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戒奢侈
序卦:得其所归者必大,物所归聚,必成其大。故归妹之后,受之以丰。震上为动,离下为明,以明而动,动而能明,此致丰之道也。然其所以保此丰盛者,岂易易哉?圣人特戒之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盖天地之道,盈虚消息,惟其时而已矣。未有日中而不昃,月盈而不食者。君子处此,宜兢兢保守,不至于过盛,则可不至于倾坏。日未尝中,故能不昃;月未尝盈,故能不食。人未尝奢侈,故能尝丰。
作福作威玉食,此在上之权,而臣民之所不敢妄干者也。颇僻者不安其分,僭忒者或逾其常,洪范之戒,万世之大防也。
旅獒之贡,召公戒之,谓方物之献,惟服饰器用之常耳,岂可作无益以害有益,贵异物而贱用物哉?然而人心之侈,以为此小节耳,何害大德?一事如此,事事如此,遂至不可禁遏,岂不因小节贻之害乎?故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其致戒严矣。后世士庶之家,乃以珍禽奇兽,丧志荡心,岂于此篇独未尝肄业及之耶?
不贵异物,贱用物。真西山先生曰:工商之巧,不如农桑之朴,锦绣之奢,不如布帛之温。推类而言,最为明畅。
桧风始于羔裘,衣服光泽,乐游燕而好逍遥,此桧之所以亡也。曹风始于蜉蝣,衣裳鲜明,玩细娱而忘远虑,此曹之所以亡也。夫以衣服之盛,似非大故,而诗人且为之忧思而伤恻焉。何也?饰于外者荒于内,溺其小者忘其远,而欲责其事之必举,职之无阙,断断不能。况以一人之侈,渐染众人,大为人心风俗之累,其獘可胜言耶!读诗者其留意焉。
童子不衣裘裳,一则嫌其温,所以保盛阳之体;一则嫌其侈,所以杜骄佚之情。
名分者,上下之定制也。春秋时习为奢侈名分之干,恬然不以为怪。即鲁之三家,视桓楹而设拨,其葬也僭,舞入佾而歌雍,其祭也僭。事生之僭,即此可推。故懿子问孝,夫子特以礼示之,且又谆谆然为天下告也,曰:奢则不孙,俭则固。非不知固之非礼,特以不孙之獘,其害更大耳。呜呼!人至不孙,岂复知有名分哉!
先进后进,野人君子之称,此正关系风俗。今子弟与前辈近者,便有一段淳厚意味;与后辈近者,便有一段浮夸意味。吾从先进,是夫子现身说法。
有泰然夸大之心。有余者矜其势耀,不足者强为张皇,故凡事从其大者为奢;有嚣然侈肆之意;宜简者变本加饰,已丰者踵事而增,故凡事从其多者为侈。
位过其德,禄过其才,任过其力,言过其行,此奢侈之大也。
为天下用财者,惠不妨于丰;为一已用财者,礼必严其过。
有世家之名,当顾惜祖宗体面;有公子之名,当顾惜父母体面。愈收敛,愈觉矜贵,愈侈肆,愈觉卑污。
饮宴嬉游,坏多少子弟,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此语最宜谨守。
丝竹陶写性情,大雅所不废。而或按谱调笙,审音度曲,操其艺者,既妨职业之常;恒舞于宫,酣歌于室,荡其心者,又开淫佚之窦。究观流獘,可为悚然。
蒱博戏具也。其未得时,奢望侈心,攫财如饿虎;其既得时,奢情侈态,挥金如泥沙,恣意怠荒。徒为此豪举,以败行检,以丧身家,正复何益?
声伎游宴,此中浪费,伊于胡底?而能淡然无所好如吕正献公者,不惟省费,兼以养心,可谓卓然自立者矣。
缝人掌缝线之事,屦人掌舄𫄷之事,隶于家宰,此王者之制也。若士庶之家,则皆成于妇功。后世妇职不勤,而缝屦之事有不习其业者,不害于逸乎?
