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尚。
节俭论
语言节用。周礼以九式均节财用,无过不及之谓节。俭与奢反,有收敛简约之意,非吝啬之谓也。此理上下同之,未有不节俭而财用有余者也。
节俭者,持盈保泰之要也。国之富,其初未有不俭者,骄泰已甚,而国不可支矣。家之富,其初未有不俭者,奢侈已甚,而家不可保矣。惟君子豫防于骄泰未发之先,杜塞其奢侈将萌之渐。大处固严,即纤小处亦谨;显处固严,即隐微处亦谨。
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礼以救俭,俭以救奢,此君子维持风俗之道也。一乡一家之中,观感尤切,全赖有人补救,庶可力挽颓风。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此节俭之大端也。古者鱼不满尺,人不得食,果实未熟,不得采取,限一时字,便有多少生意,而物力充矣。冠婚丧祭,人有常制,宾客饮食,物有常品,限一礼字, 有一定章程,而财用裕矣。至于家给人足,菽粟几如水火,太平景象,令人𠬤然高望而远志也。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孝子事亲,不敢以非礼辱其身,不敢以滥用亏其养。
天之所生,当为天惜之;地之所产,当为地惜之;人之所成,当为人惜之。留有余不尽之意,便有充然各足之时。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收藏是天地节俭处;不然,春生夏长,天地之气亦不能充积,极其盛也。人身亦小,天地有发舒处,即有收敛处,其于财也,亦若是而已矣。
圣人在上,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吾谓士君子空。言节俭亦属无补,当以躬行先之,则人皆曰:某且为之,不得以俭啬责人矣。于是俭者乐从,奢者勉从,而节俭之风,可以渐次而四达矣。
节俭之事,在识大体,去繁文,审时势。冠昏丧祭,礼之所在,赠遗赈恤,义之所宜,此大体也,不可吝也。宫室车马,厌常而喜新,衣服簪珥,踵事而增丽,此繁文也,不可为也。称家之有无则财不绌,权岁之丰歉则用有余,此时势也,不可忽也。此三者,在家长易知,而子弟为难;在丈夫易知,而妇人为难。惟以身导之,以言教之,庶乎得其要矣。
衣食艰,廉耻丧,衣食足,礼义兴,一定之理也。故学者以治生为急,而治生则以节俭为先。
遇小事敬谨,便是战兢,将来上达有望;见小物爱惜,便是撙节,将来后福无穷。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此治家格言也。人苟念物力之艰,来处之不易,不独粥饭丝缕而已。朱子即事提醒此心,学者凡事当存此心。
乡里富家,不应有官样器具,士庶本分,不应有官样衣冠。
一人之俭,能化导于一家,其家长可敬;一家之俭,皆禀命于一人,其家众可爱。
家以无事为福,虽藿饭藜羹,自有至乐;士以多文为富,虽荜门蓬户,亦有余欢。
恶衣非食,俭也,徒以此省钱则陋;敝车羸马,俭也;若以此沽名则谲。
乡里之俭易,官府之俭难。能破除一切习气,便有主张。
子无滥用,祖父之田园可保;臣无滥用,国家之府库常充;官无滥用,百姓之仓箱自足。
古书万卷,古帖万本,古砚万方,大雅之事也。惟其子孙节俭,可以守之,然而世之能守者,盖亦鲜矣。
家道隆隆日起,莫不由于内助之贤。若妇人侈服饰,不知艰难,耽安逸,怠于检点,漏孔一开,伊于胡底?坤为地,为母,为吝啬,此妇道之正也。
如今花样不同,此宫锦行家语也。学织者便须更张机杼,另作一番新锦;成衣者便思更张剪裁,另出一番新样。推之首饰器物,无不各有时款,人人效尤,争奇门巧,转瞬新样又不同矣。此语之贻害,岂不甚哉!故君子有匡俗之心,断无随俗之事。
权其子母,析及秋毫,理财者类如此;利其田产,隙启骨肉,争财者类如此。苟能节俭,则秋毫不必析,而骨肉不必争矣。平心细想,自是至理。
农事起家,勤于稼穑,其祖宗沽体涂足,骨瘁筋劳,一丝一粟,皆念物力维艰。至子孙席丰履厚,则有视金玉如泥沙,轻粟米如粪土者,此不知稼穑之艰难耳。真西山先生尝谓:田事既起,晓霜未释,忍饥扶犁,冻皴不可忍,则燎草火以自温,此始耕之苦也。焕气将炎,晨兴以出,伛偻如啄,至夕乃休。泥涂被体,热烁湿蒸,暑日流金,田水若沸,耘耔是力,稂莠是除,爬沙而指为之戾,伛偻而腰为之折,此耘苗之苦也。迨垂颖而坚栗,惧人畜之伤残,缚草田中以为守舍,数尺盈膝,仅足蔽雨,寒夜无眠,风霜砭骨,此守禾之苦也。先生备言农家情状,历历如绘。幸而年丰人乐,岁有余资,或至榖满仓箱,田连阡陌,乡里称为富户,杖履已属衰翁,以此田园遗诸孙子,可不谓劳哉!为后人者,诚能取西山先生之言,反复展诵。念祖宗稼穑艰难如此其至也,有不勉为节俭者乎?
