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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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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二是特芮丝在黑猫剧院上班的第五天,她坐在黑猫剧院后面一个空空的小房间里,连天花板也没有。特芮丝等着新导演唐纳修过来审核她做的舞台场景纸板模型。昨天上午,唐纳修才取代柯特斯成为导演,他推翻了她提出的第一个设计概念,撤换了菲尔·麦克艾洛伊在剧中的角色,让菲尔大为光火,掉头离去。特芮丝想,自己实在很幸运,没有被导演连人带场景模型一起扔出去,现在最好乖乖照着唐纳修的指示做事。新的场景设计当中删掉了上一个设计里面的可移动景片和道具,而本来这些设计的目的是要让最后一幕戏里面的客厅迅速转变成大阳台。新导演唐纳修似乎反对一切特殊甚至单调的东西,只把整出戏的场景设定在客厅中,还改掉了最后一幕的很多对话台词,使得戏里面几句最发人深省的对话不见了。她这次设计的新场景里面有个大火炉,大阳台上面还有宽敞的法式窗户,另有两道门、一张沙发、几张扶手椅和一个书架。新场景设计完成后,看起来就像百货公司里面栩栩如生的娃娃屋,连烟灰缸都惟妙惟肖。

特芮丝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把挂在门钉子上的灯芯绒外套拿在手上。这里冷得像个谷仓一样,导演唐纳修说不定要到下午才出现,要不是她一直提醒他,他今天甚至可能不会出现呢。场景的事并不急迫,在整出戏的制作过程中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事,但她昨晚还是熬到深夜,满腔热忱地制作场景模型。

她又出去站到台侧,看着全体演员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剧本。唐纳修不断叫演员从头排演整出戏,他的说法是这样才能找出整出戏的节奏,但今天这么做只是让他们昏昏欲睡。除了汤姆·哈丁外,所有的演员看起来都很慵懒。哈丁是个高大的金发年轻人,担任男主角,而且有点精力过剩。乔治娅·哈洛伦患了鼻窦性头痛,每个小时都必须停下来把药水滴到鼻子里,然后躺着不动几分钟。中年男人杰弗里·安德鲁斯担任女主角父亲一角,他讨厌唐纳修,所以不断在台词与台词间咕哝着。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唐纳修那天早上第十次喊道,叫停所有动作,每个人都放下剧本,每个人都很困惑、生气,却又屈服于他的权威。“从第二十八页再来一次。”

特芮丝看着他挥舞双臂指示谁该说话,或举起手要说话的人停止,低头看着剧本,仿佛在指挥交响乐团一样。汤姆·哈丁对她眨眨眼,把手拉到鼻子下做鬼脸。过了一会儿,特芮丝回到后面演员休息室的小间,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在这里她也比较不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她几乎已经把整出戏都背出来了,情节有谢里丹[1]错误喜剧的味道,一对兄弟假装是主仆,希望感动一个千金小姐爱上弟弟。这出戏对话机智,整体而言还不坏,但唐纳修要求的场景太过平板,到最后了无生趣,特芮丝希望他选用的背景颜色能够略加更改。

十二点过后没多久,唐纳修进来了,看着她做的场景,然后拿起来看看底部和两侧,脸上紧张、烦恼的表情还在。“对,还不错,我很喜欢。你看,这样比你之前那个空荡荡的墙面要漂亮多了,不是吗?”

特芮丝放心了,深呼吸了一下。“是。”她说。

“场景是应演员的需求而产生的。贝利维小姐,你设计的不是芭蕾舞布景。”

她点头,同时看着场景,想知道这个新的设计到底是哪里比以前的好,大概更有功能性吧。

“木匠今天下午四点就会过来,到时我们再聊这个场景。”唐纳修走了出去。

特芮丝盯着纸板模型瞧,至少这个场景可以派上用场。至少她和木匠会一起将场景模型化为实际的舞台景象。她走到窗边,往外看着灰色又带着光亮的冬季天空,看着一栋五层楼房后方的防火门。前面有一块小空地,上面有一株小枯树,枯干的树枝交缠,好像混乱的路标柱一样。她真希望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卡罗尔,邀她一起午餐。但从卡罗尔家开车到这里,要一个半小时。

“你姓贝利维吗?”

