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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景素先生愿学斋亿语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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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坛于孔兼元时著 男玉理编校

本来心性各有贤圣根基

士君子能于群讥众诋时立得脚定,才见坚贞;能于尊官厚禄时回得头早,才见知几;能于主少国疑时看得命轻,才见节槩;能于从容谈笑时解得急难,才见才识;能于淡薄冷寂时无歆想心,才见志趣;能于风波震撼时无惊恐心,才见器度。历代名臣传固不可不读,奸臣传亦不可不读。察其行事,观其用心,则知小人之窥伺君子者,常巧而密;君子之隄防小人者,当慎而周。故小人者,君子进德之助也。

人生之福,非必崇高富贵而后为福也,即身无愧怍,享有誉闻,福莫加焉。人生之祸,非必丧家亡身而后为祸也,若明有人非,幽有鬼责,祸莫大焉。

人家子孙初登第时,未可便云福,须看其后日之人品如何。若或干犯名义,或贪墨无耻,或鹰犬于权门,或虎噬于乡里,或远交而近攻,或昵姻而凌族,此祸也,非福也。无论官爵不享,即位至三公,其人之不祥莫大焉。又不若以韦布而修德,外不失为一乡之善士,内不失为一家之令子也。凡我子孙,念之念之。

人家子弟不肖,万一真有闺门乱常之事,为父兄宗族者,只宜假他事为名,于家庙中以家法处之。若未审真假,轻听人言,不忍一朝之忿,径闻官司,其为门第之辱大矣。族中有挟雠乘隙者,必非善良之人,祖父虽在九原,当不瞑目于此辈也。然此辈终亦不免于祸。戒之慎之。

仕宦中无子而贪者,固可笑,有子而贪其子不。能守者亦为人所笑,纵其子能守,终不免于清议也。

天理是圣贤真种子,人心是天理长明灯。举业之文,今人皆以寻常视之。若肯因文见道,把自巳所作文章内发挥圣贤道理,着实以身心体贴做将去,未始不可为君子,无论科第之得与不得也。

父母之年,人子何尝不知,然知之而漫无喜惧,亦徒耳。惟真能爱亲者,惧之心常浮于喜之心,喜之心又常根于惧之心,则及时奉养,勉力祇承,真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者矣。彼逢年称庆,每日酒浆,不过循行世套耳,岂为真知父母之年乎?

君子于小事上有拙处,小人于小事上有长处,因其有长处而倾心用之,必误大事矣,必害君子矣。

反复看伊川先生乞归田里三状,乞致仕二状,其出处进退,毫发不肯苟且,必欲安顿此身于无可非议乃巳,真宛然孔门家法也。朱晦庵先生亦然。今之士大夫有寅缘干进,贿赂起家,与贪恋权宠,交结近侍者,真名教罪人。故读程、朱之书者,不可一事放过,亦不可一字放过。

人生只管得自巳一身,一身之外,便有教不行处,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巳。隐恶而扬善,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闻人之过,如闻父母之名,口不可得而言也。此数语能体贴行之,可以养德,可以保身保家。论君道,自古只有尧、舜;论臣道,自古只有禹、皋;论师道,自古只有孔、孟。第一等事业人品,俱被古人占了,后来人更无能匹之者。即如五经,谁人能做下?而马迁之史记,班固之汉书,俱是独立𬬻锸,不袭唇吻,后来人亦无能及之者,岂天?地之气厚于前而薄于后欤?抑人之学力识见有浅深耶?

四十五十而无闻,既无取于后生;六十七十而无耻,亦何取于老寿?晚节末路之当畏,更有甚于年富力强之可畏也。

读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一条,则知曾子之言,为万世人君黩货之戒。读王孙贾媚奥媚灶一章,则知孔子之言,为万世人臣附权之戒。夫大学中之小人,指掊克在位者言耳,而沿及今日,竟以利权付之阉竖之手,此辈得者什九,朝廷得者什一,奈何民心之不怨且乱也?春秋时之媚灶,指臣子用事者言耳,而沿及近代,辅臣之奴仆,亦得口衔天宪,手握王官,而部堂台省多及其门,奈何士习之不鄙且卑也?

士君子之立朝也,惟澹可以无辱,即金、张、许史之可怙,不足为我之因缘。古人之求隐于仕,其识超也。处家也,惟静可以远祸,即陶朱、倚顿之高赀,不足为我之藩篱。古人之以散为聚,其识远也。自古辅臣每寄威于牙爪,谗谀每藉势于要津,当其未合,必狐媚以结知;既巳深交,必鸱张以鼓焰。辅臣利其便儇,明知卖巳,而犹煦煦以相容,积而久之,遂不忍割爱,而卒以自误且误国矣。小人逆知辅臣之用情,时为蹑附之谭,肆其倾险之毒,妨贤病民,日深月累,其卒也亦自误而并误辅臣矣。

恒人任情,则绝世混世,分为两途,非伤宇宙太和之风,必激国家朋党之祸。君子任理,则正直忠厚,合为一道,雅量即持于风尘之表,孤标即树于胞与之中。

处贫虽难,安贫则乐,士君子不可不遭此困不。可不知此味,贫中之味,愈嚼而愈无穷,富贵之味,一朝尽耳。

颜子贫而好学,遂与孔圣并传;陶靖节贫而辞官,杜子美、孟浩然贫而能诗,皆为一代名人,腾声千古。盖贫者欲寡志坚,神清养定,富贵人则终曰役役于宫室之美,妻妾之奉耳。其中亦有有志者,虽万分砥砺,终是堕在火坑,而人之责备者自刻几分。贫者只十分好修,因其缘在苦境,而人之责备者自宽几分,亦是占便宜处。若颜子好学,则万分矣,宜其为亚圣大贤也。

予虽不贫,稍究心贫者之味,然终未入清凉界也。甚愧甚恨。天地间之成数,总不能逃天地间之定理。舍法无所谓顺命也,循法自不必抗命也。刘屏山子翚告晦庵先生曰:吾于易得入德之门焉。所谓不远复者,乃吾之三字符也。玩之甚有味。若予则以主静为两字符。盖静则能读书,静则能养气,静则能观人,静则能省过,静则能存心,静则能析理。天下事无不在动中过,而吾处之,无不在静中了。一静则百邪尽退,心境自明。此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辄叹人善学也。

前辈有夜过严陵滩者,赋诗云: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士人名根未断者,宜三复之。晦庵先生移诗嘲胡澹庵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娃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士人色根未断者,宜三复之。

圣贤立言垂训时,未见得将来有是事,及后代庸君世主,媚子谐臣,做出丧国亡家、欺君误国之事,无一不与圣贤之言相犯。盖圣贤讲读多。阅历久故也。晦庵先生至六十一岁,乃云:熹如今方见得圣人一言一字不吾欺。又云:熹当初讲学也,岂意到这里?幸而天假之年,许多道理在这里。今年颇觉胜似去年,胜似前年。由先生之言观之,读书一事,真不可无寿,有寿者真不可虚度也。然先生之寿仅止七十一,余犹不能无憾焉。

君子当天下事,一以公心处之,则虽尧、舜授禅,无亏父子之恩;汤、武放桀,无伤君臣之义;周公诛管叔,无损兄弟之情;孔门出妻,无害夫妇之伦。若有一毫私心,其不召乱者鲜矣。朱熹上封事,漏下十七刻矣,帝巳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此其所以为孝宗也。魏了翁入对,至漏下四十刻乃退,帝皆嘉纳之,此其所以为理宗也。

今之为盗者,邦有常刑。今之守令剥民肥巳者,岂不什百于盗乎?而安然享之,且得美官以去,是朝廷之法仅行于国门之盗,不行于衣冠之盗也。甚者国门之盗有犯,而衣冠之盗且利而纵之,是又盗中之盗矣。原来父兄自幼教之读书,是教之为盗也,岂不可笑可憾!

