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5月中旬,斯坦因组建了一支探险队再次抵达敦煌。傍晚,他们在城郊的果树园中扎下了帐篷。
两个月前,他们在罗布泊附近米兰遗址的发掘活动中斩获颇丰,这让斯坦因更加踌躇满志。因此,他不顾那难以下咽的咸饮水,带着一颗旺盛的好奇心,挥舞着铲子,在罗布泊的沙漠中遍地挖寻。而且他运气奇佳,居然没有遇到过一次沙漠中的夺命黑风暴,最后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敦煌城,他在那里安排随行队员、马匹、驼队进行休整。他想起了同为匈牙利人的洛克济博士曾经向他感慨这里令人叹为观止的千佛洞壁画,于是制订了一份计划,打算先到千佛洞拍摄大量的照片。接着,他考虑到夏季沙漠会迎来黑风暴季节,将给探险之旅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因此接下来他准备在黑风暴来临前对附近区域的遗址进行一次探险发掘,并尽可能将范围扩展到中国的其他地区。
这个斯坦因原籍是匈牙利,中年时加入英籍,因此他的身上或许还流淌着那么一点点东方人的血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匈牙利人原本就习惯自称是西方的东方人,因此或许他们的脑海里也会有对于东方的乡愁。
虽然已经到了三月的中旬,迎面吹来的东风还是凛冽刺骨。探险队一行裹紧防寒服步履蹒跚,默默前行。骆驼和马匹们鼻头灵敏,似乎已经在寒风中嗅到了前方青草的芬芳,本能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想必那时候的斯坦因一定时不时登上沙丘,举着双筒望远镜遥望前方,可是却始终没有搜寻到敦煌城的影子。
一天,斯坦因的双筒望远镜突然捕捉到了一幅神奇的景象。在敦煌城方向的沙平线上,出现了一座跨度很大的小山丘,更神奇的是,这座小山丘就像一座漂浮的小岛一样,正在向南缓缓移动。
虽然沙漠整体而言是平地,但是就像海面上会掀起波浪一样,沙海之中会有沙浪。它们从一个沙丘移到另一个沙丘,时而爬上沙山,时而跌落沙谷,因此形成了连绵起伏、或陡峭险峻或平整舒缓的千姿百态的波痕。在沙漠中心地带的沙丘,高的能够达到惊人的六七十米。但是这些高耸的沙丘在靠近绿洲的地方就看不见了,这些地带的沙丘顶多不过六七米的样子。
爬上这些高耸的沙丘,如同登上某座瞭望塔的废墟,或许就能够有所斩获,若是运气好,还能发现一座掩埋在沙下的古代城市废墟。斯坦因就喜欢这样四处留意,举着他手中的双筒望远镜到处搜索。因此,随行的队员对队长这些繁琐费事的观测也毫不在意,一行人不慌不忙走走停停看看。有一天,斯坦因的坐骑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不断地嘶鸣。原来是刚才途经的动物留下的痕迹让它焦躁不安。
斯坦因爬下一座沙丘,又登上另一座沙丘极目四望。在清冽干燥的晴空和沙平线的交界处,或许是起风的原因,隐约有沙尘腾起的烟雾,但在那片浑浊晦暗的沙海中,的确可以看见有漂浮的沙岛在微微移动。
广阔的沙漠中由于没有可供辨别的参照物,因此很难判定目标距离的真实远近。特别是在清澈如洗的空气中,由于物体轮廓清晰,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但是,眼中出现一座移动的沙丘仍然令人非常惊讶。斯坦因一开始想,可能要变天了,紧接着又想,是不是要出现一些难以想象的奇观?
