达一千几百年之久,到文艺复兴才渐受冲击。它对文艺在创作和理论两方面都产生过很大影响。单就形象思维来说,读者不妨参考黑格尔的《美学》第二卷,特别是论象征型艺术中涉及希腊、中世纪欧洲以及古代埃及、印度和波斯的宗教和神话的部分。从此可见,形象思维是各民族在原始时代就已用惯了的。
对于一般关心西方美学史和文艺批评史的人来说,注意力宜集中到由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近代五百年这段时间里。在这段时间里社会制度和人类精神状态都在随经济基础和自然科学的发展起着激烈的变化。哲学界进行着英国经验主义对大陆理性主义的斗争,文艺界进行着以英德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对法国新古典主义的斗争。这两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是互相关联的,都反映出上升资产阶级对封建制度的冲击以及个性自由思想对封建权威的反抗。十七世纪欧洲大陆上流行的是笛卡尔、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等人的理性主义。当时所谓“理性”还是先天的,先验的,甚至是超验的,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以感性认识为基础的理性认识。和大陆理性主义相对立的是当时工商业较先进的英国的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谟等人所发展起来的经验主义。他们认为人初生下来时头脑只是一张白纸,生活经验逐渐在这张白纸上积累下一些感官印象,这就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他们根本否认有所谓无感性基础的“理性”。肯定感性认识是一切认识的基础,这是经验主义的合理内核。形象思维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日益受到重视是和经验主义重视感性认识分不开的,也是和浪漫主义运动对片面强调理性的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反抗分不开的。新古典主义的法典是布瓦洛的《论诗艺》。这部法典是从笛卡尔的良知(bon sens)论出发的,强调先天理性在文艺中的主导作用:
……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
——《论诗艺》,1:37—38行
全篇始终没有用过“想象”这个词。但在英国,比布瓦洛还略早的培根就已在强调诗与想象的密切关系。在他的名著《学术的促进》里,培根把学术分成历史、诗和哲学三种,与它们相适应的人类认识能力也有三种,记忆、想象和理智。他的结论是“历史涉及记忆,诗涉及想象,哲学涉及理智”。从此可见,培根不但已见出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分别,把文艺归入形象思维,而且还指出复现性想象(记忆)和创造性想象的分别,指出诗不同于历史记载。在《论美》一篇短文里他还指出:同出形象思维,诗与画却有所不同,诗能描绘人物动作,画却只能描绘人物形状,这也就是后来莱辛在《拉奥孔》里所得到的结论。此后英国文艺理论著作没有不强调想象的。就连本来崇拜法国新古典主义的艾迪生也写过几篇短文鼓吹“想象的乐趣”。到了浪漫主义运动兴起以后,想象和情感这一对孪生兄弟就成了文艺创作的主要动力,具体表现在抒情诗歌和一般文艺作品里,也反映在文艺理论里。这是上升的资产阶级的自我中心、力求自由扩张的精神状态的反映,后来虽有流弊,却也带来了一个时期的文艺繁荣。
十八世纪中美学研究也开始繁荣了,大半都受到英国经验主义的影响。涉及形象思维要旨的有两部著作值得一提。一部是意大利哲学家维柯的《新科学》。[471]维柯初次从历史发展观点,根据希腊神话和语言学的资料,论证民族在原始期,像人在婴儿期一样,都只用形象思维,后来才逐渐学会抽象思维。在神话研究方面,后来黑格尔在《美学》第二卷论象征型艺术部分以及马克思关于神话的看法多少有些近似维柯的看法。在美学和语言学方面受他影响最深的是他在意大利的哲学继承人克罗齐。现代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piaget)也从研究儿童运用语言方面论证了儿童最初只会用形象思维。[472]
十八世纪另一部值得注意的著作就是初次给美学命名为“埃斯特惕卡”的鲍姆嘉通[473]的《美学》。作者明确地把美学和逻辑学对立起来,美学专研究感性认识和艺术的形象思维;逻辑学则专研究抽象思维或理性认识。
总之,“形象思维”古已有之,而且有过长时期的发展和演变,这是事实,也是常识,并不是反形象思维论者所指责的“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这种指责用到他自己身上倒很适合。
3.马克思肯定了形象思维
反对形象思维论者不但打着“常识”的旗号,而且打着“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的旗号,说什么形象思维论是“一个反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体系”。上面我们已根据毛主席的《实践论》说明了形象思维所隶属的感性认识的合法地位,现在不妨追问:究竟马克思本人是不是一位反形象思维论者呢?梅林在《马克思与寓言》一文里论证了马克思继歌德和黑格尔之后,是“一位天生的寓言作者”(faisseur d'allégories né)。[474]寓言或寓意体诗文就是中国诗的“比”,黑格尔的《美学》第二卷结合象征型艺术详细讨论过,它还是形象思维方式之一。马克思在他的经典性著作里也多次肯定了形象思维。最明显的例子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关于神话的一段话:
……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这是希腊艺术的素材。[475]
接着谈到社会发展到不再以神话方式对待自然时,马克思说,这时就“要求艺术家具备一种与神话无关的幻想”。“想象”在原文中用的是einfildung,“幻想”在原文中用的是phantasie,这两个字在近代西文中一般常用作同义词,足见马克思肯定了艺术家要有形象思维的能力,尽管神话时代已过去。在对摩根的《古代社会》的评注里,马克思也是就神话谈到“想象”,把想象称为人类的“伟大资禀”。毛主席在《矛盾论》里谈到神话时也引用了上引马克思的一段话,并且结合到神话中的矛盾变化,指出神话“乃是无数复杂的现实矛盾的互相变化对于人们所引起的一种幼稚的、想象的、主观幻想的变化”,“所以它们并不是现实之科学的反映”。由此可见,毛主席肯定形象思维,并不是从《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才开始,而是早就在这个问题上发挥了马克思主义。毛主席自己的诗词就是形象思维的典范。
4.从实践角度来看形象思维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分析文艺创造活动从来都不是单从认识角度出发,更重要的是从实践角度出发,而且分析认识也必然是要结合到实践根源和实践效果。早在一八四五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就反复阐明实践的首要作用,他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费尔巴哈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应作“主体”——引者注)方面去理解”;“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476]这些论纲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伟大导师毛主席在《实践论》里更加透辟地发挥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要旨。在这篇光辉的著作里,实践论取代了过去的认识论,对哲学做出正本清源的贡献。可惜我们过去在美学讨论和最近在形象思维的讨论中没有足够地深入学习这些重要文献,所以往往是隔靴搔痒。片面强调美的客观性和片面从认识角度看形象思维,都是例证。最近哲学界还有人否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就说明马克思主义在我们头脑里扎根还不深,值得警惕。
从实践观点出发,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一向把文艺创作看作一种生产劳动。生产劳动,无论就现实世界这个客体还是就人这个主体来看,都有千千万万年的长期发展过程。这道理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里已作了科学叙述。[477]马克思著作中讨论文艺作为生产劳动最多的是在一八四四年写成的《经济学哲学手稿》[478]这部著作里研究了各种感官和运动器官的发展与审美意识的形成,研究了劳动与分工对人的影响,证明在劳动过程中人类不断地按自己的需要在改变自然,在自然上面打下人的烙印(这就是对象或客观世界的“人化”),同时也日渐深入地认识自己和改变自己(这就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对象化”)。
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编第五章里,扼要概括了《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关于劳动过程对改造客观世界从而改造作为劳动主体的人这个道理:
劳动首先是在人与自然之间所进行的一种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人凭他自己的活动来作为媒介,调节和控制他跟自然的物质交换。人自己也作为一种自然力来对着自然物质。他为着要用一种对自己生活有利的形式去占有自然物质,所以发动各种属于人体的自然力,发动肩膀和腿,以及头和手。人在通过这种运动去对外在自然进行工作、引起它改变时,也就在改变他本身的自然(本性),促使他的原来睡眠着的各种潜力得到发展,并且归他自己去统制。我们在这里姑不讨论最原始的、动物式的本能的劳动,……我们要研究的是人所特有的那种劳动。蜘蛛结网,颇类似织工纺织;蜜蜂用蜡来造蜂房,使许多人类建筑师都感到惭愧,但是即使最庸劣的建筑师也比最灵巧时蜜蜂要高明,因为建筑师在着手用蜡来造蜂房以前,就已经在他的头脑中把那蜂房构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所取得的成果已经在劳动过程开始时存在于劳动者的观念中,已经以观念(或理想)的形式存在着了。他不仅造成自然物的一种形态改变,同时还在自然中实现了他所意识到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成了规定他的动作的方式和方法的法则,他还必须使自己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这种服从并不是一种零散的动作,在整个劳动过程中,除各种劳动器官都紧张起来以外,还须行使符合目的的意志,这表现为注意,劳动的内容和进行方式对劳动者愈少吸引力,劳动者就愈不能从劳动中感到自己运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各种力量的乐趣,他对这种注意的需要也就愈大。[479](着重号引者加)
马克思的这番教导对于美学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为过分。它会造成美学界的革命。这段话不仅阐明了一般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同时也阐明了文艺创作作为一种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建筑是一种出现较早的艺术,已具有一切艺术活动的特征。建筑师用蜡仿制蜂房,不是出于本能,而是出自意识,要按照符合目的的意识和意志行事。在着手创作之前,他在头脑中已构成作品的蓝图,作品已以观念(或理想)的形式(原文是副词ideel)存在于作者的观念或想象(原文是vorstellung,一般译为“观念”或“表象”,法译本即译为“想象”)中,足见作品正是形象思维的产品,更值得注意的是形象思维不只是一种认识活动,而是一种既改造客观世界从而也改造主体自己的实践活动,意识之外还涉及意志,涉及作者对自己自由运用身体的和精神的力量这种活动的欣赏。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劳动(包括文艺创作)会成为人生第一必需。
从这个观点来看形象思维,它的意义与作用就比过去人们所设想的更丰富,更具体了。过去美学家们在感官之中只重视视觉和听觉这两种所谓“高级感官”和“审美感官”,就连对这两种感官也只注意到它们的认识功能而见不出它们与实践活动的密切联系。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里五种感官都提到,特别阐明在人与自然的交往和交互作用的过程中,双方都日益发展,自然日益丰富化,人的感官也日益锐敏化。五官之外马克思还提到头、肩、手、腿之类运动器官,恩格斯特别强调人手随劳动而日益发展是由猿转变到人的关键。“手变得自由了,能不断地获得新的技巧”,完善到“仿佛凭着魔力似的产生出拉斐尔的绘画,托瓦尔德森的雕刻和帕加尼尼的音乐。”
5.近代心理学的一些旁证
近代心理学的发展也给感性认识与实践活动的密切联系提供了一些旁证。
第一个旁证就是法国心理学家沙可(charcot)、雅内(janet)和库埃(coué)等人根据变态心理所发展出来的“念动的活动”(ideo-motor activity)说。依这一学说,头脑里任何一个固定化观念(或意象)如果不受其他同时并存的观念的遏制作用,就往往自动机械似的转化为动作,例如人格分裂症和睡行症之类情况。即在日常生活中,“念动的活动”的事例也不少,例如专心看舞蹈或赛跑,自己的腿也就动起来,看到旁人笑或打呵欠,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照办。法国另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家里博(t.ribot)把“念动的活动”应用到文艺心理学里,写出了《创造性的想象》(l'imagination creatrice)[480]一书。他从各方面研究了形象思维。另外一位法国著名的美学家塞亚伊(g.séailles)在他的《艺术中的天才》(le génie dans l'art)[481]里也详细讨论了“念动的活动”与形象思维的问题,特别是其中第三章。这一类的著作对于研究形象思维问题的人们都是不可忽视的资料。
