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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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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沉重的气氛依旧笼罩着天空,一条遥远而明显的低落线条出现在幽暗的地平线上,它的颜色随着光线而变化,它在宽阔的平原、高耸的山顶以及孤独的船只甲板上出现。远处的景色处在模糊之中,月光努力突破晚间的云层,释放自己的光亮。

那道阴影一直都停留在雷德罗的内心,并且更加灰暗。当月球和地球之间徘徊着夜晚的云层,甚至将地球的光线全都遮掩住的时候,雷德罗的生命力好像也都消失了。残缺的阴影在他身上时隐时现,就好像夜晚云层所投射的暗光,可是即便有一道清晰的光线突然出现在黑暗之中,也仅仅是一闪而逝,天空的阴沉显得愈加阴郁。

严肃的寂静笼罩着外面古老的建筑,神秘的阴影铺陈在建筑物的突出物和拱壁之下,月影朦胧,洁白的雪地上会偶然闪现某种亮光。化学家雷德罗处在的阴郁黑暗的房间中,微弱的光线从中透出,外面的敲击声和鬼魂幽灵的寂静应和着,空气中一片死寂,唯一的声响来自残余火焰的燃烧。小家伙在火炉前的地上躺着,此时已经睡着,自从梅莉不再敲门之后,化学家就这么在椅子上坐着,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这时,化学家再次听到了此前听过的圣诞音乐。起初他仔细聆听,就好像以前住在教堂院落中那样,音乐平稳地流淌,震颤着夜晚凄冷的空气,带着低沉、甜蜜而忧郁的旋律。雷德罗站起来,双手伸出,好像他面前站着一个朋友,把他那双孤寂的手紧紧握住,带着善意和温暖。他这么做时,身体微微颤抖,脸上茫然和僵硬的表情也消失了,泪水充溢着他的眼眶,随后他捂住眼睛,垂下头颅。

他记忆中的那些困境、错误和悲伤都没有了,他明白那些事他将不会再记起,一直以来,他都渴望着能将这些完全遗忘。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激动出现在他的心中,使得潜藏在音乐中的感情再次打动了他,如果不是别的原因引起了他内心的激动,仅仅是因为他明了那些失去的价值,他就要虔诚地感激上帝。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于他的耳边,他忍不住抬起头想要挽留那动人的旋律。此时房间中除了熟睡的小家伙,只有安静地站在那里的幽灵,幽灵在凝视着他。

幽灵那双苍白可怕的眼神一如既往,却不再有无情残酷的感觉,或者这仅仅是雷德罗的错觉?他看着幽灵,浑身震颤,他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因为他的手还握着幽灵那双虚无的手。

那双手属于谁呢?那在幽灵旁边站着的形体就是梅莉,抑或仅仅是她的画像或阴影?她安静地低着头,那双充满怜悯同情的眼睛正看着沉睡中的孩子。她的脸上带着某种光彩,然而幽灵的脸庞却没有被这明亮的光芒所照亮,即便二人靠得很近,幽灵还是毫无血色、苍白阴暗。

“幽灵!”又一次被打扰的化学家道,“请别带她到这里来,我无法忤逆她,也不会再对她放肆无礼,请不要让我再遭受这种困扰了!”

“这不过是个影子而已,”幽灵道,“清晨的阳光把现实中的人影投射在了你的面前。”

“我那毫不留情的厄运所做的事就是这个吗?”化学家道。

“是的。”幽灵回答他说。

“是为了将她的宁静和善良毁坏,让她成为我现在的样子,被别人的影子缠绕着。”

“我始终都在说‘找出她’,别的什么也没说。”幽灵说。

“曾经做过的事我能否挽回?请告诉我。”雷德罗幻想着能从字句中找到一点希望,大声地喊道。

“不可能。”幽灵答道。

“完全做回自己我是不奢望了,在我选择将自由意志放弃的时候,我就有了失去某些东西的准备。然而对那些接收我的致命魔法的人来说,他们毕竟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份诅咒的,他们根本没有招架这份魔力的能力,也不知该怎么回避。我难道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做不了。”幽灵道。

“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那谁能够做到?”

幽灵凝视雷德罗好一会儿,如雕像般站着不动,随后慢慢把头转过来,眼神停留在他身边的阴影上面。

“她能够做到?”一直在盯着阴影看的雷德罗大声喊道。

幽灵把他原本紧紧握着的手放开,将自己的手柔和地举起,做出一副解散的姿态。可是梅莉的影子还是原来的样子,然后就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不要走!”雷德罗用自己也感觉奇怪的激动声音大喊道,“曾经有一次,作为一种慈悲的预兆,当这样的曲子出现在空气中时,我明白我改变了。请跟我说,我以后是否无法再害她了?我能够坦然地靠近她吗?请她把一些希望的象征给我吧!”

幽灵跟雷德罗一样盯着梅莉的影子,没有任何回应,好像根本没听到雷德罗的话。

“最起码要告诉我,她以后是不是就是力量的化身,会对我曾经的错误进行矫正?”

“不是。”幽灵答道。

“抑或是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收了这种力量?”

“找出她吧。”幽灵答道,随后他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他们再一次彼此盯着对方。通过在幽灵的脚边躺着的小家伙,他们专心而又可怕地进行魔力的传授。

“这个引导者真是糟糕啊!”化学家疲惫地在幽灵面前跪倒,用一种悲哀的语气说道,“拒绝我的是你,重新找到我的也是你,我不得不谦卑地说人生中还有希望,我以后会竭尽全力,祈求那些曾经因为我而遭受痛苦和伤害的人,能听到我不堪痛苦折磨的灵魂所发出的呻吟之声,只有一件事……”

“你告诉我,在那里躺着的是什么东西?”幽灵指着地上的小家伙插话道。

“我会跟你说的,”化学家答道,“我会问什么问题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家伙能够抗衡我的法力,为什么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同伴关系出现在他的思想中?”

“人类彻底失去记忆的最好例子就是这个,你在将自己放弃之后,就是这个样子,”指着地上的小家伙,幽灵说道,“在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有关困境、错误和悲伤记忆,因为从一出生起,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就被遗弃在堪比地狱的恶劣环境中,在他的世界中,关于人类社会的经验是空白,他铁石般的心肠已经断绝了一切回忆过去的欲望,没有任何温情能够唤醒。这个悲惨的生物有着荒芜的心灵,当然,每一个被剥夺一切或失去一切的男子都有着这样芜乱荒凉的心灵。人类何其可悲啊!可是比这个更为可悲的,是那些有无数这种畜生生存的国度啊!”