刘备有的卢一跃三丈过檀溪,以免刘表之追;刘牢之有马跳五丈涧,以脱慕容垂之逼,真马中之急难材也。今朋友有难,其为急难材者何人?韩退之云:平居出肝肺相示,誓生死不相背负。一旦临小利害,如毛发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救,反挤之,又下石焉,此禽兽不为也。说尽千古薄俗之交态矣。

刘元城曰:子弟宁可终岁不读书,而不可一日近小人。此言极有味。李泌谓张九龄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而喜软美者乎?此数语说尽了万世宰相好佞之病。天下之至贱,能移天下之至贵,天下之至轻,能走天下之至重,天下之至虚,能容天下之至实,天下之至苦,能有天下之至乐,天下之至静,能藏天下之至动,天下之至柔,能制天下之至刚。能细读小学一书,未有不为君子者。

称人之善者,必本其父兄,则称人之恶者可推矣。为人子弟者宜念之。一家之中,安顿得许多人口,无失所,无间言,便是大经济。然非细心体察不能。人有自愧屋漏处,虽对妻妾且羞之。若我心本自青天白日,即外至之尤何损?孔子但曰仁之方,孟子则曰仁术,又曰术知。盖战国之世,去春秋五百余年,人之用权术者多,即此可观世道污隆,圣贤气象之别。

闲观世上人,以邪气用事者多,才有无故之获,则其祸立至。瞽瞍与象之待舜,未必有是事。吾人之为子为兄者,常以舜之心为心,则自不见有父之顽、弟之傲矣。言语不谨则败德,饮食无度则病身。此二语宜书之座右。人能于小节处事事敬谨,则于大节处自然不差。

庄周薄葬之说,固是旷达,然吾之骸骨,即父母骸骨也,若听其上为鸢乌食,下为蝼蚁食,不薄视其父母乎?姑存其说,以矫时俗之葬从侈靡者。惟不丰不俭,吾儒棺椁之制,乃为得中。予祖素斋翁,历宦四十余年,未尝杖杀一人。晚年家居,有义子受贿,纵其同伴之负主者,特杖之。后染疾死。予祖悔痛,是夜绕床而走,彻旦不寐。

缙绅居家,只宜读书守法,与乡人稍有田宅交。易当听其自然,万不可有谋心,此天地鬼神所不宥也。买人之产,便思后日他人;买巳之产,人来卖产,便思后日子孙之卖产,切不可乘人之急,讨占便宜。

父子兄弟、叔侄相处,自当情胜,尤不可无礼义以维之。若亵狎无度,放荡不拘,流弊必至犯伦作逆。近吴中一缙绅家,累代显宦,文献擅称,一子狂悖,遂尔无兄无君,烨烨家声,一朝扫地,此与灭族之惨何异?皆平时嬉戏无礼所致也。每思老祖朝夕教诲之勤,起家覆庇之远,真天地之恩。吾家子孙不读书做好人,以世守之,大不孝也。

薛文清谓自。古宰相窃柄,显而可攻,惟近习窃柄,深而难去,是矣。在今日又似不然,宰相以重赂结近习,去国之日,绸缪更甚,以故身处山林,权同廊庙,用舍惟命,废置以私,中官,不为朝廷用,为去国之宰相用矣。留中之事,一人作俑,后人效尤,沿至今日,为权臣播弄之机关,祸人家国非小也,罪可胜诛哉!

读徐存斋薛文清从祀议,知吾儒著述不在多,所贵者躬行实践工夫也,是有关世教文字。董卓强聘皇甫规妻,以威胁之,妻立骂卓,且及其亲,卒杖死车下。以卓威富,不能加于一妇人,此匹夫不可夺志之验也。后卓入朝,马惊坠车,亦死车下,岂规妻之为祟乎?

人身本血肉之躯,自心以上,稍有灵明性,下此则臭秽府矣。这一点灵明,可以塞天地,冠万物,能以道义时时养之,积累功深,充拓得尽,则圣贤事业,何不可为?若终日汨没于声色货利之塲,功名得失之界,见灵者闭,明者昏,是下截为。秽府上截为欲障,摩顶放踵,一大臭皮囊也,何以自别于禽兽?

成祖靖难兵起,至建文壬午秋,诏至临海,东湖人相率走县庭听宣读。或语樵夫曰:新皇帝登极。樵夫愕然曰:我皇帝安在?曰:烧宫自焚矣。樵夫恸哭投湖死。樵夫,吾不知姓名,观其负薪入市,口不二价,则不怀二心可知。此必有德而隐托迹于樵者。当时宣诏,不闻地方抚按、监司、有司之殉节,而独见于湖上之樵夫,首阳之风,真千载一遘。若耶溪樵者,画诗于溪沙云:无地可容王躅死,有薇堪济伯夷贫。又云:梦入鹓班觐紫宸,觉来依旧泣孤臣。此亦建文时弃爵逃名者,其忠愤则不若投湖之烈矣。

曲礼曰:寡妇之子,非有见焉,弗与为友。予曰:富家之子,非有见焉,亦弗宜与友。见音现有见谓才能卓异也程伊川在元祐间,孔文仲奏其污下𪫺巧,素无乡行,且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朱晦庵在庆元间,胡纮授草,沈继祖论其欺君罔世,污行盗名,及中冓暧昧之私,盗窃攘夺之恶,至目之为少正卯。夫两先生,宋真儒也,羽翼道统,垂训来学,有功圣门。当时小人一欲斥之以示典刑,一欲斩之以绝伪学,昧心诋蔑,任口装诬。君子立朝之难如此。今之学程、朱之学者,一念砥砺,稍知好修,众恶交攻,造端无影,讵非启予操心虑患之机,省身克巳之助。

古人言:可以生而生,福也;可以死而死,亦福也。夫死者人之祸,而兹以为福,其义何居?盖士君子立身,只求一个是而巳,合理则是,不合理则非。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此岂必欲杀身舍生。哉!成得仁,取得义,虽祸而实福也。古之仗节死难者多矣,若唐之颜杲卿,宋之文天祥,我明之杨继盛,洒血一时,流芳千载,使后之忠臣义士,鼓吹其休风,乱臣贼子,懔慓其生气。扶天常,植人纪于不坠,维国脉,延末裔于如线,莫非其一死之功也,福孰大焉?此小人以为祸,君子以为福也。祸在一朝,福在天下万世也。

欲做好人则是,欲得好官则非。始做好人,以博好官即是穿窬之心;既得好官,便改节易行,做不好人,则穿窬情状,必甚于落脚就做不好人者,何也?数十年欲火郁而未伸,原有所待,一旦官阶巳极,权柄巳归,贪婪恣肆,病国殃民,靡不为矣。他日败露,人固无论,官亦不保,竟两失之。

此历有据。宋名臣言行录,不可不熟看。如看富弼却献纳二字,可想见其不屈虏庭之辞色;看吕端锁闭王继恩,可想见其应变仓卒,定鼎弭衅之才猷。韩琦调和两宫,不动声色,范仲淹先忧后乐,数万甲兵,赵拚则焚香告天,杜衍则封还内降,司马光之五规三札,程颐之崇政说书,诸如此类,不可缕举,莫非纯臣器识,事君楷𬂠,士大夫则而傚之,可语良臣矣。

狄仁杰欲挽周为唐,乃周旋女主,至与张易之、昌宗双陆赌裘,其迹污,其心苦,其谋深,卒之潜授五龙,夹日以飞。梁公这等作用,真擎天手叚。读于忠肃公行状,当郕王监国时,骤闻土木之难,京师震动,人情汹汹,朝士捽马顺于御前殿下,将避位而观变。忠肃公扶掖郕王,口传令旨,擘画支分,袍袖皆裂,俄顷人心以定中外。稍安。至于预放军粮三月,防虏入据通州,仓卒筹谋,无非胜筭。恨予生晚,不能目击其事,面炙其人,以尔忠勋,终死于石亨、徐有贞之口,千载而下,令人冤恸英宗,后悔无及矣。

老祖庭训有云:我每临食,辄思人之欲食,有介于侧者,必推食食之,我心始安,食方下咽也。此事虽小,亦见老祖体恤人情之至。

邻县有一宦家子孙,恃父祖势,颇作横于乡,行媚于县。其家仆因侈然自大,坐而不礼。其主之同堂弟兄,含泪告予。予闻,且愕且叹,至其亲族附势者,亦藐待之,则家仆又不足责矣。循此不巳,某氏其衰乎?做秀才不可便做举人事,做举人不可便做进士事,做卑官不可便做尊官事。常甘淡泊,常处恬退,自有无穷意趣。

