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以來,涉歷時變,始猶沈惑,卒乃煩悶,長日戚戚,無可自聊,性耽冥想,至此更甚,故水深火熱之中,頗有寥廓希夷之想。夫思想於人,猶魚於水,聖哲達觀,通體下智,亦有偏至,雖範疇不同,所以資潤漑培養者則一,不則逐物喪志,形存神亡,鮒涸鮑臭,何生之樂?是以憂患之集,所以增益其不能,心靈之用,蓋將超舉於萬物。今日神州之患,自國憊民貧而外,思想界之枯窘,不足以養人神智,令一般優秀者,或墮落不能自拔,或苦痛無以爲生,舊學新知,皆猶皮毛,無益沈涸,殆尤爲心腹之病矣。哀予之愚,救死不贍,何能語此?然疾痛吿語,常人之情,呴沫相活,同性之誼,乃擇取書類中之道,着痛癢觸入心脾者,隨時譯錄,都以達意爲旨,未遑美其辭說,亦以所取外籍,爲多古典中之死語,未能發明新義也。夫今日文明國人,亦多苦於思想之煩悶及不統一,蓋由科學萬能,宗敎哲學,徒以附庸,尙未達於大成之域,而科學之用,制器尙象則有餘,進德養性則不足,且以此之故,產業益進,機力愈偉,生活愈難,神經刺激,較吾曹更甚。今日吾曹不新不舊,不中不西,靑黃不接,與彼相同,而所以致其苦痛者,家國之故,較彼更深,自哲人視之,其爲身世之感,人生之憂,則一也。世有與吾曹同其經歷者,其亦鑒余情之不可以已,而不薄其不學而有作乎?
日人大住嘯風所著新思想論,思想敏銳,文字淸新,爲摘譯數節如右:
過渡時代之悲哀
舊者旣已死矣,新者尙未生。吾人往日所奉爲權威之宗教、道德、學術、文藝,旣已不堪新時代激烈之風潮,猶之往古希臘、神道之被竄逐然,一一皆卽於晦匿,而尙無同等之權威之宗教、道德、學術、文藝起而代興。吾人以一身立於過去遺骸與將來胚胎之中間,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徒徬徨於過渡之時期中而已。
現代之人,所以心煩慮亂,無限悲苦,不勝其人生之無聊,至憔悴而欲自絕者,莫不以求新得舊,求麪包而得石塊之思想上之失望而來。
君不見宗敎之腐屍橫路,曾有何人鼓吹熱烈之信仰,燃聖靈之火於吾人之胸者乎?雖有無數之哲學史,幾曾有把捉人生之第一義,單刀直入,令人相悅以解之哲人乎?禮教道德,僅爲老朽之口頭禪;文章詩歌,不過輕薄之游戲品。吾人之內觀,絕不能與世間一切奏其同調,惟以此別有懷抱之傷心,踽踽獨行,以翹望姗姗來遲之新文明之曙光,如此則剛健篤實之意志,何自而生?蓋過渡時代之悲苦,猶之鐵鎖鎖於今之靑年之頭上,牢固而不可解也。
過渡時代之思想,悲觀過於樂觀,淫樂過於快活,蓋不得已之思想之潮流也。若長此以往,故者旣去,而新者不來,則終屬無可如何之事。然現代靑年之所以特爲悲苦者,不僅爲過渡時代所通有之憂患所拘束,而現代社會上之缺陷,更足加以一層之深刻者也。現代物質之文明,時時刻刻,增加刺激,令受之者幾無注意之餘地。其中居於都市之人,幾全生活於暗示之中,刺激過多,則足令神經系統,愈益疲倦,日用生活,絕無餘裕,苟且齷齪,以安旦夕之生,此現在之生活狀態則然也。故夫現代之文明,乃齎送神經之疲勞與不安而來之文明也。奪人類之餘裕,及其健全,乃至奪其思索之力。更端言之,卽文明者,對於人類,以文明與電氣福祐之同時,卽以神經衰弱與精神病呪咀之者也。
據統計,一八七一年柏林之精神病者二千八百四人,至一九○二年乃至五千二十人,三十年之間而增加幾於一倍,則文明之進步所以疲勞人類之神經系統者如何?縱不自受之,或以傳之子孫,或自受之,且以影響於他人,並以傳之子孫者,將如何乎?
