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陆军运输与陆军老的行动模式,这两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反差。陆军的移动手段有了革命性的改变,马匹几乎完全消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机动车辆,它们的驾驶者对操作这些车辆充满了热情。然而,陆军行动方式的改变却小得多。在新奇的迷雾中,有一种明显的摸索,也许是很自然地存在着一种倾向:看看对原来方式的小小调整能怎样让新手段发挥作用,以此作为开始。然而,即使是在和平时期相对平滑的条件下,试验也表明需要发展出本质上不同的方式来匹配手段,要从一个新的起点来思考这些问题。
陆军转向机械化和摩托化的基础,因延误而造成了此举必然匆忙,这让指挥官和参谋人员面对无数问题。找到最好的方式来使用这些突然蹦了出来、跑得很快的车辆,避免非常容易出现的拥堵,尤其是每小时移动3英里的单位那种根深蒂固的控制形式,要让它来适应每小时30英里的移动速度,这并不容易。由于缺少有机械化行动经验的军官,也由于未能充分利用有着这种经验的军官,让他们起到点睛之用,这个过程很是艰难。常常是步兵和骑兵高级军官一下子就被塞给了大量机动车辆,而已完成机械化部队的高级军官却被派到海外去指挥老式部队,并且留在那里——这是国家资源的浪费。这个问题近期有所改观,但还远远不够。同样,如果能够较好地利用经验来加快进展,那么总体而言就会超过预期。这一点在最低层级体现得尤其明显,也就是那些新训练出来的驾驶员。
这个试验性过程已经创造了一个经验基础,新方式的发展可能由此而开始。有一个本能性适应的例子,就是普遍去利用那些新卡车,提供这些卡车是为了运输步兵武器和装备,用于步兵需要急行军或必须赶在敌人之前到达某地时的运输。尽管广泛利用卡车尚未得到官方赞同,但这在战争中是不言而喻的常识,因为时间在战时常常就是决定因素。对新情况的适应是至关重要的品质,为避免风险而禁止广泛利用卡车,这是弊大于利的短视。最好是提供更多的卡车,这样士兵就可以如同他们的装备一样,既好又快地移动。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要把现在分配给各营的卡车数量增加一倍就足够了。这也可以省掉那些后备汽车运输连(the reserve motor transport companies)运输部队的负担。这些汽车运输连一次只能运输一个师步兵的一半,他们的货车或许还得改去运输物资。卡车比货车方便得多,也不那么吸引敌人飞机的注意,也不那么容易成为地面火力的目标。比起货车或大客车来,使用卡车可以让部队更靠近战线,可以让卡车紧靠战线行动,只要不聚集为大群就行。“大客车行列”只适宜于长途运兵,必须在远离前线处下车,所以最好是留作战略性部队输送之用。
在战术领域,一种不恰当妥协的倾向更是明显。进攻训练的比例仍然过大,远远超过了陆军未来战争中可能面临情况之合理估计所需要的,尤其是战争初期阶段的需要。为了进攻取胜,顶多只能说一些规定的补救措施得到了很多关注,比如利用黑暗作为进攻的遮挡,坦克加上烟幕一起使用,汽车运输后备力量快速进入作战行动,以此来设想进攻在有可能成功的时间和地点保持其势头。然而,如果说它的效果——即使加上上述这些改进,可以作为一个极其困难问题的解决办法,可以让人信服,那就太过分了。
进攻在军事传统中根深蒂固,其成功的力量,作为进攻精神正确引导出来的自然结果,是军人信条的第一条。所以,尽管1914—1918年的战争作为一个世纪战争机器的发展高峰提出了警告,但还是有一种常规趋势或者说一种习惯,坚持认为只要进攻方有数量优势,进攻就会成功——在士兵手持武器、主要是短距离作战的时代,这的确是可以的。上次战争的官方历史对防守优势的增长已经有所强调,它认为“冲突中双方的技能、决心和勇气相似,需要有接近于3∶1的人数优势,才能决定性地扭转局势”。然而,只界定数量优势而不讲性质区别,这有着让一种根本谬误在今天得以继续下去的风险,也就是认为今天还可以用人数来衡量力量。数量或许仍然起作用,但这只是技术性质的一个倍增因素了。将3∶1的数量优势作为计算基础,其明显谬误甚至从上次战争的战斗数据分析上也可以看出。上次战争中我们的一些进攻,人数优势甚至高达16∶1,但仍然失败了。