妇人主中馈,居室之大端也。亲历庖厨,可知物力艰难,可防仆婢偷盗,可以供宾祭,可以奉师友。若茫然不知,百端废弛,何贵有此妇人?昔某官以贪劣,查抄原籍家产,其居室壮丽,百物具备,而独无厨灶,问之,则门外酒肆,领本开张,宅中义飧食物,皆给单支算,不自举火。呜呼!侈汰如此,岂独妇人不习中馈之劳,并不见有厨灶之设,其败也宜哉!
一斗珍珠,不如升米。织金妆花,再难拆洗;刺凤描鸾,要他何用?使的眼花,坐成劳病。妇女妆刺,清修雅淡,只在贤德,不在打扮。不良之妇,穿金戴银,不如贤女荆钗布裙。此吕近溪先生语也。教女子者,日以此讲论薰陶,自知奢侈上樊。乃或不以德行相责,而以冶容相先,编珠缀玉,压彩盘金,互羡争夸,日新月异。无识男子以悦妇人,惟恐其不当也。妇人不足责,为男子者独未之思耶?
工事竞于刻镂,女事繁于文章,此管子之言,盖古今之通病也。世俗以华屋相矜,大兴土木,穷丽极工,稍不如式,辄为折攺,经年累月,繁费不赀。往往工匠尚未出门,而楼阁则已易主,愚孰甚焉!女子服饰之侈,比之男子,不啻百倍。首戴昆冈之璀璨,身被骊颔之晶莹。论价方珍,难以数计,一旦囊空财尽,而珠不可衣,玉不可食,始悔当初侈汰之过,抑已晚矣。然则刻镂文章,果何益哉?
中国之物,布帛菽粟,日用之所不可离者也;西洋之物,奇技淫巧,日用之所不必有者也。乃或群相宝爱,习焉成风,岂不因西洋不急之物,而耗中国有用之财乎?
厕内以缝纱为𮣻,其居室可知;军中以函水养鱼,其平时可想。此等暴殄之徒,天岂能宽其罚哉?
晋王济字武子,性豪侈。时洛京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匝地,时人号曰金沟。又武子以人乳饮豚,肥美异于常味,此自古罕闻之事,殊堪骇异。
勿坏古制,即如器具,旧者朴素浑坚,新者工巧轻薄,与其巧而薄,不如朴而坚。
勿随流俗。滔滔者日下,砥柱可以回狂澜;靡靡者日颓,隆栋可以支广厦。
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此争胜自豪之语也。凡事争胜,巳属不可,况奢侈乎?
奢贵戒其渐。象箸始于商,前此未尝有也。箕子叹曰:今为象箸,必为玉杯,玉杯象箸,必将食熊蹯豹胎,他物又将称是。吾观箕子之言,而知圣人之防其渐也。渐之既开,其流必甚。象箸、玉杯,在常人见得甚小,在圣人见得甚大,在常人依违目前,在圣人力防流獘。
奢贵绝其诱。曾有仕宦之家,子弟,颇聪慧,而自甘暴弃,侈汰性成,见有道君子,缪为恭敬,貌合神离,而所与交好者皆匪辟浮华之士;所与讲求者皆逾越闲检之端,奸声乱色,无所不为,自诩一时豪迈。及解组赋闲,立形拮据,向所称交好者,云散风流,漠然不顾。呜呼冷!煖人情此时之不顾,本无足怪,独奈何昔日肯与之游哉?故诱我者当绝也。
奢足以折福。老年享福,福在少年享福,福消盖盈虚之定数也。老者劳心劳力,子孝孙贤,衰暮之时,受用丰足,其分宜然,少年过分,非所宜也。汪龙庄先生曰:昔吾浙有达官生子,属吏凡献蟒袍二百余件,皆定制,顾绣其长不逾二尺余曰:蟒袍非常服可比,计二十岁状元及第,三十岁作太平宰相,八十岁荣归,亦不能衣蟒至二百余件之多。今襁褓中遽受此数,恐福巳消尽耳。不数岁,达官贿败,其子亦殇。即先生之言推之,人有定分之福,当存过分之戒。一事消磨,良可惧也。
奢足以招尤,宫室车马,衣寝饮食,违其常而趋异,其指为不祥;舍其旧而图新,皆斥为过饰。甚至天资可学,而有德者以纨绔鄙之,竟外于门墙;阀阅虽高,而抱道者以豪华薄之,不登于荐剡。一念侈汰,尤悔丛生。徒与浮薄子弟连袂摩肩,夸多门靡,卒至断送一生,岂不可惜!
