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接踵而病,一直十個月之久;朱大器的事業大受挫折,而大局卻今非昔比,頗有進展了。
李鴻章在上海的腳步已站得很穩。松江早已克復,陳世發反正尚未開始行動,不幸在一場戰役中死於流彈。青浦、嘉定一帶,互有進退,卻是淮軍佔上風的時候居多。李秀成兩次蘇州會議,想解天京之圍,勞而無功;九月間,李鴻章督同已升總兵的程學啟、副將劉銘傳、郭松林、水師提督黃翼升,大破譚紹洸於青浦白鶴港。這一仗下來,李秀成想攻占上海就完全成了夢想了。
青浦大捷,自然有洋將的力量在內,常勝軍的指揮官換過了;英法協助清軍進攻浙東,華爾在收復寧波所屬慈溪縣的一役中受傷而死。英國提督何伯推薦白齊文接統常勝軍。到了十一月裏,朝命常勝軍赴援金陵──這是薛煥一派想跟李鴻章爭功而想出來的花樣,所以由吳煦跟楊坊處理,吳煦先到鎮江,佈置接應;楊坊到松江督催白齊文進軍。
白齊文本就不願遠征,托詞十月份的糧餉未發,不肯開拔,楊坊原就備好了餉的;只怕白齊文錢一到手,拖延不走,所以提出條件,只要一有行期,立即照付。白齊文大為不悅,說要辭差;楊坊便責備他沒有良心。語言衝突,不歡而散;白齊文怒氣沖沖由上海回到松江,靜等楊坊來發了餉再說。
楊坊卻置之不理,堅持要常勝軍有了開拔確期,才能發餉。這樣僵持了四五天,白齊文帶了幾十名洋槍隊到上海,直奔楊坊寓所,見了面不分青紅皂白,將楊坊痛毆一頓,顏面胸口都受了傷,吐血不止。客廳中堆著幾十箱銀圓,亦被搬搶一空;事後楊坊具稟呈報其事,說搶走餉銀四萬餘元。
李鴻章本來是採取坐視的態度,此時一看機會來了,很起勁地照會英國提督士迪佛立與領事麥華陀,要求解除白齊文的兵柄,聽候中國查辦。
結果由於士迪佛立的勸告,白齊文解職離隊,隊伍交由英國正規軍官奧倫接管。李鴻章便上了一個奏摺,一石二鳥,驅逐了白齊文,也整慘了吳煦與楊坊。他不但以「該道等創募此軍,及換人接帶,始終主謀,又有督帶之責,不能實力矜制,咎亦難辭,應請暫行革職,以觀後效」;而且要責成他們「嚴密拿解」白齊文到案治罪;而且因為白齊文赴援金陵不成,所有僱用輪船及添購軍火的費用,應由吳煦、楊坊自行賠補。最厲害,也最令人難堪的一著是,這個奏摺邀同「頭品頂戴通商大臣」薛煥會銜出奏;就等於強迫薛煥自摑其臉。
然而李鴻章確有手段;居然壓倒了常勝軍──常勝軍為吳煦、楊坊縱容得不成話說,人數由最初的一千人,擴充至四千五百多,一切糧餉、薪水,以及其他軍需供應,都超過官兵好幾倍;不但每個月七八萬銀子的支出,成為極大的負擔,而且官軍內心不服,亦成隱憂。同時更怕常勝軍一天比一天跋扈,有尾大不掉之勢;一旦槍口倒轉,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巨禍。說起來也難怪李鴻章對吳煦、楊坊那樣不滿。
他想裁抑常勝軍的心,存之已久,苦於不得其便。這一次白齊文鬧事,是一個機會;一面撤換白齊文,一面要求會同管帶常勝軍。英國提督士迪佛立起初不願;李鴻章據理力爭,終於訂立了十六條條約,常勝軍裁減為三千人,糧餉減少,而且需由中國管帶官會同發放;駐紮在松江的外國管帶,不准干預地方公事;購買軍火,須經巡撫衙門批准,不准私購;處罰士兵,須聽中國管帶官的主意。雖不能盡奪兵權,但亦大非昔比了。
對於白齊文,李鴻章仍堅持必須逮捕到案,依軍法治罪。這亦是合理的要求,因為白齊文受過大清朝的三品頂戴,是中國的職官,自然應受中國律法的拘束。然而白齊文本人固然決不肯到案,就是英國方面,亦不願將洋人交由中國官員審判;以致成了僵局。白齊文躲在英國軍艦上;士迪佛立藉口華爾與白齊文托英軍代購軍火的帳目未清,要求李鴻章派員會算清償以後,方能交出白齊文。這一下,又是吳煦、楊坊倒楣。李鴻章以無案可稽,不肯派人會算,更談不到清償。下了個扎子給吳煦、楊坊,要他們「自行清理」。
