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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石秀在勾栏里厮混了一宵之后,转瞬又不觉一月有余。石秀渐渐觉得潘巧云的态度愈加冷酷了,每遭见面,总没有好脸色。就是迎儿这丫环每次送茶送饭也分明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潘公向来是怕女儿的,现今看见女儿如此冷淡石秀,也就不敢同石秀亲热。况且这老儿一到下午,整天价要出去上茶寮,坐酒店,因此上只除了上午同在店里照应卖买的一两个时辰之外,石秀简直连影儿都找不到他。当着这种情景,石秀如何禁受得下!因此便不时地纳闷着了。

难道我在勾栏里荒唐的事情给发觉了,所以便瞧我不起吗?还是因为我和勾栏里的姑娘有了来往,所以这淫妇吃醋了呢?石秀怀着这样的疑虑,很想从潘巧云的言语和行动中得知一个究竟,叵耐潘巧云竟接连的有好几天没开口,甚至老是躲在房里,不下楼来。石秀却没做手脚处。实在,石秀对于潘巧云是一个没有忘情的胆怯的密恋者,所以这时候的石秀,是一半抱着羞怍,而一半却怀着喜悦。在梦里,石秀会得对潘巧云说着“要不是有着杨雄哥哥,我是早已娶了你了”这样的话。但是,一到白天,下午收了市,一重不敢确信的殷忧,或者毋宁说是耻辱,总不期然而然的会得兜上心来。那就是在石秀的幻像中,想起了潘巧云,总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报恩寺里的和尚裴如海的一派淫狎轻亵的姿态。难道女人所欢喜的是这种男人么?如果真是这样的,则自己和杨雄之终于不能受这个妇人的青眼,也是活该的事。自己虽则没有什么关系,但杨雄哥哥却生生地吃亏在她手里了。哎!一个武士,一个英雄,在一个妇人的眼里,却比不上一个和尚,这不是可羞的事么?但愿我这种逆料是不准确的呀!

耽于这样的幻想与忧虑的石秀,每夜总翻来复去地睡不熟。一天,五更时分,石秀又斗的从梦里跳醒转里,看看窗棂外残月犹明,很有些凄清之感。

猛听得巷外的报晓头陀敲着木鱼直走进巷里来,嘴里高喊着:“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

石秀心下思忖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这样的疑心一动,便愈想愈蹊跷了。石秀就从床上跳将起来,也顾不得寒冷,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

看着了这样的行动,石秀竟呆住了。竟有这等事情做出来,看在我石秀的眼里吗?一时间,对于那个淫荡的潘巧云的轻蔑,对于这个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对于杨雄的悲哀,还有对于自己的好像失恋而又受侮辱似的羞怍与懊丧,纷纷地在石秀的心中扰乱了。当初是为了顾全杨雄哥哥一世的英名,没有敢毁坏了那妇人,但她终于自己毁了杨雄哥哥的名誉,这个妇人是不可恕的。那个和尚,明知她是杨雄的妻子,竟敢来做这等苟且之事,也是不可恕的。石秀不觉叹口气,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如今竟做出了这等勾当来,如何是好?”

巴到天明,把猪挑出门去,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账,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心中直是委决不下见了杨雄该当如何说法。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哪里去来?”

石秀道:“因讨赊账,就来寻哥哥。”

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

杨雄把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不言不语,只低了头好像寻思什么要紧事情。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是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

石秀看杨雄这样地至诚,这样地直爽,不觉得心中一阵悲哀:“家中也无有说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

杨雄道:“兄弟今日何故见外?有的话,尽说不妨。”

石秀对杨雄凝看了半晌,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哥哥每日出来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

听着这样的话,眼见得杨雄黄的脸上泛上了一阵红色。呆想了一刻,才忸怩地说:“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

石秀喝干了一杯酒,说:“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什么血盆忏愿心。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看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所以不得不将来告诉哥哥。”

把这事情诉说了出来,石秀觉得心中松动得多,好像所有的烦闷都发泄尽了。而杨雄黄里泛红的脸色,却气得铁青了。他大嚷道:“这贱人怎敢如此!”

