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正五年亦即丁丑年的夏天,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夏天。
立夏前,湖的北边一带便传说有河童出现。
说是黄昏后,只要有男人经过岸边,便会有雌河童出现,从背后抱住男人,看看他的脸之后,就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从只有男人遭到调戏,女人没事一点看来,老人们都说这大概是雌河童做的。
弥平次的村子里也有两个年轻的壮丁被河童看过脸。一个是在夜里准备坐船出去钓鱼,才刚踏上长满芦苇的水边一步,河童便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刹那间将他转了个身,然后从下面仰望他的脸。
另一个人则并没被抱住,而是当他正坐在船头钓鱼时,发现有个黑黑的东西攀住船缘,待他点灯一看,只见一只有张人脸的怪物,将下巴靠在船缘上,正仰著头看他。
有人说,准是因为雄河童跑了,雌河童才出来找它的爱侣的。
“我想看看河童。”听说了关于河童的传言,阿凌便对弥平次说道。
“没意思!”
弥平次对河童这玩意儿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很平淡嘛!它只是出来看看人的脸而已呀!”
既不伤人也不咬人,这种胆小的怪物居然能引来大伙一阵骚动,一想到这,弥平次就觉得肚子疼。
有天夜里很晚了,弥平次和阿凌正在吃晚饭,屋外的坡路上却聚集了一群村子里的女眷,大伙儿为著村里的一个少年被河童看了脸,正在那儿谈得兴高采烈的。
于是,弥平次和阿凌便走出屋外看个究竟,只见村子的第三名被害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嘴唇则因情绪上的激动而颤抖不停。
“在哪儿?”弥平次问道。
“在缓坡那儿。”
“码头旁边嚒?”
少年默默地点了头,之后,仿佛受了伤似的,在半裸的身子上用两手胡乱地抚摸著。
这时,弥平次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叫道:“阿凌,走吧!”说罢,便缓缓地走下坡路,朝著湖边行去。
“上哪儿去?”
“也许真有河童吧!让你看看也好。”弥平次说道。“安静点,免得它不出来。”
夜很暗。阿凌照弥平次的吩咐,静静地跟在他后头。
湖面上十分幽静。
到了码头,弥平次使了个眼色要阿凌上船,自己则踩在水里,这才也跟著上船。
除了摇桨发出的水声外,四下静悄悄地。划了约有七、八十丈远,弥平次把船停了下来。好一会,两人在船上默然相对。
又过了一会儿,弥平次低声说道:“大概不会出来了吧!”
“还不知道。”阿凌说道。
“如果没出来的话,你可别太失望呀!”弥平次又说道。
“你这么说,它也许就会出来。”说罢,阿凌作势要弥平次别说话。
弥平次左手持桨,盘坐在船板上,楞楞地盯著三尺外的黑暗中阿凌的那张白皙的脸庞。
这般年纪了,竟然还吵著要看河童,阿凌可真孩子气哪!弥平次心想。但既然想看,就带她来看也好。
他最怕阿凌离家出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千万不要走。说话对弥平次来说,可是件苦差事。除了吃饭的时候之外,他几乎不曾主动开口和阿凌说过话。而且除非有事,否则他通常不说。起风时,他大不了一句“起风了!”,下雨时也只是一句“下雨了!”不起风、不下雨的日子他就一言不发。只在心里不断地叫著:“别离开这儿!别离开这儿!”
这样的日子,也过了一年多了。因此,只要阿凌说她想看,管他是河童也好,湖底的妖精也罢,他都要带她来看。弥平次只懂得以行动来表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自己对阿凌的一种爱的表现。
突然间,阿凌感觉到船开始左右晃荡。弥平次叫了一声,同时,又有一阵嘎声骤起。跟著,一阵水花溅得满脸,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眼前的黑暗中一闪而过,重重地摔进水中。
“怎么了?弥平次!”