第二个旁证是关于筋肉感觉(kiuetic sensation)或运动感觉(sense of motion)的一些研究。[482]过去只提五官,现在又添了一种感觉到运动的筋肉感官。感觉到运动也就要在脑里产生一种意象,而这种运动意象也就要成为形象思维中的一个因素。近代美学中费肖尔父子和李普斯派的“移情作用”以及谷鲁斯派的“内摹仿作用”都是从研究运动感觉而提出的。[483]编者过去读过一部评论意大利佛罗伦萨派绘画的名著。作者是本世纪初还活着的英国人,可惜因自己年老,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这部评论特别着重绘画作品对观众心中所产生的筋肉紧张或松弛的感觉。其实这种看法在我国早已有之。画论中所提的“气韵生动”,文论中所提的“气势”、“骨力”、“雄健”、“阳刚”和“阴柔”之类观念至少有一部分与筋肉感觉有关。传说王羲之看鹅掌拨水,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从而在书法上都大有进展。还有一位名画家画马之先,脱衣伏地去体验马的神态姿势,这些都必然要借助于筋肉感觉。不过造型艺术(雕刻和绘画)之类“空间艺术”,一般较难表现运动,所以温克尔曼主要从希腊雕刻入手,才得出伟大艺术必以“静穆”为理想的片面性结论。筋肉感觉起作用最大的是音乐、舞蹈和诗歌之类“时间艺术”。这一类艺术都离不开节奏,而节奏感主要是一种筋肉感或运动感。我们不妨挑选一些描绘运动的作品来体验一下,例如: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韩愈《听颖师弹琴》)
读这类作品,如果不从筋肉感觉上体会到其中形象的意味,就很难说对作品懂透了。历来在诗文上下功夫的人都要讲究高声朗读,其原因也正是要加强抑扬顿挫所产生的筋肉感觉,从而加深对诗文意味的体会。
第三个旁证是关于哲学界和心理学界对“有没有无意象的思想”(imageless thought)问题的争论。编者在欧洲学习时正赶上这场争论,报刊上经常有报道,[484]一位英国学者(名字也记不起了)写过一部书评价了这场争论。所谓“无意象的思想”就是一般所谓“抽象的思想”。抽象思想的存在是不容否认的,坚持没有“无意象的思想”的一派人的出发点还是理性认识不能没有感性认识的基础这一基本原则。值得注意的是这派人也正是强调筋肉感觉的。记得他们所举的事例之一是“但是”这个联结词。从表面看,这个词及其所代表的思想是一般性的、无意象的。说它是“有意象的”,他们却也拿出了心理学实验仪器所记录下来的筋肉感觉转向的证据。筋肉在注意力强化、弱化或转向时都产生不同的感觉,留下不同的意象。所以像“但是”“如果”这类词所代表的思想毕竟还不是完全无意象的。这一点旁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在上引一段话里所提到的“劳动器官紧张”和表现为“注意”的“符合目的的意志”活动。
6.“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
从以上所述各点可以看出形象思维这个问题是很复杂的,绝不能孤立地作为一种感性认识活动去看,既不涉及理性认识,更不涉及情感和意志方面的实践活动。这种形而上学的机械观在美学界至今还很流行。病根在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上部这一美学专著。康德在这里用的是分析法。为科学分析起见,他把人的活动分析为认识和实践两个方面,认识活动又分为感性和理性两个方面,实践活动又分为互相联系的意志和情感两个方面。接着他就在这个体系中替审美活动或艺术活动找一个适合的位置,把它分配到感性认识那方面去。“界定就是否定”,康德的界定就带来了两个否定,一个是否定了审美活动与逻辑思维所产生的概念有任何牵连,另一个是否定了它与实践方面的利害计较和欲念满足有任何牵连。这样,真善美就成了三种截然分开的价值,互不相干。康德的出发点是主观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机械观。不可否认他在美学方面做出了一些功绩,但是也应该认识到他的观点所造成的恶劣后果,在文艺界发展为“为艺术而艺术”的风气,在美学界发展成为克罗齐的“直觉说”。从此,文艺就变成了独立王国,摆脱了一切人生实践需要的形象“游戏”。一般对文艺活动没有亲身经验和亲切体会的美学学究们(包括编者本人)中这种形而上学机械观的毒都很深,在十九世纪科学界的有机观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日益占优势已很久了,现在是彻底清算余毒的时候了。
什么是辩证的有机观呢?歌德在《收藏家和他的伙伴们》中第五封信里说得顶好:
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能力(认识和实践两方面的——引者注)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的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整体,这种单一的杂多。
要“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整体”,艺术活动(包括形象思维在内)就必须发动和发展艺术家自己的和听众的全副意识、意志和情感的力量和全身力量,做到马克思论生产劳动时所说的“从劳动中感到运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各种力量的乐趣”。这样才不会对美、美感和形象思维之类范畴发生像过去那样片面孤立因而仍是抽象的观念。
这样一来,美学的任务就比过去远较宽广,也远较复杂了。艺术虽然主要用形象思维,既不以概念为出发点,也不以概念为归宿,但是作为人类古往今来都在经常进行的一种活动,艺术必然也有它自己的逻辑或规律,寻求这种规律是美学中一项比过去更艰巨的工作。过去从英国经验主义派研究观念联想的工作,到近代心理学家们研究“移情作用”、“念动的活动”和运动中的“筋肉感觉”、“创造性想象”以及儿童运用语言等问题的工作,都各以某种片面方式在寻求艺术形象思维的规律。对这些工作我们决不应持虚无主义态度,至少要弄清在现代世界美学方面人们在干些什么。如果我们坚持从马克思主义出发来对待美学方面批判继承和推陈出新的任务,就应承认自己的落后。我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去发些空议论,而应该按规划、分步骤地多做些踏实而持恒的研究工作,这样才有希望在美学方面完成新时期的历史任务。
三 典型人物性格
1.从古代到黑格尔的演变
美的本质问题在历史上一直是与典型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特别是在德国古典美学家和俄国现实主义美学家们的著作里。别林斯基说过,“没有典型化,就没有艺术”,足见典型问题在实质上就是艺术本质问题,是美学中头等重要的问题。
“典型”(tupos)这个名词在希腊文里原义是铸造用的模子,用同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东西就是一模一样。这个名词在希腊文中与idea为同义词。idea本来也是模子或原型,有“形式”和“种类”的涵义,引申为“印象”、“观念”或“思想”。由这个词派生出来的ideal就是“理想”。所以从字源看,“典型”与“理想”是密切相关的。在西方文艺理论著作里,“典型”这个词在近代才比较流行,过去比较流行的是“理想”;即使在近代,这两个词也常被互换使用,例如在别林斯基的著作里。所以过去许多关于艺术理想的言论实际上也就是关于典型的。
从同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无数事物都具有一种普遍性,都具有模子所铸的那种模样。所以典型性与普遍性或一般性是密切相关的,许多关于文艺普遍性的言论也往往涉及典型。最早的而且也很精辟的典型说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九章里提出来的。他指出诗与历史不同,“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则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接着他解释“普遍性”说:
普遍性是指某一类型的人,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在某种场合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但是这种普遍性还须通过“安上姓名”的个别人物表现出来。这里所说的实质上就是典型,尽管他没有用这个词。这个典型说里有三点要义:(1)亚里士多德是从文艺的真实性来看典型问题的,诗比历史更真实(即“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揭示出普遍性或典型性;(2)诗所写的仍是个别人物(“安上姓名”),但是须见出普遍性,这是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一般与特殊的统一,是他在哲学上的一个大贡献,也是他的典型说所依据的基本的辩证原则;(3)这种普遍性不是数量上的总结或统计的平均数,而是规律的体现,须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所以典型所显示的普遍性就是规律性。像一条红线贯串在《诗学》里的基本思想是:文艺作品必须是有机整体,而有机整体首先要见于动作或情节的前后承续现出必然的内在联系。所以在亚里士多德心目中,典型是与文艺的高度真实性(即普遍性或规律性)和整一性(即“三一律”中的动作的整一)分不开的。
亚里士多德还见出典型与理想的密切关系。他认为最好的创作方法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去摹仿”。这样的摹仿如果照浮面现象看,或许是“不可能的”;但是照本质和规律来看,却仍是“近情近理的”或“可信的”。在《诗学》第二十五章里有一段很深刻的话:
一种合情合理的(亦可译为“可信的”)不可能总比不合情理的可能还较好。如果指责宙克西斯所画的人物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应回答说,对,人物理应画得比实在的更好,因为艺术对原物范本理应有所改进。
从此可见,亚里士多德的看法是辩证的。他首先肯定文艺应以现实人物为范本,其次他又强调文艺在现实基础上应有所改进。“改进”就是“理想化”,也就是提炼、集中和概括。由于着重典型的理想化性质,他主张文艺所描述的不是按事实是已然发生的事,而是按规律是可能发生的事。“合情合理的不可能”指宙克西斯集中许多美人的优点所画成的海伦后在事实上不可能存在,但仍然是现实基础上的提高。“不合情理的可能”指偶然事故,虽然事实上可能发生,却不符合规律。艺术应该排除偶然而显示必然。亚里士多德很清楚地指出了:艺术的真实不同于生活的真实,尽管它们有联系。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卷二里还提出过与艺术典型有别的“类型”,典型的普遍性是符合事物本质的规律性,类型的普遍性只是数量上的总结或统计的平均数,其中不免带有许多偶然的非本质的东西。亚里士多德以年龄和境遇为标准把人分为幼年人、成年人、老年人以及出身高贵的人、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几种类型,并且对每一类型作了很有概括性的描绘。不过他的用意不在要文学家们如法炮制,去创造典型人物性格,而在要他们透懂听众的性格和心理,以便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才较易产生更好的说服效果。
但是在很长时期以内,在西方发生影响的不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传统,而是他的《修辞学》传统,《诗学》里的典型说没有立刻发生影响,而《修辞学》里的类型说却成为古典主义时期关于人物典型的理论根据。首先发挥《修辞学》里类型说的是罗马诗人贺拉斯。他在《论诗艺》里劝诗人说:
如果你想欣赏的听众屏息静听到终场,鼓掌叫好,你就必根据每个年龄的特征,把随着年龄变化的性格写得妥帖得体。
接着他仿亚里士多德的先例,把幼年人、成年人和老年人的类型特征描绘了一番,最后下结论说:
我们最好遵照生命的每个阶段的特点,不要把老年人写成青年人,或是把小孩写成成年人。
很显然,不把老年人写成青年人,或是不把青年人写得像个老年人,这不能就算创造了艺术典型形象而只是概念化和公式化。概念化和公式化却恰恰是与真正的典型化相对立的。
类型之外,贺拉斯还提出“定型”说。原来古典主义者号召学习古典,不但要摹仿古人的创作方法,还要借用古人已经用过的题材和人物性格。古人把一个人物性格写成什么样,后人借用这个人物性格,也还是应该写成那样,这就叫作“定型”。例如贺拉斯劝戏剧家写“远近驰名的”阿喀琉斯时,就要按照荷马在史诗里所写的那样,把他写成一个“暴躁、残忍和凶猛的人物”,这就像我国过去旧戏写曹操,就要一定把他写成老奸巨猾,不准翻案。这还是概念化和公式化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新古典主义者所崇奉的鼻祖就是贺拉斯。替新古典主义定法典的是布瓦洛。他在《论诗艺》里把贺拉斯的类型说和定型说又复述了一遍,例如:
写阿伽门农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
写埃涅阿斯要显出他敬畏神祇,
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移。
这就是把典型看成定型。十七世纪西班牙戏剧家洛普·德·维加也是一个新古典主义者,他为典型即类型说提供了例证,在《喜剧写作的新艺术》里,他劝告剧作家说:
如果是一位国王在说话,就须尽量摹仿王侯的严肃;如果是一位老年人在说话,就要显出他谦虚、肯思考;如果写男女相爱,就要写出动人的情感。
这就是写类型。与这种类型说密切相关的是美即类型而类型是事物的“常态”的说法。法国启蒙运动领袖之一孟德斯鸠说过一段话可为代表:
毕菲尔神父给美下定义,说美是最普通的东西的汇合。一经解释,这个定义就显得很精确。……他举例说,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数眼睛都像它那副模样的眼睛,口鼻等也是如此。
所谓“最普通的”就是“最常见的”,“最有代表性的”,所以也就是同类事物的常态或类型。自然主义的文艺理论家丹纳也认为凡是能很清楚地显示“种类特征”的就是美的事物。
类型说和定型说的哲学基础都是普遍人性论。依古典主义者的看法,文艺要写出人性中最普遍的东西才能在读者或观众之中发生最普遍的影响,才能永垂不朽。写最普遍的东西就是写类型和定型。普遍人性论是脱离社会历史发展和具体情境而抽象地看人的结果。所以类型说和定型说所着眼的也都是抽象的人,其结果当然写不出具体生动、有血有肉的人。在类型说和定型说的拥护者的眼里,一般和特殊是绝对对立的,为着显出共性,就不得不牺牲个性。
类型说和定型说不但反对个性,而且反对变化,都要求规范化和稳定化。这里可能毕竟有它的阶级根源,反映出过去统治阶级维持统治阶级体统的愿望。类型说和定型说在西方最流行的时代主要是封建时代,当时文艺所表现的主要是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类型和定型的人物描绘有利于维持他们身份的尊严。这从新古典主义时代所定的一些清规戒律中可以看出。十六世纪意大利诗论家穆粹阿反对把国王写成是平民出身的,[485]十八世纪英国批评家责怪莎士比亚在《科利奥兰纳斯》剧本里把一位罗马元老写成一个小丑,就连启蒙运动领袖伏尔泰也责备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不该把国王写成一个小丑。约翰逊针对这两人的指责,从人性论的角度,替莎士比亚进行过辩护,可是他自己还是责备莎士比亚不该让麦克白用“屠夫和厨子在最卑微的任务中所使用的一种工具”(刀)去“干一种重要的罪行”(杀国王)。他们责备的理由都是破坏类型,违犯“合式”(decorum)那条规则。从此可见,新古典主义者的“守住典型”的口号如果译成具体的语言,就会是“不要让统治阶级的大人物丧失身份”。
