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沒有因為杜全的變故影響行期,就在事後第二天走了。前一夜他便把行李檢拾好,並且和高懷他們說了許多在分手之前要說的話。在遭遇了杜全那樣一件大事之後,這個別離反而變得平淡,大家都好像抽不出一份惜別的愁情了。
羅建這一天很早就起來,他趁的是最早的一班火車。高懷,白玫和莫輪三個人都去送行。隨便吃了一些東西當作早餐,三個人便伴著羅建起程;他們並且幫助他挽行李。
到了火車站,好像因為那場面的混亂,使他們的心也感著騷亂,他們才開始有些悵惘的感覺。白玫傍住高懷,默然地不說一句話。在票房附近,情景更加紛擾,旅客們在輪次上爭先恐後,鐵路局職員和搬運工人在那裡穿來插去,在一片沸騰的喧鬧氣氛裡,夾雜著報販的賣報聲,他們拿刺激的社會事件用誇張的語氣叫喊著。<
「姑娘,買一份報紙罷,你們已經停止訂我的報紙了呢!」
白玫向身邊一看,一個小童向她揚起報紙,她認出了是前些時向她收報費的小傢伙。腦海裡迅速湧起那天事情的記憶,心裡一陣難受。但是也只好向他買一份報紙,遞給高懷。高懷隨便打開一看,只見當地新聞版上,並排著兩段用刺眼的大字標題著的新聞──
第一段是:
虎倀大王牛案審結
罪名成立詳臬定讞
惡貫滿盈終將難逃一死
第二段是:
惡劣環境下的犧牲者
杜全跳樓自盡
失業失戀刺激重重
四樓躍下了卻半生
羅建從售票處的人堆裡穿出來。他給高懷他們買了三張月台票。高懷把報紙摺起來,三個人伴送羅建進月台裡去。在火車旁邊的走道上,高懷把報紙交給羅建,請他在火車上看。羅建接過報紙,隨即放下行李,空出手來和他們握別:
「白姑娘,再會了。我感謝你,也祝福你。願你和高懷好好地過日子!」
「謝謝,祝你順風,羅先生;請替我──問候你的太太,並且祝她──。」白玫好像喉嚨給梗塞著,話說了一半就避開了臉。
「莫老哥,再會,我臨走覺得最安慰的事,是你的仇恨終於報成功了。天是有眼的,大家不要灰心!」
「不錯,不錯。順風呀,羅老哥!」莫輪抓著頸項回答。
「老高,謝謝你給我許多幫忙,給我許多勇氣;我不會忘記。希望將來大家還有同在一起的日子。」
「我相信會,因為你和我都相信我們是有前途的。」高懷露出混和著苦味的笑容,把羅建的手緊握一下。
「好了,你們回去罷!」羅建揚一揚手,又繼續說:「過去的一切不如意的事,大家都當作一場惡夢一般由它過去算了!」
高懷點一點頭,接上口應道:「不錯,希望這場惡夢醒過來的時候是個好日子!」
羅建挽了行李鑽進火車裡,第一聲汽笛便響起來。
一直等到火車開動,三個人才離開月台。回到住處的時候,發覺屋門開著一道縫:門鎖給人弄開了。他們覺得很詫異。高懷急忙推開了門一看,大家都驟然驚愕起來。
原來雌老虎和一個陌生人正在屋裡進行著什麼交易。一疊鈔票擺在圓桌上移到她的手。白玫望見那陌生人的一張橙皮一般的面孔,便模糊地記起是不久以前曾經來看過房子的外省人。
雌老虎一見到高懷,便撇下那橙皮臉轉過來,神氣十足地說:「高懷,我通知你,這間屋子已經由這位先生租成功了。你們馬上就得搬出去!」
這真是晴天霹靂,簡直把三個人打落不辨方向的深淵。大家面面相覷的走進屋裡。莫輪如夢初醒似的,把頸項抓了半晌才問出一句話來:
「今天就要搬嗎?」
雌老虎扳起一副冷然的嘴臉應道:「你想得太好了,莫輪,我說馬上搬呀!聽清楚沒有?」
莫輪惶惑了一下:「馬上就要搬嗎?三姑,你即使要這樣做,也得留些地步讓我們想想法子呵,一下子說搬就搬,你叫我們到哪裡去好?」
「到哪裡去是你們的事!總之我要你們搬就得搬!」
莫輪扯起一張苦臉看著高懷。高懷氣憤得心裡冒火,他再也不能沉默了,厲聲地叫出來:「三姑,你知道你這樣做是不合情理的嗎?」
雌老虎反駁道:「我怎樣不合情理!你說!我屢次聲明過,你們的欠租一日不付清,我便有權隨時把這間屋子出租!現在誰合情理呀!」
「前天不是先付過你一個月租錢嗎?」