就在阿凌惊叫的一刹那,原本猛烈摇晃的这一片黑漆漆的空间,再度恢复了静谧。但这份静谧却较原来的更静,十分慑人。
“怎么了?弥平次!”阿凌再次叫道。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传来弥平次压低嗓子的声音:“抓到了!”
“河童?”
“好像是。”
“现在还抓著吗?”
“只抓住一只腿。”
说罢,弥平次从船缘探出身去,仿佛真抓住了河童的腿似的,船身倾得很厉害。仔细一听,也还真有东西在水中挣扎的声音。听在阿凌耳里,那声音显得相当冷森。
“怎么办?要带回去吗?”弥平次仍旧压低了嗓子说道。
“能带回去嚒?”
“我再让它浸一次水,就会听话了。”
弥平次说道。刚才的声音,似乎就是弥平次将河童倒栽葱地按入水中所发出的。
好一会,阿凌都没有回答。许久,她才说道:“算了!放它去吧!”
“你不想看嚒?”弥平次问道。
“可是我总觉得它的脸大概会长得和我差不多。”
“怎么说?”
阿凌并不回答,只说“太可怜啦!让它去吧!”
当弥平次说他已经抓到了那只一个个地窥探男人的脸的河童时,阿凌突然觉得那只奇怪的生物仿佛就是自己的化身,正不断地寻找疾风之介的自己。
“我放啰!”弥平次说道。
霎时,扑通一声,一个似乎不怎么大的东西跳进水中,船身立刻恢复平衡。
而后,船身又倾了一次,听声音像是弥平次正在水里洗手。
“回去了?”弥平次说道。
“回去了?”弥平次再次说道。
“回去了?”说了三次之后,弥平次这才发现阿凌仿佛正隐忍著一股冲动似的,不肯开口说话。
这时,不知为了什么,一股莫名的同情自弥平次的心底升起。
而后,他将船大大地回了个弯,开始划了起来。
大概是害怕再度被人抓住罢,河童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而立秋之前,曾经噪极一时的河童传言更是就此沉寂下去了。
总之,立秋过后,河童传言也就销声匿迹了,但湖的北边一带却飞来了一大群萤火虫。
据说,大伙儿在这块土地上代代相传这么久,就是不曾见过如此惊人的一大群萤火虫。每天晚上,只要夜一深沉,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这群小生物便在水边和山脚下之间忽高忽低地飞来飞去。而它们身上发出的青白色光更让它们看上去显得声势浩大。
阿凌和弥平次曾去看过一次。弥平次并不认为那一大群萤火虫多好看,他只觉得它们在眼前闪烁个不停,很是讨厌。他必须不时地站住脚,将飞到脸上的萤火虫赶走。因此,他便始终一面走著,一面上下左右地挥舞著双手。最后,他只得对阿凌说道:“好了吧?回去了!”
阿凌则是一边走,一边敏捷地用右手轻轻地挥走萤火虫。“也好呀!”她答道。
“我总觉得今年似乎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哩!哎呀!受不了了!回去吧!弥平次。”
才一说罢,阿凌便以她平日一贯的快腿跑了起来。把弥平次远远地抛在后头。在萤火虫的一片青白色光中,阿凌的身影愈来愈小。弥平次突然觉得这像小孩儿似的一溜烟跑得飞快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悲哀。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物之哀”【译注:指对无常人生的一种伤感情绪。】罢!弥平次心想。
随即,为了将这种感觉一古脑儿抛在脑后,他不由得吐了一句:“别庸人自扰了!”然后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
二
阿凌曾说过,今年似乎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看来她是对了。
在夏末秋初时,不好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如锋利的镰刀一般的月亮皎洁地高挂在天空。
大约是过了九点的时候罢!弥平次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从枕上抬起头来凝神谛听。他老早就上床了,但一直没有睡著。
窗外响起人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两个人。
弥平次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跟著,他陡地抓起枕边的刀,然后走出房外,从窗隙间窥视窗外。
一群手上拿著矛和刀的武士正往坡上踱去。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左右。那一群才刚走过,又出现另外一群正穿过弥平次家门前的广场。看是看得不怎么清楚,但也不止二、三个人。
一跳离木板套窗,弥平次立刻穿过有炕的那个房间,冲进大厅里去。
“阿凌!起床!”他大叫。接著又说:“多穿一些,免得著凉了。”然后再度折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换衣服。
这时,没上锁的大门被打了开来,一大群武士涌进大厅。
弥平次已经带著矛回到大厅来了。
“谁?”弥平次喝问。
“不服从安土的喽啰们,乖乖地就擒罢!”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像是队长的武士叫道。
弥平次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安土城落成、织田信长迁进去之后,他虽一面要指挥大战,一面却仍旧忘不了要下令将安土城附近亦即琵琶湖一带的小叛众彻底扫荡一空的。
这下子可麻烦了,弥平次心想。看来,似乎除了赶紧迁离此地外别无他法了。
“太狂了吧?”
