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离开早见壮兵卫的宅子后头,疾风之介、加乃、十郎太三人便站住脚。
“你若能平安出城,我们在哪儿碰面?”加乃嗓音微颤。现在的她满脑子就只想著这件事。知道疾风之介并没有殉死的意思,明天城一陷落,他便要找机会逃出去之后,加乃决定不牵累他,趁现在就出城去。为了要能和疾风之介一同迎接崭新的未来,她这才愿意先走一步,尽管那未来仍旧模糊。唯独这个原因,才能让现在的加乃挪动脚步。
加乃也感到有些心痛,因为她并没有事先禀告决心明天殉城的伯父,自己这就要出城去了。但事到如今,也莫可奈何。伯父多次想让加乃跟著妻儿一起回伊吹山脚下朋友家去,只是加乃始终不愿意。伯父还以为加乃的这种是出于对城主夫人阿市的一番忠心赤忱,其实每当加乃出言婉拒时,脑海中闪过的总是疾风之介那张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严肃面孔。加乃从来不曾想过要远离疾风之介还滞留不去的小谷城。
“伊吹山西边的山脚下有家姓津守的望族,伯母他们都在那儿,我也会到那儿去。”<
加乃想说,请你务必要到那里找我,然而在十郎太面前,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姓津守。津──守。那一带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
加乃深怕疾风之介记不得这个姓。
“去得成的话就去吧!”疾风之介说道。加乃不明白他说起话来为何总是这般冷漠。即使在大战前夕这非比寻常的气氛中,他仍旧不会迷失自我。加乃对此颇觉不满。
“也该进行了吧?”疾风之介的口气使加乃觉得像在办公事似的。三人很快地便商量妥当。疾风之介先到崖边去将弥平次引开,十郎太和加乃两人即可乘隙趁著黑夜逃离那儿。事情的安排大致如此,并以抛小石子为暗号。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口说话。还有,绝对不能离开我身边。”十郎太对加乃说道。站在崖边,疾风之介凝视著即将吞噬加乃的这一片黑夜。这时,天空里星光熠熠,而地上的黑暗却更深了。这个女人终究还是教自己动情了。也或许,这将会是自己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感觉。
这么一想,和加乃分手一事到底还是有些感慨的。不过,一发觉自己的心情开始陷入低潮,疾风之介登时便强自压抑下去。
明天,自己也许就要死了。一如父亲、哥哥、伯父们一样,自己也许就要死在战场上了。即使能侥幸逃过一死,既已身为武士,死亡的阴影便将终生纠缠不休。为了这个女人的将来,自己还能怎么做?除了在黑暗中释放她之外,还能怎么做?
枝叶繁茂的树林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黑暗中,疾风之介严肃的表情里略略带些悲戚。继而表情稍稍一变,说道:“再见了!”边盯著两人的脸,疾风之介边抓住长在崖面上的灌木树枝,然后沿著崖面滑了下去。
加乃和十郎太屏住气息,立在黑暗里好一会儿。不久传来了沙沙声,表示疾风之介已经滑下崖去了,沙沙声一消失,加乃脚底下的虫鸣听来便高亢了许多。
滑下这两层山崖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疾风之介一到了崖底,便开始在黑暗中逡巡四周。距此约丈二左右,有座树林子,只有那里的黑暗和四周有些不同。
照理说,小路应该是沿著山崖环绕著小谷城才是。这时,树荫下人影晃动,就要上前来盘问疾风之介,疾风立刻转身欲往右边跃去。
但他随即敏感地盯住某一处黑暗,一动不动,对方也一样纹风不动。
半晌,终于传来一种异常冷静的声音,很明显地听得出是弥平次。“谁!”他喝道。疾风之介立即将手上的小石子往崖上一抛,跟著便朝右边大步跑开。可是跑了不到三丈,就听见弥平次在背后大叫一声,倏地疾风之介紧缩了身子。这时,一支矛擦腰而过,射落在土堤的斜切面上。
就在这一刹那,疾风之介被石头绊倒,翻了个斤斗后倒卧在地上。弥平次立刻奔至,就像猎食的野兽一样。
两人于是扭成一团。在地上打了两、三个滚之后,弥平次终于将疾风之介按倒,还拧著他的脖子。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弥平次一边喘气,一边问道,而疾风之介却不开口。
这时,他觉到十郎太和加乃正滑下崖去,在离此约十馀丈的地方。而后,总算在黑暗中看清了他们已经滑了下去,隐没在夜色中了。待两人仿佛已消失在竹林子旁时,疾风之介突然使出全力将弥平次推了开来。弥平次猝不及防,整个人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疾风之介站起身,一口气便跑出十馀丈之外。弥平次追了过来。疾风之介跑著跑著,中途突然折到崖边,开始拼命地攀上去。
“你这傻子,快回城里去,我会救你一命的。”
弥平次在崖下吼道。见他不是往别处逃,弥平次似乎才死了心。疾风之介一言不发,兀自攀上崖去。
到了崖上,这才觉得右手腕隐隐作痛。用手指一摸,似乎有些冰冰黏黏的。好像是出血了。大约是和弥平次扭打时,被地上的石头、树根给刮伤的。
四下一片漆黑,一时倒也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但想来这儿应该就是自己刚刚才离开了的早见壮兵卫的宅子西边的空地罢!
