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鲁迅的日常生活,笔者当然不是最适当的人;我只能说,我也有我了解的方面。说鲁迅能过刻苦朴素的生活,那是不错的;说他过的是刻苦朴素的生活,那就可以保留了。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者,是从田间来的,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但也懂得都市的资产阶级的种种物质享受,在许多场合,我看见他肆应自如,和洋人在一起,也显得从容自在,毫无拘谨之态。林语堂在依定盘路那大洋楼的派头,可说是十足洋化的;鲁迅坐在那儿,也毫无寒碜之色。他毕竟是绍兴人,而且在北京住过多年,见过大世面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合乎大雅之堂,不像笔者这么寒酸的。他生前最赞同笔者一句话:“君子可使居贫贱也。”居贱不易,居贫更不易,“见大人则藐之”,要不做到佯狂态度才对。(我觉得鲁迅的态度,比吴稚晖显得很自然些,他并不故意装得寒酸的样子。笔者也见过许多文坛怪人,鲁迅倒并不怪。)
为了要使读者对这位思想家的生活了解亲切些,笔者且节引了许广平的追记。她说:“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形容鲁迅是很恰当的。(照这么说,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碜到这么程度,也许我们在上海看到他,已经改变了一点了。)她说:“沉迷于自己的理想生活的人们,对于物质的注意是很相反的。另外的原因,他对于衣服极不讲究,也许是一种反感使然。据他自己说,小的时候,家人叫他穿新衣,又怕新衣弄污,势必时常监视警告,于是坐立都不自由了,是一件最不舒服的事。因此,他宁可穿得坏些,布制的更好。方便的时候,譬如吃完点心糖果之类,他手边如果没有揩布,也可以很随便地往身上一揩。初到上海的时候,穿久了的蓝布夹袄破了,我买到蓝色的毛葛换做一件,做好之后,他无论如何不肯穿上身,说是滑溜溜不舒服的,没有法子,这件衣服转赠别人,从此不敢做这一类质地的衣料了。直到他最后的一年,身体瘦弱得很,经不起重压,特做一件丝绵的棕色湖绉长袍,但是穿不到几次,就变成临终穿在身上的殓衣,这恐怕是成人以后最讲究的一件了。”(孙伏园也说:“一天,我听周老太太说,鲁迅先生的裤子还是三十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了多少回,她实在看不过去了,所以叫周太太做一条棉裤,等鲁迅上衙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万不料竟给他撵出来了。”)
鲁迅的起居,也是无定时的,他在北京时,每天常是到子夜才客散。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准备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书,2时左右就入睡了。他并不以睡眠为主而以工作为主的;假如倦了,也就倒在床上,睡两三小时,衣也不脱,被也不盖,就这样打一个盹,翻个身醒了,抽一支烟,起来泡杯浓清茶,有糖果点心呢,也许多少吃些就动笔了。有时,写作的意兴很浓,放不下笔,直到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伤逝》那篇小说,他是一口气写成功的。他的妻子劝他休息,他说:“写小说是不能够休息的,过了一夜,那个创造的人物、性格也许会变得两样,和预想的相反了呢。”他又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无法调整的,我真佩服外国作家能够定出时间来动笔,到了时候,又可以立刻停笔去做别的事,我却没有这种本领。”(依心理活动方式说,这种习惯,是可以养成的,鲁迅却没有做惯记者的生活,所以他的写作,必须一气呵成。)
鲁迅自幼是爱书的,而且是十分爱惜书的,周作人曾经说到他买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的故事;他从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姐姐的面孔还白呢,何必调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他们自幼压岁钱略有积蓄,便开始买书。我们看他们兄弟的日记,以及通信中所谈及的,很多是买书和读书的心得。如壬寅二月初八日,鲁迅带给周作人的书,就有《汉魏丛书》《徐霞客游记》《前汉书》《古文苑》《剡录》《中西纪事》,谭嗣同《仁学》《人民学》《科学丛书》《日本新政考》,这么一大批,可见他们兴趣的多方面。他们兄弟俩,都不是书呆子,不仅是博,而且真正的“通”了。