石秀道:“哥哥且请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定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着哥哥发落。

杨雄思忖了一会,道:“兄弟见得是。”

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要胡发说话。”

杨雄点了点头,道:“我明日约你便是。”

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撞见四五个虞侯来把杨雄找了去,当下石秀便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去作坊里歇息。

晚上,睡在床上,沉思着日间的事,心中不胜满意。算来秃驴的性命是已经在自家手里的了。谁教你吃了豹子心,肝,色胆包天,敢来奸宿杨雄的妻子?如今好教你见个利害呢。这样踌躇满志着的石秀忽然转念,假使自己那天一糊涂竟同潘巧云这美丽的淫妇勾搭上了手脚,到如今又是怎样一个局面呢。杨雄哥哥不晓得便怎样,要是晓得了又当怎样?……这是不必多想的,如果自己真的干下了这样的错事,便一错错到底,一定会得索性把杨雄哥哥暗杀了,省得两不方便的。这样设想着,石秀不禁打了个寒噤!

明夜万一捉到了那个贼秃,杨雄哥哥将他一刀杀死了,以后又怎样呢?

对于那个潘巧云,又应当怎样去措置的呢?虽然说这是该当让杨雄哥哥自己去定夺,但是看来哥哥一定没有那么样的心肠把这样美丽的妻子杀却的。是的,只要把那个和尚杀死了,她总也不敢再放肆了。况且,也许她这一回的放荡,是因为自己之不能接受她的宠爱,所以去而和这样的蠢和尚通奸的。

石秀近来也很明白妇人的心理,当一个妇人好奇地有了想找寻外遇的欲望之后,如果第一个目的物从手里漏过,她一定要继续着去寻求第二个目的物来抵补的。这样说来,潘巧云之所以忽然不贞于杨雄,也许间接的是被自己所害的呢。石秀倒有些歉仄似地后悔着日间在酒楼上对杨雄把潘巧云的坏话说得太过火了。其实,一则我也够不上劝哥哥杀死她,因为自己毕竟也是有些爱恋着她的。再则就是替哥哥设想,这样美丽的妻子,杀死了也可惜,只要先杀掉了这贼秃,让她心下明白,以后不敢再做这种丑事就够了。

怀着宽恕潘巧云的心的石秀次日晨起,宰了猪,满想先到店面中去赶了早市,再找杨雄哥哥说话。却不道到了店中,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屠刀收得一柄也不见。石秀始而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不觉冷笑道:“是了。

这一定是哥哥醉后失言,透漏了消息,倒吃这淫妇使个见识,定是她反说我对她有什么无礼。她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分辩,倒教哥哥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衣服包裹,也不告辞,一径走出了杨雄家。

石秀在近巷的客店内赁一间房住下了,心中直是忿闷。这妇人好生无礼,竟敢使用毒计,离间我和哥哥的感情。这样看来,说不定她会得唆使那贼秃,害了哥哥性命,须不是耍。现在哥哥既然听信了她的话,冷淡于我,我却再也说不明白,除非结果了那贼秃给他看。于是杀海黎裴如海的意志在石秀的心里活跃着了。

第三日傍晚,石秀到杨雄家门口巡看,只见小牢子取了杨雄的铺盖出去。

石秀想今夜哥哥必然当牢上宿,决不在家,那贼秃必然要来幽会。当下便不声不响地回了客店,就房中把一口防身解腕尖刀拂拭了一回,早早的睡了。

挨到四更天气,石秀悄悄的起身,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暗中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西天上还露着一钩残月,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样?”

那头陀不防地被人抓住了,脖子上冷森森地晓得是利器,直唬得格格地说道:“好汉,你饶我便说。”

石秀道:“快说!我不杀你。”

头陀便说道:“海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便去寺里报信,唤他入钹;到五更头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报晓,唤他出钹。”

石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他还在潘公女儿床上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喝道:“你且借衣服木鱼与我。”

只一手把头陀推翻在地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正待爬起溜走,石秀赶上前一步,将刀就颈上一勒,只听得疙瘩一声,那头陀已经倒在地上,不做声息,石秀稍微呆了一阵,想不到初次杀人,倒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爽快。再将手中的刀就月亮中一照,却见刀锋上一点点的斑点,一股腥味,直攒进鼻子里来,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不觉的望上一壮。

石秀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进巷里来。工夫不大,只看见杨雄家后门半启,海黎戴着头巾闪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喝道:“只顾敲什么!”