法国启蒙运动本来是反对封建以及点缀封建场面的新古典主义文艺的,但是伏尔泰和狄德罗在典型观点上都还没有完全摆脱新古典主义的影响。狄德罗在《谈演员》里很强调理想,而他的理想毕竟还是类型。他曾举莫里哀所写的喜剧《伪君子》为例,来说明“某一伪君子”(现实中个别的伪君子)与“标准伪君子”(经过艺术典型化的伪君子)的分别,认为理想的人物(即典型人物)形象应显出同一类型人物的“最普遍最显著的特点,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精确画像”。从此可见,狄德罗仍是把典型和个性对立起来,为着典型,就宁愿牺牲个性。他的看法如果作为反映法国古典喜剧创作经验来看,倒可以说是正确的,因为法国喜剧写典型人物,一般都像莫里哀写《伪君子》那样,把同类人物的“最普遍最显著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出来。不过狄德罗对于典型说毕竟作出了新的贡献。他认识到人物性格取决于导致冲突的情境(见《论戏剧体诗》第十三节)。这是主要的一点。其次,他认识到“理想”(即典型)是艺术家先构思好的“内在范本”,然后体现于外在的作品,它是既根据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所以理想总要比现实高一层。这就回到亚里士多德的关于诗的普遍性和理想化的学说,对于打破新古典主义的类型和定型的窄狭圈套,毕竟起了一些推动作用。第三,他虽强调喜剧写类型,却主张悲剧须写个性。
总的说来,十八世纪以前西方学者都把典型的重点摆在普遍性(一般)上面,十八世纪以后则典型的重点逐渐移到个性特征(特殊)上面。所以十八世纪以前,“典型”几乎与“普遍性”成为同义词,十八世纪以后,“典型”几乎与“特征”成为同义词。这个转变主要由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在美学领域里,鲍姆嘉通就首先指出:“个别事物是完全确定的,所以个别事物的观念(意象)最能见出诗的性质。”这句话就标志着风气的转变。康德在典型问题上也已超越出过去古典主义派的类型观。他在《美的分析》里把典型叫作“美的理想”,“理想是把个别事物作为适合于表现某一观念的形象显现”,其中包括“审美的规范意象”和“理性观念”两个因素。“理性观念”的例子是慈祥、纯洁、刚强、宁静之类道德品质,这些品质在艺术作品中要通过“审美的规范意象”表现出来。就他用“规范”这个字来看,他仍未摆脱“常态”或“类型”的看法,但是他已认识到只有类型还不够,还要“足以见出特性的东西”。后来在《崇高的分析》里,他又把典型叫作“审美的意象”,说这是“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它能引人想到很多的东西,却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达出来”。这就是说典型形象“寓无限于有限”,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暗示性,它是“最完满的形象显现”。承认典型形象所包含的意蕴远远超过某一明确概念所能表达出的东西,这就已不再是类型说或常态说了。康德对典型对于艺术作品的重要性有充分的估计,从他两度认真讨论这个问题以及从他把表达审美意象(即典型形象)的能力看作天才所特有的本领,都可以看出。
近代典型观转变的关键在于上文已提到的希尔特对温克尔曼的批判。温克尔曼所宣扬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那个古典理想所指的不是个别人物性格,而是整个民族在整个时代中的一种精神面貌,是一种最广泛最抽象的典型。他反对表情和描绘个别人物的特点,所以他的典型观还是属于过去的。希尔特反对他的这种看法,提出“个性特征”来代替他的抽象的“理想”,这样就把典型的重点从一般转到特殊上,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典型观的开始。
典型作为“一般与特殊的统一”这条大原则之下的一种事例,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包括着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重点是摆在一般上还是摆在特殊上?对这个问题历史已提供了答案:到了近代,典型的重点已从一般转到特殊。另一个问题是:典型化应该从一般出发还是从特殊出发?在这个问题上近代美学家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歌德和车尔尼雪夫斯基都主张从特殊出发,而黑格尔和别林斯基都主张从一般出发。
首先把这问题突出地提出来的是歌德。他的语录里有这段话:[486]
诗人究竟是为一般而找特殊,还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分别。由第一种程序产生出寓意诗,其中特殊只作为一个例证或典范才有价值。但是第二种程序才特别适宜于诗的本质,它表现出一种特殊,并不想到或明指到一般。谁若是生动地把握住这特殊,谁就会同时获得一般而当时却意识不到,或只是到事后才意识到。(着重号引者加)
这里所指出的就是从概念出发与从现实出发的分别。在这个问题上歌德与席勒有明显的分歧。席勒的办法是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概念出发;歌德的办法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即从现实生活出发。是否一切特殊都可以显出一般呢?歌德说,“我们应从显出特征的东西开始”,“诗人须抓住特殊,如果这特殊是一种健全的东西,他就会在它里面表现出一般”。所谓“显出特征”就是排除偶然,见出本质;所谓“健全”就是“达到自然发展的顶峰”,是一件事物本质的“完满显现”。从此可见,歌德排除了自然主义,坚决站在现实主义方面。歌德在这里所指出的区别是检查典型理论的一个最稳实的标准。在歌德以后,凡是就典型问题发表过意见的美学家们大概都不外从概念出发和从现实出发两种。
上文已提到,黑格尔所说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美的定义也是艺术的定义,其实也就是典型的定义。典型在他的《美学》里一般叫作“理想”,它是理性内容与感性形象的统一。黑格尔对此曾作如下的说明:
遇到一件艺术作品,我们首先见到的是它直接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蕴或内容。前一个因素,即外在的因素,对于我们之所以有价值,并非由于它所直接呈现的,我们假定它里面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即一种意蕴,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形状的意蕴。那外在形状的用处就在指引到这意蕴。
这里直接呈现的“外在形状”就是感性形象,“意蕴”是沿用歌德的语境,就是理念或理性内容。这二者的统一才是“理想”,典型或艺术美。这个看法也符合歌德所说的“成功的艺术处理的最高成就是美”一条原则。黑格尔始终认为艺术的中心是自在又自为的人而不是只自在而不自为的自然,人物“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从此可知,典型人物性格在他的美学里所占的地位是首要的。在这种人道主义的观点上,黑格尔也还是和歌德一致的。
但是黑格尔和歌德在出发点上显出基本的分歧。从歌德所指出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和“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分别看,黑格尔所理解的创作方法显然是“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抽象的概念出发。这是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所必然导致的结论,因为在他体系中抽象的理念先存在,它否定了自己,结合到特殊,才成为具体的理念。黑格尔的典型说,正如他的整个美学体系一样,都错在这个从概念出发而不从现实生活出发上面。
尽管如此,黑格尔对艺术典型的研究毕竟做出极其重要的贡献,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点:
第一,黑格尔并不把人物性格看作抽象的东西,而是把它看成和历史环境是不可分割的。他所要求的“理念”、“意蕴”或内容,是某特定时代的一般文化生活的背景(他称之为“一般世界情况”)所形成的伦理、宗教、法律等方面的信条或人生理想(他称之为“神”或“普遍的力量”)。“普遍力量”或特定时代的人生理想在人物心中所凝成的主观情绪,叫作“情致”,情致是“充塞渗透到人物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内容”,例如“恋爱、名誉、光荣、英雄气质、友谊、亲子爱之类的成败所引起的哀乐”。除了这个由客观环境决定的主观心理倾向之外,还要“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为揭开冲突,推动人物行动的具体“情境”(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所反映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背景,它的具体“情境”就是王子的父亲暴死,母亲和叔父结了婚),人物的“情致”才能体现于行动。
其次,黑格尔不但把人物性格和历史环境联系起来,而且看出人物性格是矛盾对立的辩证发展的结果。这就是他的“冲突”说。人物处在具体情境中,发现了冲突,即成全某一理想就要破坏另一理想的两难境遇。这种冲突就成为他决定在行动上何去何从的“机缘”,这样他才显出他的性格。黑格尔说,“在这个情境和动作的演变中,他就揭露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在这以前,人们只能根据他的名字和外表去认识他”。这就是说,还见不出他的性格。性格要见于动作,而“动作的前提”就是冲突。“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以上这两点是黑格尔的辩证发展的观点在典型说上的运用。尽管他运用这种冲突说去解释悲剧时还有不正确的地方,他把人物性格摆在历史发展的辩证过程中去看,在当时还是一种独创的新见解。从着重一般世界情况和具体情境对人物性格的决定作用来看,黑格尔已见出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内在联系。
第三,“意蕴”或理念毕竟要通过感性形象来显现。有了这种感性形象的显现,才算有了艺术作品,也才算有了典型人物性格。所以黑格尔要求典型人物性格须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而不只是理念的象征或符号。依他看,典型人物性格要具有三大特征。第一是丰富性,说明如下:
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着重号引者加)
在举例时黑格尔特别推尊荷马和莎士比亚,而斥责法国戏剧的做法,只突出地描写人物的某一孤立性格特征,如《悭吝人》和《伪君子》之类。第二个特征是明确性。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性格上是丰富的,多方面的。但是在这些多方面之中,“应该有一个主要的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性格才明确。例如莎士比亚所写的朱丽叶“只有一种情感,即她的热烈的爱,渗透到而且支持起她的整个性格”。第三个特征是坚定性,即人物须始终一贯地“忠实于自己的情致”。黑格尔不满意于歌德所写的维特,因为维特是一个“软弱的性格”。他特别斥责霍夫曼一派的消极浪漫主义的颓废倾向。他说,“没有人能同情这种乖戾心情,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必具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这里可以见出黑格尔的人文主义精神,典型人物性格应该是健全的人、刚强的人而不是病态的人、颓废的人。总观这几点要求,黑格尔虽然是从一般概念出发,却仍把重点摆在个性特征上,在这一点上他代表了近代艺术观和典型观的新趋向。
在黑格尔以后,对艺术典型问题最重视的是别林斯基。他说典型是“一种对一个人的描绘,其中包括多数人,即表现同一理念的一整系列的人”,例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是一切妒忌的人的典型。所以他的基本观点是从黑格尔来的,但同时也受到古典主义的类型说的影响,其毛病在于歌德所说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概念出发。但是他也和黑格尔一样,在重视一般的同时,又强调个性特征。在“熟识的陌生人”一词里他生动地说明了典型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他的特殊贡献在指出典型性格应该体现时代精神的特征,已约略见出典型性格与典型环境的密切联系。他认识到典型就是理想,可以高于现实。例如“在一位大画家所作的画像里,一个人比起在照片里还更像他自己”。车尔尼雪夫斯基抛弃了黑格尔的典型说,认为典型化必以现实的个人为基础,在这一点上他接近歌德的观点,比别林斯基前进了一步。但是由于他力图否认想象虚构以及理想化在艺术中的作用,他把艺术典型看成只是对现实中原已存在的典型的再现,从而得出艺术美永远低于现实美的结论。他的事例生动地说明了一点真理:对典型化如果没有正确的理解,就不可能对艺术的本质有正确的理解,也就不可能对艺术美与现实美的关系有正确的理解。
如众所周知,黑格尔的典型观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批判继承而加以彻底革新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不是本编范围以内的事,但是为着更好地理解黑格尔的典型观,研究一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它的继承和革新,这仍然是必要的。
2.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学习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典型的五封信的笔记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典型观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出发的,具体的资料有五封信:(1)一八五九年四月十九日马克思给拉萨尔的信,(2)一八五九年五月十八日恩格斯给拉萨尔的信,(3)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恩格斯给敏·考茨基的信,(4)一八八八年四月初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以及(5)一八九〇年六月五日恩格斯给保·恩斯特的信。[487]如果把这五封信摆在一起来比较和分析,就可以见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典型观包括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典型与个性的统一,二是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内在联系。
关于典型与个性的统一,恩格斯给敏·考茨基的信提得最为简明:
