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早就料到今天你会出现了。”加乃首先打破沉默说道。不消说,加乃的话自然是对疾风之介说的。
加乃居然无视于坐在正中央的自己对著疾风之介说话,立花十郎太很是恼火。
而疾风之介却只是叉著手,一言不发。
“自从分手以后这七年来,我几乎每天都想到你,总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怎么说呢?感觉上就像是在一个伸手所不能及的遥远的地方。可是今天却一反平日,觉得你离得很近很近。不知为什么,心头扑通扑通地乱跳,就有预感会见到你。”
加乃静静地、缓缓地,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话也一样越过十郎太头上传到疾风那边。十郎太听著,只觉得很是厌烦。
而疾风之介仍旧一言不发。
“疾风!”
加乃这回的呼唤,还不如说是叫喊。这时,船也左右晃荡了起来。似乎是加乃站起来了。
“危险!不要动!”十郎太对著加乃所在的一片黑暗说道。
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的加乃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将手搭在十郎太肩上。
十郎太使劲抓住那只手,然后抱过加乃的下半身,硬是让她坐了下来。
“不要动!掉到水里怎么办?你这傻瓜!”十郎太说道。
“加乃!”几乎是同时,疾风之介的声音从船尾传了过来。这声音听在加乃和十郎太的耳里,都要比想像中的远。“到了佐和山之后再慢慢说吧!你再不睡的话就会冷了。从现在到半夜,会变得很冷哩!我也要睡了。”
“喝!”突然间,一声吆喝划破了湖上的寂静。
十郎太吓了一跳,不禁缩紧了身子。知道是疾风之介拔剑的吆喝声后,他著实后悔自己实在不该让这个满腔仇怨的人上船。
“喝!喝!”隔著一定的距离,同样的吆喝声发出了三次。之后,便又恢复了死寂,而四周的漆黑也更浓了。
十郎太和身躺了下来。他无法想像此后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至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得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件复杂的事情才行。
疾风之介和加乃此时似乎都已在他的左右两侧躺下了。
就在这时,加乃开口说话了。
“你刚刚斩了什么呀?”
这回这句话也一样从十郎太的身上越过。
但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是自己被斩了一样。”
“也许是吧!”十郎太在一旁说道。
“住嘴!十郎太!”疾风之介立刻叫道。而后他似乎突然起身,但似乎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躺了下来。
当疾风之介起身的那一刹那,十郎太旋即也跟著起身,当他又躺下来时,他也跟著躺下。
看样子,大伙儿似乎都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中,这事可不妙了,十郎太心想。他告诉自己绝不可胡乱开口说话,而后将双手叉在胸前,轻轻地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深夜了。
突然间,“喝!”的一声,疾风之介又吆喝起来。这吆喝声十分怕人。仿佛无论是什么样的岩石,他都要将它劈成两块似的,听来气势咄咄逼人。十郎太的身子也跟著抖了起来。
“疾风!”加乃立刻朝著疾风之介那头叫道。原来三人全都醒著哩!十郎太心想。
“你斩了我是嚒?”加乃的口气十分认真。
疾风之介没有答腔,只单“喝!”的吆喝了一声,那气势比之适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这才传来了收刀入鞘时发出的冷冷的护手的声音。
这时,疾风之介才开了口:“我斩了!”
“斩了我嚒?”
“或许是吧!”
“你果然……果然斩了我是嚒?”
“是的!”
几乎就在回答的同时,加乃的呜咽声夹杂著桨声传了过来。她低低地抽泣著,如果船桨再嘎嘎作响的话,甚至就会听不见她的哭声。
“加乃!”疾风之介叫道。
“这七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知道。”
一停止哭泣,加乃的声音听来反而比适才更清晰。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常想,和你碰了面之后,你或许就会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这个预感。不过,能和你见上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
“幸好我们见了面。”
“你真的这么想吗?”
对此疾风之介略去不答,只说道:“我再斩你一次好吗?”
“不是刚刚才斩过而已吗?”
“刚刚也许没能斩成……”
“请吧!”
加乃低低地笑了起来,但随即打住。
“喝!”船身开始晃荡,疾风之介又吆喝了起来。从一开始便直盯著加乃所在的那一片漆黑的十郎太已经听不到加乃的笑声或是哭声,只见那一片黑略略地变成紫色,并微微地颤动著。
※※※
二
曾几何时,湖面上已然罩上一层薄薄的曙光。而船四周微黑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
三个人整晚都不曾阖过眼。直到天色渐明,能彼此模糊地认出对方的身影所在时,这三个人竟像是说好了似的,同时坐起身来。
加乃、疾风之介、十郎太,全都闷声不响。
“十郎太,让我下船吧!”
疾风之介首先打破三人之间长时间的沉默。
“下船?”十郎太说道。“到佐和山还要一段时间,这儿是琵琶湖的湖心。就算要下,也没有地方好让你下呀!”