待他们再走近一点又发现,那座沙丘就像雨云一样,颜色稍微有点异样。再走近一点才发现,那是追逐牧草而来的一大群羊,足有上千只。原来是牧民在游牧。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驼队中的动物们一早如此兴奋,是因为嗅到了这甘美牧草的芬芳啊。
有趣的是,这么一大群羊,却只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牧羊人照看。当他们远远望见全副武装的驼队肩上扛着的长枪时,立即躲到了一小丛柽柳树下。
这是探险队和罗布泊的渔夫分别后,二十余天里第一次见到的人。不用说,大家都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热情地向他们分发香烟,向他们打听前往敦煌的路途。在忍受了人迹罕至的茫茫大沙漠中那无边的孤独和危险之后,那映入眼帘的青草,那悠闲移动的羊群,都令人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
敦煌近在眼前,探险队就像那横跨大洋远航归来的船舶一样,不知不觉越走越轻快。
但是斯坦因却丝毫没有放松,这一路上他可没闲着。他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一无所知的牧羊人把从附近废墟中捡到的古钱币,用一根绳子穿过钱眼挂在马鞭上,像铃铛一样“叮当”作响。他用香烟从牧羊人手中换走了古钱币,并一路瞪大了眼睛四处搜寻,生怕错过什么战利品。因为他坚信,在这片中国人自己都已经遗忘的黄沙底下,一定埋藏着一座取之不尽的古代文明宝库,所以他可以从任何蛛丝马迹中打量出珍贵的人类历史,感受到温暖的生活气息。
是的,这里也曾经和许多都市一样,有过丰富的人类生活。想到这一切,当其他队员们在日复一日的旅途中,面对被浩瀚黄沙迅速掩埋的那不计其数的足迹,日渐心生倦怠,变得难以忍受时,斯坦因却从中发现了神奇的价值和意义,丝毫感觉不到疲倦。
这个铁打的斯坦因心下明白,眼下,不仅是那些笨头笨脑的牲畜已经尽显疲态,连负责照料骆驼马匹的哈桑他们也变得莫名地情绪冲动。就在前一夜,从克什米尔带来的厨师和印度籍的测绘师奈克饭后无聊,居然吵了整整一个晚上。因此,让探险队来一次全员休整已经变得迫在眉睫。
一路走来,不管是在哪里落脚宿营,斯坦因最钟爱的小帐篷一定是最舒适的所在。小帐篷会和其他队员们隔开一段距离扎营,所以昨天夜里两名队员的争吵并没有打扰到他的休息。但是,像这种由不同人种混杂而成的队伍,宗教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印度教徒、伊斯兰教徒等——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因此,必须尽快找到一剂治疗这种“沙漠病”的良药——人烟村落。
但有意思的是,对斯坦因来说,在逐步适应了沙漠中的孤独之后,突然有一天回到了城市,他反而觉得那些人情礼仪简直麻烦透了。他既想见到人,又害怕见到人,因为有人就意味着有那烦人的人情往来。不过话虽如此,现在对于斯坦因而言这一切都避无可避,因此,是时候唤醒那位一直沉睡在身体里的“外交官”斯坦因了。
当他们终于站在因最近的东干人叛乱而衰败不堪的城外村庄中,远远望见敦煌城那高大而略微倾斜的瓦顶城门时,斯坦因差遣他聘请的秘书蒋孝琬快马先行一步,拿着他在中国制作的红色名片和护照,去拜访当地的衙门。一来表示对地方父母官的敬意,二来也托地方帮忙安顿一个歇脚的住处。
按照以往的经验,探险队人马稍做休息等候,当地官员看到代表英国威严的护照后,不一会儿一定会赶来笑脸出迎。然而这次却有点意外:当地知县昨天才刚刚新官上任,县衙里正乱糟糟一片,因此露面前来迎接斯坦因的,居然是顶着一张鸦片黄脸、精神萎靡、说话不得要领的一介小吏。那名小吏领着众人来到附近一座活像鬼屋的寺庙,让他们就在此借宿,这让见多识广的斯坦因也着实吃惊不小。
那座寺庙实在是破败不堪,也不知道头顶摇摇欲坠的横梁什么时候会砸下来,把人压在底下。而且就算只是拂去蜘蛛网、粗略打扫到勉强能住人的样子,估摸也得耗费一天的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息。其中那位来自克什米尔的逞勇好斗的厨子,觉得对方在故意糊弄人,差点就要叫嚣着冲上去对小吏一阵拳脚相加了。