特芮丝转头,面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回答:“有电话吗?”

“电灯旁那只电话。”

“谢谢。”特芮丝快步走去,心里期盼着是卡罗尔打来的电话,但她知道最可能打来的人是理查德。卡罗尔还没有打电话到这里找过她。

“你好,我是艾比。”

“艾比?”特芮丝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跟我说过的啊,还记得吗?我现在想见见你。我就在你附近。吃过午餐没有?”

她们约好在帕勒摩见面,那是一家离黑猫剧院不远的餐厅。

特芮丝一面朝餐厅走,一面哼着歌,高兴得仿佛就要和卡罗尔碰面一样。餐厅地板上有锯木屑,还有几只黑色的小猫在吧台扶手下面玩耍。艾比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

“嗨。”特芮丝走上前时,艾比对她打招呼。“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想喝杯酒吗?”

特芮丝摇摇头。“不,谢谢。”

“你的意思是,现在你不用喝酒就够开心了吗?”艾比问。她一面说,一面带着窃喜的神态咯咯笑着。不知什么原因,艾比这样子也不会引人反感。

特芮丝拿了一支艾比给她的烟。她想,艾比可能知道了。或许艾比也爱着卡罗尔,想到这又让特芮丝对她起了戒心,产生了莫名的敌意,这种莫名的敌意带给特芮丝一种奇特的愉悦,某种胜过艾比的优越感。这种感觉,是特芮丝以往从不知道、从不敢想像的情绪,这些情绪具有极大的意义。所以,她和艾比在餐厅共进午餐这回事,变得几乎和亲眼见到卡罗尔一样重要。

“卡罗尔怎么样?”特芮丝问。她已经三天没见到卡罗尔了。

“她很好。”艾比看着她说。

服务生走过来,艾比问他今天的淡菜和小牛肉片是不是值得推荐。

“小姐,很棒的选择!”他对她堆满笑容,仿佛她是特殊的客人一样。

艾比就是这样,脸上散发着光辉,仿佛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特别的假日。特芮丝喜欢艾比这点。她羡慕地看着艾比身上红蓝两色交织的套装,袖口的链扣上有一个漩涡状的字母g,很像银底金银丝装饰的钮扣。艾比问她在黑猫剧院上班的情况,对特芮丝来说虽然是冗长无趣的故事,但艾比听着津津有味。特芮丝想,她打动了艾比,原因是艾比自己无所事事。

“我认识几位在剧场搞制作的人,”艾比说,“我很乐意随时帮你推荐。”

“谢谢。”特芮丝玩弄着桌上装乳酪的小碗。“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安德罗尼奇的人?费城来的。”

“不认识。”艾比说。

唐纳修叫她下礼拜去纽约和安德罗尼奇见面。他在制作一出新戏,预计今年春天在费城开幕,然后在百老汇上演。

“尝尝看淡菜。”艾比津津有味地吃着。“卡罗尔也喜欢。”

“你认识卡罗尔很久了吗?”

“嗯嗯,”艾比点头,用明亮的双眼看着她,眼神中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那你当然也认识她丈夫?”

艾比再次沉默地点头。

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艾比会问她问题,但又不会透露关于艾比自己或卡罗尔的讯息。

“要不要来些葡萄酒?喜不喜欢吉安地酒?”艾比弹了一下手指叫服务生过来。“请帮我们拿瓶吉安地酒。好一点的,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的。”她对特芮丝补充道。

主菜上桌了,两名服务生在桌边忙着拔开塞子,替她们斟满酒,又端上新鲜奶油。角落有个像是乳酪盒子、面板有点坏掉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探戈舞曲,但乐声响起来又像是后面有个弦乐团正应艾比的要求而演奏。特芮丝想,难怪卡罗尔喜欢她,她弥补了卡罗尔的严肃,她可以提醒卡罗尔要经常大笑。

“你一直自己住吗?”艾比问。

“对,从我离开学校开始就自己住,”特芮丝啜饮着葡萄酒,“你也是吗?还是和家人一起住?”

