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奋志气
人当幼学之时,即具大人之事。孟子曰:尚志。志于仁,充其恻隐之心,可以仁育万物矣。志于义,充其羞恶之心,可以义正万民矣。居仁由义,体用已全,此士之志也,此士之事也,此大人之事也。
孟子养气之说,发前圣所未发。浩然之气,至大而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也。惟能直养无害,则合乎道义以为之助,而其行之勇决,无所疑惧矣。人皆有是气,亦贵夫养之而已。吾谓学圣人者当自此始。
知言养气,孟子绝大本领,绝大学问。朱子曰: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此孟子接引后学,将一生得力处现身指点。学者急须领取平旦之气,良心自存,当保养于萌蘖发生之际。赤子之心,大人不失,惟扩充其纯一无伪之天,一则完其固有,一则救其梏亡,大人固足尚矣。若已至于梏亡,则惟于夜气清明之时,实用其操存之力,岂此几希者遂不可以复哉?
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圣人固百世之师也,乃其兴起者,即圣人之徒也。有兴起之志气,即有兴起之学问,果毅奋发,孜孜不已,何患不到圣贤地步。
富贵子弟易于骄淫,苟能脱去纨绔气习,勉强学问,卓然树立,即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子弟易于委靡,苟能竖起寒酸,脊梁洒落。风尘,卓然振拔,即孟子所谓贫贱不能移此两种人,扩而充之,岂非大丈夫哉?吾爱之敬之。<
或谓富贵子弟有所赖而树立,较贫贱子弟似为稍易。吾谓不然。试观世间多少富贵子弟,怙侈性成,自甘暴弃,一蹶不能复振,而大学问、大经济,类皆起于贫贱。何也?有所赖者,志气荡而易流;无所赖者,志气困而易奋也。故处富贵者,如下峻坂之马,步步控勒,庶免蹉跌;处贫贱者,如驾上滩之舟,步步支撑,庶免奔驶。二者皆杰士也。
告以义而欣然色喜者,善心之所发也;责以正而赧然色惭者,耻心之所动也。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此心一动,踔厉风发,勇往直前,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便可进于圣贤。甚矣!耻之于人大矣!
责人之甘为庸愚则怒,教人之学为圣贤则惊。抑思吾人不学圣贤,便是庸愚,不肯受庸愚之名,而甘蹈庸愚之实,何怒之有?若肯学圣贤之道,即便是圣贤之徒,何惊之有?
孟子道性善,称尧、舜,明示以尧舜可为,又引成瞯、颜渊、公明仪之言,鼓其奋迅勇猛之气。有为者亦若是,岂欺我哉!
尧舜君民,伊尹之志也;克已复礼,颜子之学也。周子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熊敬修先生曰:志伊尹之所志,当自一介始;学颜子之所学,当自四勿始。希贤之士,宜于此实下工夫。
学者立志,必要做第一等事,必要做第一等人。程子曰: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
孔子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朱子曰:看。来这道理须是刚硬,立得脚住,方有所成。孔子晚年方得曾子,曾子得子思,子思得孟子,都如此刚果决烈,若慈善柔弱的,终不济事。然其工夫只在自反常直,仰不愧,俯不怍,则自然如此,不在他求也。按此言人必刚硬果决,乃能肩荷得重大担子,要只在自反常直,此道义之助,刚大之本体也。不然,只是血气之强耳,奚足贵哉!
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须反复思量,见病痛起处,勇猛奋发,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此朱子为学者特地提醒。须知道勇猛奋发,有沉舟破釜工夫,一跃跃出,便是超凡入圣境界。
只从今日为始,随时提撕,随处收拾,随物体究,随事讨论,则日积月累,自然纯熟,自然光明。按:朱子只从今日为始一语,要人奋励向前,不可稍有等待,而又随时随处,随物随事,皆有一段精神贯注,更无松懈。如此工夫,何患不纯熟,何患不光明?
