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共知,在目前这个时候,小说的声望极低,低到“我从来不看小说”这句十几年前一般带有一些歉意的话,如今却总是用一种自豪的口气说出来的。不错,现在仍有少数几个当代或者大致当代的小说家是知识分子阶层认为可以一读的;但问题是,普通的不好不坏的小说常常受到冷落,而普通的不好不坏的诗集或评论集却仍受到认真对待。这就是说,如果你写小说,你的读者必然比你采用其他写作形式所拥有的读者在智力上要差一些。有两个相当明显的原因,说明为什么这在目前造成好小说不可能写出来。尽管现在小说已出现了明显的衰退,但是如果大多数小说家对于谁在读他们的小说有什么了解的话,那么小说的衰退速度还要快得多。当然,我们很容易辩称,小说是一种不值一提的艺术形式,它的命运如何无关紧要。我怀疑这种意见甚至是不是值得一驳。反正,我认为理所当然的是,小说是值得挽救的,为了挽救它,你必须说服有见识的人认真对待它。因此,值得分析一下小说声誉跌落的一个主要原因,我认为也可以说是惟一的主要原因。
问题出在,小说因为受到大事吹捧反而丧失了存在。你去问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为什么他“从来不看小说”,你往往会发现,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护封评论家[1]写的那种令人恶心的陈词滥调。没有必要多举例子。这里就有一个样本,那是从上星期的《星期日泰晤士报》上摘来的:“如果你能做到读了此书而不高兴得拍案叫绝,那么你的灵魂就一定已经死了。”你翻一下护封上引的评语,就可以发现,如今出版的每一部小说都有人在写诸如此类的话。对于把《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的话信以为真的人来说,生活一定是一场要拼命追赶的长期斗争。小说以一天十五部的速度向你射来,每一部都是令人不能忘怀的杰作,你如错过就会危及你的灵魂。这样一来,要在图书馆挑选一本书一定很困难,而且你如果读了没有高兴得拍案叫绝一定会感到十分内疚。但是,事实上,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上这种吹嘘的当,而小说评论所遭受的轻视也祸延小说本身。当所有的小说都当作天才的作品向你投来时,你自然认为它们全都是无聊的废话。在文化界知识阶层中,这种看法已经视为当然。如今你若承认爱看小说几乎等于承认你喜欢吃椰子冰淇淋,或者喜欢读鲁珀特·布鲁克[2]而不喜欢读杰拉德·曼莱·霍普金斯[3]。
所有这一切都是很明显的。我认为比较不明显的是,目前这种状况是如何发生的。表面看来,推销书籍是一种相当简单和无耻的骗局。甲写了一本书由乙出版,再由丙在丁周刊上写了一篇评论。如果评价不好,乙就会抽回广告,因此丙就不得不吹捧“令人不能忘怀的杰作”,否则就要丢饭碗。基本上,情况就是这样,小说评论之所以堕落到目前这样低下的程度主要是因为每个评论家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出版商通过第三者在操纵他。但是这件事表现得并不是那么露骨。参与这骗局的各方并不是有意识地在一起采取行动的,他们被逼到目前这种处境一半不是出于本意。
首先,你不应该认为,小说家都喜欢他们得到的好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批评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没有人喜欢人家告诉他他写了一部扣人心弦的激情小说,足可以同英语本身一起长存不衰;不过,当然,如果没有人告诉你这个,也是令人失望的,因为所有小说家都有人对他们说这话,你给漏掉了,这很可能意味着你的书销不出去。雇佣性评论事实上是一种商业需要,就像护封上的评语摘引一样,这不过是它的一个延伸而已。但是对最蹩脚的雇佣评论家也不能责备他写了废话。处在他的情况,他没有别的东西可写。因为,即使没有直接或间接的收买问题,也不可能有好的小说评论这回事,只要大家仍认为每部小说都是值得一评的。
一家刊物每星期都要收到一摞书,挑出十几本送到雇佣评论家丙那里去,他有妻小,必须挣钱养家糊口(姑且不谈把他收到的供评论用的书籍每本卖半块克朗的收入)。有两个原因说明丙完全不可能对他收到的书说真话。首先是,极有可能,他收到的十二本书中有十一本无法引起他哪怕一点点的兴趣。它们不仅仅是一般的坏而已,它们还是中性的,没有生气的,没有意义的。如果不是付他钱要他写评论,他是一句也不会读其中任何一本的,而且几乎无一例外,他能写的惟一讲真话的评论将会是:“此书引不起我任何感想。”但是,会有人出钱要你写这种东西吗?显然不会。因此,从一开始,丙就处在这样一种不得已的地位:必须为一本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书炮制大约三百字的文章。他的通常做法是先把故事情节作一番简述(这在无意中向作者泄露了他根本没有读过此书),然后再说几句捧场的话,尽管都是赞美之词,却如妓女的笑容一样没有价值。
