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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战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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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

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疾风之介停下脚步。大概是听岔了罢!他想。

疾风!

这声音不知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但的的确确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没错。长篠战后,也是同样在这黑黝黝的夜里,同样身负重伤的他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是阿凌!疾风之介想。分手之后,疾风之介曾到过后川村一次,但只知道八上城失陷后不久,阿凌便离开村子了,除此以外,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为了能和阿凌共同生活,疾风之介才在琵琶湖上和加乃分手,下船上了孤岛的。对阿凌的感觉是和加乃不一样,但大概可以算是爱情罢!

疾风!

这回声音听起来似乎更远更小了。黑暗中,疾风之介直挺挺地立著,听著那清澈、沁人的细细的声音溶入新战场的这一片漆黑之中。

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当时在他心中有种想法,让他不想回答。当他适才从沟中爬出来,站在这一大片肯定是横尸遍地的原野上的一隅时,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一件事等著去做。也正是被那种感觉牵引,他这才踏出沉重的步伐。究竟是什么事该做呢?当时,他原本也不很肯定自己的感觉,但当他一听见阿凌喊“疾风!”的声音,他才惊觉重伤濒死的自己正朝著那个目标走。那目标并不是阿凌。确定不是阿凌。

自己莫不是拖著身子想走到坂本林家屋后的墓地,加乃长眠的地方去罢?莫不是觉得只有那儿才是自己唯一的永远休憩地罢?莫不是想静静躺在加乃身边罢?

疾风!

这回声音又比先前更远了。疾风之介蹲在地上,一言不发。蹲著时,他突然觉得左手力气尽失。用右手一摸,才发觉左肩不断地出血,整只左手早已血淋淋的了。他感觉到左手突然失去了知觉,只像一根棒子一样垂在那儿。

疾风!

这回声音居然近得吓人。但并不是阿凌的声音,很明显的是个粗粗的男声。疾风之介吓了一跳。到底是谁在叫自己呢?

“噢!”疾风之介低沉地应了一声。旋即,又传来了一句:“疾风之介是吗?”

“是的!”疾风之介答道。

“我啦!镜弥平次!”

约一丈外的草丛中传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那嗓音的确是记忆中的弥平次的声音没错。弥平次走到数尺前,便站住不动。黑暗中,两人对立著,沉默了好半晌。这时,疾风之介突然感到一阵森然的杀气,不由得往后退了两、三步。

“你要上吗?”疾风之介不禁大叫。黑暗中的紧张气氛虽未消失,但似乎已有些改变了。“哈!哈!哈!”镜弥平次那粗哑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划破了四下的寂静。“杀了又怎样?杀了又怎样?”

说罢,弥平次又笑了。疾风之介这才感到弥平次所带来的杀气已然消失无踪。

“你受了重伤是嚒?”弥平次问道。

“算是吧!”

“扶你一把吧!”

说罢,弥平次吹起号角来了。在夜里的血腥战场上听这号角声著实有些奇特。它透著一股空灵、凄壮,能紧紧地箍住人的灵魂。当号角的声音消失之后,疾风之介感觉到弥平次伸出手来碰自己。

“你这傻瓜!真是麻烦!”

疾风之介觉得弥平次的肩就像墙壁一样地宽。他的手就像松树干一样地粗壮。而他的声音更令人觉得温暖,疾风之介自出生以来便绝少能听得到。

疾风之介半倚在弥平次肩上,在草丛中移动脚步。

“上哪儿去?”

疾风之介问道。但弥平次没有回答。只是不时地停下脚步吹号角。吹了好几次之后。

“老大!找到了吗?”黑暗中,一个汉子靠了过来。以此为始,不到半个时辰,号角声便唤来了一群汉子了。这群汉子围著弥平次和疾风之介,默默地走著。

疾风之介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唉!真想看看琵琶湖!他心想。趁还有口气在,真想看看琵琶湖。想看看加乃长眠其畔的琵琶湖。这个欲望在他那仿佛即将失去意识的脑海中奔驰著。

“弥平次!我想去坂本!”

疾风之介冲口而出。但弥平次什么也没回答。突然间,弥平次站住脚。一站住,原本迷迷糊糊的疾风之介又清醒过来。

“弥平次,多谢了!”这回确实是阿凌的声音。

“谢?!别傻了!”弥平次只简短地答了一句。

紧接著,下一秒钟,

“疾风!疾风!疾风!”疾风之介感觉到阿凌那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地抚摸著。

“不要死!活下去!活下去!”他听到阿凌拼命在耳边说道。

“别说这么多了!这儿可是战场!”一旁的弥平次低声喝道。跟著,一行人又踏出步伐。

疾风之介仍旧靠在弥平次肩上。喊声混杂著炮声,不停地从远远的胜龙寺城那一头传过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夜正重重地罩在这群正穿过遍野横尸的野武士身上。

※※※

胜龙寺城那一头的天空烧得炙红,看上去有些慑人。那火焰也不知是失陷过后烧起来的抑或是军营的营火,总之就让人觉得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故。喊声和炮声仍不时地传过来,也许是风向的关系,有时甚至也能清楚地听见人临终时的惨叫声。

