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在共和党本部
在上述两次出仕之间,便是有名的被袁世凯幽囚之期,首尾四载,自民国二年秋至五年夏。地址三易,初为共和党本部,继为龙泉寺,最后则在东城钱粮胡同。
共和党是武汉革命团体,民社中人在民国二年,反对三党合并的进步党而宣告独立的。推黎元洪为理事长,章先生副之。自南事败坏,袁世凯帝制已渐萌芽,先生在上海时时发表反袁文字,一纸甫传,各报竞载。又念袁氏网罗周布,无所逃死;中国既经光复,不愿再做亡命之客。适共和党人急电催先生入都,因为国民、共和二党惩于旧衅,愿意复合,先生决计北行,虽经友人力阻,而先生则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于八月冒险入京,宿共和党本部。袁命陆建章派宪兵守门,名为保护,实则禁其出京,而且监视其言论至冬,国民党被解散,十二月国会亦解散。某日,先生乘马车出赴晚宴,宪兵跃而登车,前后夹卫,初未注意,及宴毕回寓亦然。先生怪而问之,才知是世凯派来保护者。先生大怒,起而持杖逐之。宪兵皆逃。先生喜曰:“袁狗被我赶走了。”其实宪兵被逐以后,仅仅换了便服,仍住门房如故。先生既被软禁,每日书“袁贼、袁贼”以泄愤,又喜以花生米佐酒,尤喜油炒花生,吃时必去其蒂曰:“杀了袁皇帝的头。”以此为乐。某日,建章派秘书长秦某来,请同寓吴宗慈为先容,问其何事,则谓:“敝总长奉大总统命,说章先生居此,虑诸君供亿有乏,将有所赠。”宗慈入告,导与相见。秦某入,致词毕,探怀出银币五百元置书案。先生当初默无一语,至此忽然起立,持币悉掷秦面,张目叱之曰:
“袁奴速去!”秦乃狼狈而逃,其时黎副总统居瀛台,颇系念先生起居,召吴宗慈、张伯烈共商所以安慰之策。属转询先生,在京有否愿做的事,并说袁对于先生尚具善意,但不欲其出京及发表任何文字。先生表示愿任“函夏考文苑”事,袁氏允年拨经费十五万元,先生则开具预算,坚持非七十五万元不可。袁允经费可以酌加,但不必如预算所列,亦不必设机关办事。先生最后表示,经费可略减,但必须设机关,办实事。事终不就。
穷愁抑郁,可以伤生。纵酒痛骂,亦非长局,遂决意作冒险出京之计。党部同人设筵为饯,逆料出京必然被阻,但欲其恣饮狂欢以误车行。至下午五时,先生放杯起立说:“时间不早了。”匆匆赴车站,而京奉车早经开出,不得已,移寓扶桑馆,以便明晨由水门上车,派庶务员同住照料。明晨,宗慈得庶务员电话报告:“章先生独自赴总统府了。”服蓝布长衫,手持羽扇,以勋章作扇坠,兀坐新华门招待室候电话。不久,梁士诒来招待,方致词,先生曰:“我见袁世凯,哪里要见你?”梁只好默然而去。旋又一秘书来说:“总统刚才事忙,请稍候。”久久没有消息,先生怒,打毁招待室的器物略尽。直至下午五时许,陆建章始入,鞠躬向先生曰:“总统有要公,劳先生久候,深为抱歉!今遣某迎先生入见。”先生熟视一晌,随陆出登马车,车出东辕门,先生怪而问曰:“见总统,为何不入新华门?”陆佯笑对曰:“总统在居仁堂,出东辕门,过后门,进福泽门,车可直达,以免步行。”而先生不知已被骗了。
三十二 在龙泉寺
从此禁锢在龙泉寺。龙泉寺偏院屋五间,颇整齐清丽。袁氏谕建章应特别优待,不得加以非礼,但不许其越雷池一步。建章奉命惟谨,先生则焦怒,常以杖扫击器物,并欲焚其屋宇,建章只吩咐守者慎防而已。据建章言:“袁曾手示八条,保护太炎先生:(一)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二)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三)毁物骂人听之,物毁再购。(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来往。