但是还有比这更加为难的事。丙不仅需要说一说这本书写的是什么,而且需要提出这本书是好是坏的个人意见。既然丙能握笔,他大概不是傻子,至少不会傻到认为《贞女》[4]是有史以来写得最精彩的悲剧。如果他真的喜读小说的话,很有可能他最爱读的小说家是司汤达,或者狄更斯,或者简·奥斯丁,或者d·h·劳伦斯,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反正,是个比那批一般的当代小说家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小说家。因此,他一开始就必须大大降低他的标准。我已在别的地方指出过,把正规的标准用在一般的流行小说上就仿佛在为大家称体重的弹簧秤上称跳蚤。在这样的磅秤上,跳蚤的重量是不会显示出来的;你得先制造另外一个秤来,能够显示出有大跳蚤也有小跳蚤。这大体上就是丙在做的事。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单调地说“这本书是无聊的废话”是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人会为你写这种东西付给你钱。丙必须发现一些不是无聊的废话的东西来,而且要经常做到这一点,否则就要给炒鱿鱼。这意味着要把他的标准降低到这样的程度,比如说,伊瑟尔·m·台尔的《鹫鹰之道》成了一部相当好的书。但是在《鹫鹰之道》是一部好书,《贞女》是一部佳作的价值秤上,《有产者》[5]又是什么呢?一个扣人心弦的激情故事,一部震撼心灵的精彩杰作,一部令人不能忘怀的史诗,足可以与英语本身一起长存不衰,如此等等。(至于真正的好书,温度计就要爆炸了。)以所有小说都是好小说为前提出发,评论家就不得不在一台没有尽头的形容词阶梯上不断往上爬。你可以看到一个接着一个的评论家走上同一条道路。在开始时多少还有一些诚实的意向,但是在两年之内,他就在发狂地嘶叫芭芭拉·贝德华绥小姐的《猩红夜》是他所读到过的最精彩、最锋利、最深刻、最令人不能忘怀的、此生此世难求的杰作,如此等等。一旦你最初犯了把坏书说成是好书的罪过,你就无法逃脱出来。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你不犯这一罪过,是无法靠写书评谋生的。而与此同时,每一个有见识的读者都会感到厌恶,掉头而去,而瞧不起小说就成为一种不入俗流的责任了。因此就产生了这样奇怪的事:一部真正有价值的小说很可能无人注意,因为它受到了像无聊之作所受到的同样的赞美。
有许多人建议,如果对什么小说都不加评论可能只会更好。可能会这样,但是这样建议是没有用的,因为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有一家依赖出版商广告的报刊能够抛弃广告,尽管比较有见识的出版商也许会认识到,如果废弃护封式书评,他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他们不能废弃这种书评,其理由是同国家不能解除武装一样,因为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开始这么做。在以后的一个很长时期内,护封式书评将继续存在,而且会越来越糟;惟一解救之道是设法使得大家不去理会它们。但这只有在什么地方有一篇实事求是的书评作为比较标准的时候才会发生。这就是说,需要有一家刊物(作为开始,一家就够了)把小说评论作为特色而对无聊作品则丝毫不予置理,在这家刊物上,评论家就是评论家,不是腹语家手中的傀儡,由出版商牵线,张合嘴巴。
可能有人会说,已经有这样的刊物了。比如,有好几家高雅杂志如果有书评的话都是有见识的而不是被人收买的。是的,但问题是,这种刊物并不是以小说评论为特色的,而且肯定是不想与目前的小说产量保持同步。他们属于高雅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一般都已经认为小说,照目前这样,是不值一读的。但是,小说是一种流行的艺术形式,用《标准评论》[6]的看法来看待它是没有用的,《标准评论》认为文学是高雅人士小集团之间相互搔背的游戏(我搔你还是你搔我视情况而定)。小说家基本上是个说故事的,一个能说好故事的人(例如特罗洛普、查尔斯·里德、索默赛·毛姆)不一定是个狭义的“知识分子”。每年有五千部小说出版,拉尔夫·斯特劳斯[7]恨不得你把它们全都读了,或者,如果他能把它们全都评论一番的话,便会要求你把它们全都读了。《标准》大概只屑于注意到十来部。但是在十来部和五千部之间,可能有一百部或者两百部或者甚至五百部按其不同水平来衡量是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就是在这些作品上面,任何一个喜爱小说的批评家应该集中他的注意。