奢则必懒,伺候者衣轻食鲜,奔走者颐指气使,外长其傲慢之态,内生其淫佚之心。艰于语言,几同缄口;迟其步履,宛若痿痹。此等行为,无复生理。遂至妇女怠荒,日三竿而未起;子弟懈弛,酒百榼以常酣。及乎典藏屡空,补苴无术,不知此时亦有悔心否?
奢则必贪。自古俭吏,未有不廉者;自古奢吏未有不贪者。何也?非贪无以济其奢也。人一而我百,人十而我千,所费者既已加倍于人;人十而我十,人千而我千,所入者岂能独倍于我?不节之用,莫能塞其漏厄,无厌之求乃至。开其贿孔鸣呼,脂膏沾润,或滥取于阎阎,粮饷侵渔,或剥削乎军士,亦复何所不为哉?
其害必至于丧身。晋散骑常侍石崇,前扬州都督苞之子也,与中护军羊琇、后将军王恺,三人皆富于财,竞以奢侈相高。后孙秀收石崇,崇叹曰:奴辈利吾财耳!收者曰:知财为祸,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遂族诛。呜呼!积而能散财,岂足为身累哉?乃徒奢侈自肆,极一已之欲,而无济人之心,其及于祸也,不亦宜乎!
其害必至于破家。晋之何曾,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奢豪之性,已实作俑,子弟有不化之者乎?故会之子劭,遂至日食二万钱,其孙绥及机与羡汰侈尤甚,皆不克终。永嘉之末,何氏竟无遗种。司马温公曰:何会讥武帝偷惰,取过目前,不为远虑,知天下将乱,子孙必与其忧,何其明也!然身为僭侈,使子孙承流,卒以骄奢亡族,其明安在哉?
其害必至于败俗。方石崇、王恺之争为奢靡也,恺以饴沃釜,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其时互相争尚,靡靡成风。车骑司马傅咸上书曰:先王之治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古者人稠地狭而有储蓄,由于节也。今士广人稀而患不足,由于奢也。欲时人崇节俭,当诘其奢。奢不见诘,转相高尚,无有穷极矣。呜呼!奢侈之费,甚于天灾。传咸之言,诚万世之格言也,谁实为之,而贻风俗之累乎?
左传:齐庆封来聘,其车美,孟孙谓叔孙曰:庆、季之车,不亦美乎?叔孙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美车何为?后庆封来奔,献车于季武子,美泽可以鉴。展庄叔见之曰:车甚泽,人必瘁,宜其亡也。夫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其外有骄奢淫佚之态,其内即有怙侈灭义之心。书称: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躬之速戾,安在其能久耶?故叔孙则曰必以恶终,庄叔则曰人必瘁,皆即外以知其内,即物以推其心,殃咎之来,岂或爽哉?
后汉梁冀为大将军,权震中外,大起第舍,妻孙寿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竞。堂寝皆有阴阳奥室,连房洞户,柱壁雕镂,加以铜漆,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台阁周通,更相临望。飞梁石磴,陵跨水道,骇鸡犀夜光璧,充实帑藏,名驹龙马,秣于内廐,鸣钟吹竽,日夜相继。及桓帝诛冀,收其资产,以实国库,诏减天下一岁租税之半,散其苑囿,以业穷民。按梁冀跋扈,极恶大罪,东汉之贼也,岂独奢侈之罪而已哉!顾桓帝所与诛梁冀者,唐衡、单超、左悹、徐璜、贝瑗,皆封列侯,而五侯者又复侈汰横肆,岂不大可异哉!
北史:魏崔冏戒其子曰:恭俭,福之舆,傲侈祸之机。乘福舆者浸以康休,蹈祸机者忽而倾覆。此言自有至理。历观古今,未有恭俭而不获福者,未有傲侈而不取祸者。
唐裴冕为相,性本侈靡,好尚车服,及营珍馔名马,每会宾客,滋味品数。坐客有昧于名者,自创巾子,其状新奇,市肆因而效之,呼为仆射巾。呜呼!裴冕身为仆射,以俭率下,将使敦尚朴质,俗登淳古,岂不美哉!乃仅以巾子新奇名其仆射耶?