“和家人一起住。但房子的一半是我的。”

“你有上班吗?”特芮丝大胆提问。

“上过班,两三次。卡罗尔没告诉过你我以前开过家具行吗?我们有家店,就在路边,把古董或二手货买进来整理。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努力工作过。”艾比愉快地对着她笑,仿佛每个字都是假话。“我有过另一份工作。我是昆虫学家,虽然称不上是真正的专家,但还是可以抓出意大利进口的柠檬箱里面的小虫这种东西。巴哈马百合里都是虫子。”

“我听说过。”特芮丝笑了起来。

“我认为你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我当然相信啊。你还在当昆虫学家吗?”

“我只是后备性质而已,紧急时刻才会找我,像复活节这样的假日。”

特芮丝看着艾比用刀子把小牛肉片切成小块,然后才逐一挑起来吃。“你常和卡罗尔一起出去旅行吗?”

“常旅行?没有,怎么了?”艾比问。

“我认为你可以帮助卡罗尔,因为她太严肃了。”特芮丝希望把对话引到问题的核心,但问题的核心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葡萄酒缓慢而温暖地在她血管内流动,直通到指尖。

“并不是一直这样的。”艾比修正她的说法。在她的声音底下隐藏着笑意,特芮丝和艾比首度见面,第一次听见艾比讲话的时候,就听见了这种笑意。

她脑袋里的葡萄酒可能会化为音乐或诗歌,也可能让她吐露真言,但就在她快要再度开口时又停下来了。特芮丝想不出有哪个合适的问题可以提出来,她心里的问题都这么巨大。

“你怎么认识卡罗尔的?”艾比问。

“卡罗尔没告诉过你吗?”

“她只说她在法兰根堡百货认识你的,你在那里上班。”

“嗯,就是这样。”特芮丝突然感觉自己对艾比有一股厌恶,这股厌恶无可遏抑,一直增加。

“你们就这样开始聊起来了?”艾比笑着问,然后点燃一根香烟。

“我替她服务。”特芮丝说,然后停下来。

艾比也等着,等待特芮丝把两人的相遇做个更详细的描述。但是特芮丝知道,她不会告诉艾比,也不会告诉别人,这是只属于她的经验。她想,卡罗尔一定没告诉过艾比自己寄圣诞卡片的愚蠢故事。她寄圣诞卡片给卡罗尔这件事,或许对卡罗尔来说还不够重要,不足以告诉艾比。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两人是谁先开始的谈话?”

特芮丝突然大笑起来。她伸手把烟点燃,还是在笑着。还好,卡罗尔没有告诉艾比圣诞卡片的事,艾比的问题令她发笑。“我先开口的。”特芮丝说。

“你喜欢她,对不对?”艾比问。

特芮丝带着敌意思索这个问题。不是敌意,是醋意。“对。”

“为什么喜欢她?”

“我为什么喜欢她?你为什么喜欢她?”

艾比的眼睛仍有笑意。“卡罗尔四岁时我就认识她了。”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年轻,对吧?满二十一岁了吗?”

“还没。”

“你知不知道卡罗尔现在的烦恼很多?”

“知道。”

“而且她现在很寂寞。”艾比补充道,眼睛仍然在观察着。

“所以这是她跟我见面的原因吗?”特芮丝平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不应该继续跟她见面?”

艾比坚定的双眼还是眨了两下。“不是,完全不是这样。但是我不希望你受伤,我也不希望你伤害卡罗尔。”

“我绝对不会伤害卡罗尔,”特芮丝说,“你认为我会吗?”

艾比还是带着戒心看着她,目光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不会,我认为你不会伤害卡罗尔。”艾比回答,仿佛她才刚刚得出这个答案。她现在笑了,好像觉得有什么事让她开心。

但特芮丝不喜欢她的那种笑,也知道她的感觉全写在脸上,所以她低头看着桌子,看着她面前盘子上的一杯热萨巴里安尼[2]。

“特芮丝,今天下午你要不要来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大概六点钟在上城。我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舞台设计师,可是其中一个出面主办的女孩是演员。”

特芮丝捻熄了烟。“卡罗尔会去吗?”