比起以往任何时候,今天这样一个只考虑人数的计算,就更是忽视了优势装备的力量。拥有了这种优势装备,小小的部队也会有远超其人数的威力,近期一些战争已经显示这一点。而且,还可能以减少人数而实际上获得更大的力量。在西班牙内战中,那些最成功的进攻,常常由人数为劣势的那方进行,但在炮火和飞机上却有着超过3∶1的优势。如果没有这种物资比例上的优势,进攻的通常结果就是失败。从西班牙战争的经验来看,意大利人以6个营为1个师,以此提高炮兵对步兵的比例,不但没有增加师的体量,反而是减少了。这个经验很重要。
现在我们的炮兵配置似乎能够支持9个营为1个师,但没有达到西班牙战争中击败装备差得多的防守方所需要的比例,与陆军配合作战的飞机更是远未达到西班牙战争经验表明的所需比例。而且,我们还不能期待敌方在装备上比我们差。所以,即使炮兵和飞机的比例重新调整至近期战争经验所要求的程度,我们那些师也不一定有进攻成功的希望,更有可能的是面对既拥有充足反坦克武器和防空武器、又拥有包括带刺铁丝网和机关枪在内的反步兵武器的部队而不能成功。如果这个推论是对的,那么现在的做法不可能解决进攻这个“问题”。
进攻这个“问题”有两个主要方面。首先是机动作战的推进,也就是对抗敌人为保护其机动或掩护其阵地而可能派出的掩护部队,以及对抗敌方自身用于推进的力量。其次是对一个已有准备的阵地的进攻。在第一种情况中,尽管比以前要困难多了,但成功的进攻仍然是可能的。所增加的困难来自现代武器更大的阻滞力量,以及机动车辆带来的敌人后备力量可快速构成新的前线,或者是快速填补阵地缺口。所以,这种进攻的成功关键,就在于杠杆作用的快速,接连延伸到更深处,用快于敌人应对的速度,创造一个接一个的侧翼威胁,打击敌人的士气,这样敌人的抵抗,无论是作为一个整体还是各个部分,都会因担心被切断而松垮掉。就进攻方式而言,宽阔前线全面进攻,是找到敌方部队作为一个整体其侧翼在哪里,并且扭动其侧翼的最有希望的办法,因为全面进攻让敌人难以发现对其侧翼的威胁。就第二种进攻而言,在敌人前线找到一些缺口并渗透进去,创造出易受威胁的“内部”侧翼,最有希望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多地多路进攻——公路和铁路都用上。然而,即使这样,能否由此获得任何杠杆,也要看进攻突破和延伸的速度是否够快。如果有任何停顿,哪怕是停下来计划一下,敌人通常也能够锁死进攻的道路,或者是以及时撤退来重新编织阵地。那种人们熟悉的几个大纵队进攻,每个纵队前面有一个前卫,是一种加大了阻力的方式,让敌人有机会以自身最小的危险对进攻实施最大化的阻滞。相反,采取宽阔前线全面进攻的方式,有尽可能多的同时进攻“点”,就会大大增加敌人前线同时受到考验的地点数量,于是就有了在某个地方快速渗透的机会,要快得足以产生让敌人防线松垮的压力,从而创造出一个内部侧翼。
与这种进攻方式相结合,还有一个有前景的办法,这就是大规模应用上次战争结束后设计出来用于步兵进攻被称为“膨胀洪流”(expanding torrent)的战略推进方式。这种方式是渗透战术的发展,只要在敌人前线找到或制造出任何缺口,就以一种半自动化的过程接着去同时加深和加宽。从排的单位朝上,每一个朝前推进的单位,其任务就是尽可能快和尽可能远地推进,只有当发现自己后面没有己方部队时才停下来。一旦一个单位似乎进展较好,其上级指挥官就可以把他的预备队调过去,从而确保这个单位得到后方支撑,同时尽早用侧翼的战火和威胁来瓦解敌人对己方其他进攻单位的抵抗。在那些进攻单位清除抵挡的“小岛”,重新组织之时,指挥官可以使用他的预备队接管这些进攻单位的正面并继续推进,以避免时间的丧失或对敌压力的减缓。更上一级的指挥官也可以用他的预备队作类似使用,跟上进展最快的进攻部队,这个过程要好于遵循一个事先预想的计划,集中主要力量去打一个事先选好的点,而这个点可能被证明十分坚固、难以突破。
