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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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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花君老二刚到门口,便发觉廖衡住的这个房间,正就是她跟吴少霖定情之处。

“你要不要洗个澡?”廖衡一进门便问。

“我不要。”花君老二答说:“倒是你,该洗一个。”

“对!一路风尘,当然该洗。”

“我替你去放水。”

花君老二在浴室里拧开水管,试了冷热,调整好了温度;再出来时,只见廖衡已卸了外衣,光著背梁,只著一条单袴,弯著腰在理皮箱,他的背影瘦骨嶙峋,不由得让她想起吴少霖壮硕的身躯,顿时脸上一层发热……

“给你!”

廖衡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蓝丝绒蒙面的长方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挂珍珠项链;晶圆莹白,每粒有黄豆那么大,不免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终于问了出来:“真的珠子?”

“当然是真的。不过,是日本的‘养珠’”。廖衡答说:“我花一千块钱,在日本洋行买的。”

一见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礼,花君老二自然很高兴;当时就对著镜子将项链戴上,回过头来,微笑著让廖衡欣赏。

“也只有这么白的皮肤,戴了才好看。”廖衡说完,披著大毛巾进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望著铜床,脑际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与吴少霖在这里的影子。

那天──

那天先是挣扎,接著是合作,吴少霖自然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你的鬼把戏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著,“以后再也不出你这种断命堂差了。”

接下来便是吴少霖为她去弄了镜箱来,看她重新梳头,同时谈廖衡。

“老廖这趟来,能弄多少钱?”她不称廖衡为“廖三爷”了。

“那可不一定。”吴少霖答说:“大概万把元总有的。”

“他跟我说过,要娶我,问我有多少债务?我说有五、六千。他说,他替我还了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说是。你倒想,这趟他有了这么一注财香,如果真的给我五六千元,我怎么办?”

吴少霖想一想说:“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随口一句话。”花君老二微皱著眉说:“如果他要认了真,事情可不好办。”

吴少霖心一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机会淴个浴。”

苏州话洗澡叫“淴浴”,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话,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找个冤大头灌米汤,替她还了债,“摘牌子”从良,嫁过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不安于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个澡,浑身轻快,故而有此行话。

“我,”花君老二摇摇头,“这种事我做不出。”

“不错。你本性善良,‘淴浴’那种存心寻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个办法,你跟我。──”

他故意话说半句,从镜子里窥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愣,仿佛觉得他匪夷所思似地,便不肯说原来想说的话。

“你跟我到那里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来只是陪他去逛一逛,用意当然是避开廖衡的纠缠。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

她不知道吴少霖已经下了决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吴少霖觅到了一种据说是明朝宫方的兴奋剂,只记得再续前欢时,被摆布得欲仙欲死,又爱又怕;第二天照镜子,发现两个黑眼圈,为班子里的姊妹取笑了好几天。

先让他尝了甜头,然后要开始谈判了。“三爷,”花君老二问道:“你从前说过,替我还债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廖衡答说:“我倒问你,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不过,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说道:“你那里学来的‘文明辙儿’?”

“还不都是你们议员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好。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厌旧,玩厌了往上海一走,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哪里会有这种事?”

“那可说不定。世界上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几时有过‘负心女子痴心汉’?”

“‘痴汉等老婆’是句俗语,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没有说他老婆负心啊!”花君老二说道:“那痴汉是个色鬼,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闲话少说。”他问:“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你得给我一笔‘爱情保证金’。”

“又是一句‘文明辙儿’。”廖衡笑著问:“数目呢?”

“当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发财。”

“你眼前就有财要发了。”花君老二说:“如今的议员老爷,谁不是荷包里‘麦克麦克’的?”

“那不过几千元的事,算得了甚么?”

“你不会多拉几个人?”

“咦!”廖衡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懂这套花样?”

“吴三爷告诉我的。”

“吴少霖?”

“是啊!”花君老二乘机说道:“吴三爷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你的事托他办好了;他一定会替你出个好主意。”

廖衡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会了我的朋友以后再说。”

“那是个甚么朋友?”

“别问了!”廖衡答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问你朋友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总可以问。”

“当然。你要问甚么?”

“还不就是爱情保证金的事。”

“好吧!”廖衡点点头,“我给你就是了。”

就这时有人来敲门,廖衡以为是侍者,大声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吴少霖,“喔,”他歉意地笑著,“没有打搅吧?”

