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对逼真性和概率之间的混淆的早期史作些评论(作为对第十章第104节的补充)。
(1)简言之,我的命题如下所述。我们所掌握的最早的说法明确地运用类真或逼真的观念。后来,“类真”变得模棱两可了:它获得了附加的意义诸如“像真的”或“或然的”或“可能的”,因此,在有些场合就不清楚是指哪种意思了。
在柏拉图那里,由于他的极关重要的模仿或模拟理论,这种模棱两可变得很明显:正如经验世界模仿理念的(真)世界一样,经验世界的说明或理论或神话也(似乎)“模仿”真理,因而只是“类似真理”;或者,把同样这些词句按它们的其他意思来译,这些理论不是可证明的、必然的或者真实的,而只是或然的、可能的或者(一定程度上)是似乎真实的。
这样,柏拉图的模拟理论便为(那时已流行的)错误的和引人入歧途的“类真的”等于“或然的”的等式提供了类似哲学基础的东西。
亚里士多德使一个附加的意义变得相当突出:“或然的”=“频繁地出现的”。
(2)为了提供一点细节,我们先看看《奥德赛》的19,203这段: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告诉珀涅罗珀(她没有认出他来)一个包含了一点儿真实因素的虚假故事;或者像荷马所说的那样,“他使得许多谎言像真理一样”(“etumoisin homoia”)。在《神谱》的27f中重复了这句话:奥林匹斯的缪斯,这些宙斯的女儿们,对赫希俄德说:“我们懂得怎样撒许多谎,说得像真理一样;但是,我们也懂得怎样说真理(alētheia),如果我们愿意的话。”
这段话也很有意思,因为这段话里,etumos和alēthēs都作为“真实”的同义词出现。
包含短语“etumoisin homoia”的第三段是《神谱》的713,这里狡猾受到赞扬(就像在《奥德赛》里一样),把谎言说得像真的一样的能力被说成是神授的(也许暗中指《神谱》中的缪斯):“你应该用神一般的内斯特的如簧巧舌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一样。”
和这些段落有关的一件事是,它们全都和我们今天所称的“文学批评”有关。因为,这是个“讲故事”的问题,而这些故事是(和听起来是)像真的似的。
在色诺芬那里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一段话,色诺芬本人就是个诗人,也许还是第一个文学批评家。他引入了(dk b35)术语“eoikota”来代替“homia”。也许在提到他自己的神学理论时,他说:“我们可以猜想,这些东西有如真理”(eoikota tois etumoisi;亦见前面第219页)。
这里我们又获得了一个短语,这个短语同一个术语一起明确地表达了逼真性(不是概率)的观念,这个术语(我已把它译成“我们可以猜想”)源出于doxa(“意见”),而doxa这个术语在巴门尼德那里和巴门尼德以后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个术语也出现在色诺芬的最后一行即b34中,这一行前面已在第37和219页上引过,用于同“saphes”即“确实真理”相对比。)
接下去的一步是重要的。巴门尼德的b8,60使用了eoikota(“相似的”或“类似的”),而没有明确地提到“真理”。我认为,还是像在色诺芬那里一样,意思是“像真理似的”,我前已按此翻译了这段话(“完全像真理”;参见前面第16页)。我的主要论据是它和色诺芬b35相似。这两段话都是说凡人的意见或猜想(doxa),两段话都说了一些相当赞同它的话;两段话都显然意味着,这种相当“好的”意见实际上并非真实叙述。尽管有这些相似性,巴门尼德的话常常还是被译成“或然的和可能的”(参见前面第340页上的注1)。
这一段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它和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的一段重要的话(27e—30c)密切相关。在这一段里,柏拉图从巴门尼德区分“始终现存和从不生成的东西”与“始终生成着和从不现存的东西”开始(27e—28a);他附和巴门尼德说,第一种东西能被理性认识,而第二种“是意见和非理性感觉的一个对象”(亦比较前面的第237页)。
从这出发,他继续解释道,变化和生成着的世界(ouranos或cosmos:28b)是由造物主创造的一个摹本或类似物(eikon),它的原型或范型是永恒不变的现存的存在。
在巴门尼德那里,从范型到摹本的过渡相当于从“真理之路”到“似然之路”的过渡。我前面已引用过后一种过渡(第16页),它包含术语“eoikota”,而后者和柏拉图的“eikon”,即和“类似真实”或“类似现存东西”相关;从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结论:柏拉图把“eoikota”读作“类似(真实)的”而不是“或然的”或“可能的”。
然而,柏拉图还说过:在作为类似真实的东西时,摹本不可能确实地被知道,对它我们只能有意见,而这种意见是不确实的、“可能的”或者“或然的”。因为他说,对范型的说明是“经久不变的、不可动摇的、不可反驳的和战无不胜的”(29b—c),而“对(仅仅是)范型摹本的类似性的东西的说明将……(只)具有类似性;因为,像现存相对生成一样,真理相对(纯粹)信念也是这样。”
正是这一段引入了在不完全确实信念或部分信念的意义上的相似性或或然性(eikota),而同时又把它和逼真性联系起来。
这一段结束时,这种向“似然之路”的过渡又发出了一个回响:正像女神允诺巴门尼德给出一个“完全像真理”的说明,以致再不能提供更好的说明一样(前面第16页),我们在《蒂迈欧篇》(29d)中读到:“如果我们能提供一个说明,它在相似性(eikota)上比其他说明都好,记住[我们]……是人类这种创造物,接受一种似真的说法(eikota muthon)是与我们相称的……那么,我们应该满足。”(对这一点,“苏格拉底”回答道:“妙极了,蒂迈欧!”)