一种便于迅速适应实际情况的战术方式,是与一种战略计划相一致的,这种战略计划为所采取的行动路线提供了一些替代目标。这是一种基本的战略原则,尽管它在官方教科书中仍然得到强调,但它是战争本质所固有的。实际而言,任何计划都必须考虑到敌人挫败自己进攻的力量,克服这种阻碍的最好机会,就是有一个可以很容易地改变,以适应所遇到情况的计划。要保持这种适应性,同时又保持主动性,最好的方式就是沿着一条提供了替代目标的路线来运作。如果敌人确切知道自己是你的目标,他就可以去加固这个受到威胁的点;然而,如果你采取的是一种威胁到那些替代目标的做法,你就分散了敌人的注意力和力量。你把敌人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这至少能够保证你赢得一个目标——那个敌人防守最弱的目标,或者还能让你得到一个又一个。在战术领域,敌人的部署可能是基于地形情况。在战略领域,敌人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工业中心和铁路枢纽要去保护;与之相比,战术领域较难找到一种可造成敌人困境的目标选择。然而,靠着让你的进攻随所遇到的抵抗程度而变化,充分利用所发现的任何薄弱之处,你也可以获得类似的优势。一个计划应该如同一棵树:要果实累累,就得枝叶繁茂。一个集中力量于一个固定思路的计划,很容易被证明是一个贫瘠的极点。
事先设想好力量的调动与集中,这已经过时了。机会理论(opportunism)提供了唯一的机会,也是计划的唯一现实基础。今天的需要,是把机会理论变成一个体系。“膨胀洪流”方式在战略进攻上的适应性,就符合这个要求。用这种方式,预备队的使用变成半自动,一旦自己某个下属单位正在取得最好的进展,各级指挥官都会把自己的资源投到那里去。留着预备队,准备用于所发现并且报告上来的敌方某个薄弱点,这种常规做法很可能意味着,在预备队抵达之前的那段时间里,靠着增援,敌人的这个薄弱点已经变得很坚固了。对于机动作战而言,与迟误的累积风险相比,推进过远和过早使用预备队的风险不算什么。
机会理论作为一个体系,也需要每一支力量以一种半展开的构成来运动,要使用自己正面——这个正面要宽阔——将能够得到的所有道路和铁路纳入。人们普遍提出的反对意见是:比起大纵队沿着主要道路运动,这样的运动速度较慢,也较累人。今天,这种反对意见已经很可疑了,因为空中打击的发展给迟误带来了持续的危险,至少给构成了大目标的大纵队带来了危险。纵队越大,拥堵就越大,对于空中打击威胁之下的推进安全来说,对于出敌不意的机会来说,从部队进入敌人空中打击范围——这个打击范围现已远远延伸,不限于战线了——的那一刻起,就以一种分散状态行动,这是有利的。
摩托化移动的发展,也为一种“永久的”半展开状态提供了新的战术基础,任何进攻在一开始就可以采用它。上个世纪时,指望一支孤立的分遣部队可以自己坚守几个小时以上,这是危险的。由于步行行军一天很难超过15英里,所以,一支进攻部队或掩护部队放到主力的前面去,这个距离就必须限制得很短。到了今天,任何派出去的分遣部队都具有了强大得多的阻滞能力,如果陷入危险也会容易得多地抽身而出,也可以在短得多的时间内或长得多的距离外得到增援。主要风险是夜幕降临,对于这样的进攻力量来说,减小了火力的有效射程,让进攻者有机会在近处发挥它的优势力量。然而,由于增援也可以在夜晚从后方至少50英里或60英里处送上来,这个风险也减弱了。所以,在未来战争中,进攻力量会在头几个小时里遇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那些只是一系列易变层面的第一层。由于机械化运动——它延伸至后方数百英里——的作用,为了实用目的,所有这些都混合起来了。战争以一支进攻部队越过宽阔的战略“真空地带”(no man's land)而开始,这幅场面已经过时了。以前卫来进攻——直到最近之前陆军还一直以此为基础来训练,已经不适应新的战争场面了。速度和运动的安全,以及一支运动中总是展开的部队,它的快速效果:这些变得更有前途了。
作为朝向这种发展的手段,我几年前就建议引入摩托车部队。现在,本土防卫军中已经组建了3个摩托车营,在新建的3个摩托化师各配一个。然而,这远远不够。每个师都需要摩托车部队。由摩托车部队组成的掩护,在尽可能多的道路上前进,这将构成拿破仑大军进攻之前先派出大群游击兵接敌行进的现代应用。以摩托车部队的能力,通过它的广泛分布,就可以同时探查最大数量的进攻路线,这也可以解决迅速占领的问题,敌人掩护力量会对己方普遍推进造成阻滞,而摩托车部队可以避免这点。
