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饮食起居
同门王基乾,于章先生的晚年生活,知之甚稔。寿裳因请其写一文,俾实本节,兹录之如下:
章先生是怎样一个人,世所共知,本文只就先生的日常生活略为介绍:先生是一个赋性恢弘而有远略的人。他论政,论学,固然头头是道,但对于一些细微末节,甚至自己的饮食起居,却又毫不经意。他晚年寓居上海,后因事到苏州。有人劝他就在苏州住家,并且介绍他买一所房子。那所房子在侍其巷,只有前面一重是楼房,院子里栽了几棵树。他走去一看,就很满意说:“还有楼。”看见树又说:“还有树。”后面也不再看,就和人家议价。人家看他这样满意,向他索一万五千元。这在当时已是超过时价很多,本有还价的余地。不料先生非但不还价,竟付出一万七千元成交。等到章夫人晓得赶来看时,一切手续业已办妥,房子竟不能住!要卖,原价已经很高,绝对卖不出,租也租不上价,结果只有空着,雇人看守,另在锦帆路筑一新屋。
先生生平除嗜吸纸烟外,对于饮食别无专好。章夫人是信佛茹素的,禁食一切肉类因为要维持先生的健康,案上也常常设鸡,但先生却从不下箸,只食面前菜蔬。后来有人建议,把鸡肉放在先生面前,从此即见先生专以鸡肉佐餐了。这件事说来很奇怪,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宋朱弁《曲洧旧闻》说:“荆公又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
‘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筯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筯处。’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此即可看出一代伟人用功之深,精神有所专注,因此无暇据顾及饮食。人家骂王安石虚伪,不近人情。以先生之事例之,可见也并不尽然。
前段曾经说过,先生对于饮食别无专好,独嗜吸纸烟。他并不讲究好牌子,是纸烟就行。不过一经吸著,决不止一支。尤其是当讲学或和人谈天,总是一支接着一支,未尝去手。这时只见室中烟雾纷披,而先生神采方旺,谈锋更健。因为谈天也是先生乐事之一,只要有人触其机锋,话头便源源而出了。
先生素知医,于《伤寒论》尤有研究,间为人开方治病,也都能奏效。但关于自己的卫生,却又异常忽略。有时夫人劝他注意营养,多进补品如鸡蛋之类。先生听了,每每把夫人的话重述一遍,好像是闻所未闻。
先生更不从事运动,因此连走路似乎都很吃力。但如跟随他的人上前去搀扶,先生必极力挣脱,拂袖而去。由这一点,也可看出先生独立自由的精神。
先生对于金钱,简直可以说是视若无物,如前段所提的买房子就是一例。在别人看起来,他是受了欺,上了当。其实先生自己何尝有丝毫容心。不过先生的性情是叫人摸不着的,有时家里零用他都要管,甚至买一刀草纸,也得直接向他领钱。
六十五 精神生活
先生读破万卷,著述等身。但藏书并不多,更不讲究版本。一部《十三经注疏》,只是普通的石印本。因为翻阅次数太多的缘故,已变成活叶。有一次为学生讲《尚书》,稍一不小心,书竟作蝴蝶飞,散落满地,引得哄堂大笑,而先生仍言谈自若,绝不在意。
先生的书名也不小,求书的人自然很多。他的书法自成一家,篆和行草都有一种面目。人家只要得到他的片纸只字,都视若拱壁,什袭珍藏,倒是先生本人,反不怎样满意自己的作品。往往一幅写成,看了一下,即放在废纸之列。这可给了他侍役一个赚钱的机会,竟串通一家装裱店,专窃这种字,印上先生的图章,装裱后价卖与人,得钱两人朋分,先生初不在意,一直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发觉,因此他想出一个防弊的方法,就是把写来不要的字一律撦破,塞在字纸篓里,图章也从侍役手中收回,以为这样总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了。但是他却忘了,作弊是我国人的特性。有一种人会防弊,也就有一种人会舞弊。在这以后,完整的纸固不易得,撦破的字装裱起来,还不是一样?至于图章,在先生用了多次以后,反正是要交给侍役一洗的,这可又给了侍役一个盖章的机会。
先生晚年除著书讲学外,也常常做点应酬文字,大概不外是书文题跋和碑铭之类。一篇墓志铭或墓表,人家通常送他一千元到二千元。但他做文章,并不就以金钱为准。据说有一个纱厂的主人,想请他做一篇表扬祖上的文字,送他万元作为润笔。他却极力拒绝,一字也不肯写。他替黎黄陂做了一篇洋洋的巨文,又一钱不受。因为先生是最重感情的,他于当代人物,除孙公外,惟于黄陂有知遇之感。所以替黄陂做文章,认为是应尽的义务。
因为先生享有当代大名,所以常常接到一些不相干的信。或是同他讨论某种问题,或只是恭维他。那班替先生办笔札的人,对于这些信,往往置之不理。但先生以为人家既有信来,总得回答,免使人家失望。因为这些被弃置的信,反是先生亲笔答复。
(以上是录王基乾的《章先生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