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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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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厦门

1926年8月底,鲁迅从北京南下,到了上海,9月4日,他乘轮到了厦门。第二年1月间,他又从厦门到广州;到了9月,他又从广州北归上海。这一年,正是北洋军阀政权总崩溃,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的时期;他又一度看到了大革命的浪潮,体味到《好的故事》的新悲哀的!(这一部分史料,保留在他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中,最近,陈梦韶编次了《鲁迅在厦门》的小册子,可供参考。)

鲁迅到厦门大学去担任教职(国文系教授兼国学院研究教授),原是应林语堂的邀请。他远离了北京那个政治纷扰的圈子,投入这样景物宜人的海滨小城,而且生活比较安定,如他自己所说的:“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四面几无人家,离市约有十里,要静养倒是好的。” 他初到那里,觉得还不坏,打算在那儿住两年,想把先前已经集成的《汉画象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来。可是,他一住下去,便觉得不对了。后来勉强住满了一学期;他当时的心境,可以下得“淡淡的哀愁”的考语。他说:“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这一份心境,我们是体会得到的,笔者曾经和他谈起,其间有着不可解消的隔膜。

鲁迅是从北京到厦门去的;北京的学术空气和上海已经不相同,海派的学术研究,在京派已觉得过于浮浅,若拿这一尺度来衡量其他城市的学术空气,那当然更差一截了。海外人士心目中的国学,尚未脱离“四书五经”阶段,那时的中山大学教授,力主读经,提倡《古文观止》,和陈济棠一鼻孔出气,要驱逐胡适出境,对于鲁迅的辑佚书工作更不能赏识了。那时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对国学也是外行,所期待于国学研究所的,也和鲁迅的预想差得很远。一开头便格格不相入,也是势所必至的。鲁迅有一封写给景宋的信,说:“这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 彼此隔膜之情,便是如此。

鲁迅在厦门住了半年,几乎近于不欢而散。固然厦门大学不了解鲁迅,不认识鲁迅;鲁迅呢,也并不认识厦门大学、了解厦门大学。(鲁迅曾经在海上通信这么说过:“校长林文庆博士,他待我实在是很隆重,请我吃过几回饭,单是饯行,就有两回。”实在他们之间是很隔膜的。)不过,鲁迅虽是操守很严的人,待人有时实在过于苛刻,尤其是他的笔尖;《两地书》乃是他们情侣间的信件,骂起人来更是不留情。笔者特地要提请读者注意,并不是鲁迅所骂的都是坏人,如陈源(西滢)、徐志摩、梁实秋,都是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学问很渊博,文笔也不错,而且很谦虚的。有人看了鲁迅的文章,因而把陈西滢、梁实秋,看作十恶不赦的四凶,也是太天真了的!当时,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外间有鲁迅派和胡适派争斗之说,鲁迅也出来否认了;但我们看了《两地书》,就会明白鲁迅派确有和胡适派交恶的事实;这样的门户之见,也是不足取的。在鲁迅的笔下,顾颉刚是十足的小人,连他的考证也不足道。其实,顾颉刚也是笃实君子,做考证,十分认真;比之鲁迅,只能说各有所长,不必相轻。其他,鲁迅提到的人,我也认识了好多,他们文士的习气虽所不免,学者派头,或许十足,却也不是什么小人。(鲁迅有一封信形容顾颉刚在广州时的猥琐样儿,也是有点过分的。)鲁迅有一封10月16日写给许广平的信,对于这一回门户之争,说得很明白。他说:“我的情形,……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 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偏见,他当时还怪沈兼士糊涂呢。

中国士大夫党同伐异,气量褊狭,鲁迅最为了解,但他也不能跳出这一圈子,所以,他十分敏感。我觉得鲁迅写厦大欢宴太虚法师那一幕,倒是我所说的“隔膜”二字的最好注释。太虚法师本来是政治性和尚,和天主教之有于斌,伯仲之间。他在中国官场的地位很高,对于佛法研究,却浅薄得很。太虚到南普陀来讲经,佛教青年会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世俗人的心目中,太虚便是如此人物。有一天下午,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分宴太虚,邀鲁迅作陪,厦大方面硬要他去,否则外间会说以为厦大看不起他们;顾及团体,鲁迅只得从命。鲁迅写道:“罗庸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呀,‘涅槃’呀,真是其愚不可及。……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明明是三种境界,要他们合拢来,也是不可能的。

鲁迅在厦大,原是林语堂的关系,上文已提到过了。他和林氏的关系究竟怎样呢?他在另一封信中说:“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志演义》,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内部的排挤现象,外间却还未知道,……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但我和玉堂的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 这显然又是一重隔膜。

从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和他的回忆文字中,我们体味到他那一时期的寂寞与哀愁。鲁迅本来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不甘寂寞,不一定是“热中”,“热中”不一定是想做官。为了恋爱和人世间的挣扎,也可以热中的。以北京的广大复杂来和这一孤岛的单调对比,当然是十分寂寞了;何况那一时期,又是他和许广平正在热恋的时期。(鲁迅对于山水之胜,素来不感到兴趣;他在杭州一年多,也只游过一回西湖。)所以,厦门的南普陀寺,可以容下弘一法师那样的高僧在那一海角上终其晚年,却容不下鲁迅这样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曾写道:“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 这便是他的心境。

北京和上海,虽是环境很坏,却是大海,可以容得下他这一大鱼,不至于那么无意义的搅扰他的。笔者曾劝他到青岛去养病,他说,且不说别的,他有了厦门的经验,那些山明水秀之乡,对于他并不是很好的温床,因为那些地方,对于世事太隔绝了。鲁迅在厦门时期,他虽说脱去了北京那个复杂的政治环境,但厦门这一角上,比北京更远离着革命,像他这样一个有现代头脑的人,要他远离了世事,也是不可能的。他有一封寄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此地对于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报纸,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报是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吴佩孚似乎在郑州,现在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在那个国民革命的白热狂潮中,他这个人,不也等于羲皇上人了吗?对外的狂烈战斗,不把他卷进去,他这羲皇上人,也只好在小圈子中间闹小斗争了。

把他那一段时期的生活,放在他的一生中去看,却也不一定如他当时所慨叹的冷落的。他那两部最好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和《野草》,都是这一时期编成的,还有一部最富启示意味的散文集《坟》,也是这一时期出版的。(《朝花夕拾》的后面五篇,都是这一时期在集美楼上写的。)他开始写历史小品,那部有名的《故事新编》中,《铸剑》和《奔月》两篇,便是这一时期所写的。

鲁迅编订《古小说钩沉》,这是《中国小说史略》的原料的一部分,原已列入《国学研究院丛书》。这部史料,虽不曾在厦大出版(后来由北新书局出版),却是那一时期整理完成的。他的中国文学史讲义,也在那儿开了头,那部有名的《汉文学史纲要》,便是这时期写成的。依比例来说,他这一时期的成就并不算少。

就是因为地方小,一般人的眼界也小,所以把他当作四脚蛇、独角牛看待。他在学校,谁都可以直冲而入,并无可谈,而东拉西扯,坐着不走,浪费时光,自是可惜的。他曾向许广平诉苦说:“将来如到广州去,应该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预备功课及会客之用,另在外面觅一相当的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踏在北京时之覆辙。”这又是他耐不住世俗生活的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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