“那儿不是有座岛吗?”疾风之介说道。
“哪儿?”十郎太看了看前方。“船老大!那是不是建岛呀?”他朝著船夫叫道。但这个一整晚默默地摇著桨的老船夫,似乎并不曾听到十郎太的声音,连头也不回。
“聋子呀?”咋咋舌,十郎太跟著又说道:“那儿大概就是叫建岛的一个无人的小岛吧!”
“我就在那儿下好了。”
“你为什么要下?”
“因为我想下。”
“那儿可是没有半个人哟!”
“没关系。”
“只要没有渔船开到那儿,你就完全动不了噢!”
“没关系!”
“这家伙真是异想天开哪!你若真要下,我会让你下,不过后果可就由你自己承担啰!在岛上徘徊到最后,你会死的。”
“我已经死过好几次了,怕死的话,还能在这种时代活下去吗?”
加乃低著头,默默地听著两人的对话。
疾风之介所以想在湖中无人的荒岛下船的原因,加乃未必不了解。她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鲁莽行为正是疾风之介对自己最后的爱的表现。
当疾风之介在小谷城时,他也曾有过类似这种孩子气却又令人悲伤的行为。
加乃觉得,倘若疾风之介要用这种方式和自己分手,那也就只好如此了。否则,若不是用这种方式,就算对方再怎么对她不理不睬,她也不愿离开他。
而十郎太则板著一张脸,站起身来,跟著伸伸腰,在黎明清冷的空气中,踩著微微摇晃的脚步,从疾风之介的身边经过,朝著船夫那儿走去。
他对船夫吩咐说将船驶到建岛,有个人要在那儿下船。船夫一听,突然变了脸色,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一见到十郎太的大眼珠子,只得照他的吩咐,将桨大大地转了个圈,改变了船的方向。
“我大概已经活不久了。我自己非常清楚。我死了以后,希望能把我葬在坂本林家后头那儿,能一眼看到琵琶湖的地方。”加乃对疾风之介说道。
“人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疾风之介想起了在高城山山脚下伤重而死的那个有著一副善良心肠的丹波老武士的话,于是说道。
“是的。我也觉得在这世上唯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么辛苦,只有活下去才是……。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你这傻瓜!到了佐和山,你就会好起来的。”
“你觉得我会好起来嚒?”
十郎太仍旧坐在两人中间,叉著手默默地听著两人的这一番对话。
爱怎么说就说好了!反正再忍耐一会儿就结束了,他心想。
终于,船驶到了建岛的岩礁间了。
“疾风!到了!”十郎太说道。
“好!我下了!”疾风之介说道,跟著站了起来。“好好地照顾加乃!”
“还用得著你说吗?”
只在这时,十郎太威严地答道。这多少挽回一些昨晚一晚畏畏缩缩所失了的面子。
可是疾风之介却立刻瞪著十郎太,说道:“本来是该杀了你的。现在就让你活下去吧!”
十郎太感觉到疾风之介眼里的杀意,便慌忙地闭了嘴,不想再刺激他。
于是,疾风从船上跳下岩礁。
这家伙可真傻呀!十郎太心想。他一点也没法了解他的情敌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只觉得这家伙实在太怪了。
一见疾风之介在岩礁上站定,十郎太便对船夫说道:“快开船!快!”深怕疾风之介临时改变了主意。直到船离开岩礁一丈远后,十郎太这才松了口气。跟著,便对加乃说道:“加乃!你会不会冷呀?”
而加乃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立在岩礁上疾风之介那小小的身影。
她并没有回答十郎太的问话。
“那家伙大概会死在那儿吧!”
“……”
“那儿没有吃的,只有鸟粪而已。”
“……”
“真太傻了!”
这时,加乃却抖著身子,哭了起来,她的肩膀大大地摇晃著,但却将猛烈的呜咽声憋在嘴里。
加乃一哭,十郎太便不再说话了。他挺起胸腔,叉著手,俯看著一旁正大大摇晃著的加乃的肩。
“别哭了!我才想哭哩!”
十郎太终于喝道。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么凶的口气对加乃说话。但一说罢,他立刻察觉自己的不是,便又温柔地改口说道:
“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我是说你不要再哭了,对身体不好的。”
跟著,他突然改变坐姿,“喝!”地吆喝了一声,拔出刀来。
他模仿疾风之介,想藉著这一刀将郁积在自己心中的悲伤一并砍去。
当加乃和十郎太所搭的船消失之后,疾风之介这才跳过几个岩礁,站在建岛的岸边,心想,这下子和加乃算是分手了。
他此刻的心情是既空虚、无助,却又狂乱不已。
他不想和任何人见面,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当他一想到此时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湖中的一个荒岛时,便觉得再没有比这儿更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地方了。在这儿,任他哭、叫、发狂,都没有人干涉。
疾风之介在岸边盘腿坐下,有好一会儿,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岩礁间轻轻浮动的水面。
他心里倒并不怎么记挂著接下去该怎么办。反正只要有渔船接近,就可以搭上船回到人群中了,他想。可是现在他并不很想回去。若真不见一条渔船过来,就这么饿死在这个地方也不算太坏。
当最初的曙光化成一道光带点缀著湖面时,疾风之介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阿凌!阿凌!阿凌!”