現代一部之靑年,所爲耽溺於官能派(義等肉慾派)之文學,荒淫自恣,不自知其不可如所謂錯覺之美者(按錯覺之美,若車馬服好男女之嗜好,非眞美也),自蹈常習故之人觀之,將以爲迷而不復失足可哀。其實察其由來,蓋由過渡時代所起之悲哀絕望之思想,被牽率於現代物質文明之壓迫,欲苟免其思想與生活上之煩苦,而求爲旦夕無聊之樂,所發生一種之現象,尙是彼之纖弱之努力致之也,此亦値得一種同情者矣。
救精神之絕望,舍其舊而新是謀,誠不能不有待於思精藻密,獻身救世,以天然無縫之思想之系統,澄淸廓陷,放大光明之一種哲學之建設。三分人事七分天,吾人惟求造立基礎之時勢,適於此大哲人之出世而已。希望復希望,企待復企待,庶幾其有躊躇滿志之一日乎。
雖然,物質文明所與吾人之壓迫,初不必定須此等思精藻密、完全無憾之哲學,乃能解決也。誠令有人以世道人心爲念,不惜其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吾人之頭上所繫之鐵鎖,或可漸次減輕,或卽竟可除去乎?盡人事之所能及者而爲之,其必足以令吾人之神經系統之疲勞與精神病逐漸而去,此社會無可疑也。(下略)
現代思想之煩悶。
在目的之上,而求眞理之古代思想,爲合於人生之本然乎?抑在階歷之上,而求眞理之新式思想,爲合於人生之眞相乎?質言之,卽人生爲有目的者乎?爲無目的者乎?若其有之,果有何等之價値乎?此其疑問,古往今來,橫於人類之胸中,遂成爲不可解之謎矣。
人生以有目的者爲眞,抑以無目的者爲眞,此不能一律論也。所能言者,有目的者,則以有目的爲有趣味,無目的者,則以無目的爲滿足,各隨其人之傾向而定之。同時代有此二種異趣之人,併立而相持,亦猶異時代有此二種之潮流,互爲張弛而進退。若今之時代,則認眞理於階歷之上,而不認其在目的之上者也。雖亦有與殊趣而相持者,然科學爲物,常於人類文化之現象上,寄與以一種新事實,由此新事實,更產生新思想,則現代之潮流,實求眞理於階歷之間,而不在於目的,此無可疑也。若使先有一新思想,由此而產生新事實,則其以確定的目的之力,寄與於文化現象之上也固矣。若其以反對之順序,而發生新思想,則謂其於目的上認眞理,不如謂其爲於階歷上認眞理之爲至當矣。質言之,卽現代思想,要以無何等之目的爲必要之性格也。從此觀之,別克遜之哲學,蓋與現代性格相一致矣。別克遜之所謂創造的進化,直無何等之目的者也。一切之轉變合化,究竟須以何目的而進化乎?究竟以何爲轉變合成之極地,究竟以何爲創造進化之終點,皆不可明。蓋在理不應有極地之轉成,不應有終點之進化,一有極地,一有終點,不復得爲轉成,不復得爲進化。固欲言之,則轉成卽以轉成爲目的,變化卽以變化爲目的耳。念念刹那爲眞,卽爲目的,刹那間無有轉成,無有變化,則亦無有絲毫目的。
無目的之轉成,及時時刻刻之變化,其中決不復有江河不廢之倫理,永遠存在之眞神。旣無湼槃,亦無神道,惟有純粹之時刼而已。別克遜之哲學,在理不能產出宗敎與倫理也。
若以此等哲學爲自現代無目的之潮流所發生,則類推之,卽謂現代思想不以宗教倫理爲目的可也。現代思想之煩悶,卽由欲以無目的者與宗敎倫理相除而求其商(算學中語)。更端言之,卽欲將階歷之眞與目的之眞相調和而已。
按目的與階歷(原名過程,猶言過路之中也)之分,其在前者,先置信仰於一種究竟原因causafinalis之上,漸從根本原理啓示一切;而後者,則根本上不容有預定之前提,惟從萬物繁變屢化之中,徐徐觀其消息(達爾文之以生物學而說進化之理,卽以是)。譬猶於人類生息發育之中,而認其生命轉變無窮,則其所以齎予吾人以觀察之消息者,亦不得有確定之結果。故前者方法爲歸納的,後者方法爲繹演的。前者雖爲武斷,要有萬世不惑之敎義;後者以實驗爲宗,則自初不復相信世間有絕對之眞理也。故本書曰:近世思想,實以無倫理、無宗敎爲目的,而人生煩悶,卽在於是。今其究竟,要在求二者之調和。質言之,卽智識與信仰之合一而已,卽本書所謂欲將目的之眞與階歷之眞相調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