「就算你付兩個月,也還不是付清呀!誰叫你不一起付給我呢?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
「不管你怎樣說都是不合情理,你不能未經預先通知就迫我們搬走!」
「得啦!我叫警察通知你!」雌老虎從衣袋裡掏出了警笛。
高懷給氣得冒火,他有了用個動作來發洩的衝動,捏起拳頭就向雌老虎撲過去;卻給白玫拖住,暗裡說:「別這麼傻,你會吃虧的。」高懷才放下了手。
「來呀!我不怕你。」雌老虎搖著手上的警笛,向高懷作出威脅樣子。「我把這個一吹,自然有人替我通知你馬上搬!」
「我們可以搬,但是不能馬上就搬。這是對我們的侮辱!」高懷仍舊下不了一口氣,倔強地說。
「沒有辦法,」雌老虎決絕的神氣搖搖頭,「這位先生由今天開始付租,這間屋的居住權已經是他的了。」
那個橙皮臉一直就用了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站在那裡,一隻手掌托住烟斗,昂起頭左望右望。這時候給雌老虎提到了,他便歪了頭向下一點,作個承認的表示;然後眼睛又射到半天去。
高懷沉默地忍住了一切,想了一會,毅然地叫出來:「好,走就走罷!白玫,檢好你的東西。」
雌老虎又來一個聲明:「我對你們說,除了隨身行李之外,一切的東西都不能搬出門口;這是規矩!」
高懷和白玫分頭去檢拾他們的隨身行李。莫輪也只好照樣做。雌老虎兩手叉腰,裝個監視的姿勢;隨後換了一個面孔轉過橙皮臉那邊,用了奉承的態度和他討論屋內應該如何裝修如何擺佈的事情。
不消二十分鐘,高懷和白玫的必要的衣物都檢拾好了。莫輪還在他自己的床位裡摩挲著這樣那樣。他在茫無主意之中,簡直決不定什麼是應該要,什麼是應該不要的。高懷走前去,問他準備往哪裡去。
「我想到老麥那裡去,暫時找個住處再說。你呢,老高?」
「我出去了再打算。」
「有住處時去找找我呵,老高。老麥的店子是在嚤囉街,號數我記不得了,你只要找到麥田記便是。」
高懷答應了他。莫輪又說:「你和白玫姑娘先走一步罷,不用等我,我的東西是很瑣碎的。還有一件事我得做妥了才走:我要把那個座鐘送去替杜全賠償給旺記婆。」
白玫在高懷的通知之後,走到莫輪那邊,匆促的告了別,便挽了行李跟著高懷一齊離開。她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淒酸情緒;她捨不得離開這屋子:它曾經給她的生命那麼多的溫暖,那麼多的快樂,又那麼多的哀傷!跨出門口的時候,她不期然地止住步子,轉身向屋裡再看一下。高懷伸手扳轉她的頭,說道:
「不要回頭看了,要看的是路!」
兩個人到了街上,挽住臂膀浪蕩地走著。另一隻手各自挽一隻衣箱。高懷的腋下還挾了一大卷東西:那是他剛剛寫成的一本書的原稿。他的衣箱給書籍塞得滿滿,放不進多一點的東西。他們的手是重沉沉的,心也是重沉沉的,──那上面所承受的東西是太多了。白玫緊緊的依傍著高懷,好像生命愈是不幸,大家就愈是要靠得攏些;而世界上也沒有任何打擊能夠把他們分開了。
但是這個時候,白玫的心裡卻覺得有點茫茫然。她不知道現在是到哪裡去,也不敢問高懷到哪裡去;怕的是在他還沒有主意的時候,他會為著不能回答她而痛苦。她不願損傷他的心!她只願在沉默中信賴他;他的腳步走得多麼沉著,多麼堅定!她願把自己的信心暗暗地放在這上頭。
由街口跨過了馬路,走到那成為十字路的交叉點的一座小教堂門前,高懷在那枝街燈柱子下面頓住腳步,考慮地向四處看望一下。白玫想起這裡正是高懷曾經尋到她的地方;那時候她是在這裡徘徊著。一種類似淒涼的感觸驀然湧上心頭。現在他們又是站在這裡──還是徘徊麼?……一陣軟弱的情感使她終於問出來:
「我們現在到哪裡去呢?」話一說出口,眼淚已忍不住湧出來了。
高懷用他深沉的眼睛看著她,在微微翹起的嘴角掛了一點笑意;一面舉起一隻指頭把她眼沿的淚水輕輕抹去,這才答道:
「跟著我,向前頭去罷!你忘記我的話麼?──我們是有前途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