就在這拖延不決的當兒,常勝軍內部又出了麻煩。當白齊文被撤換時,先由英國軍官奧倫代為管帶;而士迪佛立因為奧倫是參謀官,不宜帶兵,另外推薦戈登接替。常勝軍不知是為白齊文聲援,還是希望奧倫留下來,居然群眾鼓譟,反對戈登到營。
幸好程學啟別具深心,有意要結納戈登;派出大隊強力支持,陳兵以待,大有常勝軍如不服戈登指揮,便不惜一戰的決心。結果終於迫得常勝軍乖乖就範;戈登心感不已,與程學啟結成莫逆之交,而且按照中國規矩,兩人拜了把子,程學啟平白裏有了一個「洋大哥」。
戈登接統常勝軍的第一功,便是協同程學啟及李鴻章的幼弟李鶴章,攻克常熟昭文縣及福山海口;由此功勞,戈登亦被援職為總兵。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三月中,又助程學啟攻克太倉;四月中,助攻克崑山,於是李鴻章有三路西進的計劃;中路由崑山進蘇州,由程學啟率領對抗太平軍慕王譚紹洸、納王郜永寬。
北路由常熟進江陰、無錫,由李鴻章、劉銘傳率領,對抗侍王李世賢、潮王黃子漋。南路以水師為主,由泖淀湖進吳江太湖、平望,由總兵李朝斌、提督黃翼升相機進兵。
這三路是前敵;後路要防嘉興方面的太平軍,乘虛直撲上海,所以派潘鼎新、劉秉璋、楊鼎勳扼守松江、金山衛一帶的要道。而戈登的常勝軍則移駐崑山,居中策應。
李秀成得報,自然著急,蘇州與金陵成犄角之勢,亦為主要的餉源;倘或蘇州一失,金陵解圍,益發無望。所以親自趕到蘇州佈置防務,檄調駐皖南的「侍王」李世賢、駐丹陽的「潮王」黃子漋、駐常州的「護王」陳坤書,各率所部,屯軍江陰無錫之間,支援守蘇州的太平軍悍將「慕王」譚紹洸。
當時雙方的兵力,約為二與一之比,中路程學啟、李鶴章連同常勝軍共三萬八千五百人;太平軍則城內四萬、城外兩萬,另加李秀成從金陵帶來的一萬八千人,總計七萬八千。但人數雖多,武器不如;尤其是水路更處劣勢,淮軍雖只兩條武裝的小火輪、一條砲艇,但已是縱橫無敵人。
因此,淮軍先敗江陰無錫間的太平軍;次克吳江、震澤,逐漸進逼蘇州。而譚紹洸忽得意外的助力──白齊文一度到北京運動復職,未得要領;回到上海設法招了一批洋人,奪得常勝軍的一條「高橋」號小火輪與一批軍火,投到蘇州,為太平軍效力去了。
然而這個意外,在李鴻章倒是塞翁失馬。戈登與程學啟的交誼,原已發生裂痕;克復吳江時,程學啟殺人如麻,戈登更為不滿,移軍回崑山,自己到上海見李鴻章,要求撤免程學啟,以去就力爭。程學啟是淮軍第一號大將,李鴻章如何肯聽戈登的話?雙方幾致決裂。就在這時候,得到白齊文投奔蘇州的消息,戈登不愧為正規軍官,深知自己的責任,怕常勝軍內部受白齊文的影響,有潰變之虞,急急趕回崑山坐鎮,辭職的話,亦就無形中打消了。
到了八月裏,繼江陰克復以後,程學啟連破蘇州城外敵軍十壘。李秀成親自領軍援蘇,由白齊文相助,一戰寶帶橋;再戰於無錫大橋角,盡皆無功。而高橋輪卻因洋水手喝醉了酒,失慎沉沒。其時白齊文的部下,多萌去志;白齊文本人又終日醺醺然,無所作為,大失譚紹洸之望,終於不歡而散。
※※※
十月初九,李鴻章親臨蘇州督戰。而蘇州城內的太平軍,除了譚紹洸以外,幾乎都覺得戰局無望;因而與程學啟搭上了線,居間的是程學啟的部將鄭國魁,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但與籍隸湖北的「納王」郜永寬有舊。密使往還之後,約定十月十九那天,由戈登攻城,等譚紹洸出城迎戰,城內便閉門不納;先擊潰了譚紹洸再說。