但是,首先必须有个分级的方法。绝大多数的小说根本不需一提,(例如,不妨想象一下,如果对《少女报》上的每一部连载小说都郑重其事地加以评论的话会给批评造成多么糟糕的影响!)但是甚至值得一提的也属于完全不同的种类。《拉夫尔斯》是一部好书,《莫洛博士岛》也是,《帕尔马修道院》[8]也是,《麦克白》也是;但是它们的好是在不同水平上的好。同样,《如果冬天来了》、《挚爱者》、《不好社交的社会主义者》和《兰斯洛特·格里夫斯爵士》[9]都是坏书,但是它们都是在不同水平上的坏。事实确实是,雇佣评论家以模糊这一点作为他的专业。应该有可能设计出一种办法,也许是相当严格的一种体系,把小说分为甲、乙、丙等类,这样,不论评论家赞扬或贬抑一本书,你至少知道他要让人家在多大程度上认真对待他。至于评论家,他们必须是真正关心小说艺术的人(这意味着,也许是,既不是趣味高雅的,也不是中间的,也不是低俗的,而是有弹性的),对小说技巧有兴趣的人,而且对发现一部小说究竟写的是什么更有兴趣的人。有不少这样的人存在;最糟糕的雇佣评论家中,有一些人虽然如今已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当初就是那样开始的,这,你瞥一眼他们的早期作品就可以看出。附带说一句,如果有更多的小说评论由业余作家来写,将会是一件好事。一个非专业作家刚刚读了一本他获得深刻印象的书比一个在能力上胜任但对工作厌倦的专业作家更有可能告诉你这本书写的是什么。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书评尽管十分愚蠢却比英国书评写得好的原因;它们比较业余,这就是说,比较认真。
我相信,按照我所指出的大致这样的方式,小说的声誉是可以恢复的。基本的需要是一家能够赶得上当前小说的发展,而又不肯堕落到与它们为伍的报刊。这必须是一家不甚著名的报刊,因为这样就没有出版商会在上面登广告;另一方面,一旦他们发现有什么地方的赞美确是真正的赞美时,他们就会很乐意在护封上引用它。即使这是一家非常没有名气的报刊,它也会造成小说评论总的水平的提高,因为只是由于没有对比,星期日报纸的无聊废话才会继续。但是即使护封评论家仍一如既往,只要同时也存在正经的评论,提醒少数一些人,严肃的头脑还是可以读一读小说的,那么这就无关紧要了。正如上帝所答应的,只要能在所多玛[10]发现十个正人君子,他就不会毁灭它,因此,如果大家都知道在什么地方仍有哪怕只是一小撮的小说评论家不存私心,小说就不会受到极端的鄙视。
在目前,如果你关心小说,而且甚至自己写小说,前途的确是极其令人沮丧的。“小说”一词引起了“护封”、“天才”和“拉尔夫·斯特劳斯”的联想,就像“小鸡”会自动引起“调味汁”的联想一样。有见识的人士几乎从本能出发躲避小说;结果是,已成名的小说家给弄得心灰意冷,有志于认真写作的新手则转而从事几乎任何其他形式的创作。由此而造成的退化是显而易见的。你只要看一眼随便哪一家廉价文具店柜台上堆积的四便士一本的流行小说就行了。这些东西都是小说的不肖子孙。它们同《曼侬·莱斯戈》[11]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就同供玩赏的叭儿狗和狼的关系一样。很有可能,不久之后,小说同这些四便士一本的廉价小说没有什么两样了,不过,没有疑问,它仍会以七先令六便士的装订出现,有出版商的大喇叭作宣传。许多人都曾预言小说注定要在最近的将来消失。我不相信它会消失,理由说起来太费时间,但是却相当明显。比较可能的是,如果不能劝说最优秀的文学人才回来从事小说的创作,那么它仍会以一种马虎凑合、受人鄙视、无可救药的堕落形式存在下来,就像现代的墓碑,或者“笨拙和菊弟傀儡戏”[12]一样。
刊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和
十九日《新英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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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英美硬面精装本书籍护封上所摘引的广告式吹捧评论的作者。
[2] rupert brooke(1887—1915),英国诗人,在第一次欧战初期曾出过两本浪漫主义的爱国诗集。
[3] 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国诗人,以风格独创著称。
[4] the constant nymph,英国小说家玛格丽特·肯尼迪(margaret kennedy, 1896—1967)的畅销小说。
[5] 高尔斯华绥的名作,奠定了他的文学声誉。
[6] 英国一家文学评论刊物。
[7] ralph straus(1882—1950),英国文学评论家,自一九二八年起直至逝世一直担任《星期日泰晤士报》首席小说评论员。
[8] 《拉夫尔斯》为欧·威·霍农的作品;《莫洛博士岛》为赫·乔·威尔斯的作品;《帕尔马修道院》为法国作家司汤达的作品。
[9] 当时英国流行小说。
[10] 《旧约·创世记》中所述一城市,因居民罪恶深重,为上帝所毁。
[11] manon lescaut,法国普莱沃神父(prvost d’exiles,1697—1763)的小说。
[12] 英国民间流行的傀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