斯坦因对寺庙快速巡视了一遍,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并表示自己还是习惯住在帐篷里,希望官府能够让他们在城外自由行动。于是,一行人沮丧地原路返回城外,在河流的南岸发现了一块开阔的苹果园,便前去借宿在里面一栋宽敞的房子里。
这家果园的男主人已经去世,里面只住着孀居的寡妇和相依为命的女儿,因此房子显得空旷、萧索。斯坦因住在位于中央的最大房间内,隔壁是测量师。实际上,比起这间既没有火炉、窗户又破败、墙壁还剥落的寒酸房间来,斯坦因还是更中意他心爱的小帐篷,在那里至少还能够尽情享受日间的阳光,于是他又独自在果园中支起了帐篷。
一直折腾到傍晚,一行人才算解决了住宿问题,安顿下来。但紧接着,他们又遇见了另一件棘手的麻烦:当时在这片区域流通的是新铸的银币,他们随身携带的马蹄银在这里并不通用。他们只好把手中大锭的马蹄银拿到铁匠铺里,切成和流通货币同等大小的银块,再换成银币,这才解决了晚饭问题。
尽管一波三折,但是好歹能够久违地顶着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安然入睡,因此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精神亢奋。斯坦因也拿出私藏的科涅克白兰地惬意小酌,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悉尼的海德公园。躺在床上,耳中听着风刮过树枝发出的呜咽之声,鼻子里闻着夹杂在风中温润甘甜的青草气息,这一切对于沙漠探险家而言,简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斯坦因借着手中昏暗的提灯,打开敦煌地图,确认白天匆匆一瞥的城镇。作为李希霍芬提出的“丝绸之路”的起点,敦煌至今仍是蒙古、西伯利亚南部、西藏拉萨与印度之间,通过沙漠之舟进行东西方贸易往来的交通要冲。想到自己已经跻身西欧为数不多可载入史册的旅行家之列,斯坦因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远处传来驼队管理员哈桑等人晚间祷告的声音,斯坦因也钻进了他独立思考的小天地——睡袋里。
第二天,斯坦因正式到衙门登门拜访知县。当天寒风凛冽,眼看着就要下雪了。斯坦因头戴防护帽,脚蹬长筒靴,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房屋低矮、路面脏乱的街道进了衙门,沿途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每当沿途看见骆驼排出分量惊人的粪便,斯坦因都觉得很可惜,那么宝贵的燃料居然就那么掉落在地,无人拾起,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甚是可笑,便在心里设想着即将与知县会面的场景。
新任知县的会客间还没有收拾妥当,眼下空空如也。屋里没有取暖设备。可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知县还是一副典型清朝官员的做派,格外慢条斯理、谨小慎重,说起话来句句丝严缝合、空洞无用,让会客室里更增添了几分寒意,就连在沙漠里吃惯了凛冽寒风的斯坦因也着实头疼棘手。
不过,尽管眼前的这位男子古旧老派,但地方官毕竟是地方官,万一沟通出了什么岔子得罪了对方,被私底下使什么绊子,反倒得不偿失。因此,斯坦因一面拿出许多珍贵礼物送给对方,一面向对方细致地解释自己旅行的目的:就如当时玄奘三藏从中国前往印度拜佛求经一样,自己只不过是反过来,从中国把那些经典以及被贩卖到这里的考古物品带回印度供学界使用,以此努力取得对方对自己探险和发掘的理解。谈话中,斯坦因意外地发现,眼前的这位汪知县人不可貌相,居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对他介绍的方方面面还挺有兴趣。到这时,斯坦因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当天下午,知县做了回访以示答谢。在帐篷中接待总归不妥,于是斯坦因将知县引进那间位于房子中央空空荡荡的房间内,在驼队煮菜的大锅底下塞进煤炭做成简易的炉子,从行李箱中取出食物招待知县,并将从米兰、罗布泊等地发掘出土的文物展示给他看。