第二天戈登會同淮軍,如約攻破齊門及婁門之處的石壘,李秀成與譚紹洸不敵;然而城內想閉門不納,卻不曾辦到。第二天,郜永寬部下又放棄齊門外的砲壘。見此光景,李秀成知道軍心已變,大勢已去,為了保全蘇州的生靈,預備棄城,但譚紹洸不從,李秀成唯有痛哭而去。
郜永寬曾受李秀成的提拔:見他一走,益無顧忌,遣使約定程學啟,在陽澄湖中單騎相會。在座的還有戈登及鄭國魁。程學啟要求郜永寬殺李秀成、譚紹洸,事成許他二品官職。郜永寬不忍殺李秀成,只允圖謀他的把兄弟譚紹洸。
條件談妥,程學啟與郜永寬拜了把子,焚香設誓,如果背盟,程學啟賭咒,必死於炮,郜永寬賭咒,死於亂兵之中。盟約中列名的,除了郜永寬以外,還有七個人:「康王」汪安鈞;「比王」伍貴文;「寧王」周文佳;「天將」汪有為、範起發、張大洲、汪懷武。這份盟約,而且由戈登簽字作證。
這番行動雖機密,譚紹洸已微有所聞,作了這先下手為強的打算,特地邀請這八個人赴宴。這一宴當然是「鴻門宴」;席間,郜永寬指使汪安鈞拔刀相刺,其餘諸人,一擁而上,由汪有為割下譚紹洸的腦袋。同時發兵捕捉譚紹洸嫡系的部將,殺了一千多人,到了夜裏就開齊門投降了。
程學啟得報,不敢輕入,先派「魁字營」,也就是鄭國魁的兩營先進城。第二天,郜永寬遣派專人,將譚紹洸的首級,送到淮軍大營;李鴻章、程學啟找了好些投降的長毛驗看,一致證實無誤,程學啟方始放心大膽地帶了八營人,由婁門進城。
進城一看,長毛還多得很,盤踞西半城閶、胥、盤、齊四門。而照盟約如果權宜授給二品武職,馬上就出現了八個總兵。官大兵多,必然難制;程學啟便打算背盟了。
相見之下,少不得有一番熱烈的慰勞。郜永寬要求將部眾編立為二十營,劃半城以守;程學啟無不滿口答應。暗底下卻到大營,摒人密語;要求李鴻章處決郜永寬等「四王四天將」。
李鴻章既驚且詫,「方忠,」他說,「你少讀書,不明史書;自古以來,殺降不祥!」
「我亦知道殺降不祥,而且我還跟郜永寬賭了咒的。不過賊勢過大,郜永寬至今不肯剃頭,居心何在?難說得很。萬一有變,憑城拒守;我知道他們的存糧,可以支持五年。即令能夠攻下來,也得好幾年的功夫;不說我們的弟兄,城裏的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現在拿八個人的性命來保全幾百萬生靈,有何不可?」
「嘉興、常州還在長毛手裏。如果我們殺了這八個人,你想,那兩個地方的長毛會作何想法?」
「這是另一回事。」程學啟說,「殺降不祥、背盟不義,然而為了大局,不得不這樣子做。人責鬼譴,都應在我身上。大人如果不聽我的話,以後一切請大人自己去搞;我不能再管了!」
說這樣要挾的話,便再無商量的餘地,李鴻章只好這樣答道:「既然如此,讓你去做。不過,你不能壞我的事。」
「決不會壞事。不過,要大人出面,裝一裝樣子。」接著便秘密獻議;定下了殺降的步驟與辦法。
計劃妥當,程學啟重新進城,約見郜永寬說,李鴻章已經完全接納了他們的要求。同時表示,李鴻章要見他們八人,面致慰勞之意。已代為約定明天中午,在程學啟營中參謁。
郜永寬決無推辭的理由,亦不曾想到此去會有什麼危險,不過話雖如此,第二天約集他的同夥,仍舊帶了一批悍卒,作為衛士;連翩跨馬,直出婁門,由程學啟派人領入營中──是一家鄉紳的大宅;李鴻章已在大廳等候,見到郜永寬一行,走到滴水簾前相迎。程學啟引見報名,雙方行禮,相當客氣,也相當親熱。
「八位棄暗投明,足見忠義。鴻章佩服得很!」李鴻章在大廳坐定了以後,這樣慰問;然後一一請教別號、籍貫。