中庸说细处只是谨独,谨言谨行,大处是武王、周公达孝,经纶天下,须是谨言谨行,从细处做起,方能充得如此大。朱子之意,谓学者志向以远大为归,工夫以切近为要,有切近处,乃能有远大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前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等志气,何等学问?此横渠先生担荷斯道之言,千载下读之令人兴起。
修曰自修,强曰自强,是立心寻向上去;暴日自暴,弃曰自弃,是甘心堕落下来。全在自已主张,总要学君子上达。
人无百年不衰之筋骸,而有百年不衰之志气。血气用事,嗜欲梏亡,则筋力易衰,志气清明。义理充裕,则精神自固,故日不学,便老而衰,恐嗜欲之梏亡也。
物闲则蠹,人闲则废。此身在家庭伦纪之事系焉,此身在天下民物之事系焉。为闲人者,即废人也。此心安乎。
贞固,足以干事,具有全副精神。精神生于志气,志气奋乎道义,德之慧,术之智,皆从疢疾中奋发振起出来。故经锻炼者为精金,经磨砺者为良士。
顶天立地的人,泛言之,是戴高履厚之俦;实言之,有经天纬地之事。三才者,天地人,切莫轻看此人字。
每念程子大其心使开阔,岂徒托之空言,高望远志而巳乎?后来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切实读去,方见得道理包罗,规模宏远,心思便自开阔。
朱子编辑小学,又何以切近如此?只为聪明子弟,不从小学培壅根基,志气浮荡,终鲜成就,故步步引入规矩,使他志定气凝,后来便是颠扑不破。
父生之,师教之,君成之,可以对君父师友而无惭愧之心。其识趣何如?其建树何如?
君子所贵,世俗所羞;世俗所贵,君子所贱,吾志乎君子所贵焉而已。
见患难而避,遇得失而动者,其志气先自靡也。君子知命守义,不为害怵,不为利昏。
计较者必趋于苟贱不廉之地,圆熟者必流为阿谀巧便之人。君子大中至正,以道义自处,并以道义处人。
东汉名节,可以厉畏葸退缩之风;西晋清谈,适足长浮薄虚㤭之习,君子于名节有取焉。
脚根站定,如磐石砥柱,不可动摇;眼界放开,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员。
诸葛武侯气象甚大。唐之陆宣公,宋之范文正,亦皆杰出之才。当其草茅坐论,器识闳远,一旦举而措之裕如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抱负岂偶然哉?
为一乡不可少之人,非必才高一乡也;为天下不可少之人,非必才高天下也。有果锐之气以运其才,才无不用处,即才无不到处。
范文正公作事必要尽其力,曰:为之在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则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此可见文正沉毅之气。
是非正,天理明,三纲五常立,清其大本大原,庶几君子之归乎。
刚则常伸于万物之上,欲则常屈于万物之下。自古有志者少,无志者多,此谢上蔡所以致慨也。
志如大将,气如三军,大将指挥,三军雷动,未有志奋而力不足者。
风烈则雷迅,雷激则风怒,二物相益者也。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两则字,可想其勇决迅速之神。
游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人当平安之日,每存恐惧之心,未有不吉者也。即当恐惧之时,而加修省之力,未有不亨者也。故曰:乾以惕无咎,震以恐致福。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泉之出也,惟其果决必行,故能流而成川。山之静也,惟其汀涵不竭,故能出之有本。动静交修,养正之道也。要其得刚中之道,成发蒙之功,吃紧则在一果字。
艮上巽下,为蛊。巽则无奋迅之志,止则无健行之才,因循苟且,积渐而至于坏,此致蛊之由也。必须奋发刚毅,大力斡旋,有振民育德之功,而蛊可治矣。不植不立,不振不起,吃紧则在一振字。
儒行凡十七条,言自立者二:曰: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又曰:忠信以为甲胃,礼义以为干橧,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言特立者二:曰: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又曰: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同弗与,异弗非也。夫卓然拔俗,不假扶植而自立;翘然出众,独标风节而特立者,诚不愧于儒矣。学者果践其言,不亦君子儒哉!