京邸一友人,以高第自满,好听谀言,身在翰林,官才五品,其家规模举动,仆从之华整,交际之骈蕃,俨然相府矣。予度其必败。未几,弹章交上,丑诋不堪,卒以是去。

余姚孙太宰砻陈少宰有年,一时同部,偶选司有起用推升一二不当者,外议不咎孙而咎陈。以同邑至戚,不为捄正,而素望则陈右于孙,故贤者多责备云。予昔为江右吏,蒙陈知许,偶述外议告之。陈云:亚卿例不侵事,每日坐堂,只画一花押,三举手而巳。此公所知也,然予亦有所惩也。昔与立峰里居时,同谒县父母,适有遗童六十人,恳求再试,予谓作养后进,亦是好事。约与共言,而立峰终不吐一字,常病其过。孰知县官因予一言不考而并收之,则不善处矣。此立承不言为是,我之一言若私,盖有所惩也。予窃谓不然。夫推升起用,贤否关系匪轻,较之遗童,去取远甚。今张某,尊官也,其人不肖,出而当大任,必坏朝廷事体;明知其人,而以避嫌小故,蔽之不言,可乎?古人上殿相争如虎,下殿不失和气,亦有见于公,无见于私耳。少宰之言,洁巳太过矣,关中富乎!

杨斛山讳爵,年十八未游庠,闻前辈韩苑洛公贤,百里外往从之,手挽一车,载米二石,一为贽仪,一以自给也。至则韩公馆之岁余矣。时韩六十余无嗣,偶因亲友言,纳孀妇为生子计。斛山闻之,请辞曰:门生不远百里来,以先生居乡,事事可师也。孀妇失节从人,先生纳之,是亦失节矣。遂辞去。予闻伊川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斛山之见,即伊川之说欤。昔在仪曹,有疏请补斛山谥,大中丞李渐庵述前事告予,谓斛山他行端严,大率类此,兹特其一节也。为御史,以言事下狱者再,忠义凛然,老死不变,追谥忠介,名称其情,终身不起一善念,方是真恶人;

终身不起一恶念,方是真善人。器之贮物,忌于太盈而不止则倾;时之运行,忌于太进而不止则亢;位之在人,忌于太高而不止则危。御史某按两浙盐,声色甚盛。舟抵嘉兴,适有农妇怀婴儿入城者,过舟所,儿啼,司捕者锁妇见御史,御史怒,杖之数十,儿死怀中。妇自丑,又哀甚,投于河。少间,其夫觅知之,亦投河死。嗟哉!御史之不仁也!儿以啼而害其母及其父,御史以杖而杀其子,并杀其亲。当时贤士大夫,胡不声之于朝,为三鬼鸣冤也?使在高庙时,当磔于市矣,后日其无死所乎?

朱子曰:天下事理只有一个是非。今聚天下之不敢言是非者在朝廷,又择其不敢言之甚者为台谏。予读之不觉失笑。谚云:天下教官,一父母。子谓两京台谏亦一父母。观文公之言,则古今台谏总一父母也。县令有负京债来者,积恶富民觇知之,代偿二百金。后富民宪访,令竭力解棼曲护,是御史除残去暴之政,反为墨吏纳贿养奸之地也。县官出宰百里,以若所为,何以保安善类,慑服人心?

余姚孙太宰砻居吏部时,有姐家贫,受一吏百金,托求美缺,太宰口许之,索手本数曰。后吏复来,托其姐云:素闻孙公持正,手本岂敢轻投?恐知我姓名,不可解脱。其姐述吏言,复申恳。孙笑曰:据吏云云,是知法度者,姐更何言?竟不听。

吾儒志向须与天参,华岳虽高,犹有巅也;度量须同地广,沧海虽泓,犹有际也。

张南轩语定叟曰:朝廷官爵,莫爱他底。此语不可忽略看过。一有爱心,则患得患失,靡所不至。从来奸臣、权臣,都是爱了官爵,坏了人品。如宋韩师𪪴之学犬吠,近时缙绅之三羊八狗,孰非以爱官而辱身、辱名、辱亲者乎?南轩之语,必有所为。且于病革之时,因问而发意,独观定叟之深者。今之士大夫或作简,或上疏,多用伏乞、恳乞字,此皆相沿俗套日用,而不察其字义之云何。夫乞者,乞丐之谓也。齐人乞墦,孟子曰:乞人弗屑。一有乞心,则为辱人贱行,君子不齿。故乞于朋友,乞于君上,皆非礼也。疏简中断不可用之,一字虽小,称谓极卑。昔富郑公争却献纳二字,亦是此意。

大中丞吴晚年谄附阁臣之市权者,希,为吏部尚书,不果。后病故,阁臣欲与谥,时礼部郎中吕兴周、向东、汪可受共议勿与,乃祠祭司当事者竟议许焉。阁臣拟谥忠恪,外人罕知者。巳而并去国。不数月,予差竣还部,具疏请夺之。是日,朝房谒相公王家屏,谓予曰:当年议谥,余亦在阁,原知忠恪两字不妥,缘事权不在,又难以进言。早见大疏,正论侃侃,令人愧汗。尚书李长春次日亦诣请教。家屏曰:此便当追夺,更复何疑。

人间富贵华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世之贪功名、恋富贵者,可三复之。学术须如朱晦庵,人品须如范希文,文章须如韩昌黎,节义须如颜平原,忠勇须如岳武穆,功业须如王文成。有此六如,亦可以为丈夫矣。

当商之季,纣无道极矣,匹夫匹妇皆知其当伐,而夷齐独扣马谏之,非忍于无民,不忍于无君也。欲万世而下,知极乱之朝,君臣之义犹不可废,知天下共亡纣之日,犹有义士如夷齐者,不罪纣之不仁,而独罪武王之不忠不孝也。使乱臣贼子若莽操、温懿辈顾忌而莫敢遽动,夷齐一谏之力,岂其微哉!

予居家每亲督砖工治垣,见其精者,既铲之,复磨之,缺者则补之,弥缝斗角,必毫无渗漏而后巳,为功稍迟,粗者则随手应用,功斯速矣。而有纵必横,有虚即实,自卑而高,由薄而厚,则无间精粗也。因悟学问自修之道,奚啻治骨角玉石者为可喻哉。

生长富贵中,不可求全富贵中事。田不必连阡,宅不必连云,若子女玉帛之奉,珍奇玩好之供。台池鸟兽之乐,可罢也。幸而逢时得志,叨一官,受一职,则尽心为民,冰蘖自茹,无负朝廷,无羞父母,无负所学,足矣。而官必崇阶,禄必兼俸,既荣其亲,又念其子。引年矣,犹挨岁月之少须;解维矣,犹望台星之尚耀。此其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处家惟骨肉最难,事有抵牾,言有参差,只隐忍逊让。如遇刚愎强狠、猖狂无忌之人,谨避之,善事之巳尔。近地如某氏兄弟,互听交搆之言,酿成大衅,同气各树为党,或贼其弟,或贼其兄,以致具疏上闻,首发难端,彼此相残,皆绝路死着,真门庭妖孽,地方恶丑,非其祖宗有隐慝不祥之事,何至遗臭万年,传笑四方若此。闻其家祖茔年前乔木槁死殆尽,看来子孙杀气,足以斩茔中生气也。可畏哉!

有仁人君子之心,则天下无不可与之人;有丈夫豪杰之气,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有镇静凝定之守,则天下无不可成之功;有淡薄潇洒之趣,则天下无一可动之欲;有深潜积久之学,则天下无不可悟之道;有体认真切之见,则天下无不可破之疑。小人惟无忌惮者为可畏,见君子而厌然。此有忌惮者之小人,君子未可遽绝之。能因其一念知耻知畏而开谕引掖之,安知其不幡然进于君子也?