在這殷勤寒暄的當兒,程學啟已作了必要的部署,一面添兵駐守婁門,遮斷郜永寬等人的歸路;一面派出好些能言善道的將弁,招待那一批衛士,漸漸將他們與大廳隔離開來。
大廳上寒暄已畢,李鴻章向身旁的戈什哈吩咐:「取八位大人的頂戴來!」
於是八名士兵,每人手捧一個朱紅托盤,盤中整整齊齊的八頂暖帽,珊瑚紅頂子配上尺把長的花翎,光彩奪目著實動人。
「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從此要同心協力,好好為朝廷立一番功勞。來,來,請過來!」
八個人由郜永寬領頭,一字排開,朝上跪下;李鴻章為他們一個一個加冠。站起身來,稱謝的稱謝,道賀的道賀,個個笑逐顏開,好不興頭。
「二廳上酒席齊備了!」戈什哈來請示,「是不是馬上開席?」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李鴻章肅客進入二廳,賓主連李鴻章在內,正好十個人,分坐了兩桌。
剛行過一巡酒,忽然有戈什哈來報:京里有廷寄到,請李鴻章去接旨。等他匆匆離座,程學啟亦即起身,拱手向大家說道:「少陪片刻,我送一送撫臺,馬上來奉陪。」
李鴻章和程學啟一去就不見面了。郜永寬先不疑有他;等發覺有蹊蹺,想找人詢問時,只聽營門炮響,接著遠處有炮響應,判斷方向是婁門守軍發的砲。
「這是幹什麼?」郜永寬問。
一句話沒有完,裏外左右,凡有通路的地方,都擁出來一群士兵,手挺長矛、戒備森嚴。八個人相顧失色;郜永寬帶著一枝手槍,已經拔在手中,卻躊躇不敢發,怕一開槍反而性命不保。
不開槍亦保不住命,伏甲四起,大聲鼓譟:「殺長毛!殺長毛!」
「不要動,不要動!」郜永寬棄槍高喊:「我們只要見李撫臺,什麼話都好說!」
沒有人理他的話,挺矛直刺,盡皆死於非命;鮮血滿地,比紅頂子更紅。
郜永寬所帶的那批衛士,當然亦被屠戮,無一倖免。處置略定,程學啟立即回城;策馬直到「納王府」,假借郜永寬的名義,下令召集「六等世爵」最低一等「天候」以上的太平軍將領,到府商議軍情;被召的總計數百人之多,陸續到達、陸續扣留,「納王府」只進不出,如臨大敵。等來得差不多了,程學啟下令開刀,盡皆斬首。
其時城內的太平軍,在李鴻章、程學啟說來,有二十萬之多;這個虛頭很大,但至少也有三、四萬人。無奈蛇無頭而不行,所以在程學啟重兵戒備威脅之下,絕大部分被繳了械;一小部分起而反抗,亦無非白白送命。這樣擾攘終宵,到了第二天上午,局勢總算稱定下來。
而在李鴻章的大營,卻起了風波。戈登得到消息,怒不可遏,帶了一把手槍去找李鴻章拚命。戈什哈看他手中有槍,面帶殺氣,趕緊通知李鴻章躲開;戈登咆哮如雷,多少人勸不住。後來又堅持要看郜永寬的遺體;隨營的洋務委員無奈,將掛在旗桿上號令示眾的郜永寬的腦袋,取了下來,戈登一見,痛哭流涕。當天就拉著他的隊伍回崑山了。
還有一個比戈登更傷心的,就是鄭國魁。戈登不過當程學啟與郜永寬焚香結盟時,簽名作證;而鄭國魁則是最初搭線招降郜永寬的經手人,他的感覺豈止「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直如親手殺了朋友,良心上所受的責備,無可言喻。最使他難過的是,還如吃了啞巴虧,有苦難言。戈登可以暴跳如雷,發洩怒氣;他卻不能像人家那樣,大罵李鴻章、程學啟無信無義,行同禽獸。這樣在哀無所訴的萬般委屈之下,唯有涕泣絕食。
※※※
到晚來李鴻章與程學啟見了面,兩個人都是臉無人色;因為這件事到底傷天害理,一想起來驚心動魄,五中不安。