“没有,没有!”廖衡很客气地说:“请坐。”

“我以为老二已经走了。”吴少霖说:“长夜迢迢,怕平老寂寞,想来陪平老谈谈。”

“好极了。”花君老二接口,“我本就要走了。”说著,站起身来。

“怎么?”吴少霖说,“我这一来,好像替平老下了逐客令,未免太杀风景了。”

“不,不!”廖衡倒是巴不得花君老二早走,免得她老钉著问“爱情保证金”,所以索性再说一句:“劳你驾,看看跟老二来的人,在那里。”

“好!我来送。”

送出房门,花君老二将刚才与廖衡谈话的情形,约略说了些;谈到她保举他为廖衡奔走这一点时,吴少霖开口了。

“他怎么说呢?”

“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算盘;你好好儿跟他谈一谈。”花君老二又说:“反正我逼著他要钱,他就得想法子去找;只要你把他的法子想好了,自然归你经手。”

“言之有理。”

“平老,这会儿才九点多钟,我想陪你到东江米巷坐坐,不知道有兴趣没有?”

“喔,”廖衡问说:“是甚么地方?”

“那里有家罗宋咖啡馆,有一双姊妹花,是尼古拉二世的侄女儿,真正金枝玉叶,封过公主的。”

“好,好!”廖衡兴趣盎然,“我去见识见识白俄公主。”

于是廖衡穿上长袍,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司的克”;相偕出门坐车,到了东江米巷奥国公使馆附近停了下来,只见铁栏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花坛,上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知是希腊神话中那一个仙女,肩负水瓶,上面刻著英文,是这家咖啡馆的招牌,译音是“露妮西蓝”。

吴少霖领头,推进门去,灯光幽黯;闭一闭眼再睁开,看清楚客人不多,便挑了隐僻的桌子,与廖衡坐了下来。

“吴先生,你好!好久没有来了。”

说的是一口关外口音的京片子;廖衡仔细打量这金发美女,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丰腴,笑起来极甜,便顾不得她递过来的菜盘子,先要搭搭讪。

“你的中国话,说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谢谢你。贵姓?”

“我姓平。”廖衡故意不说真姓,“你呢,叫甚么名字?”

“我叫凯萨琳。”

“喔,很尊贵的名字。”

凯萨琳微笑不答,吴少霖便问:“娜拉呢?”

“她今天不舒服,没有来。”凯萨琳问:“要咖啡还是酒?”

“平老,如何?”吴少霖问:“我看喝酒好了?”

“喝酒也只能来杯cocktail。”

“这里有种鸡尾酒很有名,叫做‘生气的娜拉’,不妨尝尝。”

“这个酒名很新奇。”廖衡问说:“怎么叫‘生气的娜拉’?”

“是伏特加调的,加蜜、加薄荷,又辣、又凉又甜,就像娜拉生气的样子。”

“这是吴先生发明的。”凯萨琳补充道,并说:“酒很烈。”

“烈酒不行。我不要‘生气的娜拉’。”廖衡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微笑的凯萨琳’。”

“这也是新发明。”吴少霖转脸叮嘱:“看你怎么调出微笑的味道来?”

凯萨琳笑一笑,点一点头;回身时长发一甩,别有一种飘逸而粗犷的韵味。

廖衡偏著头视线钉住她的背影,吴少霖看他色迷迷的神态,便试探著说:“平老,细巧菜吃惯了,偶而吃顿‘罗宋大菜’也不坏。不知道平老有兴趣没有?”

廖衡一听最后那句话,脸上就像开了个表情展览会,怪态百出;然后将脑袋凑过去问:“有兴趣怎么样?”

“如果有兴趣,操刀一割,只凭我一句话,就可以‘绑上法场’。”

“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谓予不信,平老试一试如何?”

“我信,我信。”廖衡连连点头,“不过,我对我自己信不过。”

“此话怎讲?”

“怕受洋婆子的‘胯下之辱’。等我把胃口养好了,再来吃这顿‘罗宋大菜’。”

吴少霖心知他刚刚与花君老二圆了旧梦,精力不济,所以不再怂恿,只说:“随平老高兴,反正包在我身上。”

“等我养精蓄锐,过一天来麻烦老弟。”

“有事弟子服其劳。平老,”吴少霖急转直下地说:“闲情逸致,暂且抛开,请谈正事如何?”