对于这两种环境的人物[488],你都用你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给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而又有明确的个性,正如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489],而且应当是这个样子。
从此可见,恩格斯所提出的典型与个性的统一的原则是就黑格尔学说(这在《美学》第一卷论人物部分讲得更清楚)加以发挥的。恩格斯指出《旧人和新人》这部小说里也还有缺点,例如主角阿尔诺德的性格就过多地“消融到原则里去了”。这是因为作者公开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或“倾向”。恩格斯声明,“我绝不是反对倾向诗本身”,他并且赞美了古今一些有政治倾向的大作家,不过问题在于如何表现倾向。恩格斯接着说:
我认为倾向应由情境和情节本身产生出来,而不应特别把它指点出来;作者没有必要把他所写的那种社会冲突在将来历史上会如何解决预告给读者。……依我看,一部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小说如果能把现实关系忠实地描绘出来,从而打破对这种关系的流行的世俗幻想,使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受到动摇,使人必然怀疑到现存秩序能否长存下去,如果能这样,纵使作者没有直接提出什么解决办法,甚至不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他也就完全完成了他的任务。[490](着重号引者加)
这段话可能有两种涵义:(一)重申典型性格不应“消融到原则里去”。“倾向”最好是由情境和情节暗示出来。脱离具体的典型环境(即“情境”“现实关系”),见不出具体的人物性格及其政治倾向。(二)文艺作品要描绘出丰满而生动的具体形象,才可避免概念化和公式化。这两个涵义在其他几封信里也反复出现,足见它们是现实主义的基本要求。从打破幻想,引起人“怀疑现存秩序能否长存”来看,恩格斯所提出的正是揭露性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理论基础。
明确地提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且把这个要求和现实主义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是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这位英国女作家[491]在费边社高唱资产阶级民主的喧嚣声中参加过马克思和恩格斯赞助的社会民主联盟。她对东伦敦工人[492]苦况进行过一些调查,持慈善家的态度对他们予以同情。她的小说《城市姑娘》用了英国小说中常见的穷苦少女被富豪诱奸和遗弃的老故事,写了一些工人阶级贫穷落后、靠救世军之类慈善机关赈救的情况。她把这部小说寄给恩格斯请提意见。恩格斯在复信中说:
这篇小说还不是够现实主义的。照我看来,现实主义不仅要细节真实,而且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你所写的那些人物性格,在他们的限度之内[493],是够典型的,但是环绕他们而且促使他们行动的那种环境却不够典型……(着重号引者加)
因为像哈克奈斯所写的那样麻木被动、靠上面赈救的工人只有十九世纪头十年才有,而现在《城市姑娘》刚问世的一八八七年,工人阶级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直接参加和指导之下已进行过五十年之久的不断的斗争,工人的觉悟已提高了。作者把促使工人行动的环境倒退五六十年之久,所以对今天便不够典型了。环境既不够典型,人物性格(如作者所写的那样被动)也就不可能够典型了。这个具体事例生动地说明了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之间紧密的内在联系,因为促使剧中人物行动、推动情节发展的正是围绕他们的具体环境。
接着恩格斯再次把典型问题和现实主义的倾向性联系起来,反对当时德国人把“倾向性小说”看作是作者本人政治观点的写照。他说:
作者愈让自己的观点隐蔽起来,对艺术作品也就愈好。我所指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自己的见解而表现出来。
“违背”比“隐蔽”更进了一层,其实都是强调现实主义的客观性。他举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为例,赞扬他的《人间喜剧》把一八一六年至一八四八年时期法国上升的资产阶级对贵族社会日盛一日的冲击都描写出来了。“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周围,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尽管他自己属于正统王权派,他却“违反了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看到了自己心爱的贵族必然灭亡”,而“毫不掩饰地赞赏自己的政治敌人”,即“真正人民群众的代表”。最后他下结论说:“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最伟大的胜利。”
这段极其深刻的话被不少的文艺理论家误解了。他们想以此为例来证明所谓“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事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在此不可不置辩。
首先,什么是“世界观”?这主要是指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分别,其次是指政治上反动(或倒退)与革命(或进步)的分别。再者,什么是“创作方法”?这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别。事物总是有矛盾的,不能要求一个作家无论在世界观上还是在创作方法上都是“完人”或“赤金”。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就要看一个作家的主导方面。巴尔扎克的主导方面是什么呢?不错,他是个正统王权派,是同情贵族社会的。但他一生没有参加过实际政治活动。他是个穷作家,住在巴黎一间小阁楼里,每天进行十五到十八小时的写作来勉强糊口,还负了一身债。他在二十多年中写出了八九十部划时代的小说。所以他的主要活动是小说创作。他做过投机买卖,他是一个上升资产阶级的俘虏。我们能拿贵族或正统王权派的大帽子把一个同情新兴阶级的大作家压垮吗?恩格斯没有这样做而是赞扬他对贵族男女的尖刻讽刺,对他的政治上死敌六月革命中的共和党人的称赞,而且“在当时唯一能找到的地方看到了真正的未来人物”。这难道不是他的主导方面吗?这和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有什么矛盾呢?
恩格斯称赞巴尔扎克的成就说:“这一切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最伟大的胜利。”这句话究竟应怎样理解呢?修正主义阵营中最著名的匈牙利文艺理论家卢卡奇在承认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矛盾的基础上着重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其结论是巴尔扎克的胜利在于“伟大的艺术、忠实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三者不可分割地融为一体”,而“这个统一原则就是关心保卫人格的完整”。他并且说,“这种人道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中最重大的基本原则”。[494]说句老实话,读过这番议论之后,我仍觉如堕五里雾中。我的看法很简单。世界观和创作方法本来不应有矛盾。巴尔扎克的世界观本身确实有矛盾,有发展。他原来确实是正统王权派,但是他“违反了(其实就是克服了——编者)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是什么帮助他克服的呢?正是现实主义。作为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他要忠实于现实,就得正视现实,把现实看真看透,这样就看清楚了贵族必然灭亡而工人阶级必然是未来的主人这条历史必由之路,所以恩格斯说:“这一切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最伟大的胜利。”
在本编“序论”里已介绍过恩格斯给恩斯特的信,为着说明历史唯物主义要求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切忌贴标签和公式化,其实典型问题也正是这封信中一个最具体的问题。恩格斯一方面指责恩斯特把对德国小市民阶层的看法强加在挪威小市民阶层身上,没有顾到工商业已很发达的挪威与贫穷落后还保存农奴制的德国在文化和思想觉悟上迥然不同,以德国的小市民来看待挪威的小市民,这就歪曲了双方的典型环境,从而也歪曲了双方的典型人物。另一方面恩格斯也批判了恩斯特的论敌巴尔的自然主义观点,把妇女看成“雌性类人猿”,“失去了一切历史发展的特点”,她的肤色既不是白的或黑的,也不是黄的或红的,而只是一般人的,也就是说,只有类型而根本没有个性。这是普遍人性论的变种,既谈不上个性与典型的统一,更谈不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了。这是极端的抽象化和公式化,绝对掌握不住艺术所要求的生动鲜明的具体形象。
五封信之中最重要的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给拉萨尔的信。[495]拉萨尔是黑格尔的门徒,马丁·路德的崇拜者,工人运动中的老牌修正主义者,《哥达纲领》的幕后指挥者。他在一八五七年到一八五八年初写了一部历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一八五九年他把这部剧本寄给马克思和恩格斯,还附了一篇《论悲剧观念》的长文手稿。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回了信,不约而同地提了一些基本一致的批评,特别是都责备他没有抓住农民战争这个主要矛盾。接着拉萨尔又回了马克思一封长信拒绝接受批评,甚至强词夺理,试图证明当时农民战争比骑士内讧“还更反动”。马克思看到他不可救药,就置之不理。这样就结束了德国文学史上曾轰动一时的“济金根论战”[496]。
《济金根》这部历史剧的主题是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代以济金根为首的在没落中的封建骑士反对东欧各地区封建领主(罗马教廷主管下的诸侯和天主教高级僧侣)的斗争。十六世纪是欧洲封建社会过渡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转折点。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背景和各阶级力量对比的关系,恩格斯在他的名著《德国农民战争》里已作了深入的分析和叙述,是研究“济金根论战”的首先应掌握的资料。当时社会分成三大阵营:由罗马教廷操纵的天主教反动派,受路德新教影响的市民改良派,以及由闵采尔领导的农民和市民革命派。当时进行过两场性质不同的斗争:一是一五二二年由低级贵族封建骑士济金根和路德派贵族僧侣胡登领导的为维护骑士封建特权而发动的对封建诸侯和高级僧侣的战争,一是一五二四年至一五二五年由闵采尔领导的反封建的农民战争。这两场斗争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于当时天主教反动派封建势力虽已渐就衰朽,比起在没落中的封建骑士和初登上历史舞台的穷苦农民和城市平民都还远较雄厚。无论是骑士内讧还是农民联合平民的起义都必须利用对方矛盾,争取同盟军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所以济金根曾试图过利用农民,而济金根失败后,农民也想请济金根的儿子汉斯来领导他们起义。但是这种联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封建骑士要维护封建特权,就必须靠压迫和剥削农民才能活下去,而农民却要消灭封建剥削才能活下去,兴旺起来。所以恩格斯指出,“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这也就是当时应该“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典型环境。可是《济金根》的作者对此却毫无认识。他扬言他是在写“革命悲剧”。写革命悲剧,他第一步就走错了,不以农民战争而以骑士内讧为主题。至于骑士内讧之所以失败,拉萨尔也看不出这是由于两敌对阶级之间的不可调和性,而认为是下文还要谈到的他在《论悲剧观念》中所说的那个原因,即“目的无限而手段有限”迫使悲剧主角作为“实际政治家”必然要搞欺诈妥协之类的“外交手腕”所犯的过错。这是他的唯心史观和机会主义的大暴露。
马克思在信中承认导致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欧洲革命必然失败的那种悲剧性冲突可以作为一部现代悲剧的中心,但是怀疑拉萨尔“所选择的主题是否适合于表现这种冲突”。他选的主题不是农民战争而是骑士内讧,而且把他的作品叫作“革命悲剧”,这是问题的要害所在。
拉萨尔写《济金根》,显然受到他所推崇的歌德的名剧《葛兹·冯·伯里欣根》的影响。在《葛兹》这部剧本里,济金根就已经是伯里欣根的亲信助手。前后两剧的历史背景的情节也颇类似,都以十六世纪骑士内讧为主题。马克思在信里所以就两剧进行了比较,承认歌德选伯里欣根是正确的而认为拉萨尔选济金根却是错误的。这两剧主角都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伯里欣根是个“可怜的人物”,而济金根也“不过是一个堂吉诃德”。为什么歌德选伯里欣根就对,而拉萨尔选济金根就不对呢?马克思回答得很清楚(可惜在中译文里不易看出),因为济金根自以为是革命的,而伯里欣根就不能说是自以为是革命的。这就是说,歌德的目的很单纯,只想写一部以骑士内讧为主题的悲剧,来表达狂飙突进时代的激情,而拉萨尔却声称自己写的是“革命悲剧”,所选的主角济金根还是和伯里欣根一样,都是骑士和垂死阶级的代表,所不同者伯里欣根不自以为在反封建,而济金根却扛起了这面旗帜,实际上还是替封建制度作垂死挣扎和宣扬路德新教的妥协主义。在“济金根论战”开始时,拉萨尔还是社会民主阵营内部的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给他回信中都还以与人为善的态度对他进行规劝,所以话都很委婉,偶尔还加以赞许,但仍坚持革命原则,根本否定了《济金根》是部“革命悲剧”。革命悲剧就应写革命运动中的典型环境(农民战争)和其中的典型人物(闵采尔)。这是研究“济金根论战”时首先要抓住的一点。