然而一個是帥、一個是將,行動舉止,軍心所繫,不得不強自克制,細商善後。其中李鴻章的處境更苦,因為這齣戲的前半段,他是配角,而後半段要「挑大樑」,一方面要獎許程學啟,一方面要撫慰鄭國魁。一方面要遣散長毛;一方面要應付常勝軍。此外內而論功行賞;外而撫輯災黎,無不是頭緒紛繁的繁難之事。這樣兩天兩夜下來,雖不像伍子胥過昭關,一夜鬚眉皆白;可也是形銷骨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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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高興的地方,第一是光復名城,大功一件,從此薛煥之流,再也無法搖撼他了。第二是太平軍聚積甚豐,「八酋駢誅」,財貨盡落入淮軍手中,李鴻章所得自然獨多。據說光是熔化蠟燭台和香爐的錫,就有二十萬斤之多。
淮軍將領,個個滿載,亦不待言。比較文雅卻最實惠的是候補知縣而為李鴻章管軍火的丁日昌,以賤價收買了幾萬卷善本書。蘇州人文薈萃之區,幾百年未遭兵燹,舊家所藏宋元精槧,不計其數,武夫所不屑一顧的,大都落入丁日昌手中。
血債無須還而名成利就;李鴻章很快地忘懷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精神抖擻地部署著西攻無錫,南攻嘉興。誰知樂極生悲,麻煩來了!
※※※
淮軍殺降的消息,由戈登帶到上海,洋人大譁,認為常勝軍中的西洋軍官,不應該再幫助野蠻的淮軍,屠殺無辜。同時對戈登頗致譏評,說他的保證毫無價值。英、美、法各國領事,因為淮軍此舉,違反了萬國公法不得殺害俘虜的規定;而且在人道上說,亦不可恕,因而集會商議,是不是應該修正態度,不助清軍,改守中立?
會議的決定是,各自呈報駐北京的公使,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出交涉;同時由英國提督柏郎向李鴻章提出抗議。這重公案,英國的態度最激烈;這不但因為協守上海及助戰淮軍,始終是由英國領事及駐華陸海軍提督在主持,而且此一消息傳到倫敦,已成為在野的自由黨攻擊執政的保守黨的口實,如果沒有比較滿意的處置結果,可能會引起政潮。
這些情形,李鴻章在事前已有所聞,曾經委託他的「洋員」,也是英國人的馬格里,向聲明不受節制的戈登苦勸息怒。疏通尚無結果,柏郎帶著翻譯官到蘇州找李鴻章問罪來了。
「我國國會議員指責,大英帝國的軍隊,與如此野蠻的中國軍隊合作,對英國來說是奇恥大辱。」柏郎怒氣沖沖地說,「我是代表英國君主與英國國會來跟你講理的。」
李鴻章最怕的是總理衙門受不住外國公使的壓力,降旨責備或治罪;對於柏郎的興師問罪,雖有怯意,畢竟還不難應付,很沉著地問道:「我錯在什麼地方,要講理?」
「你不該殺害投降的太平軍;而況是用無恥的誘騙方法。」
「我有我殺降的道理。為了顧全大局,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些道理你未必懂,我亦不必跟你細說。」
「牽涉到英軍的名譽,我不能不提出抗議。」柏郎又說,「這件事非常嚴重,必須你用書面認錯,才有挽回的辦法。」
李鴻章聽翻譯官傳譯了以後,十分生氣;不過他到底是厲害腳色,聲色不動地笑笑答道:「這是中國的軍政,與外國無干。我不能為你認錯。」
「怎麼說與外國無干?戈登在這件事上有保證的責任。」
「戈登是客師,不錯。然而我要請問,他是由誰給餉,由誰節制?」