“不会,不会去。可是他们很好相处,人不多。”

“谢谢。我大概不会去,今天会工作到很晚。”

“喔。我还是把地址给你好了,可是如果你不来……”

“不用了。”特芮丝说。

她们离开餐厅,艾比想在街上散步。特芮丝虽然已经厌倦了艾比,还是同意陪她走走。艾比这个人过于自信,直接又粗鲁的问题使得特芮丝觉得自己被她占了便宜。而且艾比抢着付账。

艾比说:“你知道,卡罗尔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你很有才华。”

“她真的是这样说吗?”特芮丝半信半疑地问道,“她没跟我说过。”她想走快点,但艾比的脚步比较慢,把她们的速度拉下来。

“你一定知道她常想着你,想要和你一起外出旅行。”

特芮丝看着艾比对自己露出真诚的笑容。“她也没有跟我说过,”特芮丝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已经开始剧烈跳动。

“我相信她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愿意和她一起去,是吧?”

特芮丝想,为什么艾比会比自己还早知道这件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比讨厌她吗?如果她讨厌她,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呢?只不过一会儿,心里升起的怒意又消退了,让她变得疲倦、脆弱,毫无招架之力。她想,如果艾比当下把她压在墙上说:你告诉我,你想从卡罗尔那里得到什么?你还想从我这里夺走她的什么?那自己一定会一股脑全说出来,会告诉艾比说:我想跟她在一起,我喜欢跟她在一起,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这件事不应该由卡罗尔来跟我谈吗?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特芮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没希望了。

艾比停下脚步。“对不起,”她对着特芮丝说,“我想我现在了解了。”

“了解什么?”

“那就是,你赢了。”

“赢了什么?”

“什么。”艾比抬起头回应特芮丝的话,仰面看着街角的建筑,看着天空,特芮丝骤然感到一阵愤怒和不耐烦,她希望艾比现在就离开,这样她就可以打电话给卡罗尔。除了卡罗尔的声音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除了卡罗尔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怎么能够原谅自己一度忽略了这件事呢?

“难怪卡罗尔对你评价这么高。”艾比说。但如果这是客套话,特芮丝就无法接受。“再见,特芮丝。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艾比伸出手。

特芮丝握了手。“再见。”她说。她看着艾比走向华盛顿广场,脚步越来越快,顶着卷发的头仰得很高。

特芮丝走进下一个转角的杂货店,打电话给卡罗尔。接电话的是女佣,然后才交给卡罗尔。

“怎么了?”卡罗尔问,“你听起来心情不好。”

“没什么。工作很无聊。”

“今晚有什么计划?想不想出来?”

特芮丝笑着走出杂货店。卡罗尔坚持要在五点半的时候来接她,因为特芮丝搭火车去找卡罗尔的话,路上会很辛苦。

马路对面,她看到丹尼·麦克艾洛伊一个人走着,没穿外套,大步迈向前,手上拿着空牛奶瓶。

“丹尼!”她叫他。

丹尼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来我家一下好吗?”他大喊。

特芮丝本来准备拒绝他,但是他走过马路之后,特芮丝反而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说:“我们只能聊一下,我出来吃午餐,已经花掉太多时间了。”

丹尼对着她笑。“几点了?我做研究做到眼睛快瞎了。”

“两点多了。”她感觉到丹尼的手臂在寒冷中绷得很紧,前臂黑色的汗毛底下冻到起了鸡皮疙瘩。“你疯了,出门不穿外套。”她说。

“这样我的脑袋才能保持清醒呀。”他替她开了通往他家门口的铁门。“菲尔出门了。”

房间里可以闻到烟斗的烟味,很像热巧克力的味道。公寓几乎是半个地下室,整体来说有点暗,电灯在乱成一团的桌面上投射出一团温暖的灯光。特芮丝低头看着他桌上摊开的书,一页一页都塞满了她无法理解的符号,但她喜欢看那些符号,那些符号所代表的每样东西都是真实且经过证明的。那些符号比文字更强烈、更确切。她感觉到丹尼把心思都放在那些符号上面,从一桩论据到另一桩论据,仿佛他用这些论据的坚强联结来表现自己。她看着他动手做三明治,站在厨房里的桌子旁边。他的肩膀看来宽阔厚实,白衬衫下面隐约可见肌肉,他稍微做着动作,把意大利香肠和乳酪切片放在一大块黑麦面包上。