唐史称元载恣为不法,侈僭无度。代宗十二年。诛元载,有司籍其家财,胡椒至八百石,他物称是。当是时,杨绾相继为相,清简俭素,制下之日,朝野相贺,孰不好俭而恶奢哉?
杨绾之为相也,郭子仪方宴客,减坐中声乐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驺从甚盛,即日省之,止存十骑。中丞崔宽第舍宏侈,亟毁撤之。胡致堂先生曰:郭公、黎干、崔宽,事类而情殊。子仪成人之美者也,干与宽则畏之者也。吾尝读史至此,窃叹绾之俭德,于是为至矣。成其美者与畏其威者,虽其情或有不同,要皆善补过之君子也。
唐史臣裴垍称:郭汾阳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世而上不疑,侈穷人欲,而议者不之贬。夫汾阳再造唐室,大难削平,回纥感诚,朝恩服善。田承嗣跋扈强藩,接其书即拜,虽齐桓、晋文比之为褊厚,奉养多侍妾,将相王侯之位,亦非过分,岂得谓侈穷人欲哉?后之人功勋不逮万一,而援汾阳以肆侈汰,多见其不知量也。
明王弇州云:严世蕃积赀满百万,辄置酒一高会,其后四高会矣,而乾没不止。尝与所厚客屈指天下富家,居首等者凡十七。虽溧阳史恭甫最有声,亦仅得二等之首。又世蕃穷极奢侈,有金丝帐,累金为之,轻细洞彻,有金溺器、象牙厢之类。按嘉靖之时,严嵩当国,世蕃实济其凶,所谓小儿东楼者也。贿赂通行,侈肆无状,卒至世蕃伏诛,财产抄没,嵩且寄食故旧以死,果何为哉?
丙戌冬,家大人就养京师,一日,有三客来见,侈陈肴馔,燔炙之精。大人曰:子不见康骈剧谈录乎?乾符中,洛中有豪贵子弟,承藉勋荫物。用优足饮馔华鲜,极口腹之欲。有李使君出牧罢归,居止亦在东洛,深感其家旧恩,欲召诸子。有爱敬寺僧圣刚者,常所往来,李因以具宴为说。僧曰:某每见其饮食,穷极水陆滋味,常馔必以炭炊,往往不惬其意。此乃侈肆成性,使君召之可乎?李曰:若求象白猩唇,恐不可致,止于精洁,未为难事。于是广求珍异,俾妻孥亲为调鼎,备陈绮席雕盘,选日为请。兄弟列坐,矜持俨若冰玉。肴羞每至,会不下箸,主人揖之再三,唯沾果实而已。及至水餐,俱致一匙于口,相盻良久,咸若餐荼食蘖。李莫究其由,以失饪为谢。明日,复见圣刚,备述诸子情貌。僧曰:某前所说岂谬哉?因造其门以问之曰:李使君特备一筵庖膳,可谓丰洁,何不略领其意?诸子曰:燔炙煎和,未得其法。僧曰:他物纵不可食,炭炊之饭,又何嫌乎?曰:上人未知。凡以炭炊饭,先烧炭令熟,谓之炼火,方可入爨,不然犹有烟气。李使君宅炭不经炼,是以难于餐陷。僧抚掌大笑曰:此非贫道所知也。及寇陷𤁄洛,财产剽掠俱尽,兄弟数人,与圣刚同时窜避,潜伏山草,不食者三日。贼锋稍远,徒步将往河桥,道中小店始开,以脱粟为餐。僧囊中有钱数文,买于土杯同食,腹枵既甚,梁肉之美不如。僧笑而谓曰:此非炼火所炊,不知可与诸郎君吃否?俱低首惭腼,无复对词。时大人危坐正襟,辞色严栗,一客悚然谢教,一客微笑而巳。后皆官粤东,笑者累亏钜万,而谢者攺行节俭,有廉声。卓荐来京,犹备述其事云。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