曾子临终,启手启足,此非徒保得骸骨,便谓全而归之,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是心思何等敬畏,工夫何等检点,惟恐有一事亏体辱亲,无一日不以尽性践形为学,真修身以俟,足以立命,而后有此地位。易箦一节,诚死而后巳者也。若只以骸骨无恙,便谓归全,则今人属纩时,谁少一手一足者?安得遂以全归名之,而谓天下之多曾子也?若论其至,虽比千之剖心,亦不可不谓之归全。

吴安节一日过予,谓予曰:兄读书多矣,行修矣,惟了性命一节,工夫尚欠。予诘曰:性命如何了?安节曰:要在悟道。大意云:佛老之学,亦不可废。予曰:圣贤所谈性命,无如中庸首章,与孟子口之于味一章,位育事业,皆自一念戒慎恐惧中来。声色臭味、安逸、仁义礼智天道,皆从人生日用起居、应酬交接处检点,着实用功,非堕空致虚,可以尽性立命者。二氏不过欲了一巳事,吾儒欲了天下国家事,奈何可以玄寂为之?姑无论其精者。假如为国家治河,必须疏瀹决排;为国家御虏,必须攻伐击刺;为国家理财,必须撙节爱养,这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完吾儒性分中事。若终日谈玄谈禅,无补身心,无济民物,但云吾可度众,吾可长生,此逆天欺世之为,吾不敢也。

读杜少陵进雕赋表,读韩昌黎与于襄阳上宰相诸书,中间语多哀求卑屈,若不自胜其贫穷也者。夫昌黎以文鸣,少陵以诗鸣,并雄视唐朝,睥睨一世。而或云衣不盖体,寄食于人,望明主之哀怜;或云刍米仆赁之无资,并献所为文以干进。此等说话,皆足为后人贪功名、逐富贵者借口。谓二公因文见道,窃未敢以为然。

兵法云:知彼知巳,兵家至要。此四字不但用兵为宜,吾人应世,亦当详玩熟味之。

生死人间大事,亦人间常事,知其为常则不可。有畏死之心,知其为大,则不可为伤生之事。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其于吉凶悔吝之理,尤为深切著明,不可不读,亦不可易读。盖义理精微,非究心性命者不能晓;随时变化,非事事体验者不能用。故孔子之学易,不曰三十、四十,而曰五十以学易者何人至五十,年数巳多,其阅历世故,必有得失忧喜之时,亦必有困志熟仁之景。外事关心,内境常惕。此时读易,则理之所载,触其身之所遭,心之所疑,合其象之所著,未有不恍然悟者。五十以前之人,心未必清净,气未必沈着,虑未必周详,故曰五十以学易,孔子固身试之矣。

白沙之学以养得之,阳明之学,以悟得之。惟悟则一时意见不无少偏,施之作用,终有纵横之习。且其禀赋中原,带有英雄欺人之气,而学术才识济之,故文章功业擅美。今时。惟养,则朝夕静观,随事认理,发之吟咏,自有冲夷之趣。盖其禀赋中原,带有烟霞麋鹿之性,而以兹学识见之事功,未必肯让阳明于右。愚谓白沙酷似明道先生,阳明则未能到此。

著述两字,吾辈未可轻谈,非有圣贤之学,不能当此。尝读白沙诗云:他时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又云: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遐想其平日工夫,只是涵养性情,默会道体,其经纶康济,非不究心,而纯粹之资,沈潜之学,惟自得自知,自信自乐,只以了此圣门脉著述,非其所敢任也。

今人以涉猎剽窃为工,稍有见闻,便形楮墨。或割裂全书,而一事首尾不贯;或勦袭片语,而本章意义不完。不曰纂要,则曰要删,不曰类林,则曰某翼。一付剞劂,布之坊间,自谓有功圣门,开示来学。在白沙视之,真涂壁复瓿之用也。

吾人欲动时便须忍,忍过一时,自有无穷滋味。若不忍而恣意为之,为而不遂,又设计图之,其损心损德,莫大于是。且意外之祸,亦胚胎酝酿于斯,小则有诟辱凌侮之事,大则有遭刑触宪之殃,悔无及矣。一念一事之差,生平尽丧,关系甚大。此孟子曰忍性,又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不可不时时提醒也。

造化之妙,非一端可尽,即如蚕之吐丝,蛛之结网,士人之作为文章,皆人物自为之,而不自知其所以然。夫蛛之网,以自卫耳,而丝之用则衣被万世,文章之用则垂教万世,非天地间造化之至妙至妙者与?人有盛气待我者,我平气以应之;有厚贿诱我者,我善辞以却之。誉我者承之以不能,毁我者置之于无辩,疑我者感之以至诚,负我者处之以不迫,于涉世也,其几矣。

处家庭骨肉,除祖父母自当孝顺,巳之子孙自当督训,外,中有期功之亲,性拗气乖,心险机深,或恃富而骄,或挟贵而肆,尊者敬而远之,卑者容而茹之,则宗族之间虽未能雍雍一团和气,亦远怨弭衅之道也。

士大夫山居二十年,陡起功名之念,潜通权要之门,卒之功不成,名亦损,举生平所谈性命之学而弃之,真可憾可悯也。吾侪须鉴之。士大夫不可不畏小民,畏于官以贪酷著者鲜矣;畏于乡以豪横名者鲜矣。书曰:匹夫匹妇或能胜予。此岂特有天下者当念哉。居官之有权者,不问内外,皆当及时尽职。外而守令及时为小民造福,抚按及时为地方戢恶惩贪;内而铨宰及时为国家用贤去邪;阁臣及时为朝廷培养君德。倘一朝事体更移,权柄他属,虽有忠爱之心,无由自效矣,悔何及哉!今之时事,则大可骇。

贪昧隐忍四字,朱文公说得最妙。盖人有所贪,则不见理之是非而昧矣;人或有凌侮聊辱于我,亦隐之而不言矣,忍之而甘心矣。贪是病根,下三字则病之相因者。天下未见有可忧之形,而吾巳忧民之忧,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天下巳有太平之乐,而吾方乐民之乐,故曰后天下之乐而乐。文正公何等识见,何等胸次,君子宁有过于德性未定之时,不可有过于血气既衰之后。少年之过,尚有改期,晚年之过,悔无日矣。每见士人深于宦情者,始入讲会,以博道学之名。问其清苦刻励,有忍人所不能忍者。至末路,则入幕相门,纳交权仆,出妻献子,呼父称儿,如某某之依附江陵于先,又謟事吴县于后,历官八座,可谓深矣。若某某之败露科塲,则欲富之急,若不能顷刻待者,丑态遂形,岂学某公而未得其诀者乎?

殷有三仁,夫子虽均与之,然其中不无等第先后之别。微子之去,存宗祀也,所全者大,故记者首之。箕子为奴,全身以卫道也,故次之。若比干则既杀其身,而使其君有杀谏臣之名,故又次之。以是信事君者之不宜以数取辱也。予甚愧焉。

吾人意欲切,不可一样有着,一着便有一损。如着于功名,则得失之念重,稍失意,则怨望随之。怨望不巳,必至愤郁,因而积疾陨身,死而不悟。其着于声色货利者皆然。惟看得道义重,人品大,时时以学问提醒此心,庶免着意之累矣。吴安节史玉池一日过予,坐舟中,问曰:今之搢绅,多有林下静处几年,一曰起废,临事大有差误,尽举其生平而弃之者何?予曰:此功夫只在平时认真磨炼。若平时无日不以理义涵养此心,无事不以法度检刺此身,积而久焉,习而熟焉,则当事之时,自然天理用事处多,人欲用事处少。使平时家居,见小利曰:此无损大节也,姑为之。或有暮夜金,曰:此人所不知也,姑受之。则阔略于细微,必然卤莽于巨务;失节于冥冥,必然惰行于昭昭。今之公卿,每见晚节不终者,皆平时不磨炼、不认真故也。

士大夫立朝,当做朝廷之官,不可做权臣之官。依附权臣而得美官者,便是做权臣之官矣。予在礼部时,有权要托门下厮走来劝予勿立异者,且以光禄尚宝丞啖之。予谓曰:立异不敢,苟同不能。礼部清华,更有事体可做。且一时同僚皆挺挺名士,不愿舍而之他,谨谢之。予辞虽婉,意实峻,嗣后无复来言者。大都相公虽贤,亦决不可附,况不贤者乎?今之拜爵公庭,谢恩私室者,亦可嗤也。

学不必讲,躬修实践,便是真学矣。禅不必谈,清心寡欲,便是真禅矣。

朱虞峰述杨止庵言云:士君子平时于人品臧否,不必分别太严,只当局时不可轻易放过。若平时分别严,泄漏早,则先为小人所中矣。亦熟练世故之语。

士子喜闻谀言,学问必不进;搢绅喜闻谀言,晚节必不终。

士君子举动,须计地方百姓之利害,私家本身之利害次之。若利在身家而遗害地方,使人心怨尤,亦非身家之利也。荐绅倚同年在地方,而虚张声势,胁诈巧取,大为可羞。观陈平、周勃以驷钧之恶戾,不肯立齐王;以薄氏之善良,乃谋迎代王,则为子女婚姻计者,安可图目前之富贵,不慎所从也?