疾风松了口气,将视线移到崖下那一片开阔的平原。夜里,只见幽暗深沉沉地,仿佛一块平展的黑色板子。
在这一片幽暗中,那两个逃亡者该是还继续在逃吧?想起加乃白皙的脚胫正一分一秒地离他远去,疾风之介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孤寂。
※※※
二
翌日即八月二十九日拂晓的朝霞很是壮观。东边的天空被染得通红,当中则满缀著鱼鳞状的白云。随著时间的推移,那白色的鱼鳞一片片地遭红霞吞噬。在黎明的阳光完全占据天空之前,这诡异的红霞始终不曾消褪。
当黎明真正来到时,天上没有一丝阴霾。秋高气爽,甚至就像听得见石英碰撞的响声一般清澈极了。
据说夫人阿市和三位公主已经离开内城,到织田那边去了。消息传到久政公的城里时,已是卯时,城里的武士们都已穿上盔甲,正忙著作战前准备。
夫人等一行既已回到织田的阵营里,织田那边照理说已无后顾之忧,应该会在清晨时分便一举进攻才是,没想到一直到辰时(八点─九点)织田营里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不觉教人十分纳闷。
巳时(十点─十一点)终于开战。久政才见敌军阵营稍稍有些动静,这就下令将城门打开,要大伙在今天这最后一战中好好地拼他一场。
而久政自己则领著手边三百个少年兵打头阵。对浅井家来说,这算是背水一战了。大伙儿的脸上都泛著一股大不了同归于尽的腾腾杀气。不过,这一天的第一回合只持续了半刻,见到敌军所布下的阵势有一处瓦解了,浅井家很快地便鸣金收兵了。
未时,久政又一次出兵。之后双方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拉锯战。在一片敌我不分、乱军杂沓中,申时(下午四点─五点)到来。而内城那一边似乎也正进行著一场激战,空灵中,不时有呐喊声乘风飘了过来。只就分不清这声音究竟发自哪一方。
久政后来一度想再收兵,然而战况已不堪收拾。两军虽然说是早已“打成一片”了,但其实只要定睛一看,不管在哪一个角落,我方的兵马总是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作困兽之斗。看在久政眼里,著实是绝望透了。而回头一望,就连最后的一块根据地──城堡里头,也仿佛已有部分的织田军攻了进来,大门两旁的石墙全不见了踪影。
在久政四十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么一幅凄惨的地狱景象,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眼看大势已去,久政便一路杀进城堡。只有寥寥几个人尾随著他。一进堡里的大厅,久政即喝令左右道:
“暂时挡住乱兵,别让他们进来。”
一会儿,久政便挥刀自尽了。
久政自尽后,一时之间,城内城外这一场决死的战役愈发地惨烈,一如火焰最后的一次燃烧一般。但渐渐地也就归于平静了。
而身负十馀处新伤的镜弥平次这时则在城北的一座小丘上憩著。在四处尸骸的平野上,风由北向南地吹拂著芒草。
“你是织田的手下还是浅井的?”