這話似乎振振有詞;然而柏郎亦非弱者,透過他所帶的翻譯官梅輝立,告訴李鴻章說:「戈登本來就已聲明,不願再受你的節制,也就不會再向你要餉;現在你亦如此說法,那很好,讓戈登自由行動好了。」
戈登從蘇州回崑山時,帶走了郜永寬的義子郜勝鑣,還有一千多從金田起事就「從龍」的「老長毛」,也投在他那裏,並有謠傳,戈登要從李鴻章手裏奪回上海附近各縣,交還太平軍。這雖是虛聲恫嚇;但狗急尚且跳牆,如果擠得人家不能下場,則弄假成真,激出常勝軍的兵變,亦非意外。
因此,李鴻章見風使舵,這樣答說:「聽柏提督的話,不是來講什麼理,而是來調停,那就好辦了;我們不妨平心靜氣談一談。」
於是李鴻章解釋他不能不殺降的原因。首先提出太平軍在南匯與常熟的守將吳建瀛、駱國忠為例,這兩人投降以後,依舊帶兵。是因為他們都肯退出城廂,接受約束,因而保他們當到副將,信用不疑。
「由此可知,我豈是喜歡殺降的人?」李鴻章說,「郜永寬他們八個人,所求太奢,盤踞在蘇州城內,儼如對敵,關係太大,不便姑息。當時如果能有別的辦法解散二十萬不聽號令的長毛,我決不出此手段。權衡利害,殺八個人而能保全幾十萬人;我想這個道理,通天下去評,也是說得過去的。」
「就算這話說得過去,可是總也該聽聽戈登的意見呀!」
「戈登當時不在蘇州。」李鴻章很有急智,硬說假話,「他回崑山了,來不及跟他商量。」
「蘇州到崑山很近,就派人找他去,也很方便。」
「柏提督也是將官,懂兵法的,怎麼說外行話?」李鴻章向梅輝立大搖其頭,「像這樣的事,貴乎當機立斷,行事迅速,那有從容籌劃的功夫?」
「無論如何,太平軍將領的投降,有戈登作證;那麼,任何變更盟約的處置,應該取得證人的同意。」柏郎的聲音提高了,「英國是文明國家,不容許英國軍官有此野蠻的行為。這件事,你的處置錯誤,應該承認。」
李鴻章不肯認錯,但亦不再深辯。照中國官場處事的慣例來說,這就是讓步。然而柏郎卻不瞭解;只覺得交涉毫無結果,忿忿然起身而去。臨行表示:常勝軍今後的動向,要由英國公使跟總理衙門談判決定;在目前,李鴻章無權指揮。
※※※
柏郎的語氣中,帶著挾制的意味。李鴻章召集幕僚會議,認為可能會有兩個麻煩:第一是常勝軍擅自行動,或者支持那一千多老長毛攻城略地,縱不能動搖整個戰局,至少也會發生牽制的作用,影響無錫、常州的克復;第二是柏郎慫恿英國公使向總理衙門提出強硬交涉,朝廷就會降旨譴責。如果發生第一個麻煩,則第二個麻煩也就更大了。
要解除這兩個麻煩,一致認為應該釜底抽薪,安撫戈登。李鴻章接納了幕友的建議,決定犒賞常勝軍七萬銀圓。並且立即備妥公文,專差遞交江海關道黃芳,不拘任何款項,先提七萬現洋,立即送到崑山。
除此以外,李鴻章另有一番打算;特地派人將駐紮在無錫城外堰橋的劉銘傳找了來,第一句話就說:「省三,你才是我請了來幫忙的。」
這是李鴻章馭將的權術。他自覺一介書生處於赳赳武夫之間;如果部將合而相謀,縱非性命不保,至少亦會前程不保,所以平時不喜部將過於親密,而且多少用些離間挑撥的手段,使他們彼此猜忌,難共心腹,而又只聽自己的指揮。此時他這句話,就是指淮軍中功勞最大的程學啟而言的,意思是程學啟為曾國藩指派,隸屬淮軍;而劉銘傳方是自己物色而來的嫡系,應該格外出力。
劉銘傳外號「六麻子」,為人陰鷙沈毅,一聽李鴻章的話,便知不是無因而發;便裝做不解地問:「大人怎麼提這話?」
「為了洋人找麻煩,我搞得焦頭爛額。憑心而論,程方忠的手段雖狠了些,對我們大家都是有益的;可是我不能不調他去打嘉興。你知道為什麼?」
「無非讓他跟戈登隔得遠些,免得冤家路狹。」
「非也!省三!你如果不瞭解我的苦心,你就辜負我了。」