听到这些话,雷德罗有一种魂飞魄散般的畏惧和恐慌。

“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凡有果,就必有其因,小家伙身上的邪恶之种终将会长出累累硕果,并被小心地收藏,然后在世界各地扩散,直至邪恶之事遍布世界,邪恶的洪流冲毁世界。城市街道上任何一个没有接受惩罚而祈求宽恕的谋杀犯所感受到的罪恶,都比不上这样一种景象所带来的罪恶感。”

幽灵还是在看着熟睡中的小东西,雷德罗此时也看着他,而感受与此前大有不同。

“这些悲哀的生物从来没有过父母相伴的日子,不曾感受过母爱的温暖,他所背负的罪恶,是全人类加起来所有的罪恶。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被他诅咒着,一切宗教信仰都被他嗤之以鼻,他觉得每个人都十恶不赦。”幽灵说道。

化学家带着战栗的恐惧感和同情心,双手扣紧,盯着幽灵和熟睡中的小家伙,幽灵的手还是指着地上的男童。

“我说,你最好要明白自己所能有的最好选择!”鬼影接着说,“力量你是没有啦,你没法把任何邪恶之事从小家伙身上赶走,他逐渐会有跟你一样的想法。你或许觉得这样很不幸,不过你毕竟是一点点走进了他毫无人情的世界,他就如同是人类冷漠的象征,你则代表了人们的傲慢,天堂被颠覆了。你们是现实世界的两个极端,却能凑到一起。”

化学家走到小家伙身边,弯下腰来,他此时不但怜悯着熟睡中的小家伙,同时也在同情自己,身体没有再因为冷漠和厌恶而战栗发抖。

这时,地平线上那道遥远的线条亮了起来。太阳射出明亮温暖的光线,把天色照得微明,城市中的烟雾和蒸汽在阳光中变成金色的云朵,古老烟囱的三角墙也闪烁着微光。阳光照射到了阴暗的角落,夜晚堆积起来的片片雪花在一点点融化,那儿没有一丝微风,白雪如小花环般围绕着他。毋庸置疑,在清晨朦胧的睡意中,人们容易走进早已遗忘的土窖,寒冷的土气沁人心脾,墙上慵懒之物的沉静汁液也被激起,沉静的世界也因此更有活力,美好生物的小小世界更加振奋,之后才缓慢地意识到,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此时泰特比家族的人都已经起床,开始新的一天,泰特比先生把商店的百叶窗一片一片拉开,看到了窗外耶路撒冷的瑰丽美景,那真是一幅令人陶醉的画面。阿达夫·泰特比早就出门了,正在走向“晨报”出版社的路上。五个小泰特比则把十只圆滚滚的、生气勃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泰特比夫人的指挥下,他们正在后面的厨房中用冰凉的水冲洗身体,小泰特比们因为肥皂和它产生的摩擦而无比愤怒。摩洛克宝宝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好,所以强尼被催促着赶紧从厕所出来,这种事是太正常了。因为有着照顾的责任,强尼摇摇晃晃地从商店前面来回奔走,并且较之往常更为辛苦的在于,因为寒冷的天气,摩洛克宝宝的身体出现了并发症,使得她更重了,外加头上戴着毛帽,腿上的绑腿,以及身上穿着整套精纺毛纱的连身背心,就更是加重了其重量。

这个宝宝最大的特点就是尖锐的牙齿,虽然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是特别明显。不过实际上,在泰特比夫人展示一番后,牙齿的锐利已经是毋庸置疑了,简直能让人联想到公牛的尖锐牙齿,差不多每件东西上都留下了牙齿的痕迹。一串骨头环总是悬挂在宝宝身上,那串骨头环很大,从下巴底一直到腰间,跟年轻修女的玫瑰念珠有的一拼。几乎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宝宝的玩具,比如仓库中的拐杖头、雨伞顶、刀柄以及家人的手指——特别是强尼的手指,还有面包皮、门把、肉豆蔻磨碎器,乃至结冻猪肉上面的圆状冰角也不例外。因为她,他们简直不知道多用了多少电力,泰特比夫人老是讲:“她要是露出了尖牙,那绝对就是她自己;要是尖牙没有露出来,她就不是她自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每时每刻小泰特比的脾气都会不同,简直一点都不像慷慨、善良而顺从的泰特比夫妇,他们时常慷慨地把美餐食物分享给他人,稍微一点肉食就能使他们觉得满足。而小泰特比们呢,为了肥皂水争吵不休也就罢了,尚未上桌的早餐都引起了他们的战争,最小的泰特比男孩用手拍打别的小泰特比,乃至原来很有包容力和耐心的强尼也是这样,他竟然把手举起来跟小宝宝对抗。真的,就是这样!泰特比夫人凑巧从门边走过,看到强尼邪恶地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躲着,把防御措施做好后,就一巴掌掴在可爱的小孩身上。

泰特比夫人马上把强尼的领子抓着拖到起居室,然后重重地惩罚了他,使他感受到了更加严重的伤害。

“你这个混球,你这个小坏蛋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啊?”泰特比夫人说道。

“那她为什么不更好地看管自己的尖牙,别干扰我,她要这样做你自己也不高兴,不是吗?”强尼大声地抗争道。

“我是喜欢你的,孩子。”看着强尼情绪激烈,泰特比夫人试图将之缓和下来。

“喜欢我?不可能吧?我都想象不出来,要是你处在我的情况,也宁愿去从军,毕竟军人没有照看小孩的义务。”

泰特比先生此时经过这里,看到他们之间的冲突,并不急着纠正这个叛逆的家伙,而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可是他说到从军还是使泰特比先生感到震惊。

“要是在军队里小孩能做到服从纪律,那他从军我也不反对,”泰特比夫人看着丈夫说道,“因为生活中我从未享受过片刻平静,我就是个奴隶,是个维吉尼亚一样的奴隶。”

泰特比夫人的话显然是夸张,她之所以这么说,仅仅是因为有某个远亲和烟草事业有一点点关系。“我无时无刻不在操劳,一点乐趣都没有,希望上帝能拯救并祝福孩子!”泰特比夫人摇晃着宝宝,用使人着恼的语气说着,跟她话里面的激励和虔诚毫不相称,“宝宝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不愿意做任何澄清,也不愿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泰特比夫人在远处的摇篮里放好宝宝,双手交叉着坐了下来,生气地用脚摇着摇篮。

“你为什么在这里站着,阿达夫?”泰特比夫人跟她丈夫说,“为什么你不去做些事?”