突然间,有个声音从身旁的松树的前方发了出来。弥平次勉强站起身。
“我是浅井的家臣,镜弥平次。”
不待弥平次把话说完,对方迅即从背后一刀砍下。
弥平次躲过这一刀,在松树下打了几个转,跟著便将矛刺向对方的肩头。此人的武艺并不见得有多高强,但弥平次仍旧使出全力,好不容易才把对方摆平。松了口气,抬起头一看,看到好几个武士已朝著这座小山丘跑过来。一眼就看得出全是织田的手下。
这最后一刻总算到了,弥平次心想。而小谷城仿佛也已经陷入敌手了,只见一群敌军像蠕动的蚂蚁一样,慢吞吞地朝著城门行去。
现在的弥平次已无力同时应付好几个对手了。右臂的刀伤是用白棉布裹了好几层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流血过多,整截棉布都给染得鲜红,仿佛就要滴下来似的。
这时──
“弥平次!走吧!”背后传来一阵叫声。一回头,却见佐佐疾风之介一面和几个敌军隔著一段距离对峙著,一面倒退著走近这儿。
弥平次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
“弥平次,快逃吧!”疾风之介又接著说。
“我不逃!”弥平次在嘴里呻吟著。然后缓缓地站起身准备拿矛,好应付就要走近的几个武士。
然而,就只这么一眨眼,武士们便一个个地出现在他跟前了。
“别杀了,”其中一个武士叫道。“都是个老头子了,把他抓起来吧!”
于是,其他的武士便亮出刀,摆开阵势,将弥平次围了起来。
弥平次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对方的眼里看起来没有丝毫威严,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老头子罢了。
“上吧!”
弥平次哑著嗓子叫道。
一瞬间,他感觉到肩上被人重重一击。似乎是一种圆而粗的东西。眼前登时一片昏黑。这时,有几个人同时朝著他跃来。
弥平次的矛立刻被打落在地,跟著又被重重地摔个四脚朝天。弥平次想爬起来,却无法动弹。有好几只手拧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杀吧!砍吧!”弥平次呻吟道。
“杀吧!砍吧!”
胡乱地重复叫了几次之后,弥平次随即被绑了起来,推到松树下。
自己一整天像阿修罗【译注:印度恶神名。男丑女美,注定要和帝释苦斗。】似的拼命厮杀的那个血腥的战场,现在,由横躺在地上的弥平次看来,却是一片静谧,已然大不相同。弥平次知道自己正在承受身为一个武士最大的耻辱。势得要想法子自我了断了,他想。
紧接著,弥平次看到佐佐疾风之介和方才一样,在大约六丈之外,和几个敌人对峙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慢慢退离小丘的斜坡。
这时,一个新手从背后窥探著疾风之介的动静。
“危险!”正当弥平次的脑中闪过这念头时,疾风之介已经将这个卑鄙的偷袭者痛痛快快、漂漂亮亮地杀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最靠右边的一个武士这才想蠢动而已,马上就被疾风之介给撂倒。那人一倒,就像是信号一般,疾风随即往小丘那头跑去。
几个人追了过去。一会儿,这一团武士便渐渐从弥平次的视野中离去了。
“糟了!这老头儿咬舌自尽了。”
坐在松树下的一个武士看著弥平次叫道。血从弥平次的嘴里流了出来。照理说,这时的弥平次应该会感到异常地苦闷才是,然而,从弥平次那张布满刀伤的痘子脸上,却只看得到他对这群武士的憎恶。除去这个,便没别的。
其中一个武士将弥平次缠在臂上的白布截下一段,裹住一颗石子塞进弥平次的嘴里。一被石头塞住嘴,弥平次立刻瞪大眼睛。
这时,一阵朔大的野风吹过姬御前山的斜坡,将其上的杂树林吹成两列。这野风一下姬御前山,便又分成几条路线吹往新战场去了。
强风打在弥平次的脸上,但他依旧瞪大眼睛。
“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著呀?”
