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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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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全落到了樓下,果然看見只是阿貞一個人坐在香烟檔裡,照常一樣低頭做她的手工。他向各處注意了一下,看看沒有別人,便鼓起勇氣移動步子,在阿貞的背面偏側地站住。

「阿貞,給我幾分鐘和你說幾句話。」這樣怯怯地開了口。

阿貞只是低頭向杜全站立的地方睨一眼,動也不動地照舊做她的工夫。

杜全困窘地望著她。他知道不硬著頭皮忍耐著一切,便不容易有機會。

「你真是連幾句話也不肯再和我說麼?只是幾句,阿貞,就算是最後一次──」<

「還有什麼好說呀!」阿貞用決絕的語氣答出一句話來,「你現在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了!我相信得太多了!」

杜全雖然感到阿貞的語氣使他失望,可是她肯瞅睬他,總比完全不理會他要好一點。她究竟是和他對起話來了,他的意思便有憑藉表達出來。於是接上了說道:

「你不相信是有道理的。我承認我做了好些對不住你的事情。不過,我是有我自己的苦衷的。不管我怎樣對不住你也好,一切都不外為了一個目的──我愛你!」

「愛我?」阿貞用追究的神氣應道,稍微偏側了臉,「別講得這樣好聽,你如果真的愛我,就不會使我那麼難堪!」

「那麼,你認定了我是不愛你的嗎?阿貞。」

「我相信你!為什麼我不相信你呢?」阿貞諷刺地反應著,「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需要這樣的愛情!請你不要再提這些事好了!」

杜全感受著打擊,他看出了前頭的黯淡,卻不願就這樣放下轉圜的希望,他懇求地叫著:「阿貞……」還想再說些下文,卻給阿貞攔頭拒絕了:

「好了,好了,不要多說了。等一會給我媽媽碰著了便要麻煩。」

「你為什麼一定要怕你媽媽呢?」杜全趁勢拉上這個話題,希望有方法壓低她對母親的恐懼心理,也許能夠抓住一點轉機。

可是阿貞卻不作正面的回答,她貫徹著她原來的態度冷硬的說:「我現在不怕我媽媽,我怕的是你!」

杜全一陣傷心,還不曾找到一句可以說的話,驀然卻飛來一個吆喝:

「赫!你站在這裡幹嗎?」

杜全不敢回頭看,卻又不得不作一個回頭的表示:旺記婆兩手握著掃帚,正在沿著屋內的通道把一堆垃圾向門口掃出來。他在狼狽中感到驟然襲來的一種絕望的悲哀:完了!但是他勉強鎮靜下來,裝出平淡的語氣打個招呼:

「沒有什麼,五姑,我來問候你們罷了。」

「這麼好心!」旺記婆冷硬地應一句,仍舊揮著掃帚向門口掃來;高聲喝道:「滾開呀!不要把我的地方站臭了!」隨意把垃圾故意向門口拚命一撥。杜全急急閃在一邊。旺記婆提起掃帚在杜全站立過的地方拚命擦幾下,嘴裡咕嚕著:

「擦去了臭氣!」

杜全像一根木杉一樣站在那裡,有一種殘酷的東西在絞著他的心。他忍受不住了,旋轉了腳跟就向門口裡邊走。旺記婆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叫道:

「杜全!我的鐘你打定主意賠償呀!你不賠償我不會放過你的呀!」

「我賣身都會賠償你的,五姑。」杜全背了旺記婆回答。

「我不管你賣什麼,總之,你去死都得死出一個鐘來!」

杜全慢慢地踏上樓梯,好像一個衰弱得失去了腿力的病人,簡直支持不住自己身子的重量一樣。

白玫給杜全開了門,迎面便問道:「怎樣?見過貞姑娘了嗎?」

杜全沒有回答。白玫的熱情立刻減低了。她發覺杜全的表情非常難看:他的眼光沉滯,面色蒼白,沒有一點活氣,一種深重的憂鬱壓住了他。她心裡一驚,立刻走開;回到高懷的桌邊坐下來。她的心覺得很不寧靜。

杜全慢慢的回去他的床位,他顯得比出去之前更頹喪,更消沉。躺在床上的時候,眼光仍舊盯著屋頂,像一個死人一樣。

「一切都到了總結的時候了!」這樣一個模糊的思想掠過了他的腦子。於是一些斷片似的幻象,便不由他抗拒地給那個思想拉起來,錯綜地在他的眼前湧現著:──阿貞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低頭抽紗時的側面輪廓……靜夜裡的散步……石上抱吻的迷醉……阿貞動情地勾上他頸項的手……高懷訂婚茶會裡阿貞的嬌羞……旺記婆的笑容:「今晚放工後來吃一餐便飯呀!」……旺記婆的兇惡面孔:「站住!」……一團火,「跨過去呀!跨過去呀!」……一個座鐘愈放愈大,鐘面的羅馬字和指針都變成了旺記婆追索的嘴臉:「你去死也得死出一個鐘來呀!」……阿貞的冰冷的臉……「我已經不需要這樣的愛情!」……

杜全擺一擺頭,要趕去那些東西,幻象立刻消滅了,卻化出一團黑色的烟霧遮閉了他的眼。

「一切都沒有辦法,什麼都完了!」從牙縫裡叫出這一句只有他自己聽到的話,他爬起身來,挨住牆壁坐著。隨後抓了鉛筆,從蓆底裡抽出一張碎紙,就擱在膝蓋上面寫字。然後,他站起身子,在屋裡茫茫然的徘徊著。末了,又茫茫然的踱出騎樓去。

「高懷,看杜全的樣子,找阿貞解釋的事一定沒有結果了。」看見杜全從屋裡踱了出去,白玫才開始向高懷說這句話。

「這結果不是可以想像到的麼?我剛才不過不忍心給你說。杜全最聰明的辦法是死了對阿貞的癡心;其實他是把花種在石頭上,有什麼收獲!不死了心,他的痛苦便沒有了期。」

「不過,」白玫希望避開理論上的說法,先做點目前需要做的事情,「他這次的打擊的確太大了:剛在監房裡出來,又碰著阿貞變了心。他是受不了的,你看他的樣子便知道。」

「你以為我們能夠怎樣辦?」高懷徵求白玫的意見。他的全部原稿剛剛整理完畢,有了和她討論這件事的鬆弛心情。

「我想,在能夠向他提出一齊到別處去的意思之前,我們不妨再給他一些勸解,一些安慰;儘管沒有效果也好,總比較讓他自己一味痛苦好得多。我實在想對他說些有力量打動他的話,可惜我不知道怎樣說,也不會說。還是你跟他說罷,好嗎?高懷,你是能夠說得很好很好的!」

事實上高懷也準備繼續向杜全做些規勸工夫,企圖把他的思想改變過來。現在白玫提出要求,也只好利用這個時候去做這件事。

高懷擱下了筆,正要把稿件收拾起來,白玫突然像觸電一樣,對住窗口發出一聲尖叫。高懷向窗外一望,看見杜全跨上騎樓的欄杆,站在上面搖搖擺擺。……

「杜全!杜全!」高懷瘋狂地大叫,一面向騎樓飛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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