士大夫,国家之望也,节俭之风,尤为切要。周赞羔羊,表委蛇之有度;唐赓蟋蟀,知好乐之无荒。示之以俭,则人崇质朴,户尽淳良,此风俗之所系也。折辕之车可驾,珍宝山积,张堪不失其清;粗粝之食自甘,生鱼悬庭,羊续特全其节,此操守之所系也。若夫晏子素风,名闻于齐国,而泽覆三族,延及交游;文子俭德,誉播于鲁邦,而惠及国人,廑怀衣食,自俭以丰人,其为泽也,不亦溥乎?此又施与之所系也。故俭可以厉俗,可以助廉,可以广德。知此义者,不期俭而自俭矣。
张庄简公书屏有云:客至留饭,四碗为程,菜随时进,酒随量斟。此有得于温公物薄情厚之意。
惜精神者可以却病,省支用者可以却贫。却病者一身安乐,却贫者一家安乐。
财犹水也,隄防以限之,则灌漑不竭,决口奔腾,其涸可待矣。财犹火也,𬬻炭以护之,则温燠可常,当风吹拂,其焰立消矣。
近见有先贫后富子弟,每念前人辛苦,古朴是敦。一衣服则曰:质而洁,某公之所遗也;一器皿则曰古而泽,某公之所置也。守前人之淳素,绝时俗之纷华,又能尊师取友,通晓大义,出纳惟谨,非仅守钱之资;推解惟时,更有指囷之谊。此等子弟幸而得之,是其前人忠厚之报。又见有先富后贫子弟,人方以为不堪,而彼则安然受之,且毅然任之,遂乃号令一家,槪从节俭。服饰则昔华而今质,饮食则昔丰而今约。馈遗则权其厚薄,宾客则接以朴诚,易车马为安步,省奴婢而习劳,斩钉截铁。生面独开,此手固可迥澜,人皆称其干蛊,数年之间,元气顿复,门闾重新。此等子弟,在家则为承先启后之英才,在国则为旋乾转坤之硕辅矣。
又见有贫约而交际富厚者,衣蓝缕而腹有诗书,面清癯而胸藏经济,襟怀洒落,言语朴诚,不轻易假借衣服,不时常称贷银钱,此在平日,已足见重于人。至于交际之时,礼所应有,称家之有无,义所应为,量力之大小。行我之俭,人不以为矫,守我之清,人不以为傲,虽富厚者,方将敬之礼之,而又何歉焉?又见有富厚而交际贫约者,不敢以鲜衣美食混彼洁清,不敢以缛节繁文扰其淡泊。推解之物,必应其时,赠子之情,必得其实。一席之费,足洪十日之餐,可以损我而益彼。锦上之花,不如雪里之炭,断不肯继富而薄贫。此等子弟,非明于理、达于事者不能,吾窃言之而有余慕也。
弱者与乌获争力,则腰臂为之折矣;盲者与离娄争明,则睚眦为之裂矣。𪧘者与陶朱相耀,得无类是?或曰:贫富人所时有也。假如婚姻之好,一富一贫,能无典贷以成礼乎?曰:是不然也。礼称家之有无。既为婚姻,则如一家,必相体恤,准情酌理,无失男女之时耳。岂有以婚嫁一日之美观,不顾男女将来之衣食乎?故贫富相耀,君子慎之。
北地而求南蔬,西土而求东菜,则非地之所有。冬月而求夏菜,秋月而求春蔬,则非时之所生。异物为贵,虽蔬菜不可必得,而况于珍物乎?乃求异物者,惟在必得,以口腹自累,并以口腹累人,此不可不知也。
传舍,天下之舍也,而或破坏之,不顾其他。驿马,天下之马也,而或鞭箠之,不惜其后,非节俭之心也。惟君子知有天下之公,当惜天下之物。
魏光禄大夫徐邈,志高行洁,才博气雄。或问于卢钦曰:徐公当武帝时,人以为通,自为凉州剌史还,人以为介,何也?钦曰:往者毛孝先、崔季圭用事,贵,清素之士,时皆变易车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攺其常,故人以为通。比来天下奢靡相效,而徐公雅尚自若,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无常,而徐公有常耳。吾谓人惟有常,不以奢俭攺其行,不以穷达易其操,然而能为徐公之常者,岂易易哉?