予读万石君传,见其于子孙有过失,不诮让,惟对案不食,俟其自相责改,乃许之,辄内愧以为不及。然观周公挞伯禽,则予之督责又非过也。关羽报效曹公,人皆义之,予独谓不然。夫操,汉贼也,其曲意优礼云长,不过欲借力以篡汉尔。袁绍素无勤王之心,颜良、文丑之诛,亦不为过。使其中心为汉,而亦诛之可乎?读史至操弑伏后一事,则自来奸雄可恨,无如操者。此羽之报效,予独责其非。天下惟道义一路无炎冷;搢绅不加意用情于人伦根本之地,惟日周旋于仕路人情,以博虚誉邀美官,此欺世盗名之流。

秉烛达旦,此少知礼义者亦能之。云长大节在尽忠,玄德以扶汉也。鼌错以峭刻用事,谪削诸侯,其父虑祸,仰药而死。严延年以酷烈论囚,血流数里,其母东归,扫墓以待。后二人果皆弃市。今之居官者,可任性妄动,以贻父母忧,且自杀其身乎?终纲目一书,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内请致仕者惟唐杜佑一人,请老者惟汉疏广、疏受二人。甚矣见几者之难也。势分中滋味浓而短,性分中滋味淡而长。

陈白沙云:接人接物,不可拣择殊甚,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予三复斯言,大有愧悟。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圣人原以进退、存亡、得丧对举而互言之。世人但浓艳经营于进存得处,而不省察惕惧于退亡、丧者,皆富贵功名之习锢之也。阁臣立朝,与庶僚不同,主上有大过,即当以去就诤,方得以道事君之义。只区区具揭帖调停,虽曰见之邸报,播之四方,于相道无当也。

自古衰乱之朝,权臣当事,间有能用廉士,以博奖廉之名,卒未有能录用直臣者,恐摘发其欺君误国之罪也。甚且窜逐之,杀戮之,孽怨巳深,权臣终亦不免。往事昭然,当局则昧。一可为直臣抱恨,一可笑权臣自愚,直臣犯主上降斥者,六卿每有疏捄之,若犯权臣,则不敢置一喙。有国家者,毋使权臣之威甚于主上哉?此莽、操、温、懿之渐,可畏矣。读孔圣之书,窃朝廷之禄,无端窜入佛老之教,反与孔门作雠者,其人必不祥。

与人交,必择规矩准绳之士,庶乎无失。其任侠负气者,虽有悬河之辨,如囊之智,不可近,不可信也。事有可怒,且须平心观理,审势原情,久之气平,则处分自不至决裂。若逞一朝之忿以杀人,事后便不可悔,而身家亦随之矣。

汉高,英主也,韩信之诛,何出吕后之手乎?想垓下之期不至,帝有憾心,而信之意念帝,平日更有熟察其真者,宫闱中必有密言。不然,吕后杀戮大将,而迄无一言,岂人主之体哉?他日临朝称制,擅王诸吕,亦兆于此。

汉惠既崩,吕后取他人子,立为少帝,其时王陵固右丞相也,不闻有一言匡救,而宋儒犹曰人。臣之义,当以王陵为正。夫国家事无大于潜移国祚者,此而不言,何取于相?何取于陵?若周勃、陈平,吾无责矣。

天下惟贪利之祸,甚惨,亦甚速。穷达虽有两途,道理只是二个。达而真心为民,穷而真心为巳,皆所以明道也。而要之为民即所以为巳。欲心淡者,终身受用不尽。

处贫贱而常若有富贵之乐,骤富贵而常若处贫贱之时,必见道之人也。酒肉之气胜,便不是好人家。今之士夫最可憾者,援儒而入佛。如礼记云: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本所以明贵贱,别等威也。孟子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不过借君子之爱物,动齐王之良心耳。胡庐山乃谓此即佛家不杀生之说,此言最易惑人。果如其言,则尧、舜之燔柴,孔子之猎较,皆不得为仁人矣。庐山误人不浅。

严光为光武之故人,有君相知也;苏云卿为张浚之旧交,有相相知也。其物色而礼聘之,可谓勤恳,而两人终坚卧不仕。予谓古之隐逸者,当以子陵、云卿为最。

陈仲弓独吊中常侍张让父之丧,或者议之。然因此而保全善类者多,有功善类,即有功世道也。贤者处世,须正直而济以和平,端方而行以委曲,庶不至激小人之怒,而君子之受庇弘矣。古人妙用,不可泥其迹而轻议之。士君子值君父之难,当学文文山从容以就死,不可如方逊志激抗以灭宗。

今之巧宦者多矣,然人不可欺,终狼籍于弹章而去,至有宁甘舆榇长安以归者,其人别是一副心肠,真可怪可贱也。

学者平时要认得守字真,临事自然守得定。吾人有过,觉得理上不是,便心神不安,坐卧不宁,真有头肿面赤,汗出浃背景象,自反自恨,自责自诘,何故不向理上行?何故却被私念扰?何故不为君子,何故却为小人?如屈者之求伸,负者之争胜,即此是圣贤脚地矣。昔杨慈湖之父讳廷显者,省过严密,毫发不少宥,至于泣下,至于自拳,斯真切实下工夫人也。

伊川云:防小人之道,莫先于正巳,最宜熟玩。立朝居乡,皆当日体验之。沈继祖惑于胡纮之言,诬奏朱晦庵以中冓暧昧之私,攘夺盗窃之恶;蒋之奇惑于薛良孺之言,诬劾欧阳永叔以奸通吴育之女之事,言皆无据,谤出无根,彼大贤名臣,犹自不免若此。甚哉为小人之易,为君子之难也。自古然矣,然于欧、朱二公何损哉?

身为士大夫,则此身便为射的矣。故一言一动,不可不慎。

人欲一条路甚窄,天理一条路甚宽,才狥利则有害,何窄也?能循理,则愈进而愈无穷,何宽如之?人有一念不善,便当急急斩断,才有粘带,势必蔓延,为祸不小。每见士大夫不利宦途者,不为矫情之事,辄为畔道之言,以泄其悒郁无聊之气,甚至混三教为平等,卑孔圣于释迦,真名教罪人,儒宗大贼也。

万历十九年辛卯,例当乡试天下士,本部差官,次及福建矣。时员外俸予独深。一日,尚书于慎行方注籍,请予至私宅,面谓曰:闽中主试,本官当往。予对曰:员外浅陋,何敢司文柄,老先生宜别选。不数日,再申前说,予复对曰:主试美差,岂敢固辞?第不才戊子年曾摘发科塲,员外虽能自信,恐同行者未必同心,一有私议,则员外亦难辞责。昔年怨家且共倾之矣。老先生幸保全之,愿勿往。无何,尚书又促人面谓曰:今日谒朝房,闽中之差,相公必欲本官行,观其意欲借此差以求解于公也。予对曰:抡才是朝廷大典,主试为国家取人,岂相公可借以市恩者?员外决无可去之理矣。后差某公行,果大有物议。

朱子曰: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愚谓分而言之,天之阳气,天之精神也;人之志气,人之精神也。合而言之,天之精神,即人之精神也;人之志气,即天之阳气也。