一个武士往弥平次脸上踢了一脚。
弥平次表情木然。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著怎么做才能死去。
※※※
三
疾风之介倒在草丛里。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倒在这儿的。只知道当时自己一边不断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能死,一边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迈著步。
此时他仿佛全身被殴打过了似的整个人软瘫在草丛里。手脚是想动也没法儿动。只记得肩上的伤颇重,其他则不复记忆。不过全身上下大概都有些皮肉之伤罢,他想。
肩伤这时抽疼了起来。
蓦地,被一群武士押著的弥平次那渺小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家伙大概已经被杀掉了吧!只可惜空有一身武艺,真想不到这个痘子脸已经不能再活过来了,就是为了那张既丑陋又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他才没法出头的。然而,藏在那些刀疤和痘子底下的,却绝非泛泛。
弥平次虽然单纯,却是忠义之人。除了久政公之外,他笃定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主公了。不,不是久政公,说不定他是忠于小谷城也未可知。他曾说过,自己父祖三代受人恩惠,绝不能悖信忘义。
他一心以为,只要小谷城一失陷,自己也该陪著送葬。对这点弥平次非常坚持。他似乎真是这么想的,没有一丝怀疑。这家伙实在太蠢了。话虽如此,我倒还不讨厌他,尽管和他极少说话。不知怎的,一看到他那张丑脸,心里就觉得满踏实的。但想来这家伙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罢。
就为了他的那点特质,我才留到最后一天的。如果没有他,我大概和十郎太一样,昨夜便逃出城外了罢。
话说回来,十郎太和加乃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十郎太和加乃,加乃和十郎太。
想到这儿,疾风之介又晕了过去。只记得加乃那带著几丝冷漠,眼白多过瞳仁的眸子正凝视著自己的脸,自己遂不觉“啊”地叫出声,接著便一头栽进深谷里去了。迅速而又无止尽地。一如夕日西斜,疾风之介的意识便渐渐地模糊了。
而后,疾风之介觉得自己似乎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好几天似的。醒来时,他发现白花花的太阳罩在自己的脸和胸上。喉咙干得不得了,此刻他只希望能有一点冷水喝,哪怕是一滴也行。
远处传来了战场上的呐喊声。乍听之下,或许会听成是风吹过山林的声音,但其实这是人们的惨叫声的集合体,带著一种独特的、仿佛脓液破痈而出的迸裂感。
疾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远离了小谷城了,不过,或许出乎意料地还离得很近也未可知。身上负著重伤,走得是摇摇晃晃的。尽管走了好久的一段路,也应该还不算太远罢。
疾风之介躺著的地方,仿佛是某个山麓下的杂树林里的一个角落。黄昏久候不至。要是照在身上的阳光消失,大地为夜色笼罩,那该会有多么畅快?疾风之介心想。他只等待夜露濡湿地面、和他躺著的树丛。
一个漫长的午后总算过去了。从太阳西斜时分开始,不时耳闻的呐喊声这才沉寂下去。
黄昏,啪啦啪啦地下了一小阵雨。雨滴从树间落下,濡湿了疾风之介的衣服,不一会,天空便转为晴朗。
疾风之介并没有睡著,却也不曾刻意地想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漫无边际地回想儿时的事。
父亲隼人最后大概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横卧在地罢!父亲有五个兄弟,母亲也有三个兄弟,当明智城失陷时,父亲和这些伯舅们都一块儿殉城了。他们的死法就像自己和弥平次一样。
但我也许死不了吧?疾风之介想。因为自己并不能像父亲、弥平次、和伯舅他们一样满足地死去。
夜里,疾风之介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地。在离自己躺著的地方不远处仿佛有条路,疾风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路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凝神谛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但刚刚确实有人走过没错。
疾风之介希望有人发现自己。这时,他心里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这念头又十分执拗地挥之不去。他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自己就只好死了。
这回醒来,疾风之介便满脑子想著死。他抬起右手,试著要蒙住脸。就连这个动作,疾风也得使尽全力。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沾满污泥的手竟如白纸一般苍白。
“也许是月光的关系吧!”疾风之介心想。白天里被阳光晒得难过的上半身,现在则洒满了月光,准是月光的苍白,让他的手也显得如许苍白,但却又似乎并非仅止于此。
疾风又一次清楚地听见有喧闹的人声靠近,但不久就走远了。大约是从小谷城逃出来的武士吧!从那时起,便不时地听见人声,约莫一刻钟之后,完全没了声响,四周这才恢复原有的宁静。既不曾睡著,也不是醒著,疾风之介就这么徬徨在似梦非梦之间。
这时,仿佛有人挨近自己的身旁说话,疾风之介猛地清醒过来,发现有个极其柔软的东西抱住他的身体。
一时之间,他无法判断自己当下所处的状况,只知道有人正抱著自己。而且似乎还是个女人。几刻前,疾风之介才惊讶于自己手的苍白,这时却又惊讶于伸至他胸前的这只手的白皙美丽。这只略带青色的手看上去美极了,教人几乎无法想像会是人的手。
但,疾风之介随即吃了一惊。因为这只白皙美丽的手忽地抢过他的药盒,挡住了月光,跟著又缓缓地攀著疾风之介的上半身,卸下他的武器。
难不成是强盗?疾风之介心想。正待要挣扎时,抱著自己的女人突然又从正上方俯看自己。疾风之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个年轻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