许广平说,鲁迅处理自己的书籍文具,似乎比生命还看重,若看他的衣着,是不会想到这么一个相反的对照的。(以笔者所知,钱玄同和胡适的书房,都是一塌糊涂的,但胡适的衣着,倒是齐齐整整,不像鲁迅这样不修边幅的。)比如书龌龊了,有时也会用衣袖去揩拭,手不干净的话,他也一定洗好了才去翻看。书架上的书,摆得齐齐整整,一切文房用品,他必亲自经手,有一定的位置,不许放乱。鲁迅常说:“东西要有一定的位置,拿起来才便当。譬如医师用的药瓶,随手乱摆,配药的就会犯配错药的危险。”他处理书房的种种,就像药房那样整齐有序,平时无论怎么忙,写完了字,一定把桌面收拾好了,才去做别的事,他的抽屉,也是井然有条有理,不愿别人去翻动的。他在北京时,那小小的寝室,便是他的会客室,他把那些自己爱好的书放在隐僻所在,免得别人去翻乱。他最不愿意借书给别人,除非万不得已,有时他宁愿另买一本送那朋友的。(这是文人们的通病了。)一部新书到手了,他就连忙依着分类要急急包裹起来。连许广平都不能获得先看的权利,只有海婴是例外,他可以等他翻看了再说的。他把连续的期刊,按年月、按卷数包起来,扎好了,写上书刊名及期数,有如图书馆的分类。他所包扎的书,方方正正,连用绳子都有讲究,总以不至于损及书页为主。有时,他接到一本期刊,装订得不整齐,一定另外再买一本。他对于自己的著作,印好了,也先拣好两部,包藏起来。他对于线装书的整理,自有一番手脚,有时拆散修理,重行装订。那部名贵的《北平笺谱》,还添了青布包面。偶有缺页,他也自己动手拆添完善,才算了事。装订用双线,敷得平平整整,不让它扭绞起来。这些地方,都显得他的细心忍耐性,他的确不独有文学天才,而且有艺术天才的。(许氏对于这些小事,知道懂得,却说得不周全,我只能替她另写一遍。)
鲁迅自幼绘画,便很有耐性,一丝不苟。有一回,他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诗中画,影描中,因事他去,他的祖母看看好玩,就去补画几笔,却画坏了,他就扯去另画,以至他的祖母也觉得过意不去。许广平也说到鲁迅亲手做信封的事,有时就用别人寄来的信封,翻转面来重做,有时就用一张长方硬纸;拆叠得齐整匀称,比书坊买来的还挺括些。他平日把一切包裹纸,纸袋,折得平平整整,绳子也卷好,随时可以应用。他就是这么节省物力,丝毫不会浪费,这些小地方,更显得他的修养。
鲁迅自己写字,是用毛笔的,他的全集的原稿,也就是毛笔写成的;还有那二十五年的日记,和几千通的书简,也都是用毛笔写的;但他对于社会提倡毛笔字,禁止学生用铅笔、墨水笔作文,却表示反对,他认为用墨水笔可以节省青年学生的时间,没有禁用的理由。他为着社会大众着想,决不固执迂拘的。
替鲁迅生活做标志的,似乎是烟,而不是酒。每一个和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烟不停手的,一面和客人谈笑,一面烟雾弥漫;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工作越忙,烟也抽得越多。每天总在五十支左右。有一时期,他病了,医生警告他,多抽烟,服药也是没有用的,他却还是吸烟不停,关心他的人再加监视也没有用。他抽的都是廉价品,有一种“品海牌”香烟,那是清末香烟刚流行时的出品,和后来他所爱抽的“红锡包”差不多。他在北京时,抽的是“红锡包”,到了上海,爱吸“黑猫牌”,价钱都是差不多的。这类香烟,质料本来不好,再加了他吸得多,吸得深,总是快吸完了才丢掉,对于他的肺病当然是影响极大的。鲁迅是学医的,但对于吸烟,却有古怪的理论,说:“我吸烟虽是吸得多,却是并不吞到肚子里去的。”
他是绍兴人,而且也懂得喝酒的味道。(《在酒楼上》开头,就说了喝酒的内行话,他的小说,也时常以酒店为背景。)不过,他并不是酒鬼,从来不闹酒,自己闹到烂醉如泥的。如果有事要做,他就适可而止,绝不多饮。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喝醉了时常发酒疯骂人,这一印象给他很深刻,他因此就自己节制自己,不让酒来使他糊涂了。他在厦门大学时期,曾经醉过一回,因为那一时期,环境很恶劣,他气愤不过,把胸中的愤话说出来了。他就喝了大量的酒,有些醉了,回到住所,靠在椅子上抽烟睡熟了,香烟的火头把他的棉袍烧了一大块,等他惊醒过来,身上热烘烘,眼前一团火,倒是一幕趣剧。大概他情绪不好时,也就喝点酒来浇愁。(他是性子刚的人,在这些小节目上,最能反映他的性格。)
鲁迅爱喝清茶,他所爱的不是带花的香片,而是清涩的龙井茶。笔者曾对他说:“我和你是茶的知己,而不是西湖的知己。我喜欢龙井茶,尤其喜欢西湖;你呢,对于西湖,并没有多大好感。”鲁迅艺术修养很深,却不喜游山玩水;我呢,最爱泉石胜处,却对于美术是外行;人的性格,就是这么不同。鲁迅也不是喝功夫茶的人,不过,茶要喝得浓,浓浓一杯热茶,也是一种刺激,一种享受,他却又不和林语堂一样提倡这类生活享受。
鲁迅也爱吃糖果,吃的也是几角钱一磅的廉价品。他也爱洋点心,北京东城有一家法国点心铺,蛋糕做得很好,他偶尔也买来享受一番的。我们有一回谈起生活享受的下意识作用,如他《在酒楼上》所写的“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对于他是永久的蛊惑,要骗了他一辈子的。同时,一个乡下人对于城市型生活的欣羡,一个贫穷中过来的人对于阔佬的享受方式的神往,也在我们心胸盘旋着。这便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意识。他有一回对我说:“我们都是马二先生,吴敬梓写马二先生那么馋;吴敬梓自己一定很馋的。”我说:“我每回看到煮好的油豆腐加辣酱,也是很馋的,比鱼翅海参还够味。”
许广平说鲁迅爱看电影,(鲁迅不爱看京戏,甚至于有反感。)这是他的精神休息。他要坐楼座,付最高的票价,把心神松下去,好好欣赏一番的。他不一定选择好的片子,几乎侦探片、打斗片、滑稽片、生活风景片,他都看;也爱看五彩卡通片,他就和海婴一样的开心。倒是那部有名的《仲夏夜之梦》,他看不出好的意义在哪里;这因为他自己对于莎士比亚剧本有所理解,而好莱坞的戏剧却很浅薄的缘故。他最后看的是一部苏联片《复仇艳遇》,那是他去世前十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