“闲情逸致,随时可找。老弟台,你倒说说,你的所谓‘正事’是什么?”

“平老交游广阔,慷慨仁厚,人缘极好,相信总还有别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不知道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当然有。”廖衡沉吟了一下说:“不过,老弟,恕我直言,我怕你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含义很多,也很深;吴少霖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平老”,他说:“请你暂时不要说破,等我来猜一猜”──

“好,我有‘微笑的凯萨琳’作伴,你慢慢想好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见凯萨琳托著银盘,冉冉而来;到得面前,她将两杯胡乱调配的鸡尾酒摆在桌上,微笑说道:“两位慢慢用。”

“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不好?”廖衡拉著她的手问。

“谢谢,我不敢破例。”

这表示陪坐为行规所不许,廖衡自然不便勉强,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放她去了。

其时吴少霖已经想明白了,廖衡手中有张名单,名单上的人会听他的指挥;但可能代价不轻,所以怕他挑不动这副担子。倘是如此,自不妨谈谈;反正自己挑不动,有人会挑。眼前必须弄清楚的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副“担子”?

“平老,”他这样说:“你能不能让我试一试,看我挑得起来这副担子不?”

“当然,我应该给你一个试的机会。”

“多谢平老,请!”

他举一举那杯“微笑的凯萨琳”:粉红色的液体,加上一枚碧绿的薄荷味的樱桃,酸甜而凉,易于上口。廖衡喝了一口说:“不坏!这趟得交老弟,是一桩快事。”

“多蒙平老不弃,荣幸之至。”吴少霖接下来问:“不知道那几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

“名单我暂时不能公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数目,一共十二位。”

“连平老自己在内。”

“不。”

“这样说是十三──,”吴少霖想到了一个现成名词:“十三太保?”

“我们没有想到十三太保这个说法。”廖衡微笑著点点头:“以后咱们就用‘太保’二字作为一个代号好了”

“是。”吴少霖问:“列位太保都在上海?”

“不!”廖衡屈著手指数:“五个在上海,两个在广州,一个在青岛,其馀的在天津。”

“那末,怎么样才能把众家太保都请了来呢?”

“这,”廖衡想了一下说:“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像平老鼎力维持,自然应该格外优礼。”

“先不必谈我。”廖衡放低了声音问:“目前‘尺寸’如何?请你跟我说实话。”

“我怎么敢欺骗平老?目前尺寸大概五到八之间。”

“怎么?”廖衡问说:“连个整数都没有?”

“当然有例外,像平老,起码一个整数。”

“其馀的呢?”廖衡摇摇头,“没有整数,就无从谈起了”

吴少霖想了一会说:“请平老给我一个底子,我好找人来挑这副担子。”

“每人一个整数。我呢,你们瞧著办好了;”

“对平老自然格外优待。”吴少霖问道:“付款的条件呢?”

“付款条件最伤脑筋,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总要想个彼此能信得过的办法。”

廖衡问说:“你们有甚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有是有个办法,尚在拟议之中──。”

吴少霖所说的办法,事实已在试行,凡是谈好了价钱的,先发一张支票,上面只有数目,没有日期;日期在大选以后补填,并须盖章,方始生效,否则等于废纸。

因此,领取的人不多。不过,不领不等于“不捧场”;愿意捧场的人,大多觉得津保派不至于过河拆桥,先领支票,后填日期,一番手续两番做,自找麻烦,倒不如放大方些,事后再领。

廖衡当然不会同意这个办法,“老弟,”他说:“我在上海就听说了许多内幕,津保派之中,有人主张大选过后来个不认帐,拿到这种支票,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大不了牺牲一两家小银行而已。”

“这是没有脑筋的人,出的馊主意,津保派中的钜头,都有政治地位,要讲政治信用。这件事已成过去了。”

吴少霖紧接著又说:“再说,那家银行肯牺牲?就算小银行肯牺牲,大银行多年做下来的信用,是决不肯牺牲的。将来谈好了,平老要那家银行的票子,不妨指定。”

“外国银行呢?”