“特芮丝,你可以常来这边。每个礼拜三中午我不在家。我们在这边绝对不会打扰到菲尔的,就算他在睡觉也是一样。况且我们只是吃午餐而已。”

“好啊。”特芮丝说。他的椅子有一半转离了桌子,她坐上去。她已经来过这里吃过一次午饭,有次下班后也来过。她喜欢到这里来看丹尼,因为她和丹尼之间不必扯些言不及意的话。

菲尔的沙发床就在房间的角落,床没铺好,上面的毯子和床单纠结成一团。前两次她来的时候,这张床要不就是乱糟糟的样子,要不就是丹尼还躺在上面。长长的书架拉了出来,和沙发恰好摆出一个适当的角度,隔出一个角落给菲尔使用。书架永远都是混乱不堪的模样,杂乱无章的样子传递出一种失意与神经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丹尼在书桌前工作所呈现的混乱状态完全不同。

丹尼打开啤酒罐,罐子嘶嘶作响。他靠在墙上笑着,手里拿着啤酒和三明治,显然很高兴特芮丝出现在这里。“记不记得你说过物理学不适用于人类的事?”

“呃,大概记得。”

“嗯,我也不确定你说的到底对不对。”他咬了一口三明治说,“以友谊为例,有很多情况是两个人之间毫无共通之处。我认为每一段友谊的产生,背后一定有原因,就好像有些原子会结合在一起,但有些原子不会结合,背后也是有原因的;有时候是两方中的一方欠缺了某种因素,有时候是一方身上出现了某种因素。你觉得呢?我认为友谊是需求的结果,而这种需求可能隐藏在双方的身上,有时候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些需求。”

“或许吧,我也可以想到几个例子。”理查德和她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理查德可以和别人好好相处,用自己的方式打进这个世界,她却没办法。像理查德这种有自信的人,一直吸引着她。“丹尼,你有什么弱点?”

“我?”他笑着说,“你想跟我做朋友吗?”

“想。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坚强的一个。”

“真的?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缺点列举出来?”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二十五岁,从十四岁开始就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选定的领域中,而理查德却刚好相反。

丹尼说:“我心里躲着一个秘密,我亟须一个厨师,还需要舞蹈老师,也要有人提醒我做些生活小事,例如送洗衣服和剪头发。”

“我也会忘了把衣服送洗。”

“喔,”他的语气带着惋惜,“那就没希望了。我本来还存着一丝希望呢,本来还觉得我们两人命该如此呢。你知道吗,我觉得感情这件事,不管是真友谊或者是在路上偶然和人眼神交会,其实背后都存在着明确的理由。我认为就算是诗人也会同意我的观点。”

她笑了。“就算是诗人?”她想到卡罗尔,然后想到艾比,想到午餐时的对话,也想到那段对话在她心里激起的一系列情绪,让她很沮丧。“你也必须体谅别人的怪癖,体谅那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怪癖。”

“怪癖?那只是借口而已,诗人才会用的字眼。”

“我以为那是心理学家才会用的字眼。”特芮丝说。

“我的意思是,体谅这个词一点意义也没有。生命本身就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必须加以探究,加以定义。对你来说,有哪些事情是没有意义的?”

“好像也没有,我想得到的只是一些现在已经不重要的事。”她心里这时又愤怒起来,就像刚才午餐过后在人行道上的感觉一样。

“哪些事情?”他皱起了眉头,坚持问道。

“就像我刚吃的午餐。”她说。

“跟谁吃的?”

