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公上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宣公为弑君者所立,受之而不讨贼,是亦闻乎弑也。故如其意焉,而书即位,以著其自立之罪,而不嫌于同词。美一也,有小大则褒词异;恶一也,有小大则贬词异。一美一恶,无嫌于同。公子遂如齐逆女。
鲁秉周礼,丧未期年,遣卿逆女。何亟乎太子赤?齐出也。仲遂杀子赤及其母弟而立宣公,惧于见讨,故结昏于齐,为自安计,越典礼以逆之。如此其亟而不顾者,必敬嬴。仲遂请齐立,接之始谋也。其后滕文公定为三年,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也。丧、纪浸废,夫岂一朝一夕之故?自文、宣莫之行矣,此所谓不待贬绝而罪恶见者也。
三月,遂以夫人妇姜至自齐。有不待贬绝而罪恶见者。不贬绝以见恶,夫人与有罪焉,则待贬而后见,故不称氏。夫人其如何?知恶无礼,如野有死,麇能以礼自防,如草虫,愆期有待,如归妹之九四,则可免矣。凡称妇者,其词虽同,立义则异,逆妇姜于齐,病文公也。以妇姜至自齐,责敬嬴也。敬嬴嬖妾,私事襄仲,以其子属之,杀世适兄弟,出主君,夫人援成风故事,即以子贵为国君母斩焉,在衰服之中,请昏纳妇,而其罪隐而未见也,故因夫人至,特称妇姜以显之,此乃春秋推见至隐,著妾母当国用事,为后世鉴者也。槩指为有姑之词,而不察其旨,则精义隐矣。夏,季孙行父如齐。
经书行父如齐,而不言其故,谓纳赂以请会者,传也。经有不待传而著者,比事以观,斯得矣。下书公会齐侯于平州,则知此会行父请之也。又书齐人取济西田,则知其请盖以赂也。虽微传,其事著矣。诸侯立卿为公室辅,犹屋之有楹也,而谋国如此,亦不待贬绝而恶自见者也。不然,以行父之勤劳恭俭,相三君而无私积,必能以其君显名与晏婴等矣。
晋放其大夫胥甲父于卫,
放犹羁置母,去,其所比于专杀者,其罪薄乎云尔。或以为近正,非矣。大夫当官,既不请于天子,而自命以为有罪,又不告于司寇而擅刑,犹不远于正乎?秦晋战于河曲,挠臾骈之谋者,赵穿也。若讨其不用命,则当以穿为首,止治军门之呼,偕贬可也,而独放胥甲父,则以赵盾当国,穿其族子而盾庇之也。桃园之罪,其志同形于此矣,故称国以放,见晋政之在私门而成上,浸为后戒也。公会齐侯于平州。
按左氏曰:会干平州以定公位。鲁宣篡立逾年,举国臣子既从之矣,若之何位犹未定,而有待于平州之会也?春秋以来,弑君篡国者,巳列于诸侯之会,则不复致讨,故曹人以此请负刍于晋。夫篡弑之贼,毁灭天理,无所容于天地之间,身无存没,时无古今,其罪不得赦也。以列于会而不复讨,是率中国为戎夷,弃人类为禽兽,此仲尼所为惧,春秋所以作也。然欲定其位者,鲁宣公宜称。及齐而曰会者,讨贼之法也。凡讨乱臣贼子,必深绝其党,而后为恶者孤矣。公子遂如齐,
宣公篡立之罪,仲遂主谋为首恶。初请于齐,遂为上客,而并书介使者,罪叔孙得臣不能为有无,亦从之也。大夫有以死争者矣,然削而不书者,以叔仲惠伯死非君命,失其所也。遂及行父,则一再见于经矣。如齐拜成,虽削之可也。又再书于策者,于以著其始终成就弑立之谋,以戒后世。人臣或内交宫禁以固其宠,或外结藩镇以为之援,至于杀生废置,皆出其手,而人主不悟者,其虑深矣。凡!此皆直书于策而义自见者也。
六月,齐人取济西田,
鲁人致赂以免讨,而书齐人取田者,所以著齐罪。春秋讨贼尢严于利,其为恶而助之者,所以孤其党。夫齐、鲁邻国,盟主之余业也。子恶弑出姜归而宣公立,不能声罪致讨,务宁鲁乱,首与之会,是利其为恶而助之也。弑君篡国,人道所不容,而货赂公行,免于诸侯之讨,则中国胥为戎夷人类,灭为禽兽,其祸乃自不知以义为利,而以利之可以为利而为之也。孟氏为梁王,极言利国者必至于弑夺而后餍,盖得经书取田之意。举法如此,然后人知保义弃利,乱臣贼子孤立无徒,而乱少弭矣。秋,邾子来朝。