话声甫落,弥平次抡起矛往武士的侧腹刺去。跟著,就直接将那人推出约六尺外,其他的武士见状大吃一惊,也跟著退至大门口,弥平次这才将矛拔出来。
霎时悲鸣骤起,那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便向前摔了下去。
“阿凌!阿凌!”弥平次叫道。
这时,阿凌才在大厅中出现。
“从后门走!”
“后门已经走不成了。”
“好吧!那就跟我来。一定要跟著我!”
丢下这句话,弥平次便抓著矛抢先走在前面。等到原本进占大厅的武士都退出去后,他也跟著走出大厅。在苍白的月光下,约有十个人散开来摆成阵势。
“上吧!”弥平次叫道,跟著便朝著突然砍过来的一个人刺了下去,又踢了另一个人。
低吼了一声,他又刺了另一个。这回他是趁那人背对著他时从背后刺下去的。
弥平次就像是一头久未饮血的猛兽一般。因此,其他的武士都没敢蠢动。
“阿凌!跟我来吧!”
弥平次先逼退武士们,然后趁隙跃进右手边的竹林子中,一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面穿过并不算大的竹林子,跟著攀上石墙。
“阿凌!”他叫道。当他往崖下看时,却发现阿凌早已站在石墙上了。
这是一座缓丘的斜坡。两人沿著梯田不断地往上跑。途中,弥平次曾停下脚步,望望零星散布在这斜坡上的多户人家。
在苍白的月光下,这村子看上去十分宁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
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女人的细细惨叫声。跟著,从不同的方向又传来了细且长的惨叫声,分不清是男是女。
“在这儿等我!”弥平次说道。“趴下来等我!”
说罢,弥平次将矛夹在腋下,沿著田埂往村子的方向跑了下去。
阿凌则按照弥平次的吩咐,在田间的水沟趴下来。
星星挂了满天。虽仍不到深更,但天空却像破晓时一样浮著一层白光,如纱一般的薄云不时地掠过月光。
每当远处又传来惨叫声时,阿凌便骂道:“畜生!”然后微微的起身。直到惨叫声消失,这才又趴下去。
但弥平次却始终都没回来。
因为时间太久了,阿凌开始有些担心了。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沿著田埂走下斜坡,走到位在丘陵的最高处的茂平家后面,跟著又屏息了好一会。四下静悄悄地。
“弥平次!”
起初阿凌是压低了嗓子叫,一发现并没有任何反应时,便仰起头对著天空大叫:“弥平次!”
但仍没有任何答应声。就在这时,阿凌看到三个人影走上远方右手边的一座斜坡。由于人影极小,从阿凌所在的位置著实看不清究竟是谁。看著看著,三人居然站住脚,随即纠缠在一起,不久其中一人便倒地了。其馀两人则仍沿著坡路直往上走,一边走著,还一边不时地停下脚步。不断地互换位置,时而近,时而远,最后两人一齐倒地。这分明是一场仿佛无声傀儡戏一般,不带劲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斗。
见两人倒地后,阿凌便往那斜坡走去,走到那里一看,弥平次正仰躺在地上喘著气。
“你被杀啦?”阿凌惊呼。弥平次却抬起双手和双脚,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被杀!”他的呼吸相当剧烈,说话也十分吃力。
再仔细一看,距弥平次约三尺处有个武士俯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断气了。
“不是叫你不要离开嚒?”