(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八)保护全权完全交给你。”建章又告人曰:“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由此可知袁、陆二人,对于先生尚知敬畏。记得移居龙泉寺的翌日,袁克文亲送锦缎被褥,未敢面先生。先生觉窗缝外有人窥探,牵帷一看,乃是袁克文。即入室点香烟,把被褥烧成许多洞穴,累累如贯珠,遥掷户外,曰:“拿去!”三年夏,先生又绝食七八日,神气转清,惟步起作虚眩。其时弟子们环吁床前,请进食,先生始尝梨一片。旧友黄节致书当事,道不平。当事恐先生饿死,复延医生来省,于是得移至东城钱粮胡同。
三十三 在钱粮胡同及爱女之死
钱粮胡同的屋宇宽敞,政府月致银币五百元,赁屋炊食悉自主之。以巡警充门房,稽察出入,书札必副总厅检视,宾客必由总厅与证,而书贾与日本人出入无阻。当事常派人来窥探意旨,偶道及国体,先生即以他语乱之。尝作魏武帝、宋武帝二颂,及肃致使、巡警总监二箴,以示讽刺。
四年七月,筹安会起,劝进者数百。先生固知袁氏恶贯将满,然不能无感愤,赖以禅观制止。某日,以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二大字,悬于壁上。至九月,其长女忽一夜自经而死,先生大恸。这事传至日本,误谓先生已死,既而上海报纸依以入录。汤夫人(民国二年与先生结婚)急电来问安。先生复曰:“在贼中岂能安?”露章明发,逆料袁氏技穷无能为害的。爱女开吊之日,先生书挽联于灵像前,曰:“汝能如此,我何以堪?”又撰事略如下:
亡女,字蕴来,性端简。生十岁丧母。余适以事遭胡清逮捕,故从其伯父受学。三年,余违难抵日本东京,始通书存问。又四年,东行,余教之诗,不深好也。适嘉兴龚宝铨,年十七矣。宝铨素与会稽陶成章善,亦数离患东走,从余学,故成章为致辞。既婚,未得归国,濡滞东京。岁余武昌军兴,余始与宝铨、先后归上海,而成章解遘遇祸;宝铨不自聊,夫妇居钱唐西湖,无问世意。民国元年夏,复与宝铨同赴东京治疾,逾年归。性狷好洁,平居衣履有小褰垢,必颦蹙刮治之,而恶与乘时取势者往来。然处家委顺,善得尊长欢,与叔妹居,无闲言。独时邑邑不乐,常欲趣死。余数遇祸,而宝铨亦时怏郁。民国四年四月,如京师省视,言笑未有异也。然燕处辄言死为南面王乐,余与季女常慰藉之;宝铨数引与观乐,或游履林囿间,终不怡;见树色,益抚然若有亡者。九月七日夕,与宝、,谈笑至乙夜就寝;明旦起视,已自经,足趾未离地,解抚其胸,大气既绝矣。医师数辈皆言不可治,遂卒。呜呼!余以不禄,出入生死几二十年,宝铨亦颠沛者数矣,幸虽有功,未得以觞酒与宾婚故人相劳,而衅咎复时中之。成章之死,与其他故旧困穷失据之状,皆所亲睹也。身处其间,若终身负疚疾者,其厌患人世则宜然。未死十日,余尝以苛养欲购石,惧有故,辄止仆人毋往,其操心危厉如是,而遽自毁其躬;比敛,面如生,颜色更如欢笑者,此曷为而然者耶!
民国四年九月十一日,章炳麟书。
(《文录续编》卷四)
十二月,云南护国军起,世凯始恐怖,翌年三月,取消洪宪年号。至六月,世凯呕血,渐不支。先生急欲观南方的实际状况,友人有在海军部者,与日本海军增田大佐、柴田大尉相识,示以易和服出走,从铁路达天津。至期,日本驻津领事密携宪兵迎于东站。既发未上车,侦者踵至,作无赖口吻说道:“你欠了我钱,为甚么逃走?”遂抢取指环及常弄的古玉而去。另外有一伙曳以走,日本军官在内。领事所携宪兵前进,夺军官而去。先生则被曳至巡警总监。时世凯已病,警吏气焰亦衰,但催促他回去罢了。六月六日世凯自毙十六日撤警,增田、柴田皆来贺。二十五日先生出都,七月一日至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