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公开讲演革命
自癸卯年春,蔡元培先生设爱国社,以安顿南洋公学的退学生,中国教育会予以赞助。蔡请章先生讲论,多述明、清废兴之事。教育会会员每周至张园公开讲演革命,讲稿辄在《苏报》发表,以先生排满革命之论为最激烈,遂为清政府所注意,后来成为“苏报案”其时邹容著《革命军》,自署曰:“革命军马前卒。”求先生替它润色。先生喜其文辞浅露,便于感动平民,且给它作序。宗仰出资行,又将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同时刊出,不及一月,数千册销行立尽。
二十一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是清政府下了密谕,拿办上海爱国党。上海道商之于总领事。总领事已经签字,但工部局以政治犯例应保护,不肯执行。被拿者六人:章炳麟、蔡元培、邹容、宗仰、吴敬恒、陈梦坡。工部局屡传蔡、吴前去,告以尽力保护之意,实即暗示被拿诸人从速离开上海罢了。不久,两江总督魏光焘派道员俞明震来沪查办,于是蔡赴青岛,吴赴欧洲,陈赴日本,宗仰避居哈同花园。独有章先生不肯去,并且教邹容也不可去,说道:“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我被清政府查拿,现在已经第七次了。”清政府严谕魏光焘,有“上海爱国党倡言革命,该督形同聋聩”之语,魏惶恐,因工部局不肯拘人,乃问计于律师,律师以为只有诉诸法律。于是魏光焘代表清政府为原告,控诉章炳麟等六人于会审公廨。工部局于是年闰五月初六日,出票拘人。西捕至爱国学社,进客室,问谁是章炳麟。先生正在客室自指鼻端答道:“章炳麟就是我。”欣然跟了同去,真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节概。如此勇猛无畏,挺然独往,以为生民请命,才真是革命道德的实践者。宜乎后进慕其典型,追其踵武,而革命终以成功。邹容从后门逃出。先生从狱中作书,动以大义,使他自行投到,翌日,邹容果然自首了。
二十二 所谓“罪状”和清政府对质于公堂
此案原告是清政府,律师是英国人,被告是章炳麟等六人,到者二人。裁判官则为会审委员及英国领事,不伦不类,极为可笑。所控“罪状”,乃是摘取《苏报》中的论说,以及《革命军》、《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的语句,尤以驳康书中有“载湉小丑,未辨菽麦”两句,视为大逆不道。这正因为带了封建余孽的眼镜,以为呼名不讳,便是大罪。其实翻成白话,就变了平淡无奇。小丑就是小东西,未辨菽麦就是没有常识的意思。况且说载湉未辨菽麦,也是切合实情,并非过甚其辞。要晓得他的祖宗弘历,虽说是个能干的君主,却也是个未辨菽麦的人。他南巡时,不是看到田里种着的稻秧,便问这是甚么草吗?弘历对于民间事业尚且隔膜如此,载湉从小生长在深宫,自然更不消说了。裁判官问章先生有功名否,先生答道:“我双脚落地,便不承认满珠 ,还说甚么功名呢!”接着指出清政府的种种罪状,滔滔不绝。这就是震动全国的“《苏报》案”,从此革命党声气大盛,和清政府对质于公堂,俨然成敌国之势了。
二十三 狱中苦工·邹容之死·出狱东渡
这样审问二次,即行阁置。因为清政府用种种诡计,先以外交手段在京和英国公使交涉,要求引渡二人,而不见许;继又愿以沪宁路权变换,亦不见许。二人初拘在工部局,禁令尚宽,每周可容亲友前去探视一次,到了翌年三月,此案始判决:章炳麟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二年,均罚作苦工,监禁期满,“逐出租界”。自移禁西牢之后,即不许接见亲友。狱中所作之工,则为裁缝,缝做那些巡捕的制服之类。狱卒——印度巡捕——狐假虎威,陵暴无状,见先生目力近视,工作偶不敏捷,辄持棍殴击。先生自知无生理,绝食七日而不死。有时亦以拳抵抗凶暴,屡遭踶趹,或竟用软梏挛其手指,有好几次几乎死去。邹容年少性急,不胜压迫,未及满期,即病死于狱中。惟独先生素有涵养,苦役之余,朝夕必研诵《瑜伽师地论》,悟到大乘法义,才能够克服这种苦难。到了丙午年五月初八,即阳历六月二十九日,期满出狱,国父已派孙毓筠在沪迎接。是日晨,同志们集合在工部局门前守候,因为从西牢解放以后,还须经工部局执行“逐出租界”的手续。到了十一时先生才出,自由恢复,日月重光,同志们鼓掌欢迎,一一与之握手,即晚登日本邮船,东渡至东京。
二十四 狱中日记与诗
先生有《癸卯狱中日记》云:
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以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
(《文录》卷一)
自知必死,毫无恐怖,惟斯文将丧是悲,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
狱中有诗,称心而言,不加修饰。《浙江潮》杂志曾登四首,兹录如下: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乾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
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差争焰,文章总断魂。
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二首
神狐善埋搰,高鸟喜回翔。
保种平生愿,征科绝命方。
马肝原识味,牛鼎未忘香。
千载《湘军志》,浮名是锁缰。
衡岳无人地,吾师洪大全。
中兴沴诸将,永夜遂沉眠。
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
借君好颈子,来者一停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