居处而侈溢,饮食而浓溽,在庸人为之,则为徇欲;在君子视之,则为害义。吾心正大清明,将以求人之安也,断不以四肢之安而侈其愿;将以给人之欲也,断不以口腹之欲而肆其情。儒行曰: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刚毅有如此者。居处饮食,本属小事,然而有制有节,则非刚毅不能,况其大者乎?
浮躁者不可以穷理,无沈毅之气以入之也;委靡者不可以任事,无奋发之气以出之也。
悠久,天地之所以成物也。春夏秋冬,四时之运行,以渐恒久,君子之所以成业也。藏修游息,心之贞固有常。
有立志者,怠志不足以乘之;有定志者,歧志不足以摇之;有真气者,客气不足以动之;有正气者,邪气不足以犯之。要其纯实坚确,浩乎沛然,不外集义工夫,非可以袭取也。
体懈神昏,未可以更新矣;志轻气浮,未可以图成矣。君子自爱自重,有振作,断无因循;希圣希贤,愈奋发,亦愈坚忍。
相者谓吾富贵,信乎必有所以致富贵之理;命者谓吾贫贱,信乎必有所以处贫贱之道。尽其在我,乃有人事;听其在天,必有天理。
天下之大,何地无才?才固不择地而生也,即不能因地而限也。自古英贤硕彦,或产僻壤穷乡,而翘然独出乎众者,其志趣广大,其见识高远,及至功德成就,乡里生光,人岂限于地哉?
人不尽死于安乐,而安乐之可死者多矣;人不尽生于忧患,而忧患之可生者多矣。古今大圣大贤,困穷拂郁,耐人之所不能耐,忍人之所不能忍,及其担当大任,即在此中磨砺出来。其困也,天默相之,其顺也,天玉成之。不因境而挫者,未有不因境而成者也。人岂限于境哉?
读经史,足以增长志气,亲师友,足以激厉志气;周览名山大川,足以开拓志气;趋跄清庙明堂,足以整齐志气,有感而兴起,其偶也,天君自主持,其常也。
贤良三策,开汉室儒学之先者,董子也。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言天德工夫。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此言王道本领。渐民以仁,摩民以义,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此言教化规模。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此言学术一则治术自一。蔡闻之先生谓是语足定汉家四百年天下之基,岂溢美哉?
原道一篇,韩子扶翼道统而作也。孟子而后,第一大文字,第一大见识,非体道有得者不能也。韩子之时,异端并起,大道晦塞,而独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为斯道之正传,独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独排斥释氏,滨于死而不顾。此等大纲大节,皆卓然有见,自具眼孔。发前贤所未发,使天下后世学者有所闻而兴起,可谓豪杰之士矣。
西铭一篇,横渠先生以天地父母之心为心,胸中浑然,万物一体,生生之意,充满无间,此求仁之要旨也。吾之体性,得于天地父母,皆可以为圣为贤。彼汨于私欲者,自为悖子耳,自为贼子耳,自为不才子耳,必要为圣为贤,尽天地之性,充天地之体,斯为肖子。熟味此,又如许恺恻,如许阔大,所谓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参天地,赞化育者,具见于此。先生闻生皇子,甚喜,见饿莩者食便不美,即此意也。
朱子道承孔孟,学契周程,其周子赞曰: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程伯子赞曰:扬休山立,玉色金声。元气之会,浑然天成。瑞日祥云,和风甘雨。龙德正中,厥施斯普。程叔子赞曰:规圆矩方,绳直准平。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布帛之文,菽粟之味。知德者希,孰识其贵。张子赞曰:蚤阅孙吴,晚逃佛老。勇撤皋比,一变至道。精思力践,妙契疾书。订顽之训,示我广居。其自赞曰:从容乎礼法之塲,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与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余矩。惟暗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
按:此五赞,各抒精诣,妙契真传,往复读之,恍如亲炙。学者有志于圣贤之道,其潜心体察焉。
魏鹤山曰:濂深先生奋自南服,超然独得,以上承孔孟垂绝之绪,曰诚、曰仁,曰太极,曰性命,曰阴阳,曰鬼神,曰义利,纲条彪列,分限晓然,学者始有所准的,而知其身之贵,果可以位。天地,育万物,果可以为尧舜、为周孔,而其求端用力,又不出乎暗室屋漏之隐,躬行日用之近也。按濂溪开导学者,乃知其身之贵,果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为尧舜、为周、孔。人惟视其身最贵,斯其志最大,而其学最切且近,则所诣岂不远哉?