拉萨尔是在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欧洲几次民主革命失败之后写出这部历史悲剧的,他要用济金根的失败来影射当时民主革命的失败,其结论是一切革命都必以失败而告终。这就充分暴露了他的机会主义的世界观。在这方面我们须研究一下他附寄给马克思的《论悲剧观念》那篇冗长而晦涩的手稿。原来他是把亚里士多德的悲剧主角须有过错的论点和黑格尔的悲剧起于冲突双方各有正确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因而导致否定双方的论点杂糅在一起的。在他看,悲剧的冲突起于过度的革命激情与现实条件之间不适应,他把这种情况叫作“目的无限”而“手段有限”的矛盾。就是这种矛盾迫使悲剧主角以“现实政治家”的态度,想方设法施展“外交手腕”,不惜“欺骗”和“妥协”。这就说明他对革命力量的信心还不足,对“外交手腕”的信心却过分,所以结果发现自己后面没有军队,他已被军队遗弃了,而敌人却仍旧站在面前,他只得以失败而告终。这就是拉萨尔的“革命悲剧”的“理想”,他认为济金根就恰好体现了这个“理想”。马克思在回信里着重指出“济金根的失败并不是由于他的欺诈而是由于他作为骑士和垂死阶级的代表来反对现存制度”(即封建制度)。这一句话就戳穿了拉萨尔的《论悲剧观念》中的基本观点。拉萨尔还把他的基本观点定为一个永远适用的公式,说“这种悲剧冲突并不仅属于某一次革命,而是在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革命中都要复演的,例如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乃至一七九二年那些革命都是如此”。他闭目不见这些革命(特别是法国大革命)都起了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都不能说是完全失败。拉萨尔想借散布关于革命的悲观论调来劝人不要革命。他不把革命看成阶级斗争而看成个人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为着达到这个目的,就有必要施展“现实政治家”的欺骗妥协之类“外交手腕”。他本人不过是工人运动中一个滥竽充数的领导人物,到后来竟卖身投靠当时欧洲反革命头目俾斯麦,替此人当间谍。这种不是悲剧而是滑稽剧的命运在他的那篇《论悲剧观念》里就已露出苗头了。
联系到他的机会主义的政治观点,应特别提出他的反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论悲剧观念》充分说明了他先有一套关于“革命悲剧”的公式概念,于是就选济金根和胡登作为体现这套公式概念的角色。他在《济金根》剧本原序里也说他原想把他的思想“写成一篇学术论著”,后来改变了意图,“决定写这样一个剧本”。这种写作程序证明了在他眼里文艺不是具体现实的反映,而是主观抽象概念的图解,这正是近来“四人帮”所吹嘘的“主题先行论”。所以恩格斯在回信里直率地告诉他说:“你的观点在我看来是非常抽象而又不够现实主义的。”
在剧本原序里拉萨尔还抛出了他“长久以来十分醉心的一种美学的信念”,他“认为德国戏剧通过席勒和歌德取得了超越莎士比亚的进步……特别是席勒戏剧中的更伟大的思想深度”。针对这种“美学信念”,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在文艺理论上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批评。马克思首先指出如果写农民战争:
……你就能在高得多的程度上把最近代的思想按其朴素形式表现出来,而现在你在剧本里除宗教自由之外,主要思想就是公民的(法译作“政治的”)统一(这就不像农民战争那样能代表“最近代的思想”——引者注)。既然如此,你就当然更要莎士比亚化,可是我认为你的最大过错在于采取了席勒方式,把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恩格斯也指出拉萨尔的创作方法是席勒的而不是莎士比亚的:
……你不无理由地拿来记在德国戏剧功劳簿上的那种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须同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那种生动性和丰满性达到圆满的融合。这种融合只有到将来才会实现,大概不会由德国人来实现(这就是说,你的《济金根》还谈不上实现了这个理想——引者注)。
接着恩格斯就指出了拉萨尔的病根在不从现实生活出发,以抽象的说教代替了生动的形象思维:
……但是还要前进一步,应该让动机通过情节发展本身生动活泼地,仿佛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使那些辩论式的论证反而逐渐显得是多余的,尽管我很高兴在这种论证中又看到了你过去在法庭和群众大会上惯施展的那种雄辩才能。
这就是过分信赖“席勒方式”而忽略了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重大意义。所以恩格斯又进了一次中肯的忠告:
按照我对戏剧的看法,不应该为了观念而忘记了现实主义,为了席勒而忘记了莎士比亚。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信里都强调指出的“莎士比亚化”与采取“席勒式”的区别在实质上是什么问题呢?它就是文艺应从具体现实生活出发,还是从抽象公式概念出发的问题,也就是文艺是否要反映现实,走现实主义道路的基本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坚持文艺要走现实主义道路,他们对《济金根》的批判也主要针对他的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夸夸其谈地宣扬“伟大的思想深度”,却“采取席勒方式”,把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因此,“在性格描写方面看不到什么特征的东西”(据原文,这句应改译为“在剧中人物身上看不到什么显出特征的东西”)。“显出特征的”(charakteristische)这个词是由德国艺术史家希尔特提出而由歌德加以阐明,接着在文艺理论中得到广泛采用的,实际上就是“典型的”,“特征”总是与“个性”联在一起,称为“个性特征”。[497]所以马克思指责拉萨尔写的人物“没有显出特征的东西”,“济金根也被描写得太抽象”,都是说他没有写出典型的人物性格。恩格斯总是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联在一起来说的,没有典型环境,就不可能有典型人物,因为促使剧中人物采取具体行动的是典型环境。拉萨尔对此根本没有认识,在农民战争是主要矛盾的时代,他却尽力把“当时运动中所谓官方分子(即当时的贵族代表)写得淋漓尽致”,“对非官方的平民和农民都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其实如果“介绍当时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就会提供完全不同的材料使剧本生动起来”,而且“会把当时贵族的民族运动”“摆在正确的角度来看”,看出它的本来的反动面目。拉萨尔没有这样做,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从唯心史观出发,把古往今来的一切革命都看成是按照一个公式概念进行的,怎么能有“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呢?
典型人物必具有生动鲜明的个性,而拉萨尔是反对个性化的。在剧本原序中他声明他要“把转折时代的伟大文化思潮及其激烈斗争作为戏剧的真正对象,因此,在这样一出悲剧中,问题不再是关于个人。人物只不过是这种普遍精神的最深刻的对抗性矛盾的化身罢了”。接着他攻击“近来在我们艺术中很流行的拙劣的细节描写法”,并且夸口说,“在我这样一个主要靠古代文艺及其光辉作品的哺育而获得艺术观的人看来,这种描写法对于本剧是完全不适用的”。恩格斯在回信里仿佛肯定了他反对现在流行的恶劣的个性化,不过把“恶劣的”三字加了着重号,足见个性化有恶劣的与不恶劣的之分。恩格斯并不是在否定他自己在给哈克奈斯信里所强调的典型与个性的统一,而只是反对自然主义派所爱好的细节泛滥和恶劣的个性化。至于拉萨尔攻击个性化,是和他的公式概念化分不开的,同时他也在为他自己写不出生动鲜明的个性开脱责任。恩格斯还说:“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接着他就劝拉萨尔在人物描绘方面“稍微多注意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意义”。这几句话特别值得深思。它可能有几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接着就提出来的“如果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这就是“反衬法”。例如把济金根一伙人和闵采尔一伙人对比,就可以烘托出双方的真正的动机和性格。另一层意思也是下文接着就提出的“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意义”,这就要回到“莎士比亚化”和“席勒方式”的区别。那就是要使人物采取行动的“动机”“更多地通过剧情本身的进程生动活泼地,仿佛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而不是通过辩论式的论证使“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以上这五封信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对文艺作品进行具体分析的范例。根据这些具体分析,他们对革命的现实主义奠定了一些基本原则。其中所涉及的一些问题,例如文艺应从现实生动出发还是应从公式概念出发,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在文艺中起什么样的作用,文艺要不要思想性或倾向性和对它如何处理,历史剧和历史小说在现代的地位如何以及如何处理,等等,在我国文艺界也经常引起探索和争论。为了澄清这类问题,进一步深入钻研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这类问题的明确教导是绝对必要的。编者希望这个初步尝试能引起较深入的讨论。
四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种创作方法的区别和联系,牵涉到美的本质和艺术的典型化问题,所以在美学上是一个基本问题。不但创作实践,就连美学本身也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两种不同的倾向。例如法国启蒙运动派和德国古典美学以及由它派生的“移情”说是侧重浪漫主义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派美学则是侧重现实主义的。如果就古代来说,柏拉图和朗吉弩斯都有浪漫主义的倾向,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则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美学理论和创作实践本来是密切配合的。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作为一定历史时期的文艺流派运动,应该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作为在精神实质上有区别的两种文艺创作方法分别开来。前者是文艺史的问题,后者才是美学的问题。这二者有联系,但仍必须区别开来,因为前者局限于一定历史时期,而后者则是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忽视这个区别,就容易造成认识上的混淆。例如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争中,站在民主革命立场的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坚决反对当时消极的浪漫主义而支持新起的现实主义,因为当时消极的浪漫主义派所代表的是反动的势力,而现实主义派所代表的则是进步的势力。他们把文艺战线上的斗争和政治战线上的斗争结合起来,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在任何时代,浪漫主义都是必须反对的,只有现实主义才是唯一正确的创作方法。如果这样做,那就是抽去作为流派运动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论争中的具体历史内容,根据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针对那种具体历史内容所发的言论,来判定作为一般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优劣,因而片面地强调现实主义。事实上这种偏向至今还是存在的。有些人不但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都片面地强调现实主义,而且在文学史和文艺批评著作中,在许多历来公认为浪漫主义的作家和作品上都贴上“现实主义”的标签。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的文艺创作方法的基本路线,所以值得作进一步的探讨。
1.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作为文艺流派运动
作为文艺的流派运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都是十八、十九世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各有不同的历史背景和阶级内容,起着不同的作用,显出各自的历史局限性。
浪漫运动的鼎盛时期是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前后约莫三四十年光景,即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这个时期西欧各国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英国资产阶级已基本掌握了政权,主要的矛盾是大资产阶级与中小资产阶级的矛盾;法国资产阶级力量虽已上升,但还不够雄厚到足以压倒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法国革命的爆发和失败就说明了这种阶级力量对比的关系;德国还没有统一,政治上分裂,经济上落后,资产阶级力量很软弱,占统治地位的还是封建势力,德国人民所想望的还不是政治革命而是民族统一。法国革命震撼了全欧洲,各国浪漫运动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它的影响,它是考验当时各国文艺界人士政治态度的试金石,例如积极的浪漫派与消极的浪漫派的重要区分标志之一就是对法国革命的态度:欢迎,憎恨,或是摇摆不定。雨果、拜伦、雪莱以及荷尔德林和约翰·保尔都欢迎,夏多布里昂、维尼、拉马丁以及诺瓦利斯、克莱斯特等人都憎恨,歌德、席勒和华兹华斯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摇摆不定。在这一点上浪漫运动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消极的浪漫主义多半来在积极的浪漫主义之前,在英国先有湖畔诗人而后有拜伦和雪莱,在法国先有夏多布里昂而后有雨果,在德国先有施莱格尔兄弟、诺瓦利斯等人而后有荷尔德林、约翰·保尔和海涅。这都反映出法国革命后马上接着来的是反动势力的抬头以及稍晚一些时候民主力量的逐渐上升。