“当然可以,汇丰、麦加利、花旗、正金、华俄道胜、东方汇理;英美日俄法,一应俱全,平老说那一家,就是那一家。”

廖衡心想:支票是见票付款,中国的银行还可以事先约定、非到期不付;不到日子提示,可以设法推托,外国银行不会接受他们这种狗屁倒灶的办法;到时候自己填上日期,便可兑现。因而点点头,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他聪明,别人也不笨,早已想到了;吴少霖认为有句话必须交代:“平老,不过外国银行的支票、日期也是事后再填。”

“不必费他们的心了,我自己填好了。”

“不!平老,外国银行的支票,笔迹要一致的。”

“有这样的规矩吗?”廖衡表示怀疑。

虽无这样的规矩,但可约定;吴少霖不便说明,硬著头皮答一声:“是。”

“那就谈不拢了。”

“平老,”吴少霖陪笑说道:“你老明儿,不是说,想个彼此信得过的办法吗?”

廖衡也觉得不便让吴少霖为难。于是从各种角度考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样,到那天集合在一起;投票之前在汽车里发支票。汽车开进议院广场,下车投了票就走,岂不干净俐落?”

“办法倒是很干脆。不过,”吴少霖忍不住问:“进去不投票怎么办?”

“唉!老弟台,你怎么这一点都想不通?进了议院大门,又何吝于这一票?”

又说:“老实说,这一趟‘选以贿成’,通国皆知,好比已经做了婊子了,不卖×也是卖×,莫非还想造贞节牌坊?”

语虽粗鄙,倒是肺腑之言;吴少霖笑道:“平老真是快人快语。”

“别人可不如我这样子痛快。所以,”廖衡想了一下说:

“等我的人到齐了,少不得还要招待记者,我有一套‘借干铺’的说法,到时候请老弟不必误会。”

“借干铺”是南方堂子里的规矩、狎客只是在堂子里借住一晚而已。

如今八大胡同的小班,也兴这个规矩;但议员为参加大选招待记者,而有此“借干铺”的说法,吴少霖就莫名其妙了。

“有些姑娘喜欢假撇清,明明心里千肯万肯,表面上不是推托‘身上来’,就是说头痛不舒服,只准客人‘借干铺’。到了半夜里,谁知道他们是干是湿?”

廖衡紧接著又说:“将来招待记者的说法,亦不过拿这个说法遮遮脸,叫人以为不过让‘魏武后人’这个大嫖客,借了一次干铺而已。”

“妙、妙!”吴少霖拊掌说道,“平老如此坦诚相待,佩服之至。不过,尺寸方面,还望平老高抬贵手。”

廖衡随即反问:“你看呢?”

吴少霖盘算了一会说:“通扯一个乞巧;平老另加一个闰七月。”

这意思是每人七千、廖衡加倍;他想了一下问:“那末,你那一份呢?”

中间人的佣金,自然是归他们出;吴少霖想要他一个“二八回扣”,又觉得太高了些。那知就在踌躇未答之际,廖衡却又开口了。

“这样,你老弟也是靠本事吃饭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面就照你所说的,净收实数。另外你自己去做,那怕你再做出一个乞巧数来,也是你的。”

听得这话,吴少霖心头一喜,他想:“现在的‘大路行情’,一票八千,照此计算,先就有一万多元到手。不过支票是开总数,倘或事后不认帐,有去无回,如之奈何?”

正沉吟之际,廖衡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另有意见,不妨说出来商量。”

“我是要请教,支票怎么开法?”

廖衡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谈;不想急转直下地这么快,心理上尚无准备,所以一时无从回答。

“老弟台,说实话,这些细节,我还没有考虑到。”廖衡的脑筋很快,就这刹那间,已掌握到问题的症结,办法亦随之而生,“我看这样,我这里十三个人,总数多少,你们开一张支票给我;除去我们这方面应得之数,馀下的我开一张支票给你。”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第一,支票开了总数,是十三个人的票钱,到时候少了一两个人,无法扣除:少一个就是七千,风险甚大;其次,廖衡所用的支票,万一空头,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岂不冤哉枉也。为此踌躇难答。

“老弟,你我能谈得这么深,就无事不可言了。”廖衡的态度很诚恳,“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尽管说出来,想法子解决。”

逼到这个地步。吴少霖不能不说实话,“开总票这一说,也有人提过,‘筹备处’方面认为有困难。至于分开来开,平老个人,当然没有话说,不过其馀十二位倘若过河拆桥,我对我这面的人,就没法交代了。当然,我可以找平老;问题就在于此,”他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替平老找麻烦。所以不如早早想个妥善办法为妙。”

“你的话不错,如果早就料理清楚,到时候集合、上车、发支票、投票;出了议院大门,各奔前程,岂不干脆?”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廖衡点点头,“你先老实告诉我,你想弄多少钱?”