“不重要,如果重要的话,我就会说了。那顿饭完全不重要,就像丢掉的某样东西一样,我觉得。但也许那个东西根本不存在。”因为卡罗尔喜欢艾比,所以她也努力想要去喜欢艾比。

“除了在你心里,它并不存在?这样可能也是一种损失呀。”

“对,但是有些人或事,是你无力挽回的,因为那些事情都跟你无关。”她现在想谈的其实不是这些事情了。现在她不想谈艾比或卡罗尔,想谈的是更早之前的事。那些更早之前的事,好像可以产生完全的关联和完全的意义。她爱卡罗尔。她把额头靠在手上。

丹尼看了她一会儿,本来靠在墙面上的身子撑起来,走向火炉,又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特芮丝明白,接下来无论两人要谈什么,他们的对话注定要悬在那里,永远悬在那里,没有个结局。她认为,如果把她和艾比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丹尼,他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厘清,仿佛在空中洒了某种神奇的化学药品,立刻把迷雾驱散一般。还有哪些事情是逻辑无法解释的?有些事本身就不带有任何逻辑。艾比对话里面的嫉妒、猜忌与敌意,全部是出自艾比自己吗?

“事情不像密码组合那样简单。”特芮丝说。

“有些事情,彼此之间不会互相起反应的,但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生命力。”他转头咧嘴笑了,脑中似乎出现了一串截然不同的想法,手里的火柴还在冒烟。“就像这根火柴,我并不想用物理学上的物质不灭概念去认定‘烟’是无法摧毁的。其实我今天觉得自己充满了诗意。”

“和火柴有关?”

“我觉得火柴好像在成长一样,就像植物一样,不会消失。我觉得对诗人而言,世界上每样东西都必然会有植物的结构。甚至是这张桌子,或我自己的血肉,都是如此。”他用手掌碰触桌缘。“就好像以前我骑马爬上山的感觉。以前在宾州,我还不太会骑马,我记得那匹马转头看着山丘,然后决定自己跑上去。马的后腿先往下沉,然后才起跑。突然间我们就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自己和这匹马,还有脚底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仿佛我们是棵树,和风轻轻吹抚树枝。我还记得当时心里很笃定,知道自己在那个当下不会发生意外,也知道以后免不了会出事。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我又想起,有人因为恐惧而把自己、把事物隐藏起来,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样,了解到我现在骑马爬山这种天人合一的感觉,那我们自然会产生一种和谐、适当的生活态度,还有消费、使用的观念。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丹尼握紧拳头,但他的眼睛散发着光亮,仿佛仍在自嘲着。“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最喜欢的毛衣穿坏了,然后把它丢掉?”

她想到艾莉西亚修女送的绿色羊毛手套,她从没戴过,也一直保存着。“有。”她说

“嗯,这就是我的意思。羊被剪毛、供人做毛衣的时候,小羊自己并不知道它失去了多少羊毛,因为它们往后还会长出更多羊毛。道理很简单。”再次加热的咖啡壶已经煮滚了,他转身过去。

“是的。”她明白了。这也就像理查德和风筝一样,失去了一个风筝,理查德可以再做一个新的风筝。她也想到艾比,心里有点空虚的感觉,仿佛那顿午餐已经消失不见了。一时间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满溢,在太虚之间漂浮游移。特芮丝站起来。

丹尼走到她身旁,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虽然特芮丝认为这只是一个动作,而不是一个字,但魔咒还是打破了。她对他的肢体接触感到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很明显。于是她说:“我应该走了,实在太晚了。”

他把手放下来,抓着她的手肘,让特芮丝的手肘紧贴在身体两边,然后突然吻了她。他的唇紧贴在她的唇上好一会儿,在他松开她之前,她感觉到他上唇温暖的气息。

“的确是太晚了。”他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她停下来,那个吻融合了温柔与粗暴,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吻。

“‘为什么’,小芮,”他离开她的身体,笑着说,“你介意吗?”

“不会。”她说。

“理查德会介意吗?”

“可能会。”她扣好外套,朝着大门走过去。“我得走了。”

丹尼替她开门,脸上挂着笑容,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明天要不要再来?来吃午餐?”

她摇摇头。“不行,这礼拜很忙。”

“好吧,下礼拜一你再来好吗?”

“好。”她也笑着,而且自动伸出手。丹尼立刻礼貌地握了她的手。

她往黑猫剧院跑了两条街。她想,自己有点像马,可是还不够完美。而丹尼的意思就是完美。

* * *

[1] 理查德·布林斯莱·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十八世纪知名喜剧剧作家。

[2] 一种用蛋白、砂糖和葡萄酒制成的意大利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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