浪漫运动并不是突然起来的。十八世纪各国启蒙运动在政治上为法国革命做了思想准备,在文艺上也为各国浪漫运动做了思想准备。[498]就流派的演变来说,浪漫主义是对法国十七世纪新古典主义的“反抗”,这次“反抗”的旗帜首先是由启蒙运动的领袖们竖起的。法国新古典主义是封建统治势力联合上层资产阶级的妥协局面的产物,虽然也反映出一些资产阶级的生活理想,主要地还是宫廷文艺,所以基本上仍是封建性的。文艺上的新古典主义反映政治上的中央集权,所以它尊重权威,要求规范化,强调服从理性,遵守法则,摹仿古典,用“高贵的语言”写伟大人物和伟大事迹的大排场。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在新古典主义的范围里也做出辉煌的成就,但是他们所投合的主要是社会上层少数有教养的人物的矫揉造作的趣味,忽视了人民大众;而且清规戒律的束缚也使他们流于拘板和干枯。到了十八世纪,资产阶级的力量日渐壮大起来了,要求有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新型文艺。启蒙运动者所掀起的反新古典主义的浪潮,就是为这种新型文艺铺平道路。这种“反抗”虽然不是很彻底的,但是终于推进了接着起来的浪漫运动。
浪漫运动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上文已提到它与法国革命前后欧洲政局的联系,现在还要提到它与处在鼎盛时期的德国古典哲学(包括美学)的联系。德国古典哲学本身就是哲学领域里的浪漫运动,它成为文艺领域里的浪漫运动的理论基础。德国古典哲学的基调是唯心主义,其中主观唯心主义(康德和席勒都有这一方面,费希特是典型的代表),把人的心灵提到客观世界的创造主的地位,强调天才、灵感和主观能动性;客观唯心主义(谢林、黑格尔)则把客观精神提到派生物质世界的地位,并且把人提到精神发展的顶峰,阐明人不仅是自在的,而且是自为的(自觉的),在自在自为这个意义上,人才是绝对的、自由的、无限的。这些哲学观点反映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日益发展的个人主义。它的积极的一方面在于它提高了人的尊严感,唤起了民族的觉醒,促进了对自由独立的要求。在美学方面,康德和席勒等人对美、崇高、悲剧性、自由、天才等范畴的研究,歌德对个性特征的强调,以及赫尔德和黑格尔等人把文艺放在历史发展大轮廓里去看的初步尝试,都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深化了人们对于文艺的敏感和理解,使人们对文艺要求深刻的情感思想和伟大的精神气魄。这些都是对于浪漫运动的积极的影响。德国古典哲学的消极的一方面在于它是唯心的,对精神与物质关系的看法是首足倒置的,把主观能动性摆在不恰当的高度,驰骋幻想,放纵情感,到了漫无约束的程度。特别是费希特把“自我”提到创造一切和高于一切的地位。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第一步产生了施莱格尔的“浪漫式的滑稽态度”说,把世间一切看作诗人手中的玩具,任他的幻想摆弄;第二步就产生了尼采的“超人”哲学,把人类一切善良的品质都鄙视为“奴隶的道德”,只有凭暴力去扩张个人权力才是“主子的道德”或“超人的道德”;而文艺则是酒神式的原始生命力的发泄,或是日神式的对人生世相的赏玩。这样就产生了一种双胞胎:政治上的法西斯主义,文艺上的颓废主义。这是消极的浪漫主义的最后下场。
浪漫主义有积极的和消极的之分。这就引起了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统一的浪漫主义风格呢?“消极的”和“积极的”浪漫主义之分始于高尔基,他的话是这样说的:
在文学上主要的“潮流”,或者是倾向,共有两个:这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对于人类和人类生活的各种情况作真实的赤裸裸的描写的,谓之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定义,过去曾经有过好几个,但是所有的文学史家都同意的正确而又完全周到的定义在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定义也没有制定出来。在浪漫主义里面,我们也必须分别清楚两个极端不同的倾向:一个是消极的浪漫主义——它或则是粉饰现实,想使人和现实相妥协;或则就使人逃避现实,堕入自己内心世界的无益的深渊中去,堕入“人生的命运之谜”,爱与死等思想里去。……积极的浪漫主义则企图加强人的生活的意志,唤起人心中对于现实,对于现实的一切压迫的反抗心。
——《我怎样学习写作》
这是一个很简赅明确的总结,完全符合浪漫运动的历史实况。这种倾向上的差别主要起于政治立场上的差别:进步的或是反动的,朝前看的或是朝后看的。如果只把浪漫主义看作一个没有阶级内容的统一的流派,没有“积极的”和“消极的”之分,像资产阶级文学史家们所做的那样,那是极端错误的。
但是作为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流派,浪漫主义中积极的与消极的之分虽是重要的,却也不是绝对的。积极的浪漫主义派作家们多半也还有消极的一面,其原因在于上文所已指出的浪漫运动时期西方各国阶级力量的对比,社会主要矛盾还存在于大资产阶级与中小资产阶级之间(英),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之间(法),或封建贵族与被剥削阶级特别是农民之间(德),无产阶级虽已逐渐兴起,但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尚未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所以浪漫主义文艺所反映的是前几类的矛盾,而不是后一类的矛盾。消极的浪漫派多半还是封建残余势力的代言人(法、德)或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英);积极的浪漫派也还只是资产阶级中民主力量的代言人。因此,我们不能同意某些文学史家的一种看法,以为十九世纪进步的浪漫主义“就其性质而论是反资产阶级的”;“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优秀作品不能看作资本主义基础的上层建筑”。[499]难道十九世纪初期的积极的浪漫主义文艺就已经是社会主义基础的上层建筑,而拜伦、雪莱、雨果这些浪漫派诗人就已经是无产阶级的代言人?这种违反马克思主义的对于当时阶级力量对比的错误估计以及对于社会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错误认识,是把浪漫主义的“积极”与“消极”之分加以绝对化的最后根源。这种错误看法忽视了积极的浪漫派都有消极的一面这个历史事实。姑举一点来说,他们毫无例外地都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出发,宣扬博爱和阶级合作。怎么能说他们“不是资产阶级的上层建筑”呢?
把积极的浪漫派和消极的浪漫派区别开来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把这种区别加以绝对化,就会违反历史事实。姑举一个明显的例子。华兹华斯属于消极的浪漫派,雪莱属于积极的浪漫派,一个厌恶革命,一个同情革命,在政治主张上,两人的界线是划得很清楚的。但是雪莱不但在诗歌创作上有一个学习华兹华斯的阶段,早期作品风格见出华兹华斯的显著的影响,而且在思想上也还有些共同之点,例如两人都宣传博爱,都有泛神论的色彩,都深信大自然对人的神秘力量,都认为解决社会矛盾须通过改革人心。在较小的程度上,雨果与夏多布里昂的关系也是如此。
因此,我们不能同意上述文学史家们的“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浪漫主义”的看法。这显然不是高尔基的看法。高尔基明确地指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是文学上两个不同的潮流,浪漫主义本身又分积极的与消极的两种不同的倾向。积极的是浪漫主义,消极的也还是浪漫主义,两者都是一般之下的特殊。过去资产阶级文学史家们只看见一般而看不见特殊,上述文学史家们只看见特殊而看不见一般,出发点虽不同,失之于片面性则一。既然同叫作“浪漫主义”,就应该具有浪漫主义的共同特征,即既有别于前此的古典主义和后此的现实主义的特征。这种共同特征正是我们所应该确定的。如何确定呢?只有根据当时文学流派发展与转变的历史事实。定义从来是抽象的,特征却是比较具体的。从历史事实看,作为流派运动的浪漫主义具有下列三种显著的特征。
第一,浪漫主义最突出的而且也是最本质的特征是它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反映上升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受到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直接影响,同时也是对新古典主义的一种“反抗”。浪漫主义派感到新古典主义派所宣扬的理性对文艺是一种束缚,于是把情感和想象提到首要的地位。他们的成就主要在抒情诗方面,就是小说和戏剧也带有浓厚的抒情色彩。所以法国文学批评家们有时把浪漫主义叫作“抒情主义”。由于主观性特强,在题材方面,内心生活的描述往往超过客观世界的反映。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特别多,自传式的写法也比较流行。由于当时作家个人大半和社会处于矛盾对立,比起过去古典作品来,浪漫派的作品一般富于感伤忧郁的情调,所以席勒把“浪漫的”和“感伤的”看作同义词。这些特点在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和《勒内》、拜伦的《哈罗德游记》以及雪莱的抒情短诗里都可以找到典型的例证。这种自我中心的感伤气息在消极的浪漫主义作品里更为突出,有时堕落到悲观主义和颓废主义。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往往使浪漫派作家们在幻想里讨生活,所以这时期的作品比起过去其他时代,都较富于主观幻想性。积极的浪漫主义派多半幻想到未来的理想世界,例如雪莱的《普洛米修斯的解放》;消极的浪漫主义派则幻想过去的“黄金时代”,例如蒂克的仿歌德的《威廉·迈斯特》而作的《弗兰茨·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
其次,浪漫运动中有一个“回到中世纪”的口号,这说明浪漫主义在接受传统方面,特别重视中世纪民间文学。浪漫主义(romanticism)这个名词就起于中世纪一种叫作“传奇”(roman)的民间文学体裁。在德国和在英国,浪漫运动的活动都从搜集中世纪民间文学开始。德国的赫尔德、阿尔尼姆、布伦塔诺和格林兄弟,英国的麦克弗森、珀西和司各特等人在这方面都做过辛勤而卓越的工作,对浪漫派诗歌起了深刻的影响。中世纪民间文学不受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的束缚,其特点在想象的丰富、情感的深挚、表达方式的自由以及语言的通俗。这正是浪漫主义派所悬的理想。此外,对中世纪的崇拜也还有民族因素和民主因素在内:民间文学是各国自己的民族传统,有助于唤起民族的觉醒;它的对象是广大人民,符合当时的民主要求。海涅把“回到中世纪”看作浪漫主义的定义,足见这是浪漫主义作为流派运动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在消极的浪漫主义派的口里,“回到中世纪”却有一个反动的涵义,就是回到中世纪封建制度和天主教会的统治。
第三,浪漫运动中还有一个“回到自然”的口号。这个口号是卢梭早已提出的。卢梭的“回到自然”有回到原始社会“自然状态”的涵义,也有回到大自然的涵义。浪漫主义派继承了这个口号,主要由于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城市文化和工业文化的厌恶。崇拜自然的风气是产业革命的一种反响,产业革命在英国先发生,所以英国浪漫主义有一个感伤主义的前奏曲(后来在其他国家里也有类似情况),感伤主义的诗歌和小说大半是对农村破产的哀挽,对城市腐化的诅咒和对于大自然的歌颂。从此自然景物的描绘成为浪漫主义文艺的一个特点。崇拜自然在当时还是一种新风气,据说在拜伦的《哈罗德游记》问世以前,欧洲人从来不曾歌颂过大海的美,也很少有人去游览威尼斯。自然景物的描绘替浪漫主义作品带来了绚烂的色彩和“异方的”情调。自然崇拜也和当时流行的泛神论(神在大自然中无处不在)有密切的联系,人与自然在情感上的共鸣(移情作用)在浪漫派诗歌中也是一个突出的现象。在消极的浪漫主义里,泛神主义往往流为神秘主义,“回到自然”也成为逃避现实的另一种说法。
浪漫主义的特征当然还不仅于此,不过上述三点是主要的,其中首要的是第一点,即反映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对主观情感和幻想的侧重。这些特征是积极的和消极的浪漫主义派所共有的。所以还是有一种统一的浪漫主义的风格,这并不妨碍这两派在显出这些共同特征之时仍各有不同,不能因特殊各不相同而就否定一般。
作为流派,浪漫主义在西欧各国都有过很长的尾声,或是作为传统而成为其他流派的组成部分。不过到了一八三〇年以后,它的鼎盛时期便已过去。资产阶级已取得了统治权,浪漫主义就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让位给现实主义了。
作为流派,现实主义在西欧是静悄悄地走上历史舞台的,不像浪漫主义那样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和它的敌对派别(新古典主义)进行过长期的激烈的斗争。它的最大成就是在小说方面,而它的发展达到最高峰是在法英俄三国。法国第一部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品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出现在一八三一年,英国第一部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品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出现在一八三六年到一八三七年,俄国第一部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品是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出现在一八三六年。所以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可以确定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时期。不过在批判的现实主义出现之前,还有一个素朴的现实主义的前奏曲。例如在英国,菲尔丁和简·奥斯丁在小说方面,乔治·克拉布在诗歌方面,就已显出现实主义倾向,对后来的批判现实主义起过直接的影响。被尊为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的司汤达和巴尔扎克、狄更斯和萨克雷以及果戈理都不曾用“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来标明他们的新型文学。原来“现实主义”这个名词在哲学领域里虽然从中世纪起就经常出现,而在文学领域里,它首次出现是在席勒的论文《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1795)里,在这部论文里“现实主义”是作为“理想主义”的对立面而提出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就是“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的对立,也就是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所以席勒所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古典主义,而不是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是到高尔基才提出的。就连用“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来标明流派也是很晚的事。在一八五〇年,当批判现实主义高潮已开始过去的时候,有一位法国小说家尚弗勒里(chamfleury)才初次用“现实主义”(realisme)来标明当时的新型文艺。法国画家库尔贝(courbet)和杜米埃(daumier)等人附和他的主张,办了一个叫作《现实主义》的刊物,才出了六期就停刊了。[500]当时主要口号是“不美化现实”,多少受到伦勃朗等北欧大画师的影响,福楼拜也常用“现实主义”这个名词,他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版(1857)被过去文学史家们称为现实主义在法国的胜利,其实法国现实主义到福楼拜已接近尾声而过渡到左拉的自然主义了。从这番对名词起源的说明,可以见出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流派运动,是由自发的逐渐变成自觉的。