楚子、郑人侵陈,遂侵宋。楚书爵而人郑者,贬之也。郑伯本以宋人弑君,晋不能讨,受赂而还,以此罪晋为不足与也,遂受盟于楚。今乃附楚,以亟病中国,何义乎?书侵陈,遂侵宋者,以见潜师掠境,肆为侵暴,非能声宋罪而讨之也。既正此师为不义,然后中国之师可举矣。晋赵盾帅师救陈。
郑在王畿之内而附蛮夷,陈先代帝王之后而见侵逼,此门庭之寇,利用御之者也。晋能救陈,则存诸夏,攘夷狄之师,故特褒而书救。
凡,书救者,未有不善之也,如解倒悬,如拯民于涂炭之中,知此义则知春秋用兵之意矣。传称师救陈、宋,经不书宋,此非阙文,乃圣人削之也。前方以不能讨宋,上卿贬而称人,诸侯会而不序,今若书救宋,则典刑紊矣。宋公、陈侯、卫侯、曹伯、会晋师于榧林,伐郑,
列数诸侯而会晋赵盾,榖梁子以为大赵盾之事,以其大之也,故曰师。此说非也。春秋立法,君为重,而大夫与师其体敌,列数诸侯于帅师之下,而又书大夫之名氏,则臣疑于君而不可以为训,其曰会晋师,此乃谨礼于微之意也,其立义精矣。榧林,郑地也。前者地而后伐,以为疑词,此其地则以著其美者,一美一恶,无嫌于同。
冬,晋赵穿帅师侵
崇。
崇在西土,秦所与也。晋欲求成于秦,不以大义动之,而伐其与国,则为谖巳甚,比诸伐楚以救江异矣。而传谓设此谋者,赵穿也,意者赵穿巳有逆心,欲得兵权,托于伐国以用其众乎?不然,何谋之迂,而当国者亦不裁正而从之也。穿之名姓自登,史策弑君于桃园,而上卿以志同受恶,其端又见于此,书侵以见所以求成者非其道矣。晋人、宋人伐郑。
宋人弑君,既列于会,在春秋衰世巳免于诸侯之讨矣。论春秋王法,则其罪故在法所不赦也。而晋人与之合兵伐郑,是谓以燕伐燕,庸愈乎?其书晋人、宋人,非将卑师少,盖贬而人之也。以贬书伐者,若曰声罪致讨而已,有瑕则何以伐人矣?二年,
春,王二月,壬子,宋华元帅师及郑公子归生帅师,战于大棘,宋师败绩,获宋华元。两军接刃,主将见获,其负明矣。又书师败绩,词不赘乎?此明大夫虽贵,与师等也。故将尊师少,称将不称师;师众将卑,称师不称将。将尊师众,并书于策者,示人君不可轻役大众,又重将帅之选,其义深矣。或曰:元帅,三军之司命,而轻重若是班乎?自行师而言,则以元帅为司命;自有国而言,则以得众为邦本。郑使高克将兵御狄于境,欲远克也,而不恤其师。楚以六卒实从得臣,恐丧师也,而不恤其将,故经以弃师罪郑,以杀其大夫责楚。明此义,然后知王者之道,轻重之权衡矣。秦师伐晋,
按左氏以报崇也,遂围焦晋,用大师于崇,乃赵穿私意而无名也,故书侵。秦人为是兴师而报晋,则问其无名之罪也,故书伐世,岂有欲求成于强国而侵其所与,可以得成者乎?穿之情见矣。宣子当国,筭无遗策独懵于此哉?其从之也,而盾之情亦见矣。春秋书事,笔削因革,必有以也。一侵一伐而不书围焦,所以诛晋卿上侵之意,其所由来者渐矣。
夏,
晋人、宋人、卫人、陈人侵郑。
按左氏,晋赵盾及诸侯之师侵郑,以报大棘之役。初,郑归生受命于楚以伐宋,经不书伐,而以宋华元主大棘之战者,盖楚人有词于宋矣。师之老壮在曲直,晋主夏盟,盾、既当国,合诸侯之师,何畏乎楚?何避乎鬭椒?然力非不足而去之者,以理曲也,故卿不氏而称人,师书侵而不言伐。易于讼卦之象曰:君子作事谋始。始而不谋,将至于兴师动众,有不能定者矣。晋惟取赂,释宋而不讨,至以中国之大,不能服郑,不竞于楚,可不慎乎?春秋行事,必正其本,为末流之若此也,其垂戒明矣。
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