以韩魏公之贤,家有女乐二十余辈,及崔夫人亡而后遣之,终是大德之疵。陈了翁云:不言人是非长短利害,所谓终日言而未尝言,所以无口过也。真为名言。

人有求于我,不可拒之太峻,但观其理何如。苏武在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变;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其纳质内属者五十余国。两人可谓劳苦功高矣。今之士大夫,见国家事稍有疑难,便推阻故避,少有雕勦,辄自谓冒死殊动,律之,苏、班,当为汗颜。

叔孙武叔毁仲尼,而仲尼无辨;颜渊犯而不校,此圣贤事也。孟子于三自反之后,而遂以妄人、禽兽待人,则终有校心。

在小人中不无可原者,李陵之降虏是也。君子中不无可恨者,熙宁朝以君子攻君子是也。

伊川云:此是颐不及家兄处,是以弟而服其兄也。胡明仲致堂甚畏仁仲五峰议论,是以兄而服其弟也。世衰道微,兄弟相忌,皆起衅于功名富贵。之间,推贤服善之风,邈矣能无既与?张汤而有子安世,韩琦而有孙佹胄,皆天道之不可晓者。

经济事业,须从性理中做出来,作用自然稳贴周密。若只凭才气做将去,终有错谬渗漏处。吾人不能处人间之横逆,大舜却能处家庭骨肉之横逆。骨肉横逆,事之最难处,情之至难堪。舜能致瞽瞍底豫,象亦克谐以孝,非圣人能若是乎?此其所以为可法可传,而孟轲氏以之足三自反之后。

或问:同室之斗则缨冠,乡邻之斗则闭户,是矣。若以同室而与乡邻斗,宜何以应之?余曰:天下之是非,必有所归,君子之用情,岂容偏狥。使乡邻是而同室非,虽笃于骨肉者,不可以私而废公,曲在乡邻则不必言矣。读经者不必别为异说以求胜,惟于圣贤所发明者,深思而自得之,维持了自巳身心,成就了自巳人品,便是得力处。若过为穿凿,反失前人立言之旨,徒资谈笑,何益哉?

学问有底箪,则应叩自然不穷,处事自无不当。一味勦袭剽窃,原无得于心,何以措之用也?程子曰:欲当大任,须是笃实。此语愈玩愈有味。笃实之人,其志沈而确,其气敛而毅,遇事认真,自无不竭之力;任事甚果,必无怀二之心。古之大臣,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皆笃实之为也。

予读李贽论冯道语,谓其五十年间,经历四姓,事一十二君,并耶律、契丹等,而百姓卒免锋镝之苦者,皆道安养之功。信斯言也,则忠臣不事二君者非矣。自卓吾言出,而后世怀二心者得以借口,其心事人品,真名教中之罪人。李谧曰: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真知读书之趣。孙登曰: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在于用才。真得保身之哲。

子弟不幸有隐过,为父兄者,只潜消而默夺之,不得巳,且忍耐一时,假他事以示惩创。若直揭其事而阅于墙,扬于众,其损德辱亲不小。使祖父在前,决不欲其如此。古人有遇人夜盗,终身不言其姓名者,意何厚也,况子弟乎?凡我儿孙,须当三复。

古人学道如聋,只信目不信耳;今人学道如瞎,只信耳不信目。只信目者,眼见得真也;只信耳者,随人道是非也。

生长富贵,如在火焰中,须常带此清凉气,则火焰不至炙人,且自炙矣。

郭令公位极人臣,而犹穷奢极欲,欲借此以释主上之疑,非其好也。况其平日之才之德,亦自足以消磨富贵,而非位浮于人者。士大夫不可为真小人,尤不可为伪君子。伪君子之可恨,更浮于真小人之可恨也。名位相轧,虽父子便相倾,如蔡攸欲以有疾去其父,蔡京是也。富贵之毒,能使人丧心减伦,可畏哉!

人家之祸,莫大于骨肉相残,与外人相搆相讦,此犹可疗之症。若骨肉相残,良医无所施其技矣。张留侯之事汉高,始终只一个机字。狄梁公之事武后,始终只一个权字。

佛氏之教,切不可入头。渠本是无父无君之人,一入其中,则耳目皆空,心肠便冷,蔑视伦理,疏薄骨肉。以子而抗父有之,以弟而凌兄有之,靡所不至矣。间有欲自揜者,却于宗族乡党中小示煦煦之恩,且扬于人曰:吾非以薄为道者,吾。非不孝不弟者。噫!自古有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乎?真欲盖而弥章矣。朱晦庵先生曰:二氏之谬,不待辨而自明,只废了三纲五常一事,便是万世莫大的罪名。其他更不消说。警人之好异者,可谓极紧切矣,而奈何世人之莫悟也。

杨升庵登鼎甲时,乃翁石斋首相也。一日,于广座中问一二朝政之大者,升庵偶不记,石斋翁震怒斥跪,众客俱悚息不安,共为求免。前辈家法之严如此。今之祖父,见子弟侥幸登第,便以官视之,不以子视之,任其朋比匪人,蔑伦败类,斲削元气,大队家声。此之识量器度,视杨公小大广狭何如?

六一居士以醉自名,三闾大夫以独醒自名,若予则在不醒不醉之间,明知时事之非,而终付之无可奈何,明知家事之非,而亦付之无可奈何,非欲言而不能,乃能言而不听也,自名之曰不醉不醒也固宜。

贾谊虽洛阳少年,其于国家治体,真如老吏之熟练,言皆中窾,事皆捄时,又如良医之治病,因病知脉,因脉投剂。其论诸侯强大,巳逆知有七国之谋;其论匈奴桀𪉑,巳逆知有甘泉之火。太子当教,预为刻薄之防;大臣当礼,目击绛侯之狱,正大剀切,非若仪、秦之从衡押阖,以于世主者比。窃谓治安一策,宋朝无此文字,安得以其年少而少之?且谊负此大经济,绛、灌武弁流,岂在其眉睫中乎?一见文帝,辄为痛哭流涕。惜帝为仁明恭俭之主,而辅者非人,故其言不觉过激如此。观其梁王坠马,至死犹悲,则谊固不苟于官者,使帝能用其言,岂无小补哉?东坡谓其才有余而识不足,愚未敢以为然也。

司马光欲尽改熙丰之法,范纯仁劝之去其泰甚,此一言可销小人窥伺之心,可养国家和平之福。惜乎光之不能用其言也。

元祐党籍,皆一时名贤,至徽宗、宣和间,只四十年尔,巳多在鬼录,惟时存者止刘器之、范德孺二人,未几而器之亦讣矣。朝廷不蒙君子之福,致有北辕之变。小人之祸人国如此哉!

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舜不以天下与商均,似非爱其子也。不知以朱、均不肖,而有天下,放纵无道,其杀身必矣。今各使之作宾于王,正以贻之安也。尧、舜真慈父矣。今千金之家,见其子之不肖,而肯挈以授人乎?卒之其子丧家亡身而不悔者比比也。

乡愿用心,全在众皆悦之一句,持了这一个心肠,则同流合污,矫廉饰信,靡不至矣。此孔子于乡愿过门不入而无憾者,甚轻鄙之也。

客有谓予:天道善恶之报应,亦有疏漏处。予曰:罪大恶极者,天决不漏;积有隐恶者,天亦不漏。间有漏者,或其人尚有可原,或其祖父有隐德而并宥之也。故君子之作善,须从此心之隐处加谨焉。

士君子逐日在五伦上周旋,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俱能勉强行事,矫饰支吾,只到了夫妇间,丑态便尽露了。夫不能唱,妇不能随,以妻而制夫者有之,为妾而弃妻者有之,夫妇遂无别矣。闺门惭德,皆缘内行不修。盖夫妇间是我独知之地,此处不苟,则余皆可推;此处一苟,余无可推矣。故曰: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吾侪求道,先于夫妇处,要正其始而善。其则也。

读朱子年谱,别蔡元定于寒泉精舍一叚,见当年善类受祸之无辜,尤见晦庵先生任道之真切,至带疾而改修大学诚意章,以致疾甚不能兴。先生真所谓死而后巳也,岂非天所笃生,以维持圣学,开诱后人者与?