这种由自发到自觉的情况在几个主要国家里也不尽相同。英国现实主义运动几乎自始至终都是自发的,它不曾和敌对派浪漫主义进行过公开的斗争,没有提出过明确的纲领,也见不出有什么哲学思想的基础。法国现实主义从早期就受过孔德的实证哲学和当时的自然科学的影响,纲领比较明确,自觉的程度较高。俄国现实主义由于结合到当时农民解放运动,一开始就以对浪漫主义和“纯文艺”进行斗争的姿态出现,别林斯基、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制定出一套旗帜鲜明的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和美学体系,所以一开始就是一种自觉的运动。关于俄国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发展,我们已有专章介绍,现在只以法国为例来说明批判现实主义的性质和它的发展。
在法国,现实主义虽然是作为对浪漫主义的反抗而出现,但远不如前一时期浪漫主义对新古典主义的反抗那样尖锐而明确。一般地说,法国现实主义派作家并没有完全和浪漫主义划清界限。他们有许多人是由浪漫主义转到现实主义的。例如第一个现实主义的代表司汤达的《拉辛和莎士比亚》曾被某些文学史家称为“现实主义作家的宣言”[501],其实这部论文是攻击新古典主义而维护浪漫主义的。他的小说无疑有现实主义的一面,但是也还有浪漫主义的一面。巴尔扎克也是如此。所以在法国人自己写的文学史里(例如朗生的《法国文学史》),司汤达和巴尔扎克都归到《浪漫主义小说》章;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潮》里也把他们归到《法国浪漫派》一卷里。
其次,法国现实主义不但朝过去看没有和浪漫主义划清界限,朝未来看也没有和自然主义划清界限。福楼拜有一段话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大家都同意称为“现实主义”的一切东西都和我毫不相干,尽管他们要把我看成一个现实主义的主教。……自然主义者所追求的一切都是我所鄙视的,我所苦心经营的一切也是他们漠不关心的。在我看来,技巧的细节、地方的资料以及事物的历史精确方面都是次要的,我所到处寻求的只是美。[502]
从此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法国现实主义到了福楼拜时代才正式当作一面旗帜打出,才多少成为一种自觉的运动,他的门徒要推他为“主教”。其次,这个现实主义是与自然主义混为一事的。福楼拜所说的“他们”是指在他的《包法利夫人》的影响之下所形成的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派。这个自然主义派还自认是现实主义派。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法国现实主义一开始就有自然主义的倾向。过去法国人一般都把现实主义看作自然主义。朗生在《法国文学史》里就把福楼拜归到《自然主义》卷里,他根本不曾用过“现实主义”这个名词。夏莱伊在《艺术与美》里介绍现实主义时劈头一句话就是:“现实主义,有时也叫作自然主义,主张艺术以摹仿自然为目的。”(着重号引者加)
为什么法国人竟把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混淆起来呢?因为在法国,这两个应该区别开来的流派具有共同的哲学和美学的思想基础,这就是孔德的实证哲学以及丹纳根据实证哲学发展出来的自然主义的美学观点。孔德强调实证科学的任务在通过观察和实验,研究现象界的“事实”,从其中找出规律。所谓规律只是休谟所说的“事实”或现象之间并存和承续的关系。事物的本质以及内在的因果关系都是不可知的,毋庸深究的。他在科学系统之中添了一门“社会学”,但是社会学也还是要用自然科学方法去研究。他还宣扬一种以“人道”代替上帝的,“以爱为原则,秩序为基础,进步为目的”的宗教。他是一个阶级调和论者,曾写信呼吁巴黎工人阶级不要参加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他要通过博爱,来维持资本主义社会的秩序和促进它的进步的企图是明显的。丹纳把实证主义应用到文艺理论上去,提出一种决定论:文艺取决于“种族、社会氛围和时机”三因素。[503]在《艺术哲学》里他把普遍人性论作为他的美学的支柱,认为文艺要表现人性的“特征”(注意:这和歌德所强调个性“特征”恰恰是相反的),人的最本质的特征是他的长久固定不变的特征,这当然只能指原始人的动物性本能。他也是孔德的“人道”教的信徒,声称人性中对社会最有益的特征是爱。[504]很显然,这种运用庸俗化的生物学观点于文艺领域的企图最后还是为调和阶级矛盾服务的。这种美学观点之所以称为“自然主义”的,是因为他不但打着自然科学的招牌,而且把社会人还原到“自然人”来追求人的本性。
这种要把文艺纳到自然科学范围的思想在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派之中是相当普遍的。当时最大的文学批评家圣伯夫就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处理他所研究的作家和作品,声称自己得力于早年的医学训练。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序文里认为“社会类似自然”,自然中有许多“动物种类”,社会中也有许多“社会种类”,于是提出一个问题:
如果布封(法国生物学家)试图把全体动物都在一部书中描绘出来时,写出了一部辉煌的作品[505],是否也可以就社会来写一部这种作品呢?
他承认他自己的“《人间喜剧》在他脑里初次动念……就由于对人道与兽性所作的比较”。所以左拉要运用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来建立实验小说,并不是创举而是继承法国现实主义的老传统:
在每一点上我都要把贝尔纳做靠山。我一般只消把“小说家”这个名词来代替“医生”这个名词,以便把我的思想表达清楚,使它具有科学真理的精确性。
——《实验小说》,法文版,第2页
从此可见,法国现实主义所具有的一套哲学思想基础和一套明确纲领是与自然主义一致的。
要使文学具有“科学真理的精确性”,这是左拉的理想,也是他的现实主义派前辈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注定了现实主义派对文艺客观性的侧重。客观性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这有不同的提法,最突出的是巴那斯派诗人所提的“不动情感”(impassibilité)和福楼拜所提的“取消私人性格主义”(impersonalisme),这就是说,作家应像一面镜子那样很客观地如实地反映现实,不流露自己的情感,甚至不让自己私人性格影响到对事物的描绘。
问题在于如何理解“科学真理的精确性”。现象的精确性和本质的精确性是两回事,自然主义者所看重的是前者,而真正的现实主义者所看重的却是后者。这是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基本分野所在。但是法国现实主义派是按照孔德的“现象界的事实”来理解现实的,所以往往片面地强调细节的精确性。例如司汤达认为听众所要求于作家的是“关于某一种情欲或某一种生活情境的最大量的细小的、真实的事实”[506];巴尔扎克说得更明确:“只有细节才形成小说的优点”[507]。过分看重细节往往使作品流于法国美学家居约(guyau)所说的“烦琐主义”,特别是在丹纳的自然主义美学思想的影响之下,法国现实主义派作家们往往就家族世系、自然环境以及人物生理特点这些方面的细节,进行冗长的描绘。这个毛病连最杰出的代表巴尔扎克也在所不免,到了左拉就发展到极端。典型的例子是左拉的《卢贡家族的家运》,其中有一处作者离开主题,写了一个一百四十三页的插曲,对普拉桑镇市和卢贡家族的起源作了极其烦琐的描述。细节的堆砌总不免要掩盖事物的本质。
但是法国现实主义派大师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毕竟在小说方面作出辉煌的成就,创造出一些令人难忘的典型人物性格。他们的思想也还有另一方面,就是艺术的真实不等于自然或现实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要通过典型化或理想化来表现。关于这一点,巴尔扎克是说得很明确的:
在现实里一切都是细小的,琐屑的;在理想的崇高境界里一切都变大了。[508]
他并且提到自己创造典型的方法是通过“许多同类人物性格特征的组合”[509],这也就是通过集中、提炼、概括化和理想化。
现实主义的最大贡献之一在于它扩大了文艺题材的范围。由于它在十九世纪主要是批判性或揭露性的,它抛弃了过去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都遵守的避免丑恶的戒律。现实主义派所描绘的毋宁说绝大部分都是社会丑恶现象。法国美学家塞阿伊甚至把现实主义叫作“丑恶的理想主义”[510],这就是说,把丑恶提升到理想。其次,由于反映当时广大人民的民主力量的兴起,现实主义派也抛弃过去专写伟大人物和伟大事迹的习尚,有意识地描写社会下层人物。在俄国现实主义作家之中,写“小人物”是作为一个正式的口号提出来的。
但是现实主义在扩大题材方面的最重要的成就还在于使小说成为整个时代各阶层的生活各方面的活动画片,而不只是像过去那样只限于某一主角的描绘或某一主要情节的叙述。巴尔扎克把这种范围扩大到整个时代的小说叫作“人情风俗史”。在自序《人间喜剧》的意图时,他说:
偶然机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要求丰产,只消去研究偶然机缘。法国社会将会是一个历史家,我只应做它的秘书。通过编制善恶行为的清单,搜集各种情欲的主要事实,描绘各种人物性格,选择社会中的主要事件,用许多同类人物性格特征的组合来塑造典型人物,我也许终于能写成许多历史家们所遗忘了的历史,即人情风俗的历史。[511]
《人间喜剧》就写出十九世纪前期的整个法国社会,所以恩格斯在给哈克奈斯的信里曾给予很高的评价,说“从这部历史里,就连在经济细节上我学到的东西也比从当时专门历史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的所有著作里学到的还要多”。在不同程度上,狄更斯和果戈理这些现实主义派大师也都写出了整个时代的人情风俗史。最光辉的例子也许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派作家虽然比起过去各流派的作家有远较广阔的视野,对社会现实表现出远较严肃的关注,但是对社会矛盾的本质却没有明确的认识,因而见不到解决社会矛盾的出路。这也决定于他们的阶级根源。批判现实主义之代替浪漫主义,是在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后,当时资产阶级势力虽已巩固,而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却也日益恶化,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已日渐上升为社会中主要矛盾了。现实主义派作家们已丧失了浪漫主义派作家们之前那种热情,也抛开了浪漫主义派作家们的那种主观幻想,把当时社会黑暗现象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可以激起广大人民要求民主改革的义愤和斗志,所以他们起了一些进步的作用。但是他们大半还是站在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对工人阶级的新生力量毫无认识或认识不够,所以除掉感觉到自己所属的那个垂死阶级软弱无能以及自己所经历的那种社会生活毫无意义之外,束手无策,看不见有什么出路,至多也只是随着孔德宣扬博爱,企图通过阶级合作来缓和阶级矛盾。高尔基曾把批判现实主义派作家们称为“资产阶级的浪子”,肯定了他们“对现实的批判态度具有很高价值”,但是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局限性:
资产阶级的“浪子”的现实主义是批判的现实主义。这个主义除揭发社会的恶习,描写家族传统、宗教教条和法规压制下的个人的“生活和冒险”外,它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出路。它很容易就安于现状了,但除了肯定社会生活以及一般“生存”显然是无意义的以外,它没有肯定任何事物。[512]
因为这个缘故,批判现实主义派作家们一般是悲观的或是终于走到悲观主义的;他们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憎恨与厌恶与其说是控诉性的,毋宁说是讽刺性的。讽刺态度可以说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灵魂。
以上所述主要限于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但是它所显出的一些特征大体上也适用于其他各国现实主义文艺。它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它的客观性,在这一点上它是对浪漫主义的反抗。在忠实地、赤裸裸地反映现实这条原则的指导之下,批判现实主义派作家们创造出一些反映整个时代面貌的伟大作品,使小说这种体裁达到近代的发展高峰,这些成绩是不可磨灭的。但是批判现实主义毕竟是资本主义社会走向没落时期的意识形态,这一派作家们一般都还站在资产阶级立场,虽然揭露了社会矛盾现象,却既没有看出矛盾的根源,也没有看出解决矛盾的路径。个人脱离社会的情况还使得他们之中有些人(例如福楼拜)走上了“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
2.作为创作方法,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