说著,弥平次初次站了起来。
“真可怜,就连女人小孩也都没有放过。真太残忍了!”
弥平次绕了村子一周,说是每一户人家都几乎全被赶尽杀绝了。
“不过,大约还有五个人逃走了。”
“谁跟谁呀?”
“不知道。”
说罢,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弥平次又说:“待在这儿太危险了,先爬过山头逃吧!”
※※※
三
在那之后第七天的黄昏,弥平次和阿凌两人踏进比良山中藤十所住的村子里。
“怎地有股怪味哩!”弥平次说道。两人这时好不容易才走到上方的一处断崖,正要下石子路通到藤十家的后面。
“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可是这味道还真讨厌呢!”阿凌也说。
走著走著,两人同时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不安。说来是没有什么大理由好教人不安的,但两人只觉得心跳个不停,仿佛踏上了一个不该到的地方似的。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藤十的家,跟著才是旁边略靠下方的多户人家。阿凌看著这自己住过许多年的村子,却感到十分陌生。
风不停地吹著。村子里的树在风中摇曳著。怪的是整座村子给人一种静得几近不真实的感觉。
“爹!”一踏进后门,阿凌便以一种弥平次从未耳闻的女儿唤爹的声音唤藤十。
但却没人应声。
大厅的门是开著的。一踏进大厅,阿凌“啊!”地一声,整个人便呆立在那儿。
只见一个叫伊兵卫的汉子握著刀仰躺在地上。跟著移开视线一看,眼前是一幅悲惨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地狱景象。
多具尸体被丢出家门外的广场上,叠在一块儿。微微泛白的秋日黄昏的阳光瘫软无力地照在上头。
阿凌终于往那儿走去。
扭曲著一张脸俯伏在地上的年轻人是大藏。他身旁呈大字形倒著的是躺在大厅中的伊兵卫那个十岁左右的儿子三郎。此外,仍有多具尸体,不分男女老少。
阿凌像疯了似的,一一抬起尸体的脸,以便辨认他们。她发现每一张脸都是自己所熟识的。
这幕惨剧似乎是在不多久前才发生的。大约是今天早上罢!再早些也不会超过昨天傍晚罢!虽说秋蝇已经在尸体裸露的上方群舞著,尸臭也已四处散溢,但时间还没有久到无法辨认。
看过所有的尸体,阿凌并未发现父亲藤十的尸体,于是她走下旁边的坡路,摇摇晃晃地。
而弥平次则只说了一句:“太残忍了!”便不曾再开口了。只默默地跟在阿凌后头。
武平家门前的树丛中又有另一处堆满尸体的地方。与其说是堆满尸体,倒不如说是被赶到这儿来杀的。这儿的尸体倒是妇孺居多。
阿凌也照样一一辨认:“只不见爹而已,其他的人统统被杀掉了!”
“没有他的?!”
“没有!只不见他的!”
说罢,两人突地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一阵细细的哭声。很明显地,那是婴儿的哭声。
起初,两人都弄不清那声音究竟是打哪儿传来的,最后才发现原来是传自自个儿的脚下。
但阿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找那个发声体了。她一面茫然地听著这条小生命发出的声音,一面远眺著对面斜坡上在风中猛烈摇晃的杂树林。她难过得哭也哭不出来。
“噢!噢!”一种怪声音发自弥平次口中。阿凌猛地意识过来,往弥平次那头看去。
只见弥平次手里抱著婴儿。把脸凑了过去,“噢!噢!”地低声对著怀里这唯一幸存的小生命哄道。
半个月后,阿凌才获知藤十被反绑在无鞍马上,给押到安土去了。而村子里的人则全被当作同党,遭到连坐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