“因为做不做事我觉得都没有什么关系。”泰特比先生说。

“我想我也认为没有关系。”泰特比夫人道。

“我起誓,我确实觉得没有关系。”泰特比先生道。

这时强尼正在跟他的弟弟们玩耍,他们正在收拾早饭的餐桌。一些小冲突在早餐期间出现,他们玩闹着将彼此的脸颊抹上奶油,其中最小的孩子非常早熟而谨慎,他竟然知道要在那群战士的视线之外盘旋,不时地对他们的脚加以骚扰。孩子们玩闹的时候,泰特比夫妇对于彼此的摩擦,会尽快试图冷静下来,好像根本没有其他办法,然而一点点慈悲之心在他们身上都看不出来,他们不再心软,只是努力用各种方法恢复自己之前在家中的地位。

“你要是什么事都不做,还不如看看报纸呢。”泰特比夫人道。

“报纸有什么看头?”极度不满中的泰特比先生激烈地回应道。

“怎么没有看头?那些关于治安的新闻不值得看吗?”泰特比夫人道。

“在我看来,那些都是闲扯,”泰特比先生道,“无论人们做了什么,或是发生了什么,我干吗要去关心?”

“那关于自杀的新闻呢?”泰特比夫人又说道。

“我当然也毫不在意。”她的丈夫答道。

“对你来说,婚姻、死亡和出生都毫无意义?”泰特比夫人道。

“要是那些新闻都是关于发生在未来的死亡消息,或发生在今天的有关出生的消息,我自然毫不关心,除非那些事直接关涉到我。”泰特比先生怨气十足地嘟囔着。

不满意的态度和表情在泰特比夫人脸上非常明显,事实上在这个问题上她跟丈夫的看法并无分歧,然而她依旧试图反驳他,似乎吵架能给她带来某种满足感。

“啊,你这个人真是太固执了,啊?”泰特比夫人道,“你独自在印刷室那里待着,什么事也不干,就知道看报纸。你在那儿坐上半个小时,把新闻念给孩子们听。”

“那个习惯已经属于过去了,”她的丈夫说道,“现在我学聪明了,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这样。”

“学聪明了?真的是这样?”泰特比夫人道,“难道你真的变聪明了?”

泰特比先生在内心里对此问题有些不以为然,他一只手撑着额头,郁闷地反复思考着。

“肯定是变聪明了!”泰特比先生低声说道,“我不晓得,我们中间有没有更为快乐或聪明的人呢?你觉得呢?”

泰特比先生转过身,用手指头碰了一下面前印刷的网纱,他看到了一段曾经寻找的文章。

“我想到家里人最喜欢的文章就是这一部分,”泰特比先生以愚蠢而孤独的语气说,“孩子们常常因为它而流泪,要想解决他们之间的不满足或争斗,最好的方法就是念这段文字。旁边那个故事讲的是森林中的知更鸟,它如此写道:‘贫乏凄凉的忧郁啊!昨天有一位手上抱着一位小孩的年轻男子,一打衣衫褴褛的小孩们围绕在他身边,都在两岁到十岁之间。他们饥寒交迫,走到高贵的官员面前,吟唱诗歌。’哈!我的确搞不明白这段文章,我不清楚这玩意儿跟我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看上去真的是破烂而苍老,”看着自己的丈夫,泰特比夫人说道,“一个男子身上竟然能有这种改变,我太惊讶了!亲爱的!亲爱的!那真是种牺牲!亲爱的!”

“有什么牺牲?”她的丈夫有些不爽地说道。

泰特比夫人没有回应他的问话,只是摇摇头,继续激动而愤怒地晃动摇篮,使小宝宝如同在海盗船里坐着一样。

“我的好妻子,你是不是说婚姻对你来说就是一种牺牲?”她的丈夫说。

“不错!”泰特比夫人答道。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是想说不能光从一个角度看待问题,我虽然是牺牲品,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泰特比先生看起来心情烦躁。

“我的整个心灵和精神都希望那并非事实,泰特比,”他的妻子说,“我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它是个事实,泰特比。”

“我不清楚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我看到了,”泰特比低声说道,“我所确定的是,以前要是看到了什么,现在都已改变。吃过晚饭后,我在寂静的炉火边坐着,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的她又老又肥,跟别的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没有一点竞争力。”

“他相貌平平,个子不高,有点秃头,有点驼背,还没有什么气质。”一旁的泰特比夫人也在低声埋怨着。

“我怎么会处在这种婚姻里?我大概是昏了头吧。”泰特比先生嘟囔着。

“要是说还能有什么自我解释的话语,那就是我被我的感觉所背叛了。”泰特比夫人神色严肃地低声说。

在这种气氛之下,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可是对于小泰特比们来说,安静地坐着吃饭显然不可能,到处跑来跑去、互相丢掷面包和奶油的疯狂派对式的晚餐,才是他们喜欢的模式,他们偶尔还会发出尖利的叫声,之后以各种队形跑到街上,如此这般折腾不休,当然在门阶跳上跳下也是免不了的。在此类事件当中,小泰特比们为了水和牛奶站到桌上面互相争吵是很温和的了。然而这种行为却让人感觉可悲,并让人忍不住恼怒,这种恶劣举动不由得让人想到华兹医生,直到泰特比先生把聚拢在前门的所有小孩都赶跑之后,才可以感受到宝贵的安宁。然而这种安静没能保持多久,因为他看到强尼悄悄回来了,并且还在粗鲁地从罐子里面强取食物,被抓到时如同一个腹语者噎到了一半,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终究会被这些小孩累死的!”泰特比夫人把这些捣蛋鬼惩罚一番后说道,“有时我就在想,这么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呢!”

“最好别要孩子,他们没有给我们带来一点乐趣。”泰特比先生说道,“可怜的人哪!”