濂溪先生自少信古好义,以名节自砥砺,奉已甚约,俸禄悉以周宗族,奉宾友。及分司而归,妻子饔粥或不给,而亦旷然不以为意。襟怀潇洒,雅有高趣。惟其自砺也严,故其奉已也约;惟其自奉也约,故其恤人也周。
李文靖公沆,自奉甚薄,所居陋巷,厅事无重门,颓垣败壁,不以屑意。堂前药栏坏,妻戒守舍者勿葺,以试沆,沆朝夕见之,经月终不言。妻以语沆,沆笑谓其弟维曰:岂可以此动吾念哉!家人劝治居第,沆曰:身食厚禄,计囊装亦可以治第。但念内典以此世界为缺陷,安得圆满如意?巢林一枝,聊自足尔,又安事丰屋为哉?夫内自重者,不以外物动其心;内自足者,不以居处侈其欲。若文靖者,可谓知其大矣。
王文正公旦作舍人时,家甚虚,尝贷人金以赡昆弟,过期不入,辍所乘马以偿之。后其侄子野先生阅家藏书而得其劵,召家人示之曰:此前人清风,吾辈当奉而不坠,宜秘藏之。又得颜鲁公为尚书时,乞米于李大夫墨帖,刻石以模之,遍遗亲友。故先生清德,所至有冰蘖声。按:文正以俭约率子弟,每见家人服饰稍过,即瞑目叹曰:吾门素风,一至于此!亟令减损。子野清德如此,其能仰体文正之训者与!
归田录云:邓州花蜡烛,名著天下,虽京师不能造,相传是寇莱公烛法。公尝知邓州,而自少年富贵,不点油灯,尤好夜宴剧饮,虽寝室亦然烛达旦。人至官舍,见厕溷间烛泪成堆。杜祁公为人清俭,在官未尝然烛,油灯一炷,荧然欲灭,与客相对清谈而已。二公皆为名臣,而奢俭不同如此。然祁公寿考令终,莱公晚有南迁之祸,虽其不幸,亦可以为戒也。又莱公遗事:初为枢密直学士,赏赐金帛甚厚。乳母泣曰:太夫人不幸时,家贫,求一缣作衾禭不可得,岂知今日富贵哉!公闻之恸哭,尽散金帛,终身不蓄财产,无声色之娱。寝处一青帏二十余年。时有破坏,更命补葺。或以公孙布被讥之,公笑曰:彼诈我诚,虽敝何忧。又处士魏野赠公诗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按后二说,是莱公节俭之风,昭著于天下矣。窃意公英迈豪放,不拘绳检,当夜宴剧饮,烛泪成堆,事所时有,而世遂以邓州蜡烛之名归之公乎?呜呼,公岂奢侈者哉!
王文正公曾,字孝先,青州发解,南省廷试,皆为首冠。中山刘子仪为翰林学士,戏语之曰:状元试三场,一生吃著不尽。公正色答曰:生平之志,不在温饱。一日,同榜孙冲之子京来谒。饬子弟云:已留孙京吃食,安排馒头,馒头时为盛馔也。食后,合中送数轴简纸,开看,皆是他人书,简后截下纸,共俭德如此。按公德器深厚,操履诚实,仁宗时推为贤相,其品学已定于生平之志,不在温饱一言,故其俭德纯任自然,非勉强也。
范文正公之子纯仁娶妇将归,或传妇以罗为帷幔者,公闻之,又悦曰:罗绮岂帷幔之物耶?吾家素清俭,安得乱吾家法?敢持至吾家,当火于庭。当是时,公为参政,禄入已厚,而帷幔之设,不施罗绮,则他物之朴素可知矣。且帷幔之奢侈由此而开,即家法之清俭从此而坏,所关岂浅鲜哉!
