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朋友,我会把你安顿得像亲人一样!”老板,一个穿着一件纽扣未扣的脏衬衫的六十来岁的健壮老头儿,朝我大吼一声,似乎我是个聋子。他涨红了脸,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把双手伸进背带的扣环里,用手指敲着毛茸茸的胸脯。“想要吃一点冷小牛肉吗?”他又吼了一声,目光仍然那样严峻,也没有从我的答话中得出任何结论。
老板大概是个好心人,却蓄着一把拉德茨基[54]式的大胡子来硬装出一副吓人的样子。他还记得奥地利人统治时期的情况,我也很快就发现他会说一点德语。可是由于这一种语言在他看来主要是达尔马提亚[55]军士的语言,所以我说的一口流利德语倒勾起了他的哀思——他感到德语从他当兵的那个时候起开始退化了。此外,他大概还患有胃灼热病。
他像踏着马镫似的霍地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极其凶残地朝一旁大声叫喊了一阵,脚步很有弹性地走到下面的小院子里去了,在那里我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院子里摆着几张小桌子,上面都铺着脏的桌布。“你一进来,我就对你产生了好感,”他幸灾乐祸地含含糊糊说出了这一句话,同时用一个手势表示请我坐下,自己也在与我相隔两三把椅子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了。给我送来了啤酒和肉。
小院是充当饭厅用的。要是这里还有别的客人的话,那他们大概早已吃过晚饭,并已各自回房安歇了,只有在这吃喝舞台的一个角落里还苟且偷安地坐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老板对他说话时,他总是唯唯诺诺地连声称是。
在吞咽小牛肉时,我已经有两三次注意到,我盘子里的粉红色的新鲜小牛肉块会奇怪地消失和重现。看来,我已昏昏欲睡,睁不开眼皮了。
突然,像神话里所说的那样,桌前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干瘪老太婆,于是老板简短地告诉她,说他对我怀有一种强烈的好感,然后同她一起沿着一条狭窄的楼梯爬上楼去了。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摸索到了床铺,摸黑脱掉衣服,不再多加思考便钻进了被窝。
我不间断地足足酣睡了十个小时,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早晨了。无稽之谈正在得到证实。我确已置身于威尼斯城里。反射在天花板上的一簇簇碎小的日光点使我像置身于河轮的船舱里似的,它们正在说明这一点,还说明我马上就要起床,就要跑出去观赏市容了。
我环视了我卧在其中的房间。刷了漆的隔板上有一排钉子,上面挂着裙子和女短衫,一个把儿上带环的鸡毛掸子和一根用编带钩住钉子的木槌。窗台上堆放着一罐罐油膏。一只糖果盒里放着一支没削过的粉笔。
整个顶楼拉着宽宽的帷幔,帷幔后面传来鞋刷子的咚咚声和沙沙声。这声音已经响了很久。大概是有人在给全客栈的客人擦鞋子。擦鞋声中掺杂着女人的窃窃私语和儿童的低声细语。我听出那个在窃窃私语的女人就是昨晚的老太婆。
她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担任他的女管家。老板把她的陋室让给我住,可是当我想要设法纠正这个主意时,她自己惊慌地哀求我别干预他们的家务事。
在穿衣之前,我伸着懒腰又一次环顾了四周的一切东西,霎时间我的头脑清醒了,对昨天发生的事有了明确的判断。我昨天的那个向导很像马尔堡的那位堂倌头儿,就是那个曾希望日后还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联想到他的这种心愿,我更觉得他们两人相像了。这就是我对广场上众人中的一个表现出本能的偏爱的原因。
对于这个发现我并没有感到惊奇。这里并没有什么奥秘可言。如果时间不是用生活事件的一致性贯穿起来的,即不是用日常生活感召力的交叉作用贯穿起来的话,那么我们最纯洁无瑕的“您好”和“再见”也就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