真西山先生曰:天之生斯人也,与物亦甚异矣,而孟子以为几希,何哉?盖所贵乎人者,以其有是心也。是心不存,则人之形虽具,而人之理已亡矣。人之理亡,则其与物何别哉?故均是人也,尽其道之极者,圣人之所以参天地也;违其理之常者,凡民之所以为禽犊也。圣愚之分,其端甚微,而其末甚远,岂不大可惧耶!
又曰:吾党之士,傥有志于圣贤之学,则当反躬内省,于人道之当然者,有一毫之未至,必将皇皇然如渴之欲饮,馁之欲食也,懔懔然如负针芒而蹈茨棘也。先生苦口婆心,悃悃款款,招引天下有志之士,学者当悚然而起矣。
范淳甫先生曰:刚有血气之刚,有志气之刚,勇有匹夫之勇,有天下之勇。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始盛而终衰,壮锐而老消,此血气之刚也;其静也正,其动也健,此志气之刚也。血气之刚可得而挫也,志气之刚不可得而挫也。不度其可而为之,不虑其后而发之,此匹夫之勇也。居之以德,行之以义,此天下之勇也。匹夫之勇可得而怯也,天下之勇不可得而怯也。此论义理精粹,实本于孟子养气、大勇之说而推阐之。然则直养之功,集义之说,岂可不急讲哉?
胡明仲寅,文定公长子,朱子谓公议论英发人。物伟然向尝侍之坐,见其数杯后歌孔明出师表,诵陈了翁奏状等,可谓豪杰之士也。读史管见,乃岭表所作,当时并无一册文字随行,只是记忆。按公当绍兴之际,其所歌诵,慨然有恢复之志,可谓抱负非常。其读史管见,辞严义正,即本于安国春秋,有刚大正直之气,公真豪杰矣哉。
陆象山先生初读书,至宇宙二字,忽大省曰:宇宙内事,即已分内事;已分内事,即宇宙内事。又曰: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西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云云。先生此论,自少时发之,见得此心与宇宙最阔大,最亲切,参赞经纶,自是吾人分内事。
辛未春,达源以优贡试礼部,其秋南归,侍家大人朝夕讲诵。乙亥,四弟达澍充补宗学教习,达源则肄业成均。戊寅举京兆,巳卯进士及第。前后留京五载,大人手书前贤粹语,再三督策,大旨以奋励志气为先。书曰:挺特刚介之志常存,则有以起偷惰而胜人欲;一有颓靡不立之志,则甘为小人,流于卑污之中,而不能振拔矣。又曰:丈夫处世,即甚寿考,不过百年。百年中除老稚之日,见于世者,不过三十年。此三十年,可使其人重于泰华,可使其人轻于鸿毛,是以君子慎之。又曰:以虚心逊志,精探仁义道德之奥;以刚肠强力,战胜纷华靡丽之交。又曰:学者须要监得这身子起。志不可放倒,身不可放弱。又曰:战战兢兢,是不敢有些子放肆;戒慎恐惧,是不敢有此子惰慢。又曰:尝默念为此七尺之躯,费却圣贤多少言语,于此而不能修其身,可谓自贼之甚矣。又曰:每至夕阳,检点一日所为,若不切实煆炼,身心,便虚度一日,流光如驶,良可惊惧。云云。
达源每得一书,皮覆诵读,如亲承提命,顿觉精神振刷,志气激扬。迩年来,大人年益高,神明愈健,家书络绎,蝇头小楷,皆属名言至论,夙夜省览,敢不谨守而实践之耶?大人熟于前贤语录,特撮举以示训,故未详其姓氏云。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