劉銘傳聽這話,自然要表示惶恐,「銘傳無地自容了!」劉銘傳說,「這一個多月,我一直在無錫這方面部署,大營的情形,我不大清楚。請大人明示。」
「程方忠克復蘇州,這個功勞,說句實話,較之曾九克復安慶,有過之無不及。我不願意他來分你克復錫常之功,你總應該知道?」
「是!」劉銘傳感激地說,「大人這樣子關顧銘傳,我竟忽略了,實在罪不可恕。」
「言重,言重!」李鴻章說,「我不怕洋人,只怕朝廷;朝廷亦不可怕,只怕你六麻子!」
「大人!」劉銘傳心中一驚,臉色卻很沉著,「怕六麻子何來?」
「只怕你不發狠!」李鴻章換了副低沉而純摯的聲音,握著他的手說:「什麼都是假的,打勝仗是真的!省三,只要你一發狠,把無錫拿下來,捷報到京,朝廷必有上賞,自不待言;最關緊要的是,這一來證明程方忠做對了,蘇州不拿穩了,何有無錫之捷?朝廷只要想到這一層,自然不會理會洋人說什麼!省三,方忠是替你開路,你也該把握機會才是!」
劉銘傳心想,聽話中的意思,似乎蘇州一克,無錫必克無疑;如果自己拿不下無錫,就顯得不如程學啟了!他當然也知道李鴻章是激將法,然而功名富貴到底要從軍功上來。自己倘或不受其激,變成對不起自己。這樣想著,他更為冷靜;皺起一雙濃密的眉毛,沉思了好一會問道:「大人要銘傳什麼時候克復無錫?」
「三天之內。如何?」
劉銘傳一時答應不下,躊躇著說:「三天只怕不行。」
「那麼你要幾天呢?」
劉銘傳依然不能有個確實的答覆;思前想後,加減乘除,一時算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覺得兵力不夠?」
「倒不是!」劉銘傳慢吞吞地答說。
不是兵力不夠又是什麼緣故?李鴻章一想就明白;劉銘傳是想獨佔大功。無錫合圍,有郭松林相助;劉銘傳已不大願意,再添兵相助,就是分他的功勞。然而他獨力破無錫,一時卻又並無把握。這樣左右為難,委決不下,所以才吞吐其詞。
瞭解了他的心事,就容易應付了,「省三,無錫一下,不管怎麼樣,功勞一定是你第一!」李鴻章先給他吃一顆定心丸,方始再說:「我派季荃幫你;聽你的節制。」
「季荃」就是李鶴章。因為是李鴻章胞弟的緣故,他那一支兵的裝備特別精良,有一尊「三眼開花炮」,更是攻城的利器。劉銘傳怕的就是李鴻章之對李鶴章,會像曾國藩之對曾國荃那樣,一意培植,多方相助立功。現在聽他這樣表示,疑慮消去大半,便答應盡力而為,立刻發動猛攻,希望三天之內報捷。
送走了劉銘傳,李鴻章又找了郭松林來,另有一套話說。
「子美!」他說,「淮軍成軍,你是教練,有件事;我一直耿耿在心,覺得對你不起。」
「大人言重了。松林倒不覺得什麼。」
「這就見得你度量了。」李鴻章先契上一頂高帽子,然後說那件「耿耿於心」的事:「你跟省三都是去年升的副將;今年二月裏,省三升總兵,你得了個『二品封典』,有名無實。現在雖都是記名提督,不過省三是實缺的狼山鎮總兵,你是虛銜。相形之下,你太委屈了。」
郭松林原有此想法,現在為李鴻章一語道破,先就有知遇之感,便躬身答道:「大人栽培。」
「功名富貴,半由天意,半由人力。子美,我總算是『當家人』,處事也有許多難處;只有委屈自己人。你看,季荃到現在不過一個四品銜的知州;其次就是你!」
這表示當他自己人看,郭松林自然又生感激之心,立即答說:「有大人這句話就夠了。」
「不夠的!」李鴻章急轉直下地說:「現在有個機會;子美,你不可錯過。李秀成從蘇州退出以後,一直盤踞在無錫。此人舉足輕重,關係不淺;誰要是把他抓到了,洪楊足平!你想想,封爵酬功亦不為過!」
這「封爵」二字,打動了郭松林的心。五等爵是世襲的;果然從軍功上掙來一個爵位,不但榮宗耀祖,而且光被子孫,怕不成為湘潭的第一世家?