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抛了木鱼,一手将那和尚放翻了。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海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这是不久之前,和那美丽的潘巧云在一处的肉体啊,仿佛这是自己的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

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一连五七日,石秀没有出去,一半是因为干下了这样的命案,虽说做得手脚干净,别人寻不出什么破绽,但也总宁可避避锋头。一半是每天价沉思着这事情的后文究竟应当怎样办,徒然替杨雄着想,石秀以为这时候最好是自己索性走开了这蓟州城,让杨雄他们依旧可以照常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好比过眼云烟,略无迹象。

但是,如果要替自己着想呢,既然做了这等命案,总要彻底地有个结局,不然岂不白白地便宜了杨雄?况且自己总得要对杨雄当面说个明白,免得杨雄再心中有什么芥蒂。此外,那要想杀潘巧云的心,在这蛰伏在客店里的数日中,因为不时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勾栏里看见娼女手指上流着鲜艳的血这回事,却越发饥渴着要想试一试了。如果把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娇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但想像着这样的情景,又岂不是很出奇地美丽的吗?况且,如果实行起这事来,同时还可以再杀一个迎儿,那一定也是照样地惊人的奇迹。

终于这样的好奇和自私的心克服了石秀,这一天,石秀整了整衣衫走出到街上,好像长久没有看见天日一般的眼目晕眩着。独自个呆呆的走到州桥边,眼前一亮,瞥见杨雄正打从桥上走下来,石秀便高叫道:“哥哥,哪里去?”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不觉一惊。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

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

于是石秀引了杨雄走回客店来。一路上,石秀打量着对杨雄说怎的话,听杨雄说正在找寻我,难道自己悔悟了,要再把我找回去帮他泰山开肉铺子么?呸!除非是没志气的人才这么做。倘若他正要找我帮同去杀他的妻子呢?

不行,我可不能动手,这非得本夫自己下手不可。但我可是应该劝他杀了那个女人呢,还是劝他罢休了?不啊!……决不!这个女人是非杀不可的了,哥哥若使这回不杀她,总有一天她会把哥哥谋杀了的……

到了客店里的小房内,石秀便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脸一红,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心中暗想,“原来你是来请罪的,这倒说得轻容易。难道你简直这样的不中用么?”

待我来激他一激,看他怎生,当下便又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

说着,石秀从炕下将过了和尚头陀的衣裳,放在杨雄面前,一面留心看杨雄脸色。果然杨雄眼睛一睁,怒火上冲,大声的说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石秀自肚里好笑,天下有这等卤莽的人,益发待我来摆布了罢。便自己沉吟了一回,打定主意,才说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

杨雄很相信地说:“兄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

石秀道:“此地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是非都对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杨雄听了这话,沉思了好半歇,只是不答上来。石秀便把那和尚头陀的衣裳包裹好了,重又丢进炕下去。只听杨雄说道:“兄弟,这个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

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和海黎往来真实的事。”

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上翠屏山来,只是你却休要误了。”

石秀冷笑道:“小弟若是明日不来,所言俱是虚谬。”

当下杨雄便分别而去。石秀满心高兴,眼前直是浮荡着潘巧云和迎儿的赤露着的躯体,在荒凉的翠屏山上,横倒在丛草中。黑的头发,白的肌肉,鲜红的血,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石秀完全像饥渴极了似地眼睁睁挨到了次日,早上起身,杨雄又来相约,到了午牌时分,便匆匆的吃了午饭,结算了客店钱,背了包裹,腰刀,杆棒,一个人走出东门,来到翠屏山顶上,找一个古墓边等候着。

工夫不多,便看见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走上山坡来。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下在树根前,只一闪,闪在这三人面前,向着潘巧云道:“嫂嫂拜揖。”

那妇人不觉一怔,连忙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

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了。”

杨雄这时便把脸色一沉道:“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

潘巧云笑着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

石秀不觉大怒,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对的明白。”

那妇人见神气不妙,向石秀丢了个媚眼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什么?”

