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建和莫輪都為著各自的生活先後出門之後,留在屋裡等待老李的高懷,正在向坐在圓桌旁邊的白玫,說著自己的和夥伴們的故事。
他告訴她:在整個抗戰期間,他差不多都是做著新聞記者。戰地的通訊員,後方的報館編輯,他都是做過的。他經歷了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事情,吃過許多物質上和精神上的苦。但是他忍耐下去。因為他認定勝利後會有個好日子!誰知世事並不如想像那麼好,戰事結束以後,他回到後方一個大城市,卻找不到事做。於是他跑到香港來了。……
「那麼,你現在幹著什麼呢?高先生。」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高懷回過頭來望著白玫:「說好些,叫做作家,說壞些,是文丐。──你聽懂了麼?乞丐的丐呵!」白玫給引得笑一笑。高懷繼續下去說:「我每天寫一點或是翻譯一點文章;寄去報館,換些稿費來維持生活。但是你不要因為我這樣說,又想到你會增加我們生活上的苦處。一點也不!我們是能夠打發下去的。」
白玫微笑著點一點頭。「羅先生他們呢?都是和高先生一起來香港的嗎?」
「除了莫輪,羅建和杜全都是和我一起來的。他們都是我的多年朋友,但戰時並非同在一起。羅建在後方一個機關裡當科員;杜全在軍隊裡做『糧食員』,也打過仗。我們是勝利後在重慶碰頭,一齊復員回來的。他們也和我一樣倒霉。羅建打算戰後做做生意;杜全打算找一份職業,安安分分的過日子。誰知都沒有如願。三個人都在全無辦法的時候,杜全忽然接到他的老友莫輪由香港寄來的信:他以為杜全已經升官發財,要想離開香港回內地找杜全,希望沾杜全的光弄點好處。……」說到這裡,高懷笑了笑來,又繼續下去:
「莫輪的想法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我們卻因此有了一個主意。我們想著,三個人既然都沒有生活辦法,不如索性到香港來,碰碰運氣。反正莫輪在香港有房子住著,憑著杜全和莫輪的關係,我和羅建的居住問題也可能解決。同時我有一位姓李的朋友在香港一家報館做事,羅建也有同鄉在香港,莫輪又是杜全的老朋友;我們希望憑藉各自的人事關係,也許能找到一點生活方法。主意決定了,便由杜全回信阻止莫輪來找,同時告訴他我們要到香港來的計劃。於是三個人便在半年前,冒險跑到香港來了。」
「不算冒險,你們不是已經安定地生活下來了麼?」白玫插上了說,她對於高懷所說的一切都很感到興趣。
「安定嗎?」高懷苦笑一下:「你慢慢會知道,我們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過日子!不過,我僥倖還有地方賣點文章;羅建也得到同鄉的介紹,當了一個小學教員;莫輪一直做著收買爛銅鐵的生意。我們便藉著微薄的收入來共同維持房租和食用。」
「這樣說來,你們是太苦了,高先生!」白玫表現了一種深深地感動的神情。她現在才開始明瞭他們的生活狀況。
「苦是苦的,但是社會上和我們同樣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們便覺得苦並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
「你們這種態度真叫人佩服,高先生。如果一切生活困苦的人都這麼想,世界上便會減少許多悲劇了呢!」
「也不能這麼說,我的話還得有個補充。不錯,人有時是應該安份的,但是在安份中卻不能忘記奮鬥,而且,必須對於生活不失望,對於前途有信心!這便是我昨晚對你說的那個意思。」
聽到高懷提起昨晚,白玫沉默住了。她記起昨晚的事,很感到慚愧。同時卻又感到慶幸:如果不是碰到這樣一個人,她不是已經完了麼?她跟高懷回來,大半緣因還是怕他當真把她交給警察,並不完全由於他當時的一篇大道理所感動。現在,她明白他們的生活狀況以後,又聽了這一番理論,她才知道高懷當時不是為著挽救她而說得那麼動聽,卻的確有他所執著的道理存在。她覺得高懷是個可佩服的人,他的話是全對的。她不期然對他生起一種信仰。高懷可以說是她的人生的指標,和他們一起生活多有意思啊!
「怎樣?白姑娘,我的事情講完了,你聽得滿意了嗎?」
白玫在沉思中給喚醒過來,微笑著深深地點頭。高懷趁勢說:
「那麼,現在該輪到你說啦!」
「我沒有什麼值得說的,高先生。」白玫低頭作一種逃避的表示。
「但是你本身一定有些值得我知道的事情。」高懷用迫視的眼光看著她。
「不見得,我是個很平凡的人。」白玫抬起頭來說,在微笑中帶一點神秘意味;隨即站立起來,轉過身子走開。
高懷感到意外。他以為他的一番自白總會換得白玫的一番自白,誰知結果並不如此。他不期然也移動步子跟上去,一面商量地說:
「白姑娘,平凡的人也有平凡的故事,你讓我聽一聽也吝嗇嗎?」
白玫已踱到窗口站住,眼光茫然地望著窗外。「平凡的故事已經不好聽的了,我卻連故事也沒有。」
「我最高興聽連故事也沒有的人的故事。」高懷只好換上遊戲的口吻纏住不放。
白玫不自禁的笑出來:「高先生,你這話是怎樣說的?」一面轉過身來迎著他。
「昨晚我所遭遇的,不是沒有故事的人的故事嗎?」
對著高懷一雙迫視的眼光,白玫感到困窘。她極力要避免關於自己的身世的告白,但事實又有著不容許她隱諱的一點痕迹。她為難地低下頭去。在躊躇中,一件事情解救了她──
杜全從天台樓梯落下來,跳進屋裡,腋下挾了報紙包裹,氣急地叫著:「這一回倒霉了!倒霉了!」
高懷看見杜全的神氣有點莫明所以,便轉過來問他什麼事情?
「旺記婆託我替她修理一隻壞了的座鐘,你看怎麼辦!」杜全解開了包裹,把座鐘遞給高懷看。
「這事夠奇怪了,她怎麼會無端託你修理座鐘的!」高懷更覺得莫明其妙。
「因為她問我在船廠做哪一門工,我信口說做打磨。她便說,對了,打磨應該曉得修理機器的;老實不客氣便去拿出這個座鐘來,叫我把它修好。有什麼辦法?」
「你真蠢,你不妨說鐘的機器和船廠的機器是不同的,這樣不是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嗎?」
「這個我還不會說麼,老高?最要命的是,她說阿貞爸爸生前做過打磨,什麼機器都會修理;我有什麼理由說不懂呢?而且為著阿貞的事,我又不能不順承她的意思,你看糟不糟!」
杜全說了,頻頻嘆氣。高懷忍不住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膊說道:
「好啦,杜全,你整天要找事做,現在不愁沒有事做了!」
杜全不說什麼,拿了座鐘向他的床位走去。白玫悄悄的走近高懷,詫異地低聲問道:
「高先生,杜先生剛剛上班去,為什麼這麼快又下班的?而且他從門口出去,卻又從天台回來。」
高懷回答一個神秘的微笑:「我不是對你說過麼?你和我們生活下去,將會知道更多有趣的事情。」
白玫感到了迷惑。她看看高懷,又望望杜全。
杜全正坐在他的床邊,對住櫈子上面的一隻座鐘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