应当指出,饶有兴味的是,这个关于“类真性”和“相似性”(即“或然性”)之间非偶然的含糊解释的介绍并没有使柏拉图后来在《克力锡亚斯篇》(107e)中避免在“类真说明”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因为,鉴于前文,这段话应读为:“就天上的和神性的事物而言,我们应当满足于一种类真度很低的说明,但是,我们仍应仔细地检验凡人的说明的精确性。”
(3)除了柏拉图使用“eikota”(和类似性质的术语)时这种系统的和无疑故意的含糊之外,除了范围广泛的形形色色意思明确的用法之外,还存在着广泛的意思根本不明确的用法。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不同用法的例子是:它用于同“可证明的”和“必然的”相反的意思;它用于表达“仅次于确实性”。它也常用作“肯定”、“当然”或者“这在我看来似乎完全正确”的同义语,尤其用作对话中的插入语。它在“或许”的意义上使用;它甚至在“频繁出现”的意义上使用;例如,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的2,25,8里:“……或然的东西(eikos)不是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而只是在大多数场合下会出现的东西……”
(4)我打算用另一段文字批判作为结束,这段话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1456a,18,18和1461b,25,29)中出现了两次,在第一次出现时,他把它归诸诗人安喀松。“也许不可能的事情要发生了。”或者更明确些说,虽然略欠文采:“不可能的事情要发生了,这像是真的。”
补充注释 自从1960年写这篇(现已扩大了的)第五章的附录以来,我已读过了查尔斯·h·卡恩的最令人敬佩的书《阿那克西曼德和希腊宇宙论的起源》(1960)。卡恩正确地强调了关于自然的早期思辨的“本质上的统一性”(第5页),并指出阿那克西曼德思想的框架至少直到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为止始终统治着后继者的宇宙论。我认为他的强调是重要的,因为它矫正了我本人对这些后继理论新奇性的强调。但是,在我看来,我的论点,即新奇性是批判性论争的结果,似乎把这两种观点都包括了进去:显然既有统一性又有新奇性。
这里,对卡恩和我都感到非常重要的阿那克西曼德的地球自由悬浮理论,或许我可以再补充一点。我提出过,这个理论很可能是阿那克西曼德批判泰勒斯的结果。但是,我觉得很清楚,它也是对《神谱》中的一段话(720—725)的一个批判的反响。这段话明确提出,地球和围绕着它的宇宙各部分是等距离的:因为这里说在地球下面的地狱跟地球的距离与地球上方的天堂跟地球的距离一样远。(亦比较《伊利亚特》8,13—16;《伊尼特》vi,577。)这段话还强烈地使人感到,我们能够画一幅图,在这幅图中,如果天体被设想为一种球,那么,地球就将占据阿那克西曼德指定的位置。(14)
* * *
(1) 这些附录中讨论的各个技术性问题特别和本书第10章有关。它们以前没有发表过。
(2) 参见《科学发现的逻辑》,第31、34节。卡尔纳普接受了这个思想:尤见他的《概率的逻辑基础》一文,1950年,第406页,以及他的《符号逻辑》(symbolische logik),第2版,1960年,第21页。
(3) 尤见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的第30节最后一段。
(4) 《科学发现的逻辑》,第25节,第95页;新附录*x,(1)到(4),第422—426页。亦见例如本书第一章(第4、5节)和第三章(第6节最后6段)。
(5) 关于“创造性的”和“非创造性的”定义的讨论,可参见例如p·萨珀斯的《逻辑导论》(introduction to logic),1957年,第153页,还有我的论文《概率演算中的创造性和非创造性定义》(creative and non-creative definitions in the calculus of probability),载《综合》(synthese),1963年,第2期,第167页以后。
(6) 试比较例如w·费勒的《概率论及其应用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probability theory and its applications)第1卷,第2版,1957年,第117页。顺便指出,我们可以把空子集等同于其惟一元素为-(a,-a)的单元子集,因为这个元素是(相对于b)绝对地独立的,即相对于任何集an独立的。因此,我们得到了2n个方程,它们的n+1涉及单元类,并且是很平常的。
(7) 参见《科学发现的逻辑》,第83节注❋2(第270页)。
(8) 参见《科学发现的逻辑》,第404页。
(9) 同上书,第402—406页。
(10) 同上书,第400—402页。
(11) 注意,“t”现在不是用来标示“重言式”;对重言式,我们后面还将引入符号“tautol”。(因为t很可能是不可公理化的,所以这种使用“t”的方法可以说等于把a,b,…,t,…解释为演绎体系(而不是解释为陈述);参见塔尔斯基:《逻辑、语义学、元数学》第342页及以后,和第383页上谈到s·马祖凯维茨的地方。)
(12) 这里假定的概率论在《科学发现的逻辑》的附录❋iv和v中阐发了;亦见本附录上面的第2节。
(13) “6ν5ν4”,和“6ν4”在这里是“或6或5或4朝上”和“6或4朝上”的缩写。
(14) 卡恩引了《伊利亚特》8,13—16。虽然他提到了《神谱》,但并没有涉及《神谱》的720—5(也许因为在某些稿本中第721—725行缺失抑或由于其他疑问?),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这样(第82页)说到《神谱》727ff等:“想画一幅图来配这样一种描述,是没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