斯坦因谦虚地询问着知县的意见。虽然知县有着渊博的古代知识,但是这些知识都源自古老的中国书籍,多是些荒唐无稽、脱离现实的内容。接着,斯坦因也向知县介绍了自己通过实地考察获得的沙漠地区的近况,顺带描述了一番自己探险的艰苦历程。知县从头至尾认真地倾听着,斯坦因眼看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和蒋秘书两人满心欢喜,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和知县的礼节性会面圆满结束,正当斯坦因想松口气时,却冷不丁又冒出一位边军司令林将军的幕僚登门拜访,说是奉将军之命前来护卫。这举动表面上看是好意,实际却是在一旁监视。这实在是个不请自来的麻烦,但是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那位林将军在示威,告诉斯坦因,自己才是掌权者。所以,这位将军的面子自然也是分毫折损不得的,斯坦因只得急急忙忙又登门拜访这位暴发户将军。
这位颧骨突出、端着架子斜靠在一把巨大紫檀木太师椅上的林将军,对斯坦因献上的那些钢笔、喀什尔产刺绣、正宗苏格兰威士忌及埃及香烟等礼物每一件东西都非常感兴趣,像个孩子一样看得兴高采烈,但是对斯坦因熟稔的玄奘三藏西行取经的话题,以及对古代遗址进行发掘的话题则显得心不在焉。斯坦因忐忑地拿出这片区域的测量许可证,没想到将军二话不说,豪爽地在上面盖上了大图章。
后来,将军把话题聊到了自己擅长的军事领域,并对打败了实力强大的俄国军队的日本军队之勇猛大加赞赏。斯坦因就坡下驴,不失时机地表示,日本军之所以能够大获全胜,全仰赖有英日同盟作为强大后盾,并借机宣称只有英国才是稳定世界的主要力量。这实际上也是在暗示对方:自己背靠的可是大英帝国。
也不知道将军究竟有没有理解斯坦因的良苦用心,不过他对斯坦因表示,当时也有两名日本人同样到库车进行探险,他们一直走到了安西,但是却没有在敦煌逗留便打道回府了。将军靠在他那把巨大的紫檀太师椅上豪放地大笑道:他们大概是旅费不足吧,就像打了一场大仗却没有捞到任何赏金。
将军命令手下把斯坦因的骆驼带到一处牧草鲜嫩的储备草场,那是司令部的专属牧场。对于动物们的休养生息而言,那可是绝佳场所。
原本繁琐复杂、一着不慎就将难以收拾的这些外交角力,这次却出人意料地进展顺利,斯坦因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回到住处,心情轻松地刮起脸上的胡子来。
实际上,面对这些粗鄙顽固的边境差吏以及军人兵痞,遭遇阻力是大概率事件。像后来的斯文·赫定等人就多次在探险途中遇阻,甚至在乌鲁木齐被软禁了半年,探险计划被完全打乱。即使情况没这么严重,但是一旦得罪了那些官吏,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斯坦因对工作的艰难程度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对于一名探险家而言,还必须具备一定的外交手腕。
斯坦因拿着刮片刮干净脸上的肥皂泡沫时,帐篷里钻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莎车城的商人,他的脖子上长着一个连“摘瘤老爷爷”见了也会大吃一惊的肉瘤,那是卡拉萨地区的一种特殊的地方病;另一个是头上缠着纱巾的土耳其商人。
敦煌的商人们见到西方人都比较害怕,且不敢靠近,这次他们来卖羊肉或者骆驼,刚好看见斯坦因凑在镜子前刮脸,好奇地在一旁围观,等他终于刮完后方才开口说:“老爷,嗯……”然后从他那里借走镜子,轮流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刮完脸,斯坦因涂了些滑石粉,用手轻轻地从脸部拍到下巴。因为很久没有用这种泡了香皂的水洗脸,使用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点上一支烟,这才端详起眼前这两个满脸堆笑的来客。