欧文忠公与其侄书云:欧阳氏累世蒙官禄,吾今又被荣显,致汝等并列官品,当思报效。如有差使,尽心向前,不得避事。至于临难死节,亦是汝荣事。昨书中欲买朱砂来,吾不阙此物。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得买官下物?吾在官所,除饮食外,不会买一物,汝可观此为戒也。文忠此书,说到尽心向前,临难死节,直以致身之义训之。朱砂虽小,官物也,必其心可以无私,斯其身可以许国,未有贪污侈汰,而忠荩卓著者也。
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此清节可为世戒。
胡文定公曰:人须是一切世味淡薄方好,不要有富贵相。孟子谓堂高数仞,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不为学者,须先除去此等,常自激昂,便不到得坠堕。尝爱诸葛孔明,当汉末时,躬耕南阳,不求闻达,后来虽应刘先主之聘,三分天下,身都将相,亦何求不得乃与。后主言:成都有桑入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廪有余粟,库有余财,以负陛下。及卒,果如其言。如此辈人,真可谓大丈夫矣。按:世味淡薄四字,是学者一生树立根基,特举孟子、孔明以为榜样,使人知所步趋。
温公曰: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不过七行。酒沽于市,果止于梨栗枣㭪,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日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奢靡者鲜矣。风俗颓弊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而忍助之乎?按此言今昔奢俭之不同,即今昔风俗所由异也。抑思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味以真契,交以淡成淳朴挚诚,高风可想,而必靡靡以相效乎?此温公之训,所当谨守弗失者也。
张文节公知白为相,自奉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叹曰: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人俭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巳久,不能顿俭,必至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如一日乎?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真千古格言。不独有家者宜知之,即大臣当国,必以撙节之道,严其侈汰之闲,不可不防其渐也。
汪信民尝言:人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夫人有淡泊自安之志,即无计较美利之私,能摆脱得肥甘气习,乃能肩荷得□巨担子,此康侯所以叹赏也。不然,岂峻□□□,便能干事耶?
蒙师徐□□先生性严正,随事指授,不少宽假。一日,同学中有妄费纸笔者,先生大声呵之曰:汝不知此纸从四川来耶?此笔从湖州来耶?乃听汝仕意损坏耶?妄费如此,他物不称是耶?同学者长跪请罪,悚然而退。至今敦行节俭,乡里称为长者,先生之教也。
少时侍家大人受经,随时讲解。暑月露坐,讲七月之诗。先慈汤恭人凭阑静听,若未尝涉意者。及至攺岁之时,兄弟辈求衣服肉脯,恭人曰:汝读七月而未之闻耶?汝父不云乎,民之大命,惟食与衣,财之盈绌,亦惟食与衣。女功在蚕绩丝麻布帛,衣服之常,而狐狸则公子之裘,豳之民未闻有裘也。男功在禾稼黍稷菽麦饮食之常,而羔羊则公堂之祝,豳之民未闻有肉也。民之终岁勤苦,亦巳甚矣,而其衣服饮食,又复节俭如此,此所以为盛也。我时闻之,深加嗟叹。汝等读书,较农民更宜明理,何乃诲之谆谆,而听之藐藐乎?呜呼!言犹在耳,而慈颜见背,巳四十年,每一念及,辄不胜警省巳。
是冬,大雨雪,山无可采,水无可渔,贫者难以自给。先慈请于家大人曰:吾家俭素,尚无冻馁。园蔬数亩,杂米为羹,可以哺饥;节省子弟,衣服以分给,祼裎可以蔽体。量其力之所能,尽其心之所安,得母稍有补于近邻之贫者乎?家大人曰:善哉此举!使尔为陶朱,则天下无冻馁矣。呜呼!自处以俭,济人甚周,岂非仁者之心哉!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