弥平次等一行人一面走著,一面从遥远的东边看著胜龙寺城那一头的一切变化。好不容易走到桂川岸边时,月亮这才迟迟地出现。一行人分搭了两条小船过河。河的右岸上仿佛有许多人正追来逐去似的,不时地传出吓人的惨叫声和吆喝声。这夜的气氛很是紧张。

一行人在下鸟羽下了船,朝著小粟栖、醍醐方向走去。当走到山区时,一行人开始不安了起来。因为这儿到处燃著火,他们的前后左右尽埋伏了逃亡者、羽柴的追击部队、还有以此为据点的农兵暴民。

弥平次一行人停停走走,有时就躲在树后。当走到下坡,要出山脚时,只见月光下绵长著一大片广阔的山田,看上去白茫茫的。弥平次心想这下子可危险了。但一行人仍旧只得硬著头皮走出去。

就在这时,附近响起了一阵喊叫声。弥平次看到约有三十个野武士个个手里拿著刀,从对面山坡上冲了下来。弥平次立刻将疾风之介放下来,对阿凌吼道:“快进山去!进山去!”跟著抢过原本让阿凌拿著的矛,又吼道:“别管我!快去!”

“可是,弥平次……”

阿凌让疾风之介靠在自己肩上,看著弥平次。

“我叫你去!快去!”

一边吼著,弥平次一边盯著月光下阿凌的脸。刹那间,他想起了好多年前,在琵琶湖畔第一次邂逅阿凌那一夜的事。和当时一样,阿凌这时也站在柔月光下。仍旧一如当年,她一点也没变,她那超凡脱俗的美在今晚看来也仍旧十分耀眼。真是个能永保青春年少的奇女子呵!弥平次心想。

“我叫你去!快!”

仿佛被这声音追赶著似的,阿凌扶著疾风之介踏出脚步,但又立刻停了下来。

“弥平次!”

弥平次感觉出阿凌一直在凝望著自己。他感到一股充实的满足感涌上心头。真是个可爱的老婆!不!可爱的女儿!他想。

“喝!快去!”

他将矛直指向阿凌,跟著突地转了个身。这时,他的手下们已经和凶暴的突击者在山田上厮杀了起来。弥平次立刻加入决斗。一加入,这才发现对方人多势众。

很快地,弥平次刺了一个,接著又刺了第二个,就这么走了约三丈远。这时,背后又传来了喊声。喊声一起,突袭者立刻四处奔逃。有的逃进田里,有的跑到山脚下,有的则冲进山坡上的树丛中。野武士们逃窜的模样让人看得是一清二楚。

现场只剩下弥平次和六个手下。月光下,六条人影映在田间,就像泼墨一样清晰。其他的手下大概是被方才的野武士们杀了,地下横卧了几具尸体,他们应该就在里头。

这时弥平次才发现新的喊声是从山边传出的。这回的声音不只是二、三十个人。野武士们应该都已经逃了。那一定是羽柴追击明智军的部队了。只见一大群足以将山田间的平地填满的部队从山坡上一齐冲了下来。很显然地,他们将弥平次一行人看成是明智的逃军了。

“你们能走就快走吧!”

弥平次只能这么说,至于手下们到底会怎么样,他也没法干涉了。虽然要他们走,但似乎也没路可走了。对这群怒涛一般涌过来的新突袭者,弥平次感到一股强烈的敌意。当年小谷城失陷时,羽柴秀吉的人应该也在那群令人憎恨的攻击部队当中才是。

这群人全是我的仇人!弥平次心想。他夹著矛趴在地上,为的是躲过炮火的攻击。

然而,不一会,弥平次却吆喝了一声,整个人像子弹一样冲了出去。旋即,站在山田间的一个人仰躺了下去。跟著又有另一个人抱著弥平次的矛俯卧在地。弥平次从对方身上拔出矛来,就这样退到山田中央。

“上吧!”

弥平次喝道。几十个武士围著他,没有人敢砍过来。他看到有部队正通过对面山脚下,看也不看这边。弥平次感觉到有人正要对他下手。当小谷城失陷时,自己本该赔上的这条命居然能幸存到今天。然而到了今天似乎也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阿凌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这段时间让弥平次觉得很是安心。她不是那种脆弱的姑娘。此刻,她扶著疾风之介走在灌木丛中的模样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无论如何,此时的弥平次感到相当地满足。

“浅井大人!”

当他在心中这么叫时,枪声响了。弥平次觉得肩头上像火在烧一般灼热。他略略地往前倾,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仍旧将矛抵在地下站著。

“阿凌!”