风刀霜剑在两人脸上刻下皱纹,那种沧桑使得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半点神经衰弱的气息。斯坦因饶有兴趣,想着是不是给他们拍张照留存,但是考虑到接下来漫长的探险旅程并不允许浪费任何胶片,只得打消念头。虽然他随身携带了两万张胶片,但是前路漫漫,一旦用完了根本无法得到补给。
“感觉这镜子也挺有意思的嘛。”
“你看这镜子,小是小了点,但是很清晰啊。你看街上卖的那些镜子,那面上简直就像沙漠一样起起伏伏、凹凸不平的。”
缠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说一句,莎车城商人便马上附和一句。
“平时大家虽然都熟知对方的长相,可是对自己的脸却不怎么了解。现在用老爷这光滑的镜子一照,倒吓了我一跳,不过还挺好笑的。”
说完,商人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干笑几声,而后又兀自无比钦佩地继续说道:
“伟大的贤者和卓说起话来也了不起。话说,有一次有人进献了一面镜子给帖木儿大帝,于是他认真地端详起镜中的自己。大帝一生南征北战,身上屡次负伤,甚至腿脚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可是即便是这样一位睥睨天下的英雄,也忍不住为自己满是伤疤的丑陋面容痛哭流涕。不过,大帝很快就停止了哭泣,然而一旁的和卓却大声哭个不停。帖木儿大帝就问他,您这是怎么了?和卓这家伙居然回答说:大帝您也就是偶尔这么在镜子里看一两次自己的容貌,而我却每天从早到晚都要看到陛下您这张苍老的龙颜,想到这,我就忍不住要哭啊。”
这里讲的和卓,是帖木儿大帝非常喜欢并专门留在身边逗笑的一位贴身侍从,有点类似于日本的曾吕利新左卫门。
“呵,有意思,有意思。”
斯坦因也被逗笑了。没想到沙漠里也能遇上这种幽默,这对他而言既是一种意外,也是一种拯救。
斯坦因给两人敬了烟,并不露声色地向他们打听这周边是否有什么古迹或者废墟。特别是对自己接下来准备前往的玉门关和阳关的遗迹,斯坦因格外留意询问了一番,然而从两人那里完全问不到任何线索。他又询问了关于另一个目的地千佛洞的情况,这回土耳其商人回答道:
“前段时间,我从西藏来的商人们那里听到一耳朵,当时他们正和从西藏来化缘的和尚站在店门口说话,说是前几年从千佛洞的某处出土了数量不少像古佛经一样的卷轴,也不知道那些出土物品还在不在原处。”
这个消息,极大地触动了探险家那根时刻紧绷的神经。但是斯坦因没有特意追着刨根问底,一来就算再往下问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二来他打算先去拍摄一些壁画的照片,如果不想闹得城里谣言满天飞,就不如直接到现场去进行调查。
于是,三天后,斯坦因揣着对这份模糊线索的满怀期待,带着助手兼翻译蒋秘书、负责拍照和测量的印度测绘师奈克及卫兵等三人,骑着马,激动地出发前往千佛洞。
一路上,不善骑马的卫兵骑着一头个头矮小的毛驴,尽管如此,他在驴背上也还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时不时半开玩笑故作害怕地大呼小叫,倒也十分有趣。眼下这支国际小队并不是冲着发掘珍贵文物去的,更像是外出郊游一般,十分轻松愉快。
从去年四月离开印度出发的一年时间内,斯坦因的探险队以塔里木河流域为中心,对和阗、尼雅、罗布泊以及米兰等地进行探险发掘。他们穿越昆仑的冰川,取得了无论从地理学还是考古学方面都远超前一年在和阗旧地的收获。
考察出发前夕,斯坦因整理好了关于第一次探险的长篇报告论文《古代和阗》共计两册,向伦敦的出版社投稿。因此,此时此刻,斯坦因那颗急于获得学术成果的心变得更加执拗而迫切,眼下这些成果已经远远无法满足他,再加上这次印度政府和大英博物馆还为他提供了丰厚充足的经费,因此,不管是从给资助商回报的角度,还是从他自身已经树立起来的世界知名探险家的荣光的角度,他都没有输给俄国、德国和法国等其他各国探险家的道理。
前方有充满希望的千佛洞。斯坦因踌躇满志,对于洛克济博士口中极尽赞叹的壁画,自然是要多拍照片,将它们展现在世人眼前,如果运气好,还要找到传闻中出现古书的地方,令这个世界大吃一惊。斯坦因欣赏着右侧奔腾的党河,以及敦煌郊外被仔细打理过的田地和果园,纵马踏着脚下的薄冰,意气风发地一路前行。