泰特比先生把夫人刚刚粗鲁地放在他面前的杯子拿起来,同时泰特比夫人也把自己的杯子举起,之后他们如同受到惊吓般突然停下不动了。

“你们看这里,父亲,母亲!”跑进屋来的强尼大叫道,“威廉太太跑到街上去啦。”

这个世界上要是有这么一个男孩,能够如同老护士一样,细心地摇晃摇篮,把一个小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温柔地抚慰他,那他就必然只能是强尼,而那个幸运的宝宝,无疑就是摩洛克女孩了。

泰特比夫妇把手中的杯子放下了。

他们同时用手摸了摸额头。泰特比先生的脸颊此时变得明亮而柔和,他的妻子同样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啊,上帝!请原谅我吧,”泰特比先生自言自语道,“是什么样的邪恶之事染上了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经过昨天晚上的那番感受和交谈,我怎么能忍心那么恶劣对待他呢!”泰特比夫人用围裙擦拭眼睛,她哭了。

“我难道不是人吗?”泰特比先生道,“我还有没有一点良知?请你告诉我,我的小妻子苏菲雅!”

“我亲爱的阿达夫。”他的妻子答道。

“在我的内心深处,苏菲雅,始终都处在我不愿意承认的状态。”

“哦,阿达夫,现在的我是什么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妻子好像无法控制压抑已久的悲伤,突然大哭起来。

“请不要独自承受伤痛,我的苏菲雅!否则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明白我一定狠狠地伤了你的心。”泰特比先生道。

“不!阿达夫,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好!阿达夫,不是你的错!”泰特比夫人哭着说。

“我的小妻子啊!”她的丈夫温柔地说,“不要这样,你越是表现出这么高贵的情操,我就越是忍不住自责自怨。亲爱的苏菲雅,你不明白我内心的想法,我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心中的黑暗,我的小妻子啊,毋庸置疑,我就是个大混蛋啊。”

“哦,亲爱的阿达夫,不要这样!你一定不能这样!”他的妻子喊道。

“我必须把事情说出来,苏菲雅,我必须要说出来,不然我就要疯了,我的小妻子啊!”泰特比先生道。

“威廉太太马上就要到这儿了!”站在门口的强尼喊道。

“我真的很奇怪,我的小妻子,以前我为什么会那么崇拜你,我真是想不通啊!你给我生了那些宝贝孩子,我却全都忘了,我总是责怪你没能保持苗条的身材,以前的事我从没有好好想过,”泰特比先生扶着椅子支撑自己的身体,深呼吸一口气,之后用严肃的语气自我批判道,“作为我的妻子,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从不曾如此关心过别的男子。要是你能这么关心其他男子,那他肯定比我幸运也比我好,我想这个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太多了,可是对于你这些年来为我做出的牺牲,我却毫无感激之情,我只想着你的容颜不再而跟你争吵。你能相信吗,我的小妻子?我自己都没法相信啊。”

泰特比夫人用手捧着丈夫的脸庞,又是哭又是笑,就这样维持了好一阵子。

“哦,阿达夫!”她哭着说,“你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你竟然能这么说,我太欣慰了,阿达夫!因为我总是觉得你相貌平平,实际上你就是这样,除非你用手把脸遮住,不然你就是我遇见过的最平凡的人。我总是觉得你个头太矮,实际上就是这样,不过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接受,乃至会喜欢上它们,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啊!我认为你开始沉沦、堕落,可是你能够依靠我,我会搀扶着你重新振作。我觉得你身上缺乏特殊的气质,然而实际上居家的纯净气质就在你的身上,愿我们的家能得到上帝的庇佑,阿达夫!这是我们唯一的东西啊!”

“啊!威廉太太来了!”强尼大声喊道。

果然,威廉太太已经到了,每个小孩都在她身边围绕,她一进门,就收到了孩子们的亲吻,她也亲吻了他们。然后,小宝宝和宝宝的父母也和威廉太太亲吻。孩子们跑到一起,快乐地在她面前跳着舞,然后用一种胜利的姿态在威廉太太身边簇拥着。

对于威廉太太的到来,泰特比夫人丝毫不敢怠慢,马上温柔地迎接她。他们就跟孩子们一样,不知不觉就围着威廉太太转,孩子们跑到她跟前,热情地欢迎她,亲吻她的手。威廉太太就是善良精神的代表,充满爱心地对待所有人。

“在这样一个圣诞节的早晨看到我,你感到开心吗?”梅莉高兴地拍手问道,“哦,亲爱的,这简直是太美好了!”

更多的叫喊声和亲吻在孩子们之间传递着,孩子们在威廉太太身边围绕,快乐、荣耀、喜悦的气氛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简直都让她难以负荷了。

“啊,亲爱的,因为你,我流下了这么珍贵的眼泪,我感觉无比荣耀!我究竟做了什么,能得到大家这样的关爱?”梅莉说道。

“谁能帮把手!”泰特比先生叫道。

“有谁能帮把手,拜托了!”泰特比夫人跟着喊道。

“帮把手吧,拜托啦!”孩子们用愉快的合声跟着附和道,他们簇拥在梅莉身边跳舞,不愿意离开她,在她的裙子上摩挲自己玫瑰般的红润脸庞,抚摸并且亲吻着裙摆,那样子好像一刻也不愿梅莉离开。

“我真的是太感动了,”梅莉一边把眼泪擦干一边说道,“只要今天早上我还能开口,我就肯定会跟你说。在黎明时分,雷德罗先生找到了我,他的态度温柔极了,就好像我是他最亲爱的女儿一般,他请求我陪他一道去威廉的兄弟乔治生病的地方,之后我们就去了。在路上的时候他好像很是信任我,对我抱有很大希望,对我的态度也非常顺从和善,让我都禁不住哭了出来。我们到了那间房子之后,看到有一个女人在门口,她把我的手抓住为我祝福,可是她伤痕累累,我觉得她被人打了。”

“她说得很对!”泰特比先生道,泰特比夫人对这句话也表示了赞同,之后所有的孩子一起喊道:“她说得很对!”

“哦,但是否仅此而已?”梅莉接着说,“我们沿着阶梯向上走,走到房间里面。病中的男子已经有好几个小时都躺在那里,始终在昏睡中,然而那时他却突然坐了起来,双手伸向我,泪流满面,表示对自己过去虚掷的时光的深深忏悔,如今他是真心悔改了。在他看来,以前的经历没有了浓密黑云的遮蔽,显得那么清楚。他恳求我代他询问,能否得到他可怜的老父亲的原谅,是否愿意接受他的祝福,他还希望我可以在他床边祈祷。我在做这些的时候,雷德罗也饱含激情地参与了进来,他总是在感谢我,感激上帝。感恩之情充溢我的内心,我只能呜咽着哭泣,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希望那个病中的男子从来没提出让我坐在他身边的要求,这使我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当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把我的手握住,直到又昏迷过去。雷德罗热切地希望我可以到这里来,就在我准备出发的时候,他感觉到我就要离开,就显得很不安,所以我的位子还必须要有另一个人替代,让他觉得他依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哦!亲爱的,亲爱的!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我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感激!”