他叫了两、三次阿凌的名字。这并不是基于对阿凌的思念,而是为了将始终在脑海中盘据不去的加乃的身影一古脑儿挥掉的缘故。
※※※
三
镜弥平次坐在走廊下,正看著自己一手带大的太郎和附近的小孩儿们打架。
三个小孩儿约五、六岁,都比太郎大。其中一个小孩往太郎的胸前一推,太郎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则过来戳太郎的头。太郎仿佛求救似的,不时地看著弥平次。
“不哭!不许哭哟!”每回弥平次总是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瞪著他。
不只是这一天而已。弥平次对太郎一向如此。他一直想把太郎塑造成一个不依赖、不轻易示弱的人。就目前而言,这是弥平次在这世上唯一的梦。他只想将从比良山的尸堆中捡来的人命塑造成一条绝对不为女色所迷、武艺胆识古今无双的汉子。
这一阵子,弥平次才刚从琵琶湖上的海盗工作抽手而已。虽已抽手,但仍有好几十个粗汉在他那儿进进出出地。弥平次也仍旧被尊为老大哥。他自己是在种田不错,但食物却仍源源不断地送到他这儿,从未缺过任何东西。
当太郎第三次哭丧著脸看著他时,他便将视线移开,一副不准备理太郎的模样,从走廊下站起身,仿佛想起了要事似的走进大厅,就要绕到后门去。
“老大!”村子里的一个壮丁跑了进来。“回来了!”他立在大厅说道。
“谁呀?”
“阿凌呀!阿凌姑娘!”
“阿凌?!”
这一刹那,弥平次那满是刀伤和痘子的脸上的一对眼睛直楞楞地望向远方。他似乎吓了一大跳,沉默了半晌,最后才瞪著那壮丁说道:
“阿凌?是谁?”跟著,他又喝道:“就告诉她说,这儿没有她的家!”
弥平次就这么往后门走了。
他绝对不能让那种女人进门。若是二个月、三个月的话倒也还好,一出去便是一年半,这种女人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女儿。
弥平次走进屋后的竹林子里,用力挥动柴刀,砍落了一棵孟宗竹。长长的一棵竹子咔嚓一声朝著他的脚边倒下。
“弥平次!”
背后传来人声。弥平次一听,吃了一惊。但他却不回头,只不停地砍竹子。
“弥平次!我回来了!”
弥平次仍旧不回答。不过,他确实已经有些著慌了,因为他原本是打算砍枝的,却没料到这回斜砍到干去了。
“弥平次!”这声音听得人心都碎了。“你没长耳朵呀!”
“你说什么?”弥平次几乎是用吼的。“快给我滚出去!”
“我要上哪儿去?”
“随你便!”
“别再胡言乱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哟!我现在心情很不稳定哩!”
这嗓音听起来真教人舒服呢!弥平次心想。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什么呀?”
“我说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呀?”
“当然?那疾风呢?”
“他呀?!我想他大概还活在某个地方吧!”
“你这傻瓜!”
大大地叹了口气,弥平次这才头一回望了阿凌一眼。
和上回从长篠回来时相比,这回的阿凌并不显得疲惫,但一年半不见了,她整个人看上去却很是黯淡。她的两眼无神,但却稳含著一种狂暴。
“见著疾风了吗?”
“见了。”
“见了为什么不带回来?为什么不杀了他,带著头回来?”
“是呀!”阿凌突地两眼茫然地坐倒在地。“是呀!要是杀了他就好了!杀了他,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杀了他,然后带著他的头回来。啊!我好想死!”
弥平次直盯著坐在地上的阿凌,一听见她说想死,脸色不由大变。
“想死?”
“是呀!我好想死,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大概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
弥平次喝道。跟著猛地将柴刀丢在一旁,跑回屋子里,抓出墙上的矛。他伦起矛,再次回到屋后。阿凌坐在地上的背影看在弥平次眼里,竟不似原来的阿凌,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助。
“好吗?我刺下去了!”弥平次叫道。
这时,阿凌回过头来。那一脸白皙真教弥平次觉得心疼极了。她的肤色真是白呵!弥平次心想。
“好吗?我刺下去了!”弥平次又叫道。
“你想刺的话就刺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死在你的矛下也许会觉得好过些。”
他看到阿凌笑了。但那笑看来十分凄凉。
“喝!”
弥平次发出几声既不像吆喝也不像呼唤的叫声,抓著矛弓著身子,朝著阿凌飞奔出去。
这跑法简直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但就在阿凌前方的一尺前,他跃了过去,然后直接冲进了竹林子。竹林子晃得很厉害,想是他冲进了竹林深处罢!
好一会儿,竹林子沙沙作响。静下来之后,这才传来了弥平次的声音。
“进屋子里去吧!下回再出去流浪的话,我可饶不了你!”声音是听得见,但他许是坐在竹林子里了,老半天没有出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