如果说他内心还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对语言的担忧了。不管是梵语、土耳其语还是藏语,他自己都还应付得来,但是汉语他却一窍不通。他担心如果传说中的古经卷是用汉文书写的,那就有点麻烦了。
这方面,走在一旁的助手蒋孝琬就是他唯一的仰赖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和他几乎并辔而行的蒋秘书,这个对他唯命是从,且接下来要指望的人。在喀什的时候,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马卡尔特尼(马继业)告诉斯坦因说,要送他一件珍贵无俦的重礼,然后就把精通英语、汉语并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语的蒋孝琬给了他,成为他深入腹地旅行探险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久负盛名的鸣沙山上,沙丘连绵起伏。顺着党河支流向左折拐,一行人正在感叹山麓下幽深的峡谷,突然发现一座小庙突兀地矗立在路边一侧略微隆起的山丘上。
小庙砖残瓦破、屋梁损坏,柱子以及墙壁上绘着具有浓烈中式特色的壁画,色彩已经斑驳脱落,很多佛像缺手断脚,一副破败光景。然而看上去还有人前来进香参拜,小庙入口处贴着写有鲜红色咒语的符纸,庙内有尚未燃尽的蜡烛,香炉中积了厚厚一层纸钱灰。
这些都没什么看头,吸引斯坦因的是入口处吊着的一口爬满铜绿的大钟,和小庙的规模不相匹配。大钟的对面还立着一块石碑。听蒋孝琬跳着读完上面的内容,斯坦因感觉像是经文。听说在碑文末尾处还写着一个不足百年前的年号,斯坦因内心狂喜,觉得这对于千佛洞探险而言是一个好兆头,不像印度的文物上从来不留年号岁月,考察起来分外吃力。闲得发慌的卫兵捡起一旁的撞钟木随手往大钟上一撞,惊得随行的骡马撅足嘶鸣。
斯坦因心底被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预感撩拨得异常兴奋,于是沿着河岸边灰扑扑的不毛之地一口气奔驰了三公里。这时,一丛难得一见的冬天枯树林挡住了去路。极目望去,靠近鸣沙山腹地断岩处,如蜂巢般布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洞窟,再往前,不远处同样是一个接一个如蜂巢般密布的洞窟群,面向河川不规则地排列着。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千佛洞的灵岩!一行人欢呼起来,哇哇大叫着催马靠近。活灵活现的佛像一尊尊沐浴在早春午后的阳光中,时隐时现。好一处神圣的穴居场所!一片不可思议的原始建筑!斯坦因丢下骡马,疾步向佛窟奔去。
佛窟规模大小不一,有三层、四层、五层不等,不规则地层叠在岩壁上,几百成群地挨个排布。在最底层,有的佛窟位置比通道还低,近一半掩埋在砂石之下。总体来看,洞窟里的三个墙面和墙顶都用灰泥打底,然后在上面画满了菩萨群像、供养图、极乐变相图以及千体佛等各种壁画。
在洞窟最深处,一尊庄严的如来佛像高高端坐在马蹄形须弥座上,身上描绘着鲜艳华美的襟纹,兼具希腊与印度的风格,四周菩萨侍者、四大天王圣像环绕在侧,无不生动精美。
佛像大小不一,塑造手法各有不同,品相也略有高下之分,看得出来出自不同的雕塑师之手。但总体说来,各个佛窟中的作品都是风格相同,仿佛事先约定好的一般,佛像的样式与斯坦因在和阗附近发掘的佛像也如出一辙。
其中也有些塑像明显经过后世的翻新,被抹上粗劣的金粉,有些地方还使用了浓艳的藏青色和藏绿色,施加了浓烈的美化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这些都是唐朝以及更早的六朝时期的塑像作品。斯坦因此前曾见过很多犍陀罗佛像,他马上将两套体系联系到了一起,并且注意到此处的作品增加了中国西域独有的风格。
尽管入口处的房间大部分地方都已经破败不堪,原本支撑房梁和地板梁柱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个坑洞,在风刀霜剑的蚀刻下,有的佛像和壁画几乎完全裸露在外,但整体氛围依旧极其庄严神圣。
从眼前这片坚硬致密的岩石上凿开无数的洞穴,雕刻出数量如此庞大、刻工精美的佛像,绘制出满屋满眼的佛国盛况,呈现出如此庄严壮观之景,需要何等的敬重和虔诚!