梅莉在哀伤地说着这些的时候,雷德罗进来了,他默默地走到了阶梯上,四下打量,看到屋子里面的中心人物就是梅莉。正在他感慨着自己又来到了这个楼梯的时候,年轻学生从他身边经过并且鲁莽地撞在了他身上。

“我亲爱的护士啊!你是最善良、最温柔的人!”学生在梅莉面前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握住说,“对于我的不知感恩图报,我请求您的原谅,那真是禽兽不如啊。”

“亲爱的!哦!亲爱的!”梅莉流下了纯洁的眼泪,“这里还有这么多人。亲爱的,哦,我也非常喜欢他们,我何德何能得到你们的厚爱啊!”

梅莉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擦拭幸福的泪水,她的态度看上去简朴而诚恳,大家听到她的话,无不觉得感动而快乐。

“我已不是我,”学生说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内心的混乱,也许我疯了,这种感觉前不久才有。然而在我说话的时候,似乎又一切都好了,我听到孩子们喊着你的名字,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我在隐约中好像看到身边有鬼影闪烁。哦,我的梅莉,请不要哭泣,你要是能把我的心看透,而且明白我对你的崇敬和关爱,你就不会在我面前哭泣,对我来说,世界上最严厉的谴责就是你的眼泪。”

“别!别!”梅莉说道,“并非如此,你一定不能这样讲。这是高兴的眼泪,你祈求我的原谅让我很是惊讶,可同时又感觉无比高兴。”

“你还会来这里吗?这件小窗帘你会把它完成吗?”

“不!”梅莉摇着头把眼泪擦干,“我的编织工作你不用在乎。”

“如此说来,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原谅?”

梅莉把他叫到身边,跟他悄悄耳语。

“你的家乡传来了一些信息,艾德蒙先生。”

“信息?什么信息?”

“不管是你在病中没办法写字的时候,还是在你病情好转、字迹有所改变的时候,人们都会感觉怀疑。要是在你看来这个消息不算糟糕的话,你肯定可以接受任何信息吗?”

“我肯定。”

“那我要告诉你,有人过来了!”梅莉说道。

“你说的是我的母亲?”学生问道,眼神不自禁看向雷德罗,他从阶梯上刚走下来。

“嘘……不是她。”梅莉答道。

“那就不可能有人了。”

“果真是这样?你敢肯定?”梅莉问道。

“或者你是在说……”她忽然把手放在学生的嘴巴上,把他后面的话堵住了。

“不错,就是这样,”梅莉说道,“有一位娇小而美丽的年轻女士心情很糟,艾德蒙先生。在尚未解开所有谜团之前,她不能好好地休息,所以昨天她就跟一位女仆一起过来了,因为你曾经把学校的地址标注在信件上,所以她就去了那里。我在今天早上看到雷德罗先生之前,就已经看到她了,她同样对我也很有好感。亲爱的,哦,这个人也同样敬爱我。”

“今天早上!现在她在什么地方?”

“嗯,现在她就在这儿,”梅莉附在艾德蒙的耳边低声说,“她正在集会所的小客厅中等着你呢。”

艾德蒙把她的手压住,赶紧向外冲去,然而梅莉把他拦下来了。

“雷德罗先生有了很大的变化,今天早晨他跟我说他的记忆已经失去了很多。为了表示我们对他的体贴,艾德蒙先生,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他所需要的。”

艾德蒙给了梅莉一个眼神,示意她的窗帘非常棒。他出去时从雷德蒙身边经过,此时他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显得对他非常关注。

雷德罗亲切而谦和地回了一礼,看着经过自己身边的艾德蒙,他双手抱头,试图把失去的记忆唤回来,然而没有用。

重新出现的幻影和音乐持续性地改变了雷德罗先生,如今他深切感觉到很多东西自己都已经失去了。对这种处境他非常怜悯,自然地就跟旁边的正常人进行比较,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禁对这件事也产生了关心,从对他苦难的注视中产生了一种顺从温和的情感,如同对一位老者的同情,对于他力量消逝后的脆弱,他们没有视而不见,也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悦之情。雷德罗有一种深刻的感受,即通过梅莉,他曾经做过的很多邪恶之事都得到了弥补。雷德罗越是经常跟她在一起,他的改变就越是显著。因为他潜藏已久的情感被梅莉所唤醒,因此他没有任何别的希望,他觉得自己对梅莉非常依赖,她可以帮助他。

他们一起向屋外走去时,雷德罗看到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住了她,亲吻她、拥抱她。孩子们悦耳、快乐的欢声笑语传进他的耳朵,他们明亮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他们如花儿一样簇拥在雷德罗周围,他看到轻松愉悦的满足感重新出现在那对夫妇的脸上,他呼吸着屋子里俭朴、贫穷的空气,内心极度安静。他想起这里曾经遭到自己恶劣行为的毁坏,内心羞惭,于是他顺从地来到梅莉的身边,把孩子们稚嫩的胸膛靠到了自己身上。

在他们抵达集会所的时候,老人就在烟囱旁的椅子上坐着,低着头看着地面,他的儿子则在对面的火炉旁靠着,在凝视老人。梅莉走进来的时候,两人同时把头抬起,眼神变得闪闪发光、富有朝气。

“亲爱的,哦,亲爱的,他们跟那些人一样,看到我也感觉欢喜,”梅莉喊道,她热切地拍着手,突然又停了下来,“这样的人这儿还有两个。”

看到梅莉时威廉和老人特别高兴,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欢乐。威廉张开双手,梅莉就奔到了他的怀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把她拥入怀中,他感觉非常高兴。老人同样想念着梅莉,他也紧紧地拥抱了她。

“嗯,最近我那可爱安静的小宠物鼠都跑哪儿去了?”老人说道,“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它了,小鼠儿不见了,使我每天起床都非常痛苦,我的儿子威廉呢?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呢,威廉啊!”