石秀看见潘巧云对自己丢着眼色,明知她是在哀求自己宽容些了。但是一则有杨雄在旁边,事实上也无可转圆,二则愈是她装着媚眼,愈勾引起石秀的奇诞的欲望。石秀便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说了,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和那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在地下道:“嫂嫂,你认得么?”

潘巧云看了这两堆衣服,绯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看着她这样的恐怖的美艳相,不觉得杀心大动,趁着这样红嫩的面皮,把尖刀直刺进去,不是很舒服的吗?当下便飕地掣出了腰刀,一回头对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去揪过那丫环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是早已唬做了一团,只听杨雄如此说,便一五一十的把潘巧云怎生奸通海和尚的情节统统告诉了出来。只是对于潘巧云说石秀曾经调戏她一层,却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迎儿的口供,石秀思忖着:好利嘴的丫环,临死还要诬陷我一下吗?

今天却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便对杨雄道:“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的。请哥哥再问嫂嫂详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命。”

这时,美艳的潘巧云已经唬得手足失措,听着杨雄的话,只显露了一种悲苦相,含着求恕的眼泪道:“我的不是了。大哥,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我这一遍。”听了这样的求情话,杨雄的手不觉往下一沉,面色立刻更变了。好像征求石秀的意见似的,杨雄一回头,对石秀一望。石秀都看在眼里,想杨雄哥哥定必是心中软下来了。可是杨雄哥哥这回肯干休,俺石秀却不肯干休呢。于是,石秀便又道:”哥哥,这个须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缘由。“

杨雄便喝道:“贱人,你快说!”

潘巧云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

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说我来调戏你?”

潘巧云被他逼问着,只得说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蹊跷,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其实叔叔并不曾怎地。”

石秀只才暗道,好了,嫂嫂,你这样说明白了,俺石秀才不再恨你了。

现在,你瞧罢,俺倒要真的来当着哥哥的面来调戏你了。石秀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对自己呆望着,不觉暗笑。

“今日三面都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如何处置罢。”石秀故意这样说。

杨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齿,说道:“兄弟,你与我拔了个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服侍她。”

石秀正盼候着这样的吩咐,便上前一步,先把潘巧云发髻上的簪儿钗儿卸了下来,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全给剥了下来。但并不是用着什么狂暴的手势,在石秀这是取着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把潘巧云的衣服头面剥好,便交给杨雄去绑起来。一回头,看见了迎儿不错,这个女人也有点意思,便跨前一步把迎儿的首饰衣服也都扯去了。看着那纤小的女体,石秀不禁又像杀却了头陀和尚之后那样的烦躁和疯狂起来,便一手将刀递给杨雄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她做什么,一发斩草除根。”

杨雄听说,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

迎儿正待要喊,杨雄用着他的本行熟谙着的刽子手的手法,很灵快地只一刀,便把迎儿砍死了。正如石秀所预料着的一样,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

那在树上被绑着的潘巧云发着悲哀的娇声叫道:“叔叔劝一劝。”

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石秀对潘巧云多情地看着。杨雄一步向前,把尖刀只一旋,先拉出了一个舌头。鲜血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间直洒出来,接着杨雄一边骂,一边将那妇人又一刀从心窝里直割下去到小肚子。伸手进去取出了心肝五脏。石秀一一的看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只是看到杨雄破着潘巧云的肚子倒反而觉得有些厌恶起来,蠢人,到底是刽子手出身,会做出这种事来。随后看杨雄把潘巧云的四肢,和两个乳房都割了下来,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重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如果这些肢体合并拢来,能够再成为一个活着的女人,我是会得不顾着杨雄而抱持着她的呢。

看过了这样的悲剧,或者,在石秀是可以说是喜剧的,石秀好像做了什么过份疲劳的事,四肢都非凡地酸痛了。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在将手中的刀丢在草丛中,对着这份残了的妻子的肢体呆立着。石秀好像曾经欺骗杨雄做了什么上当的事情似的,心里转觉得很歉仄了。好久好久,在这荒凉的山顶上,石秀茫然地和杨雄对立着。而同时,看见了那边古树上已经有许多饥饿了的乌鸦在啄食潘巧云的心脏,心中又不禁想道:“这一定是很美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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