现在来看对一个已有准备的阵地进行进攻的问题。这种进攻,最好的成功机会看来不在于武器的分量,而在于遮挡和隐蔽——利用夜色和大雾,让守方变得部分盲目;或者是用烟幕来遮挡他们的视线。在这种条件下,人数优势仍然管用,而技能和训练上的优势也更起作用。在遮挡和隐蔽的条件下,使用装甲车辆进攻可能会发挥它们的最大威力,它们在一片朦胧中突然出现,也会有极大的威吓效果。不过,如果过分依赖更多用遮挡和隐蔽来加大进攻的威力,这也是不明智的。不要太长时间,防守就会找到足够的手段将黑夜变成白天,驱散大雾或烟幕。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进攻行动成功的唯一希望,也是现在的最好机会,就是开发反攻的形式。这里我们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就是防守目前所具有的极其强大的力量。要战胜取守势的敌人,已经是越来越困难,但对于没有在防守上准备好的敌人来说,进攻行动会决定性地打翻他们。所以,最有效的战略就是让敌人或诱惑敌人来进攻自己的防守,当敌人因进攻失败而动摇时,趁敌人还没有转入防守,马上进行反击,把反击推向极致。
在我们有可能充分应用这种防守反击战略之前,我们的观念和训练都需要大大发展。这是我们最伟大的军事传统的一种落实,是我们在惠灵顿指挥之下战胜拿破仑军队的来源。然而,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我们却屈服于一种欧洲大陆时尚和谬误的潜伏吸引力。在我们能够有效应用防守反击这门战争艺术之前,我们必须重新来学习它。除了生命的浪费之外,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现代想法有限,在上次战争中已经显示出来,当时反击被视为主要是一种用来收复敌人夺走之阵地的行动。有一个问题引发了激烈争论:想要驱逐自己刚丢失阵地上的敌人,是否最好是马上进行反击,以便在敌人没有时间巩固阵地之前击败它;或者是深思熟虑后再进行反击,以便让自己的反击更有力,即使这有着敌人已经巩固了阵地的风险。这两种看法都遗漏了真正的核心。夺取了一个目标的敌人,哪怕是混乱之中,也会因自己的成功而士气高涨,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在夺得的阵地上组织起足够的防守。
反击真正适宜的时间,并不是进攻之敌夺得了自己目标之时,而是它未能夺得自己目标之时。由于它此时没有一个明确的阵地,再加上没有成功的沮丧,它的混乱会乱上加乱。这时的反击正是处在最为有利的条件之下。其他条件下的反击多半不合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视某处阵地极其重要必须收复,而不是视为进攻者付出高昂代价就可以得到,那么这还是一种防守心态的反映。更为糟糕的是,如同1914—1918年战争中那样,军队的战术观念还认为土地本身重要,每一寸土地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来守住。这种观念盛行的地方,就最为清晰地表明战争艺术已为愚勇的习俗所淹没。以这样的观念来打仗,会把一支军队的士气挤压到崩溃点。
将反击的目标局限于将敌人从它刚刚占领的阵地上赶走,反击的真正意义和目的就变得狭窄了。反击应该具有作为一种形式之“进攻”的广阔范围。进行反击的任何军队甚至任何一个单位,都要准备好将反击推向极致,只要敌人在退却就一直反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任何军队都应该调整自己的防守计划,让自己的预备力量做好准备,当自己某个单位的反击获得成功时前去支持。这就如同在通常的进攻中,当某个进攻单位获得突破之后,马上就使用预备力量到那里去扩大战果一样。所以,在现代条件下,在反击中使用预备力量的机会,要多于通常的进攻。如果说有一句已被确切证明的战争格言,那就是你应该“在敌人溃败时紧追不舍”(always press hard on a rout),在今天,这种溃败最有可能发生的就是进攻失败后的后退。不过,要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我们就需要对反击作宽泛的理解,使其在我们的训练中占更大的位置。
最后,还有必要强调一点:防守反击作为战略和战术来加以发展,不仅吻合现代战争条件和英国的传统,而且也吻合英国政策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