“我也总这么觉得,父亲,我也觉得自己在做恶梦呢。你感觉怎样,父亲?身体好些没有?”威廉说道。

“我可是勇敢又健壮啊,我的乖孩子。”老人答道。

父亲和威廉握手的场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威廉用手轻轻按摩父亲的背部,好像他努力表示的对于父亲的关爱是源源不绝的。

“你是个很棒的人,父亲,我晓得你身体健壮,不过现在你感觉如何?”威廉再次把父亲的手握住,并且轻轻按摩父亲的背部。

“我的乖男孩,现在这种健康而又神清气爽的感觉,在我一生中都没有过。”

“你是个很棒的人,父亲,你说得太对了,”威廉热切地说,“想到父亲那遭遇坎坷的一生,他遇到的困境和悲伤、改变和机遇,他日渐灰白的头发,记录着无数的年月,这位老者赢得了我内心的高度敬重,想让他能拥有舒适的晚年。你感觉怎么样,父亲?身体可好些了?”

威廉先生对父亲的嘘寒问暖从未停止,他还是将父亲的手紧紧握住,按摩父亲的背部。老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化学家也进来了,现在终于发现了。

“请原谅我没有看到您也在这儿,雷德罗先生。这真是太失礼了,先生,我想到你还是学生那会儿,在那个圣诞节的早晨也是在这儿看到过你。就是圣诞节的时候,你也总是泡在图书馆里。哈哈!我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事都还记得,虽说我已经有八十七岁了,可记忆还清楚得很呢。你从这儿离开之后,我的妻子就去世了,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夫人吧,雷德罗先生?”

化学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记得。

“不错,那个女人真可爱啊。我还记得,在某个圣诞节的早晨,你曾经跟一位女士到这里来,请原谅我这么说,雷德罗先生,不过我觉得她是你非常依赖的妹妹。”

化学家看了老人一眼,之后茫然地摇头说道:“我确实有个妹妹。”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了,老人也就无从知晓。

“在那个圣诞节的早上,你曾经和她一起来到这儿,”老人接着说,“那时天空正下着大雪,我的妻子把她邀请到晚宴厅,一起在温暖的火炉前坐着。一般来说,在圣诞节的时候,壁炉总是烧得很旺,我们十个可怜的绅士那时还没有一点改变。我记得我生起了炉火,女士漂亮的双脚在火光的照耀下,她则把墙上画作下面的字大声念了出来:‘上帝啊,请让我拥有鲜活的记忆。’我可怜的妻子跟她就画作进行讨论,觉得那句话是很棒的祈祷文,如今回想他们那时谈话的场景,感觉好诡异啊,毕竟他们都已不在人世。要是能从头再来一次,他们会把这句祈祷词热切地告诉自己的爱人。女士那时就说:‘请让我拥有鲜活的回忆,我的哥哥,一定不能把我忘却。’我那可怜的妻子则跟我说:‘请让我拥有鲜活的回忆,我的丈夫,一定不能把我忘却。’”

雷德罗的脸上爬满了痛苦的泪水,或许他此生最酸楚的时刻就是现在,菲利浦则在自己的回忆中沉溺着,后来才看到梅莉焦虑的眼神和雷德罗涕泗横流的脸庞。

“我是个染病受挫的人,”雷德罗抓着老人的手臂说,“菲利浦,即便理当如此,我依旧被命运的舵手压得无法喘息。请告诉我那些我无法追忆的往事,我已经丢失了自己的记忆啊,我的老友!”

“宽容而仁慈的上帝啊!”老人大声叫道。

“困境、错误和悲伤的记忆我都已经失去了啊!”化学家说道,“属于人类的回忆的能力,我已经没有了。”

雷德罗看到菲利浦同情而怜悯地看着自己,看到他把自己的大椅子让给自己休息,并且对他的痛苦表示出庄严的态度。雷德罗在一定程度上知道,对于老者而言这些回忆弥足珍贵。

这时小家伙跑进来了,一下子扑进梅莉的怀里。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小家伙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他说的那个男人是谁?”威廉先生疑惑地问道。

“嘘……”梅莉示意他不要说话。

老人和威廉对梅莉的暗示表示顺从,都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们后来悄悄地出去了,这时雷德罗把小家伙叫到了自己身边。

“这个女人是我最喜欢的了。”小家伙把梅莉的裙摆抓在手里不肯放。

“你说得很对,”雷德罗微笑着说,“到我这儿来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再那么粗暴地对待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了,我也温和了许多。”

起初小家伙还很是畏惧,可是经过梅莉的鼓舞,也开始顺从了,他同意到雷德罗身边去,并且在他的脚边坐下。雷德罗轻轻地按着小家伙的肩膀,向他传递着“我理解你”的感情,同时用另一只手握着梅莉。她的身子向雷德罗侧着,好一阵子盯着他的脸庞看,沉默一会儿之后,她说:

“我能跟你说说话吗,雷德罗先生?”

“当然没问题,”雷德罗看着梅莉说,“对我而言,你的声音与音乐无异。”

“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你尽管问。”

“我昨晚敲你的房门所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这件事跟你的一个朋友有关,他马上就要彻底崩溃了。”

“嗯,我还记得。”雷德罗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雷德罗盯着梅莉看,捋了捋小家伙的头发,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

“这个人我是在后来才发现的,”梅莉看着雷德罗的眼神极度温柔剔透,同时用柔和而清澈的语气说道,“我又到了那个房子里,上帝保佑,我竟然追踪到了他,我的动作可以说是比较慢的,要是再晚一点就什么都完了。”

他把原本拥着小家伙的手缩了回来,转而把梅莉的手背紧紧握住。对于这种触碰,她感到既羞怯又满怀激情,跟她热切的眼神和声音所散发的情感同样专注。

“他就是艾德蒙的父亲,你刚才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就是艾德蒙,他的真名叫做隆弗得,这个名字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

“那个男人呢?”

“他难道曾经欺骗过我?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真是让人寒心、让人绝望啊!”