这一问,吴少霖不能不考虑之后回答;心里盘算,要多了廖衡不肯,要少了于心不甘,酌乎其中,每票要他一千元。

“平老,我这面人多,总要一吊才分配得过来。”

一吊就是一千。廖衡问道:“你的意思,‘筹备处’至少得给八千,彼此才都有著落?”

“是的。”

“那末,我们来算算帐。照规矩回扣‘九二’就是八厘,八八六百四十元,你要一千就是一成四了。是不是?”

吴少霖心想廖衡的算盘真精,但算得不错,只好答说:“是的。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的话还没有完。”廖衡作个手势拦他的话,“我说过,再多也是你的本事,一成四不算多。问题是从我们这面分出去,比较难办,只有我来顶名。现在,出席费是多少?”

“投票那天的出席费,已经有决议了,每位二百元。”

“好末,十三个人就是两千六?”

“是的。”

“现在再算旅费,除我以外,还有十二位要领,每位四百,一共四千八。”

廖衡问道:“四千八加两千六是多少?”

“七千四。”

“你的目标是一万四,对不对?”

“对。”

“好,问题容易解决。出席费、旅费归你去领;此外你跟‘筹备处’去说,我要先领一笔交际费,谈好了,我打条子给你,请你代领,这不就行了吗?”

廖衡打的是如意算盘,他的票钱加倍以外,还要领交际费;这一点未必能如愿。

吴少霖发觉自己这面,可靠的只有七千四百元,比九二扣略好而已。但是,对方所得,却因廖衡花说柳说地,由“乞巧数”变成“中秋数”了!

“怎么样?”廖衡问说:“老弟台对我这个办法,是否满意?”

不满意也只好认了,“很好!是平老的照应。”吴少霖委委屈屈地说。

廖衡自己也觉得算盘太精明了一些,因而伸一个指头,说道:“交际费我要一万。要到了,都是你的。”

这使得吴少霖心里舒服得多,随即问道:“平老能不能打个条子,或者写封信甚么的?”

“写信不必了,我打张条子吧!”

于是吴少霖跟凯萨琳要来一张厚洋纸信笺:取出杨仲海从上海带来送他的“康克令”金笔,拔掉笔帽,送到廖衡手里。

廖衡毫不思索地一挥而就,写的是:“兹由吴少霖先生交来交际费大洋一万元正。”下面具名“平园”,表明他是国会议员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导人。

当他在写收条时,吴少霖在心里盘算,觉得此公虽精明,但很上路,是缓急可待,值得交结的人。所以等收条到手,看了一下说:

“领到了,我替花君老二送三千元过去,作为平老送她的花粉费,你老看如何?”

“不,不!”廖衡向柜台看了一眼,“送老二不如送她。”

“遵命。”吴少霖索性再说一句漂亮话:。“不管领得到、领不到,我都会送她花粉费,让她感恩图报。”

“喔,”廖衡兴味盎然地:“怎么个图报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投怀送抱,任凭平老胡帝胡天。”

“好个胡帝胡天?”廖衡大笑,笑完了低声说道:“我真要来领略‘酒家胡’的风味。明天行不行?”

原是开开玩笑,不道他居然很认真;看起来廖衡是个色中饿鬼,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未免太贪。照此看来,说他如何迷恋花君老二,亦恐未必。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决定留著凯萨琳,作为将来花君老二跟他闹翻的借口。这样,就不能让他轻易上手了。

“平老,”吴少霖说:“这些帝俄贵族,总忘不了自己过去的身分,所以初上来有些臭摆谱的味道,得要慢慢儿来。而且,平老初到,雨露所施,自然花君老二先沾恩溉,你说是不是呢?”

“甚么‘雨露’、‘恩溉’?”

廖衡笑道:“你老弟简直把我当做袁世凯了。”

吴少霖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平老且先养精蓄锐,骑洋马得很费一番气力呢!”

“这倒是实话。”廖衡也是低声问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宫方’的药来?”

“有,有!今天晚上我可以弄来。”

“今天晚上倒不必了。”廖衡停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老二那匹小川马,我刚才已经把她降服了。”

“好!”吴少霖说:“等平老骑大洋马的那天,我一定替你预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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