这回枪声大作。仿佛枯树倒下一般,弥平次突地仆倒在地,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

风不断地轻拂著夏草,从丘陵上往下看,琵琶湖的湖面就像是一块蓝布一样,看上去十分平静。

山崎之战过后第三天──天正十年五月十五日。阿凌和疾风之介都不记得究竟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了。总之,两人一路上没吃没喝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眼下的坂本城在一片火海当中。红色的火舌席卷了城楼,浓烟则因风向朝北方飘去,散布在湖西南一带的天空上。一国一城所燃烧出来的烟雾看在疾风之介眼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不消说,坂本城的失陷代表了明智一族的灭亡。看不到一支明智的旗子,也听不见喊声,只有一座城在湖岸清澈的空气中静静地烧著。感觉上,亡得也著实太快了。羽柴军此时应该已经将整个城重重包围了,只是从比叡山山背上,疾风之介和阿凌看不到那儿去。疾风之介坐在草堆上,而阿凌则站在他身旁。

“能支撑到这儿,大概就不要紧了。伤的地方都不是要害。”阿凌说道。她是真这么想的。但疾风之介并不这么以为。他很清楚是什么让自己支撑到这儿的。否则,怎会一看到琵琶湖,他就再也动弹不了了?他看到加乃仿佛就躺在湖底。

“我大概活不了了!阿凌你走吧!”疾风之介说道。

“走?!”阿凌俯看著疾风之介说道。

“走呀!别管我,你就走吧!”

“不管疾风,我自己走!”阿凌徐徐说道,仿佛一边在思索自己话里的意思似的。突然间,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大叫:“走啊!我吗?”跟著大笑了起来。

“我大概活不了了!”疾风之介又说了一次。但阿凌随即反驳:“你会活下去的。”

“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你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我并不很想活下去,再说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于是,阿凌缓缓地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掌贴住疾风之介的脸,叫道:“疾风!”那口气十分平静,也十分认真。

“疾风!你想死嚒?”

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

“不想活了?想死?真的想死的话,真的无论如何都想死的话,我会让你死。”阿凌说道。“然后,我也死。”

“你也死?傻瓜!”

疾风之介说道,但阿陵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真的!疾风!真的想死的话也无所谓。也许两个人一块儿死蛮愉快的也说不定。你可以不必再去打仗,而我也不必再追著你跑了。不必再在战场上逛来逛去了。两个人都可以得到安宁了。”

这些话像水一般深深地沁入疾风之介的五脏六腑中。

疾风之介望著这张睁大了眼睛、像天真的孩童般盯著自己的脸。脸上既没有落寞,也没有悲伤,仿佛是真心觉得死了也无所谓似的。

疾风之介看著这张脸好一会。自己若真死了,这女人大概真会跟著死罢!再没有别的法子能让她活下去了,他想。他终于感到内心一阵强烈的震荡。

“你想死嚒!”疾风之介闭著眼说道。

“嗯!”阿凌答道。“活下去也可以,都可以,全由你!”声音里仍旧没有一丝落寞或伤悲,全凭他决定了。

她的发在风中飘著,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则清澈、安详。疾风之介闭起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琵琶湖,也看不到天空。比真实的天空更深沉的眼睑的天空,比真实的湖面更湛蓝的眼睑的湖面正呈现在他眼前,那是一片分不清是天空抑或湖面的广漠的空间。

疾风之介突地流下泪来。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淌过脸颊,从耳朵流到脖子上。

阿凌想必是看到了,说道:“怎么了?疾风?怎么哭了?”

“能活的话咱们就活下去吧!”疾风之介突然张开眼睛,看著阿凌说道。

激情使得疾风之介再也说不下去了。那是对阿凌的一股如滔滔巨浪般激烈奔腾的爱情,和对加乃的并不一样。

能活著是对的,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在八上城所在的高城山山脚下壮烈殉死的丹波无名武士的话又涌上他的心头。这句话将他的心从死这一边大大地扭转到生那一头。

“你改变主意了?你要活下去了?真任性哪!疾风!”阿凌说道。“想活就活吧!疾风要活下去,我也要!”

这一天到了午后,琵琶湖的湖面上起了小小的旋风。湖上小岛的四周尽是冲出无数贝壳的水柱,水烟直冲上天。

阿凌操著桨,载著疾风之介,由离岛颇远的西边朝北划。船不时地打著转,像树叶一样。当进入无风带时,任阿凌再怎么拼命地划,船身就是不动。而且,被旋风卷起的水花更如雨水一般从日头高挂的空中落了下来。

“畜生!畜生!”

阿凌边骂著,边使尽全力拼命地摇桨。风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漫无秩序地吹来。一吹来,船身就胡乱地晃荡。阿凌看了看疾风之介。也不清楚他究竟知不知道有旋风,他就躺在船中,一动不动。一见他不动,阿凌又担心起来。既然他说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让他活下去,她心想。

“疾风,风好大呀!”阿凌说道。

“你划得动吗?”

疾风之介的身子尽管一动也不动,但却开口说了话。那口气竟出奇地沉稳。

“划得动呀!你不要紧吧?疾风!”

“不要紧!”

听疾风这么说,阿凌放下心来,又开始拼命地摇桨。前方有无数的水柱。阿凌让船身在水柱间划行,就像穿过无数道门一样。在水柱间,夏日湛蓝的比良看上去更是清晰广阔。

“风真的好大呀!”这时,疾风之介说道。事实上,战国的风是正从空中、从水面无情地刮了起来。

时代也正悄悄地转动著巨轮,从织田转为丰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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