雷德罗摇了摇头,之后把头轻轻地低下,好像在无声地请求梅莉的同情。

“昨天晚上我并未去找艾德蒙先生,”梅莉说道,“可是你要是听我讲述,就好像会把所有的事都记起。”

“你的每句话我都会仔细聆听。”

“那时我还不晓得那位就是他的父亲,并且我还在害怕,在大病一场过后,他是否还拥有往常的理解力和智慧。因为某种原因,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可是并未去见他。很长时间以来,他跟自己的妻儿就分开了,在他的儿子还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家人,他们之间就跟陌生人一样。他从最亲爱的人身边走开,以前的绅士逐渐堕落,一直到……”梅莉忽然站起来,匆忙地走到外面。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搀扶着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进来,昨天晚上,雷德罗曾看到过他。

“你是否认识我?”化学家问道。

“我应该很荣幸地认识你,”对方说道,“可是虽然很不情愿,我必须要说‘不认识’。”

化学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虚弱男子,身材因孱弱而显得修长,表情堕落又自卑,他试图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有精神,然而总是没有效果。梅莉又站在他的身边,把他的眼神重新吸引到她的脸上。

“看看他是何等沉沦、何等堕落啊!”梅莉向雷德罗伸出双手,却又不愿直视他的脸庞,低声说道,“要是跟他相关的事你都能记得,你难道不觉得会同情他,一如同情你所爱的人吗?请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会被世界所遗弃,或者告诉我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那会使我感同身受,我希望并且相信这一点。”他答道。

雷德罗不停地转动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在门边站着的人形,然而很快又把目光放到梅莉身上。化学家好像努力从她的每个眼神、每句话中读出训诫,看着她的眼神无比热切。

“我不过是个白丁,可你却学识渊博,”梅莉说道,“思考是我所不擅长的,不过你却有着细腻的心思,请允许我告诉你,为什么对那些欺骗我们的人进行回忆是一件好事。”

“可以。”

“我们的心要能够包容。”

“上帝啊!原谅我吧!”雷德罗惊恐地说,“我已经忽视了您高标准的道德观,请原谅我吧!”

“如果……”梅莉说道,“我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现在我们在不断为此事祷告并期待,你要是能记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并宽恕它,这件事本身不就是值得赞美的吗?”

他又看向那个在门边站着的人,然后又热切地盯着她,这时,一道清晰的光芒从她明亮的脸庞投射而出,他的心变得敞亮。

“那个被遗弃的家他没法再回去了,他也不想回去,他明白对于那些惨遭抛弃的亲人而言,他只能带来麻烦和羞耻。如今,他不再跟他们会面,就是他能做的最大补偿,只需花一点钱,就能把他迁移到遥远的地方,他在那儿能不受欺辱和打扰,好好地生活,静静地忏悔自己以往的过失。对他那可怜的妻儿来讲,或许他们最好的朋友所能给予的最大恩赐就是这个。当然,是谁在背后默默帮忙的,他们无须知道,实际上,他的身体、心灵和名誉都已经饱受摧残,因此对他而言,这种做法也可以说是种救赎。”

梅莉的双手抱头,雷德罗给她一个真挚的拥抱和亲吻,随后说道:“所有的事都做好了,我默默地信任你帮我做了这些,请跟他说我原谅了他,我很高兴可以这么做。”

她站了起来,明亮的眼睛看着那个堕落的男子,暗示她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堕落男子向前走了一步,虽然他的头依旧低着,不过显然他是在对雷德罗说话:

“你的慷慨无人能及。以前你也非常慷慨,不过你却不想别人报答你,虽然那种报答就在你的面前。如果可以的话,雷德罗先生,请相信我不会把这些善良的事抹杀。”

化学家看着梅莉,似乎是在乞求她,请她到自己身边来。他在听着这些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梅莉,好像要在她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是一个沉沦的苦命人,我的这些话或许不是很专业,我清晰地记得以前的经历,但没法跟你们说清楚。我在跨出堕落的第一步时,是在交易中欺骗你们,我的那一步走得快速而稳定,可是不久报应就来了,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会这么坦承。”

雷德罗把她拉到自己的旁边,看着那个堕落的男子,脸上满是既哀悼又悲伤的感觉。

“要是那致命的一步我能够避免,我大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的生活也会截然不同。当然我也不清楚是否如此,如今我是什么也不奢求了,你的姐妹还在休息,这总比跟我在一起要好,而你想象中我的模样还在你的脑海中,那个样子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雷德罗快速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好像要把这个话题中断。

“我感觉那个男人就好像是来自地狱,”堕落男子接着说,“你若不是有这双祝福愉悦的手,我可能在昨晚就自掘坟墓了。”

“哦,亲爱的,他对我也充满了好感!”剧烈喘息的梅莉呜咽着说,“他同样给予了我无上的恩情啊。”

“昨晚我一定不会过来求你的,可是现在,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记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浮现。所以我听从了梅莉的建议,来到这里请求你慷慨的施舍,我感谢你,也祈求你,雷德罗先生,在你所剩无多的生命中,希望你能用真正的行动把仁慈之光播撒给我,就好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门,然而脚步又停了下来。

“看在他母亲的分上,我请求你能关爱、照顾我的儿子,我也希望你这么做是值得的。除非我知道我没有辜负你的善意,并且我的生活不再遭受苦难,我才会再见我的儿子。”

堕落男子走了过来,首次抬起头正视雷德罗,雷德罗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坚定,他不甚清醒地举起了手,堕落男子也伸出手握住了雷德罗的手,最后,他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几个月之后,梅莉悄悄地把他带到了大门口。这时化学家正在椅子上坐着,手掌覆盖着自己的脸,刚一进门,梅莉就看到雷德罗在那里呆坐着,自己的丈夫和公公在旁边陪着他,他们对雷德罗极为关心。梅莉努力不干扰他,也希望他别太见外,她在椅子附近跪下,把温暖的衣服盖在小家伙身上。

“一切就是这样,父亲,跟我说的一样,”她那令人尊敬的丈夫喊道,“母爱充溢着威廉夫人的内心,必须要找一个能够发泄的缺口。”

“哦……”老人说道,“你说得很对,我的儿子威廉说得很对。”

“毫无疑问,我的梅莉,这种情况是这件事所能有的最好结果,”威廉先生温和地说,“我们自己没有孩子,有时我也想,你要有一个可以疼惜、可以照料的孩子。我的梅莉,你曾经把那么多的希望投注到我们那早夭的孩子身上,最后却使你变得寂静沉默。”

“你还能记得这些事,我非常高兴,亲爱的威廉,”梅莉答道,“我时刻都在回想这些。”

“我担心你会在悲伤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不要说你会担心,对我而言,可以回忆是种莫大的安慰,他用各种方法跟我交流。虽然他这个纯洁的生命并没有一天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威廉,我的天使就是他啊!”