赵穿手弑其君董狐,归狱于盾。其断盾之狱词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以是书断。而盾也受其恶而不敢辞,仲尼因其法而不之革。其义云何?曰:正卿,当国任事之臣也。国事莫酷于君,见弑不于其身,而谁责乎?亡而越境,谓去国而不还也。然后君臣之义绝;反而讨贼,谓复雠而不释也,然后臣子之事终。不然,是盾伪出而实闻乎故也。假令不与闻者而纵贼不讨,是有今将之心,而意欲穿之,成乎弑矣。恶莫惨乎意,今以此罪盾,乃闲臣子之邪心而谨其渐也。盾虽欲辞而不受,可乎?以高贵乡公之事观焉,抽戈者成济,唱谋者贾充,而当国者司马昭也。为天吏者,将原司马昭之心而诛之乎?亦将致辟成济而足也。故陈泰曰:惟斩贾充,可以少谢天下耳。昭问其次,意在济也。泰欲进此,直指昭也。然则赵穿弑君而盾为首恶,春秋之大义明矣。微夫子推见至隐,垂法后世,乱臣贼子皆以诡计获免,而至愚无知如史太邓、扈乐之徒,皆蒙归狱而受戮焉。君臣父子不相夷,以至于禽兽也几希。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
冬十月乙亥,天王崩。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
乃不郊,为牛之口伤,改卜牛,而牛又死也。不然,郊矣。礼为天王服斩衰,周人告丧于鲁,史策巳书,而未葬也。祀帝于郊,夫岂其时?而或谓不以王事废天事,礼乎?春秋巳来,丧纪浸废,有不奔王丧而远适他国,有不修吊礼而自相聘问,固将以是为可举而不废也。卒至汉文,以日易月,后世不能复,其所由来渐矣。春秋备书,其义自见,犹三望。
三望者,公羊曰:祭太山河海。夫天子有天下,凡宇宙之内,名山大川,皆其所主也。故得祭天而有方望,无所不通。诸侯有一国,则境外之山川,他人所主者,而可以望乎?季氏旅于太山,冉求不能救,而夫子责之者,为太山鲁侯所主也,大夫何与焉?季氏不得旅太山,则河海非鲁之封内,其不得祭亦明矣。犹者,可巳,不当为之词。葬匡王。
四月而葬,王室不君,其礼略也。微者往会,鲁侯不臣,其情慢也。或曰宣公亲之者也,而常事不书,非矣。崩葬始终之大变,岂以是为常事而不书也?楚子伐陆浑之戎,夷狄相攻不志,此其志何也?为陆浑在王都之侧,戎夏杂处,族类之不分也。楚又至洛,观兵于周疆,问鼎之大小轻重焉,故特书于策,以谨华、夷之辨,禁猾夏之阶。夏,楚人侵郑。
按左氏晋侯伐郑,郑及晋平,而经不书者,仲尼削之也。郑本以晋灵不君,取赂释贼为不足与,似也,而往从楚,非矣。今晋成公初立,背僭窃伪邦而归诸夏,则是反之正也。春秋大改过,许迁善,书楚人侵郑者,与郑伯之能反正也,故独著楚人侵掠诸夏之罪。尔、郑、既见侵于楚,则及晋平可知矣。秋,赤狄侵齐,宋师围曹。
按左氏,宋文公即位,尽逐武、穆之族,二族以曹师伐宋,然不书于经者,二族以见逐而举兵,非讨罪也。及宋师围曹,报武氏之乱,而经书之者,端本清源之意也。武、穆二族与曹之师奚为至于宋哉?不能反躬自治,恃众强以报之,兵革何时而息也?宋惟有不赦之罪,莫之治也,故书法如此。
冬十月丙戍,郑伯兰卒。葬郑穆公。四年
春王正月,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公伐莒,取向。心不偏党之谓平。以此心平物者,物必顺;以此心平怨者,怨必释。惟小人不能宅心之若是也,虽以势力强之,而有不获成者矣。夫以齐、鲁大国,平郯、莒小邦,宜其降心听命,不待文告之及也。然而莒人不肯,则以宣公心有所私系,失平怨之本耳,故书及。书取,以著其罪及所欲也。平者,成也。取者,盗也。不肯者,心弗允从,莫能强之者也。以利心图成,虽强大者不能行之于弱小。春秋书此,戒后世之不知治其本者。故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已,斯可矣。秦伯稻卒。