士大夫一有贪心,便不可倚任。何也?我无以应其贪,而人能应之,则始而为我者,必反而为人矣。

人能养得到不迁怒,则其心和平可知,自能不贰过矣。

有忘世之心者,固孔子之罪人;有谋用之心者,亦孔子之罪人。

病者,所繇适于死之路也;欲者,所繇适于病之路也;迩声色者,所繇适于欲之路也。塞此三路,可以延生。美丽当前,真如操戈之入室;清心寡欲,犹如佛老之在傍。

克伐怨欲四字,以欲字为根;贪昧隐忍四字,以贪字为根;蔽陷离穷四字,以蔽字为根;消沮闭藏四字,以消字为根;忧勤惕厉四字,以忧字为根。

小人在朝,必有君子攻之,若以君子攻君子,则意气之为也。君子在朝,必有小人攻之,若以小人攻小人,则势利之为也。居乡亦然。天下有大奸大恶底人,亦与正人君子往来,正人君子亦因其依归而信之庇之,则可恨不独在奸恶之人矣。总来自巳心不真,眼不亮也。

士大夫不讲人情,便是天理;不讨便宜,正是便宜。君子处逆境,正是做工夫时节。君子须于路窄处让人,急难处捄人。

舜之事瞽瞍,不敢号泣于家,至往于田而后号泣呼天,是惟恐父母闻之而或怒也。即此是夔夔斋栗处。

书寝固不是,亦人情之常。夫子遽以朽木粪土。责宰予,下文随曰:听言观行,以予而改,则予之过必别有甚于昼寝者,特因其小过而故责之,所以深警之也。观其欲短丧可推矣。

鲁黔娄之妻谥其夫以康,柳下惠之妻,谥其夫以惠,贤哉妻也,而二先生之刑于其妻者可知。接舆之妻亦庶几乎,若列御寇之妻,则不逮远矣。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长孙道生一熊皮障泥数十年。盖贵而能俭。若渊明十年一冠,则其贫也。士大夫家不可无此风味。

孔子遇馆人之丧,脱骖以赙之,存旧也。晏子知越石父之在缧袣,解左骖以赎之,重贤也。圣贤之用心如此,挽近世安得此乎?高适五十始学诗,为少陵所推;老苏三十始读书,为欧公所许。功深力到,无早晚也。君子可以老自弃。

白圭谓新城君曰:夜行者能无为奸,不能禁狗使无吠巳也。故臣能无可议,不能禁人议于巳也。予每诵之,辄以自惕自慰。

巳丑七月六日,杨复所偕邹泸水诸同志者举会于灵济宫。时进士补外,有司理者,有守州者,有宰邑者,座中谈及亲民之事,余曰:夫所谓亲民者,非徒谓其职之近民也,诚在乎亲之而巳。人之亲,莫亲于其体。视民如一体,则疾病疴痒,若恫瘝之在身,如是,然后谓之亲民。今之临民者,多以惨毒刑具施之。余观百姓受刑之时,恨不得地有穴可入也,居民上者,怡然以为快意,此岂亲民者所宜哉?复所公闻之,举手相向曰:今日列丈破暑而来,共闻我丈此语,真仁人之言哉!可谓清风满座矣。

凡事有求之不得,欲之不遂底景界,最妙若求。之辄得,欲之辄遂,则滋味须臾尽耳。士人于义理有求之不得、欲之不遂底景界尤妙。若肯求之必期其得,欲之必期其遂,则工夫何时而巳,滋味何时而尽?

孩提之童,父母所保抱而抚弄者也,其天性尚知爱其亲,敬其兄。士君子读书穷理矣,顶冠刺带矣,而有傲然不知爱、不知敬者如此,而欲望其民胞物与,联四海为一体,得乎?其人必贪残寡恩,绝灭伦类者也。

自古小人,皆先因小忠而成其大不忠,先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朱文公先生曰: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此行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王阳明曰:知之真切处即是行,行之笃实处即是知。或云:阳明之语本之文公而云然。愚谓不然。文公说无过不及,则知到恰好处,行到恰好处,一部中庸底道理都该括尽了。若阳明所谓真切,则未能无过无不及,以知即行,安能有合于中庸之道乎?学者不可以其言之似是而用之也。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他日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易曰:乐天知命。这三知命同乎异乎?又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不知至命地位与知命地位,亦有先后浅深否也。

告子曰:生之谓性,说者议其认气为性,是矣。不知孟子曰形色天性,岂得谓非以气为性乎?阳明曰: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似亦以气为性也,何孟子之于告子,攻之不一而足乎?

今之士大夫,有立朝与时宰相忤者,有居家与父兄相忤者,有忤其父兄而不忤其时宰者有。忤其时宰而不忤其父兄者。今之论士大夫,有重其忤时宰而并恕其忤父兄者,有嫌其忤父兄而并略其忤时宰者,果孰为定论乎?

孔子之待门弟子,有面斥其佞与野者,有直斥其非吾徒者,何?樊迟退而后谓之曰:小人;宰我出而后恶之曰:不仁。孔子胡不以面斥由、求者而斥迟、予也?门弟子之侍孔子,有因其见南子与应公山、佛肸之召而不说者,有谓子贡贤于仲尼者,胡阳货之拜可巳也,弟子无一人议之,匡人亦不必畏也,颜渊且从而后,而亦无一言病之,岂阳货之乱,当末减于南子之淫,而匡人之畏,正有得于临事之惧也。

孟子谓孔子之去鲁,既曰迟迟矣,而他日何以又曰不脱冕而行也?谓王天下非君子之所乐矣,而下文何以又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也。岂各有所谓与?

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圣修之极矣。使孔子之年而百岁,则学之所进,又将何以自鸣?或曰: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然乎?否乎?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此好学之验矣。使颜子之年如孔子,则学之所进,又将何以鸣回也?或曰:天假之年,不日而化矣,然乎?否乎?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则与之俱化;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孔子之言也。何明道先生又云:与善人处,坏了人;与不善人处,方成就得人也。圣贤之言,何相矛盾若此与?从井救人者不得谓之仁,则嫂溺手援者何得谓之权也?比干之死谏,孔子既取其仁,则百里奚之不谏,孟子胡取其贤且智也。

君子设科,来者不拒矣。窃谓其来者必有愿学之诚,受教之地,而后不拒也。不逆将来,不追既往,固君子待物之洪设。其来者曾犯十恶不赦之条,贸贸然慕名而来也,亦将延而收之与?孺悲欲见,义无可绝,滕更及门,宜在所礼,而一辞之,一不答之,母乃非君子设科本心乎?母乃巳甚乎?文公得罪孔子之注,亦亿度之言,孟子挟贵挟贤之疑,当时亦无迹可据也,敢附温公疑孟之说以请正焉。

周公以叔父之亲,居蒙宰之尊,公逊硕肤,赤舄几几,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何如其圣德也。其训伯禽之词曰:守之以恭,守之以俭,守之以卑,守之以畏,守之以浅,又何如其敬谨也。百里之封,不过国制之常,东都之避,岂有富贵之念?而记鲁论者乃以富加之。且季氏逐昭公,怀不臣之心,城三都,见篡窃之渐,其富也,盖攘夺其君,刻剥其民而然者,何人也,可与周公并提而论乎?甚矣记事者之失言也。然乎否乎?

论语曰: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何如其贫也。及览人物考,孔子尝谓回曰:家贫居卑,胡不仕乎?对曰: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𫗴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线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者足以自乐,回不愿仕也。观此,则回之贫亦不甚,而孔子之赞回,又尝曰屡空。予因思人情之不堪者惟贫,人之不好学者,多累于贫。贫而好学,非有大识见、大志向者不能;非有大担当、大力量者不能。想其饥寒不苦,居处不念,性之坚忍何如。想其仰钻瞻忽,既竭吾才学。之精进何如?其学道也以贫,其见道也以贫,则贫之助回也多矣。孔子赞回好学,而必以贫言,见世人多因贫废学,故每举回之安贫好学者以示的也。闲时静观,贫之光景虽寂,贫中有滋味最长,这个滋味却不易知也。贫之空乏虽苦,贫中有地位最高,这个地位却不易到也。好学而贫者讨多少便宜,仕宦而贫者,亦讨多少便宜。圣贤学问,不讨便宜于富贵中,常讨便宜于贫贱中。故自古只有贫圣贤,无富圣贤。今之汲汲求富者,有道之人,视之如土苴尔,醯鸡尔,可不惕哉!

