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我没有当时就回国。马尔堡的价值在于它的哲学学派。我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马尔堡显示出了它另一方面的价值。
创作的心理学、诗学的诸多问题存在着。其实,整个艺术中被人最直接感受得到的恰恰就是它的起源,对它也是无须多加猜测的。
我们不再去认知现实了。它是出现在一种新的范畴中的。这个范畴我们觉得好像是它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我们的身份。除了这个身份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名称的。唯独它是新的,而且没有名称。让我们试着给它一个名称吧。结果名之为艺术。
艺术中最鲜明、最易于记住和最重要的是它的起源,世间的最佳作品虽然是在叙述形形色色的事件,实际上却是在讲自己的诞生。在我所描述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第一次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虽然在我向弗家小姐倾吐私情的期间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会改变我的处境的事情,可是示爱却带来一些近似于幸福的意外惊喜。我陷于绝望之中,她安慰过我。但是,她的轻轻一摸就是一种幸福,它会用一阵欢庆的浪潮冲洗掉我所听到的那种不可改变的回答所引起的悲痛。
那天的情景犹如一番迅猛和热闹的奔忙。我们一直好像是在带助跑地冲进黑暗,旋即连气也不喘一口就箭也似的跑出来。就这样,虽然一次也没有看清过什么东西,我们却在一天的时间里,到挤满人的底舱去了大约二十次,时间的大桡战船正是靠那里的人划桨而行驶的。这恰恰就是那个成年的世界,为了它,我从童年时起就强烈地嫉妒弗家小姐,却又按中学生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女中学生。
回到马尔堡后,我才发觉自己与之分手的并不是那个相识了六年之久的女孩子,而是在遭到她的回绝后只打过几个照面的一个女人。我的双肩和双手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们像别人的肢体似的请求我给它们戴上锁链,而人就是被这种锁链锁住后去干共同的事业的。因为现在不戴铁链我就无法想到她,我只喜欢戴着铁链,只喜欢当囚犯,只喜欢出一身冷汗,好让美在这身汗中服自己的劳役。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想法都会使我与集体合唱队结成一体,这合唱使世界充满林立的有鼓舞力的反复运动,这合唱像战役、像苦役、像中世纪的地狱和手工艺。我所指的那种事情是孩童们不知道的,我要把它称作现时的感觉。
我在《安全保护证》的开头说过,爱有时会追赶过太阳。我指的是感情的那种明显性,每天早晨它都会靠刚刚才第一百次被重新确认过的那条消息的可靠性而超过周围的一切。与它相比之下,就连太阳的升起也具有那种尚需验证的都市新闻的特性。换句话说,我指的是一种胜过光的可见性的力的可见性。
如果在有知识、才能和空闲时间的情况下我打算现在就写一篇论创作美学的文章的话,那么我就会以两个概念——力的概念和象征的概念为纲把它写出来的。我会说明,科学抓住的是光柱的横截面中的大自然界,而艺术则不同,它感兴趣的是被力的光束穿透时的生活。我会采用像理论物理学所采用的那种最广义的力的概念,差别仅在于我所谈的不会是力的原理,而是它的呼声、它的存在。我会阐明,在自我意识的范畴内,力就叫做感情。
当我们认为特里斯丹[23]、罗密欧与朱丽叶及其他古代文献中所描述的似乎都是强烈的情欲时,我们就是对它们的内容评价得过低。它们的主题要比这一强烈的主题宽广得多。它们的主题是力的主题。
艺术也是从这一主题中诞生出来的。艺术比人们想象的更片面。不能像摆弄天文望远镜那样随意地调整它的方向。艺术对准的是正在被情感所改变的现实,它是这个改变过程的记录。它是按照实际情况把这一过程抄录下来的。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改变的呢?细节赢在鲜明性上,却输在意义的独立性上。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另一个细节所取代。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极重要的。随便挑一个细节都可用来证明整个已变动的现实所处的那种状态。
当这种状态的特征被移到纸面上时,生活的特点就会变成创作的特点。后者比前者更醒目。它们被研究得更彻底。它们有术语可用。这些术语就叫作手法。
艺术作为一种活动是现实的,作为一种事实是象征的。它之所以是现实的,那是因为它不是自己把隐喻想出来的,而是在大自然中把它找到,并神圣地把它再现出来的。单独的转义是毫无意义的,而只是指引人去找整个艺术的总精神,正像已变动的现实的各个部分单独分开来便毫无意义了。
艺术是以其整个沉重外形而具有象征意义的。它唯一的象征就在于它整体所特具的形象的鲜明性和非必然性之中。形象的可互换性证明现实的各个部分相互是分辨不清的。形象的可互换性,即艺术,就是力的象征。
其实,只有力才需要物证的语言。意识的其他方面无须标记就会是长存的,它们有一条直达路可通向光的视觉类比:可通向数字、通向准确的概念、通向思想。然而,除了形象的移动语言,即附加特征的语言外,力、力的事实、只存在于发出来的那一瞬间的力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表现自己的了。
感情的直接引语是别有寓意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取代它的[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