从上文可以见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作为文艺流派运动来看,它们都只限于十八世纪末期到十九世纪末期的西方,它们所反映的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就意识形态的性质来说,它们都是资产阶级性的。因此,它们不应与其他历史时期的其他类型社会中的某些在创作方法上具有浪漫主义倾向或现实主义倾向的文艺混为一事,我们不应把浪漫主义派或现实主义派的标签贴到它们上面去。例如就中国文学来说,屈原、阮籍、李白这类诗人具有较多的浪漫主义倾向,陶潜、杜甫、白居易这类诗人具有较多的现实主义倾向,但不能因此就把前一类诗人列入浪漫主义派,后一类诗人列入现实主义派。有些文学史家爱在中国古典文学代表人物身上贴这类标签,这是反历史主义的。
但是在一定历史时期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作为文学创作方法来说,是否在精神实质上各有基本特征,而这种基本特征却带有普遍性,可适用于其他历史时期呢?上文已说明了浪漫主义侧重表现作者的主观情感和想象,主观性较强;现实主义侧重如实地反映客观现实,客观性较强。这是基本特征上的差别。这种差别在过去各时代中都是普遍存在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争论是比较晚起的。在过去,西方文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家们讨论得较多的是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区别,直到现在在资产阶级学术界中还是如此。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争执在实质上就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争执,因为古典主义作为创作方法来说,在实质上就是现实主义。所以为着更好地理解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回顾一下过去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争论是有用的。
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争论在整个启蒙运动时期一直在进行着,例如在法国表现为狄德罗和卢梭等人针对法国新古典主义片面强调理智与法则而宣扬情感与想象的重要性,在德国表现为莱比锡派与苏黎世派关于新古典主义的大辩论以及古典美学对情感、想象、个性、自由和天才的重视。不过结合到创作实践,把这种争论真正提到理论高度的是德国诗人歌德和席勒。据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1830年3月21日),“浪漫主义”一词以及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对立的概念就是歌德和席勒首创的:
古典诗和浪漫诗的概念现已传遍全世界,引起许多争执和分歧。这个概念起源于席勒和我两人。我主张诗应采取从客观世界出发的原则,认为只有这种方法才可取。席勒却用完全主观的方法去写作,认为只有他那种方法才是正确的。为了针对我来为他自己辩护,席勒写了一篇论文,题为《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他想向我证明:我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其实是浪漫的。
歌德在这里指出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基本分别是客观与主观的分别。他自己在狂飙突进时代本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后来在意大利接触到古典艺术作品,看到近代浪漫主义已变成消极的,想提倡古典主义来挽救颓风,在自己的创作中力求走希腊人的道路。于是他又指出“古典的就是健康的,浪漫的就是病态的”这一个分别。这里“浪漫的”当然只指当时流行的消极的浪漫主义。在他的论文和语录里他到处强调艺术的“客观性”。所谓客观性就是“从客观世界出发的原则”,他认为这是古典主义的原则,健康的原则,所以他悬此为理想。谈到自己的诗创作时,他说:“我的全部诗都是应景即兴的诗,来自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513]由此可见,歌德所理解的和所追求的古典主义正是现实主义。至于席勒说歌德其实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这也并不是没有根据,歌德是浪漫时代的产物而且是第一流大诗人,就不可能不达到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即现实主义)的结合。他的诗剧中浮士德与海伦后的结婚也正象征这种结合。
席勒在创作实践上虽有像歌德所说的从主观概念出发的倾向,在理论上却因受到歌德的影响,也时常强调艺术的客观性。在《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里,他从历史发展观点,全面深入地探讨了古典主义(素朴的诗)与浪漫主义(感伤的诗)的起源和区别。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人与自然亦即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上。在古代较单纯的社会里,人与自然还处在和谐的统一体中,如庄子所说的“如鱼与水之相忘于江湖”,所以古代诗人能以素朴的方式直接反映自然。但是到了近代,工商业文明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分裂和对立,人成为孤立的主体,自然成为对立的客体,在人已丧失去自然这种情况之下,诗人只能在理想中追寻已丧失的自然,因而产生出感伤的诗。这就是席勒所看到的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历史根源。至于这两种创作方法的区别则在于古典主义是“尽可能完满的对现实的摹仿”,而浪漫主义则是“把现实提升到理想,或者说,理想的表现”。席勒有时把前者叫作“现实主义”(这是“现实主义”一词在文艺领域里最早的出现),后者叫作“理想主义”[514],足见他把古典主义看作现实主义,这当然不指后起的批判现实主义。席勒的观点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他虽然比较同情于古典主义,但是承认浪漫主义在近代的产生有它的历史必然性,不应因为它是“感伤的”就对它加以否定。其次,就流派来说,席勒虽然把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划归古今两个不同的时代,但是就创作方法的精神实质来说,他承认古代可以有感伤的或浪漫主义的诗,例如罗马的贺拉斯;近代也可以有素朴的或古典主义的诗,例如莎士比亚和歌德。第三,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虽有本质的区别,席勒却仍认为二者有结合的可能。
席勒的历史观仍然是粗枝大叶的,唯心主义的,但是他看出古典主义(现实主义)直接反映现实,而浪漫主义则把现实提升到理想来表现,却抓住了问题的本质,这其实也就是歌德所指出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的分别。这个区别是普遍存在的,并不限于西方十八、十九世纪,但是这个区别也并不是绝对的。
先说这个区别是普遍存在的。例如就西方来说,在荷马史诗之中,《伊利亚特》较多地倾向于现实主义,《奥德赛》则较多地倾向于浪漫主义。就中国古典来说,屈原、阮籍和李白较多地倾向于浪漫主义,陶潜、杜甫和白居易则较多地倾向于现实主义。就连在同一作家身上,某一部分作品的浪漫主义色彩较浓,另一部分作品的现实主义色彩较浓,这也是常有的事,例如陶潜的《咏荆轲》《读山海经》《桃花源记诗》之类作品就不能说没有浪漫主义因素。
但是更重要的是第二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并不是绝对的。同一作家可能兼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因素,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我们在上文只说杜甫较多地倾向于现实主义,李白较多地倾向于浪漫主义,这并不等于说杜甫就没有浪漫主义因素,而李白就没有现实主义因素。关于这一点,高尔基说得顶好:
在讲到像巴尔扎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理……这些古典作家时,我们就很难完全正确地说出,他们到底是浪漫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在伟大的艺术家们身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时常好像是结合在一起的。(着重号引者加)
——《我怎样学习写作》
所举到的几位作家是现在一般文学史都公认为现实主义者的,而高尔基却说这未必“完全正确”,就如说他们是浪漫主义者不完全正确一样。从此可见,在大作家身上简单地贴一个“现实主义者”或“浪漫主义者”的标签,像某些文学史家所爱做的那样,总不免犯片面性的毛病。我们已见到法国现实主义大师们多半带有浪漫主义因素。歌德晚期是一个自觉的古典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却是一个不自觉的浪漫主义者。莎士比亚的戏剧是近代浪漫运动的一个很大的推动力,过去许多文学史家都把它看作和“古典型戏剧”相对立的“浪漫型戏剧”,而近来有些文学史家们则把莎士比亚尊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者。对于拜伦和普希金的看法也有类似的分歧。究竟谁是谁非呢?高尔基早就已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在伟大的艺术家们身上总是结合在一起的。
这种结合不但是文学史所已证明的事实,而且也是正确的美学观点所必然达到的结论。一切真正的艺术都必然要反映现实,要有客观基础,浪漫主义艺术也不能是例外。同时,一切真正的艺术也都必然要表现理想,具有一定的教育目的和倾向性,现实主义艺术也不能是例外。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分起于对客观现实与主观理想各有所侧重,侧重并不是对另一方面就完全排斥。如果浪漫主义只表现主观理想而排斥客观现实,或是现实主义只抄袭客观现实而排斥主观理想,结果就都会失其为艺术,因为前一种情形抛弃了艺术反映现实的基本任务,后一种情形抛弃了艺术通过教育人来改造社会的基本目的。情感和想象之类主观因素在浪漫主义文艺里比重固然较大,但是它们毕竟还是依存于客观基础的,所以浪漫主义的主观性并不应等于主观主义,不是与现实主义的客观性完全相对立的。现实主义固然侧重忠实地反映现实,却也不能只是被动地依样画葫芦似的反映现实,把现实和盘托出,而是要就现实所提供的素材加以选择、提炼和重新组织,而这种典型化的过程必然要或多或少地,自觉地或自发地,反映出作者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就是说,反映出他的主观理想,所以现实主义的客观性也并不应等于客观主义,不是与浪漫主义的主观性完全相对立的。历史上伟大文艺作品所体现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统一,正足以证实美学中主观与客观的统一。
只有消极的浪漫主义才坚持自我中心,蔑视客观现实,完全陶醉于主观情感和幻想而落到主观主义。歌德、黑格尔和车尔尼雪夫斯基都对这种“病态”的倾向进行过中肯的批判。只有流于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才坚持对现实中浮面现象作依样画葫芦似的抄袭,蔑视主观理想,完全沉埋到琐屑细节里而落到客观主义。这种倾向在历史上也遭到过不断的批判。但是法国巴那斯派所提的“不动情感”和福楼拜所提的“取消私人性格主义”之类荒谬的口号似乎还有广泛的市场。这些口号之所以是荒谬的,因为取消了作者的私人性格,就等于取消了他的情感和思想,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作者“不动情感”,也就无法打动读者的情感,像贺拉斯早就指出的。这也就等于取消了艺术所应有的教育功用和实践意义。
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于艺术本质的认识。艺术在本质上是一种创造,而创造是一种自觉的、有目的的活动。这种活动必须根据自然或客观现实,不能是无中生有;但也必须超越自然或客观现实,不能是依样画葫芦,而是能动地反映现实。用达·芬奇和歌德都说过的话来说,艺术须是一种“第二自然”,一种由人创造而且为人服务的产品,一种既反映客观现实又表现主观理想的产品。就在这个意义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是艺术在本质上都不可缺少的因素。
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有自然主义才既与浪漫主义又与现实主义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自然主义是艺术的否定。自然主义有由现实主义蜕化来的一种,也有由浪漫主义蜕化来的一种。现实主义如果落到客观主义,它就会蜕化为自然主义,十九世纪后期法国文艺流派的演变可以为证。浪漫主义如果落到主观主义,使文艺创作成为主观情感和幻想的漫无约束和剪裁的倾泻,它也会流为自然主义,所以拉法格在《浪漫主义的起源》里把近代自然主义称为“浪漫主义的尾巴”[515]。这种自然主义之恶劣并不下于由现实主义蜕化来的那一种,泛滥于现代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文坛上的赤裸裸地发泄色狂和投合动物性本能的诗歌和小说可以为证。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是艺术的唯一的康庄大道。这当然只能就这两种创作方法的精神实质而言,并不是把十八、十九世纪在西方流行的两个文学流派糅合在一起,让它们在今天复活起来,尽管它们的遗产有些足资借鉴的地方。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它们毕竟是一定历史时期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不能适应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现实基础。歌德、拜伦和雪莱的爱情诗不能表现我们今天的主观理想,巴尔扎克和果戈理的揭露性的小说所反映的也不是我们今天的客观现实。艺术的内容变了,艺术的形式就得随之而变。双结合的原则是可以肯定而且必须肯定的,至于这个原则的具体运用,则只能从长期实践中探索得来。这可能还要经过一种辛苦而曲折的过程,但是文艺的将来成就应该远远超过歌德时代或巴尔扎克时代的成就,正因为我们的理想和现实远远超过他们那些时代的理想和现实。在我们的时代,文艺必须是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的;所以毛主席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艺创作方法的方针是最能适应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要求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