“我和父亲的天使就是你,梅莉,”威廉温柔地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建筑在他身上的希望我都经常会想起,有很多次我一个人坐着,反复品咂那个幻想中的微笑面庞。虽然他从来没有在我怀里躺过,他那双甜美的眼睛我还是能想象出来,虽然它们连睁开来看看这个世界都来不及,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有无限柔情充满我的心中。虽然我永远无法实现那些针对他的希望,可是这么幻想也没有什么不好,见到任何一个母亲抱在怀里的可爱宝宝,都能引起我强烈的想念,想象着我也能这样抱着自己的孩子,也能使我心里充满快乐和骄傲。”

雷德罗抬头凝视着梅莉。

“他似乎在默默地陪伴着我的生命,”梅莉接着说,“他把很多道理教给了我,对那些无人照料的可怜的孩子,他请求我加以帮助,用我仿佛能听到的声音祈求我。每当有任何年轻人受到侮辱或正在受苦的事被我知道,我就好像感觉到他在为他们祷告,上帝仁慈地从我手里带走了他,即便面对满头白发的老父亲,他也会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所有人都会老去,得到年轻人的关爱和尊重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的。”

梅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她不得不把头靠到丈夫的手臂上。

“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因此有的时候,我会在幻想中陶醉,可是威廉,也许这种想象有些愚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孩子的情谊他们好像能够感受到,所以对我来说,他们的关爱是那么珍贵。亲爱的威廉,要是从那时开始我能够不再烦躁,那我就能更加快乐。如今我也是快乐的,然而我还是要说,当我那可怜的孩子过早夭折的时候,我感到无比悲伤和虚弱,心中的伤痛简直难以忍受。那时我就想,要是想要让心情平复,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天堂去寻找我那美丽的孩子,因为在那儿,我能听到他叫我‘母亲’。”

雷德罗跪到地上放声大哭。

“哦,上帝啊!”雷德罗说道,“感谢您纯洁的爱的教诲,您的仁慈使我的记忆得以恢复,就如同基督想到十字架的记忆,并且想到那一切已经消失的美好事物。我无限地感激您,我祈求您祝福她!”

然后雷德罗紧紧地把梅莉紧紧拥到怀里,梅莉先是一阵呜咽,随后笑着说道:“他终于又变回他自己了,他是那么地爱我。亲爱的,亲爱的,这是最大的恩典啊,亲爱的!”

这时,年轻学生挽着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有些胆怯。此时的雷德罗看着学生以及他身边的女士,在他们的身上,他看到了人生中的一段圣洁之旅,就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让在孤独的巢穴中被囚禁的鸽子在上面休息,找寻伙伴。雷德罗低下头,请求他们能成为他的孩子。

似乎一年中我们回忆困境、错误和悲伤的最好时候就是圣诞节,期待在这一天可以获得救赎,过去的快乐和悲伤被我们深深地忆起,如同又经历了一番。雷德罗把手放到小家伙的身上,默默地祈祷自己过去照看过的孩子都能得到上帝的垂怜,他还发誓着要教诲他和保护他。

随后他高兴地跟菲利浦握手,跟他讲按照惯例,晚上会有个圣诞晚餐,在晚宴厅里跟十位已经改变的绅士共进晚餐。雷德罗也会通知每个史威哲家族的成员,他的儿子跟雷德罗说,史威哲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所有人的手牵起来能把英格兰绕一圈。虽然如此,他们依旧会得到列席晚宴的通知。

事情真的就在那天发生了,出现了那么多的史威哲家族的成员,有大人也有小孩。我们在试图猜测人数大概有多少时,大概会自然地怀疑历史的真实性,对历史会产生一种不信任的感觉,所以我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史威哲家族当时来了有十几二十个人,一些关于乔治的好消息当场就公布了,希望可以带来些希望。乔治的父亲和兄弟刚刚探望了他,梅莉也对他表达了关切,他们跟大家说乔治现在正安静地睡着呢。泰特比家族的成员也出现在了晚餐上,其中就有年轻的阿达夫,他把印有菱形图案的围巾围在脖子上,看着眼前的牛肉。我们当然也能想到,强尼跟小宝宝来得比较晚,他们在同一边走着,其中一个看上去很劳累,另一个则看起来胃口相当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都合乎习俗。

有一些孩子没有名字也没有家庭,只能在边上看着别的孩子玩耍,却不知道怎样跟他们一起交流或嬉戏,他们似乎更熟稔于一只粗野的狗,这种情况也让我们很难过。我们还看到,最小的孩子似乎有一种本能般的直觉,知道自己跟他人的差异,别的孩子也总不敢靠近他,只会用柔软的手势和语调触碰他,为了避免惹得他不开心,这种触碰也不常见,对此我们更为难过。最小的孩子由梅莉照顾,孩子就开始喜欢她了,就好像梅莉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喜欢她。当每个孩子都满怀深情地爱着她的时候,所有人都非常高兴,他们愉快地看着最小的孩子从梅莉坐着的椅子后面偷偷看着他们。

化学家雷德罗把着一切都看在眼里,跟他一起看着这些场面的,还有年轻的学生、学生的未婚妻、菲利浦和别的很多人。

到这里,有的人也许会说,当场列席的人是他唯一想到的,至于别人的事,他在某个接近黎明时分的冬夜,在火炉里获得消息,知道鬼影意味着他黑暗的思维逻辑,而他的良心和智慧的具体体现者则是梅莉,我对此没有什么要说的。

另外,他们在古老的大厅上齐聚,当场的亮光只有之前用餐点燃的炉火。他们的周围再次偷偷地溜进无数的阴影,在房间中疯狂舞动,孩子们令人赞叹的身形和脸庞在墙上显露,那些熟悉而真实的影像就成了疯狂魔幻的影子。然而鬼影无法遮盖和改变大厅上的那些形体,雷德罗、梅莉、威廉、年轻学生及其未婚妻、菲利浦等人全都回头看着大厅,在炉火的映照下,画像里严肃的脸庞看上去更为庄重,就在镶有饰条的墙上凝视着他们,如同具有生命一般,他的脸上留着胡子,身上有环状羽毛,从嫩绿的冬青花圈向下看着,跟这些人向上看的眼神交汇。在这种清净而又质朴的氛围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空气中弥漫:

上帝啊,请让我拥有鲜活的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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