这份令人惊叹的信仰伟力,让斯坦因这位从小在西方神学浸淫下成长起来的基督徒也不由忘我地合掌参拜。
然而,斯坦因毕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下一秒,他便迅速切换进入了工作状态,想起了在《马可·波罗游记》中看到的关于敦煌佛教的章节,以及洛克济博士的记述内容。他打算先走马观花看个大概,然后再专注寻找有价值的东西。他快步走过一个个洞窟,借助简易梯子爬上高处四处查看,寻找着猎物。
这时,从榆树林的僧房中走出来一位看上去像是混血儿的年轻和尚,主动为这一行并不常见的访客带路。这个年轻和尚甚是机灵,寒暄几句,便连比带画地领着大家来到上下贯通着数座洞窟并且用屋顶盖出寺庙形状的正殿前,指向一座大理石刻的石碑。从他那干脆利落的引导来看,或许之前他带人来看过许多次了。
可惜的是,石碑上的字斯坦因一个也不认识。只有蒋孝琬一个人得意扬扬地,俨然一副学者专家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连跳带读一番,然后把大体意思转告斯坦因。看完碑文,和尚又领着他们看了一旁的断碑。莫高窟重修纪念碑以及其他一些物品都在《西域水道记》中有过记载,虽然斯坦因看不懂汉文,但他曾经读过夏凡纳博士对拓本研究的论文,因此想起来,这块碑是为了纪念成形于秦代的莫高窟在后世的重修功德所立。但他其实更想听和尚说说传闻中那些被新发现的古文献。
不过,根据自身的经验以及与其他探险家的交流,斯坦因十分清楚,在采取行动获得猎物前,必须先通过外交手段进行慎重交涉,否则往往功败垂成,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因此,斯坦因悄悄对蒋孝琬耳语几句,吩咐他前往交涉,自己就独自离开了,漫不经心地随意巡看。没多久,蒋孝琬便喜笑颜开、扬扬自得地回来了。
“先生,住持他不在,不过传说中的那件东西倒像是真有。我让和尚带我们去,咱们这就去看看吧?”
一行人拾步前往,来到北向的一座大寺观旁的窟院中。一排已经褪色的菩萨壁画延伸至右侧入口处,在入口处中断了,一扇通往内院的简陋木门紧紧关闭着。窟院中,有些佛像被重新翻修,新上的颜色和古香古色的壁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来,七八年前,现任住持王圆箓在修复被岩石和沙土掩埋的洞窟时,偶然在墙壁的缝隙中发现墙壁后方留有搬运沙土的足印,因此怀疑墙壁后面应该还有房间。待刨开沙土一看,眼前是一方顶棚很高,面积约十平方米的洞窟,洞窟里塞满了肮脏凌乱的古书卷。
于是,住持选了一些做样品,装了满满六七车书卷,求见当时的兰州总督,想讨要一个如何处理的主意。总督大人却觉得住持一时兴起,把这么多与废纸无异的东西搬到府衙上来真是唐突,于是下令原样放回无须理会。住持只得把这些宝贝原样运回,重新尘封于那间暗室之中。
听到这些,蒋孝琬更加卖力地交涉,希望能打开门看上一眼。无奈年轻和尚表示住持带着钥匙到沙漠各处的村庄里化缘去了,实在是爱莫能助。蒋孝琬并不死心,软磨硬泡地诉说自己一行人不远万里特意寻访至此等言语。这年轻和尚本就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经不住蒋孝琬的请求,当即返回自己的僧房,拿出来一卷长卷轴,告诉他们,这就是密室里众多卷轴中的一件,并且里面的卷轴基本都是类似的东西。也就是说,和尚给他们取来了一件样本。
可惜的是,卷轴上面的内容对斯坦因来说简直就是天书。但无论从纸质还是墨色来看,这都是品质上乘的古物,即使年代久远,却丝毫没有虫咬变色等老化迹象,可以说保存得相当完好。按道理应该能读懂汉字的蒋孝琬,在这卷长达十米的卷轴面前也颇伤脑筋,绞尽脑汁辨识仍旧不知所云,最后还是在卷轴中发现了“菩萨”的字样,才以一种救危助困的大学者的神态断定说,这是一卷佛教经典。
斯坦因迅速在脑海中谋划着回头如何与住持打擂台。他对能亲眼看见这卷卷轴样本和那扇尘封了满室珍宝的密室木门感到非常满意,也就没再追迫和尚,而是给了和尚一大笔小费,估计这笔小费足以让返回寺观的住持艳羡不已。然后,趁着天色未暗,斯坦因一行回到了敦煌城内。
传言终于被证实。现在只能等待时机。最大的变数,就是住持这个人了。斯坦因内心萌生着巨大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对未知因素的巨大不安。
当夜,斯坦因借着帐篷里的油灯,在日记中写到自己的预感:眼前将迎来巨大的收获。接着,他用扑克牌占卜了一下,便翻身睡下。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少年时梦想着成为世界级伟大人物的好运气,已经在唾手可得处等着自己了。
这便是1905年3月,斯坦因的第一次千佛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