学者须体验性中之情,克治情中之性。性中情,天理用事也;情中性,意气用事也。天地间一草一木可以作用,一禽一兽可以啖食者,皆被人斩伐网罗而用之,此难消受也。君子何可不养此心之清宁,以参赞之,不养此心之慈爱,以茂对之乎?所以养之者,则在一念中和,而充之以致其极也,要在谨独。

或问:颜渊问为邦,夫子不告之以纪纲刑政,而惟举四代各一事者何?盖颜子天德巳具,使之得位,其纪纲刑政之末,特余事耳,故特举四代王道之大者告之。盖行夏时,则天道正于上矣;乘殷辂,服周冕,则文质得中,而风俗同于下矣;乐韶舞,则声容备而和气彻于上下矣。此纯王之政,非有纯王之德,未足与语此。亦王政之大,非具王道之全,未足以行此。故颜子自谅力能行之,而不复有所请益也。夫子只以四事告之,而不及其余也。

贫贱中之清风高节者固难,富贵中之清风高节者亦不易。

素无嫌怨者,厚之以情,包藏祸心者,处之以礼。或云:欺世盗名,自古有之。余静观时事,世终不可欺,名终不可盗,天之报应,巧而神可畏也。士君子慎之省之。祖宗基业,子孙当以元气培之;国家事体,士君子当以小心任之。

批评邹子衡言附

不与宵人竞是非,大识见之言。持此以涉世,心游于万物之表,身立于千仞之上矣。

今人患不为真儒耳,真儒乃道学之宗也,安可析而为二乎?史家之所谓儒者,文艺焉耳。巳惟不识道,故亦不识儒也。

窃谓吾儒之道,有功于二氏,而二氏之学,未必有助于吾道也。王龙溪曰:佛氏之精,吾儒之所有;而佛氏之弊,则吾儒之所无。斯言足破千古之惑矣。

佛法自汉明帝始入中国,孔孟之谈性命,谈躬行,原自精一执中嫡派,似不可谓禅之宗门、行门也。吾辈论学,切不可以佛氏混言,为谈禅者增一赤帜,因誉而加修,因毁而知改,真为巳之实学。

君子之常乐也,自常忧中来;小人之常忧也,自常乐中来。吾辈究其用心之殊,则知其人品之所以分,而趋向自不差矣。

学而至于人,不知遁世,不见知巳,征其有为巳之实矣,而犹不愠不悔,则学之精进无巳时,非得身心之真趣者不能。天之与人,以情为用者多。雨旸、燠寒、风,天之情也。五者各以其时,而庶草蕃,百谷成矣。人之情得其正,而身有不修,家有不齐者乎?虽位育之化,亦自此而充之也。雷每逢夏而震,无伤于天地之和,则怒而中节者,安得不谓之和也?离熟境三字,最隐而妙,非有警省心不能离非。有决断心不能离,惟有天下之大识大勇者,方可语此三字也。

惩忿窒欲,虽损之象,而不为忿使,不为欲牵,未始无益之道也。迁善改过,虽益之象,而惟虚则迁,惟悔则改,未始无损之义也。

阴为禅而附以儒者,犹有忌惮之心;合禅与儒为一者,则为悖谬之见。今日金阊之学,则诋儒而且攻之矣,崇禅而且神之矣,讵不大为学术人心之祸?

致知之说本于圣经,良知之说本于孟子。谓阳明为异学,则无以服其心;惟谓之霸儒,则真窥其隐而得其微,在阳明未必不汗愧而神悚也。

视天下事太易,则论人必太刻矣;视天下事太难,则论人必太恕矣。惟君子之心公,自无四者之病。

今之铨曹,能以什九之公而行什一之私,便是有天理人矣。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据鄙见,阁下总来不宜夺吏部之权。历观辅臣,谁不借吏部以行其私?吏部谁不请朝房,谒私宅以悦其志?辅臣乘而纳贿,蒙宰因而久留,是阁下与吏部交相贼也,国家何赖焉?纵使阁下用人悉当,则吏部不免溺其职矣。其吃紧一人,尤在选郎也。若选郎肯砥节首公,则蒙宰虽欲以其权媚阁下,不能矣。

与其污而为人趋,不若洁而为人忌也。与其无善之实而为人誉,不若无恶之实而为人谤也。公孙弘以布被蒙讥,信如讥者之言,则凡为卿相者,一切服御,不宜用布矣。窃谓惟宰相用布,而后可风天下之华靡者,此弘之俭德,非弘之用诈也。此论出,而平津之冤白矣。

天下士大夫惟养交延誉者,最能眩名实之辨。其寡交者,必君子也;一物不忤者,必是乡原之流;其善忤物者,必非小人也。救荒奇策,真无逾择守令一事。守令之所宜着实举行者,尤在积榖一事。每乡每都各建仓房若干,某村长、某耆民之贤者可任,即以出陈易新之事委之,每年轻其利入,责其必完,守令不时身亲稽核,务使仓有实榖,毋抱虚粮,十年之内,何患荒歉之灾也。此千万世可行之策也。督学官真如魏庄渠,敦行于身,而又取士于行,士风可日挽而之淳古矣。

今之士子,能因文以见道,修行之砥砺,如操笔之精研,亦不失为中人之品矣。今之乡科,尽有大贤,甲科之不肖,更有甚于乡科之不肖者。省会试一论,其便益诚如所言。此非有圣君贤相主之于上,恐不能举成宪而骤更之。存此论以待后人有志经世者之采择焉,可也。乡举里选之法,亦久不行,何得柄钧当轴者有复古之思乎?

以乡约法行之于乡,以举善教不能行之学校,以择友敦行,倡之于士大夫,人人行之,在在行之,天下太平矣。

天下惟纯心之学为难,而聚徒开讲,非学之真境也。天下惟明理之文为难,而纪词叙事,非文之神品也。光武非尧舜之主,严陵亦不能成伊、傅之功。耕钓富春,羊裘高卧,子陵之量,人与自量审矣。读孙公和传,玩其得薪保耀,识真全年之语,讵惟精于物理,抑亦洞于人情,即此数语,便足垂芳,何待著书以自见也。

虞舜之圣,固自天生,而家庭人伦之变,亦有悒郁磨砻之盖。余自罢谴之后,见骨肉相残元气。日削言之不入,劝之不行,真觉自愧自恨。举一邑之贤而里选之,可风天下以行。今日欲举一邑之田而井分之,必起天下之争。东坡先生亦尝论之矣,此非易姓受命之君不可议此也。

能容后再体验之,真有无穷滋味。今人一有忤触,而便咆哮躁动者,浅矣。尧之有丹朱,舜之有商均,二圣人非不能教其子也,而朱、均不肖,教亦不从,尧、舜之心穷矣,尧、舜之虑远矣,故以天下为官,而禅之舜,禅之禹,故朱、均不能播恶于众,以全其身,此正尧、舜之善用其爱也。周公旦之有管蔡,柳下惠之有盗跖,二圣人非不能教其弟也,而名虽同气,恶性难驯。旦、惠亦任其流言而巳,任其行劫而巳,此非坐视其恶而责善,不可行于父子,又安可施于弟兄?此旦、惠一时有难处之变,而终身无兄弟之欢也。汉之疏广、疏受,晋之谢安、谢玄,可谓相成之美,而吕公著之有吕嘉问,程伊川之有族子、程公孙,则家贼矣。人生遭此,岂非有幸有不幸哉?

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谤可以消名;清福上帝所靳,而习劳可以消福。舜能化瞽瞍、傲、象,而终不能化其子之商均;周公能挞伯禽以警成王,而终不能化其兄弟之管、蔡。

泾凡云:杨龟山论蔡京,在京既死之后。再查龟山应京之聘于徽宗宣和元年,论京于钦宗靖康元年,时京未死也。是年京窜死于潭州。乡党一篇,是门弟子之状孔子也。仰之弥高一章,是颜子之自状也。居天下之广居一节,是孟子之自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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