夏,六月乙酉,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首。谋弑逆者,公子宋也。惧赞而从之者,归生也。而以归生为首恶,何也?夫乱臣贼子,欲动其恶而不从者,未有能全其身而不死也。故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其从之者欤?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是以死节许二子矣。归生惧谮而从公子宋,特无求路不可夺之死节耳。书为首恶,不亦过乎?曰:归生与宋并为大夫,乃贵戚之卿,同执国政,可以不从,一也。尝统大师与宋人战,获其元帅,巳得兵权,可以不从,二也。闻宋逆谋,登时而觉,先事诛之,犹反手耳。夫据杀生之柄,仗大义以制人,使人听已,犹犬羊之伏于虎也,何畏于人,惧其见杀而从之也哉!计不出此,顾以畜老惮杀,比方君父,归生之心悖矣。故春秋舍公子宋而以弑君之罪归之,为后世鉴。若司马亮、沈庆之等,苟知此义,则能讨罪人,不至于失身为贼所制矣。赤狄侵齐。
秋,公如齐。公至自齐,
君行告至,常事不书,宣公比年如齐而皆致者,危之也。夫以篡弑谋于齐而取国,以土地赂齐而请会,以卑屈事齐而求安,上不知有天王,下不知有方伯,惟利交是奉,而可保乎高固之事亦殆矣。故比年如齐而皆致,以戒后世之欲利有攸往者,惟义之与比为可安耳。冬,楚子伐郑。五年春,公如齐。夏,公至自齐。
秋,九月,齐高固来逆子叔姫。
按左氏,公如齐,高固使齐侯止公,请叔姫焉。书夏,公至自齐。秋,齐高固来逆子叔姬,罪宣公也。其曰来者,以公自为之主。称子者,或谓别于先公之女也。诸侯嫁女于大夫,主大夫以与之者,为体敌也。而公自为之主,压尊毁列,卑朝廷,慢宗庙矣。夫以郑国𥚹小,楚公子围之贵骄强大,来娶于郑,子产辞而郤之,使馆于外,欲野赐之,几不得抚有其室。而宣公以鲁国周公之后,逼于高,固请婚其女,强委禽焉而不能止。惟不知以礼为守身之干,是以得此辱也。春秋详书为后世鉴,欲人之必谨于礼,以定其位。不然,卑巽妄说,不近于礼,奚足远耻辱哉?叔孙得臣卒。
内大夫卒,无有不日者,以春秋鲁史也。其或不日,则见恩数之略尔?仲遂如齐谋弑子赤,叔孙得臣与之偕行,在宣公固有援立之私,其恩数岂略而不书日?是圣人削之也。君臣、父子、妃妾、适庶,人道之大伦也。方仲遂以杀适立庶,往谋于齐,而与得臣并使也,若懵然不知其谋,或知之而不能救,则将焉用彼相矣。春秋治子赤之事,专在仲遂,以其内交宫禁,外结强邻,大恶无所分也。而叔孙得臣有同使于齐之罪,故特不书日以贬之,若曰大夫而不能为有无者,不足加以恩数云尔。
冬,齐高固及子叔姫来。左 六年春,晋赵盾、卫孙免侵陈。
按:传称陈及楚平,荀林父伐陈,经皆不书者,以下书晋、卫加兵于陈,即陈及楚平可知矣。以赵盾、孙免书侵,即林父无词可称亦可知矣。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晋尝命上将帅师救陈,又再与之连兵伐郑,今而即楚,无乃于已有阙盍。亦自反可也。不内省德,遽以兵加之,则非义矣。故林父不书伐而盾免。书侵以正晋人,所以主盟非其道也。夏四月。秋八月,螽。
传谓螽为榖灾虐,取于民之效也。先是公伐莒取向,后再如齐伐莱,军旅数起,贼敛既繁,戾气应之矣。夫善恶之感萌于心,而灾祥之应见于事。宣公不知舍恶迁善,以补前行之愆,而用兵不息,灾异数见,年谷不丰,国用空乏,卒至于改助法而税民,盖自此始矣。经于虫螟一物之变,必书于策,示后世天人感应之理不可诬,当慎其所感也。冬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