「是!」郭松林用堅決的語氣答道:「松林出全力去辦此賊。」
「果然封爵,侯伯是奢望。」李鴻章拍拍郭松林的肩說:「我備著麒麟補子奉贈,好自為之。」
子爵的補子用麒麟,與武一品一樣。郭松林聽李鴻章以此相許,滿心歡喜,連夜趕回無錫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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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無錫的提督、總兵、副將等一二品大員,不下十名之多;但指揮全權,卻在「四品銜知州」李鶴章手裏;因為他兼著營務處總辦,既然到達前線,照例代統帥節制全軍。李鴻章所說,李鶴章歸劉銘傳節制,只是一句客氣話。同時,劉銘傳所擔任的任務亦非攻城;而是截斷常州與無錫的通路。照李鶴章說,這是比攻城更重要的差使。
十一月初一發動總攻,郭松林圍南門,張樹聲圍東門、周盛波圍北門;留著西門作長毛的退路──到底是讀書人用兵,不悖於古;圍城只好圍三面,如果不是一面網開,必作困獸之鬭。像長毛圍杭州與湖州那樣,困得死死地,經年累月不下;百姓固然遭殃,長毛亦大喪元氣。李鴻章志在攻城略地,不在殲滅長毛,自然不會做那種傻事。不過,話雖如此,除了劉銘傳扼守堰橋以外,李鴻章仍在無錫通往西北的江陰、西南的宜興,仍舊佈置了重兵,以防長毛出城以後亂竄。
守無錫的長毛是父子二人;「潮王」黃子漋父子,部下有六七萬人,加上李秀成潰退的餘眾,不下十萬之多。然而士氣已經不振;淮軍三面齊攻,加上湘軍水師黃翼升助戰,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黃子漋就支持不住了。
初二日中,他率領五六千長毛突圍,先想走北門,為周盛波迎頭攔回,攻出西門。而李鶴章與郭松林,則在南門爬上城頭,斬關開鎖,放大隊進城。郭松林一進城先找李秀成。亂軍中不知其處,亦無法打聽;郭松林臨機應變,改奔「潮王府」,生擒黃子漋的兒子黃德懋,接著便搜索庫房;部下士卒,無不腰纏纍纍。
城內已經投降,城外卻仍在大戰,黃子漋為副將週壽昌所擒。李秀成則突圍西去,帶走了兩萬多人。
這是硬拚出來的一場勝仗。有此一仗,李鴻章便不再怕洋人在總理衙門「告狀」。連夜草擬奏摺,舖張揚厲地大敘戰功,列名請獎。奏摺中敘李鶴章之功獨多,而請獎時卻說:「臣弟分應效力,不敢便邀獎敘」。至於劉銘傳、郭松林,為他們加上「血性忠勇,摧鋒陷陣,所向無敵,為各賊所深憚」的上好考語,說他們「官職較大,請旨優加獎賞」。
在此同時,李鴻章親自提筆,寫了一個附片,案由叫做「籌辦大略」,表面上看,是概述江蘇整個的軍情;其實是為他自己敘功。照他算的帳,「蘇州之捷,除偽慕、納、比、康、寧五王及四天將;解散近二十萬人。無錫之捷,除偽潮王父子,擒斬解散約五萬人。」這不過是半個月之間的事,成功確實很輝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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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進圍常州。其時有個傳說,退保丹陽的李秀成,打算突圍入金陵,將洪秀全的兒子接出來,竄擾江西,而洪秀全仍舊留在「天京」,等彼外援。
果然如此,李秀成就會變成明末的李自成。因為李秀成的才具,是連李鴻章都公然形諸奏牘,表示佩服的,他說:「臣駐蘇省,偏察賊中城守,規劃佈置,極有條理,深以未得擒殺李酋為恨。」以這樣一個強敵,一旦率領部下,竄擾各處,防不勝防,必將成為明末流寇的再現。
因此,整個局勢,不當因為連番得利而稍形鬆懈;尤其要注意李秀成的動向。但曾國荃卻不是這樣的看法,他寫信給李鴻章說:「金陵官軍,業經合圍,城中接濟已斷,驚擾異常,惟洪逆據陣死守。似忠逆未必能進城,即進城未必能再出竄。」
接到這封信時,李鴻章正在無錫,與李鶴章、劉銘傳商量進取的方略。西路偵探報告,守常州的「護王」陳坤書部下,因為蘇州、無錫接連失守,軍心大震,鬭志薄弱,都認為應該乘勝進攻,再接再厲地攻下常州。而李鴻章卻不以為然,他說了八個字:「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大人,」劉銘傳不以為然,「士氣正銳,正宜及鋒而試,曠日持久,則師老無功。」
李鴻章笑笑說道:「六麻子現在也很讀幾句書了。措詞雅馴之至。」
劉銘傳啼笑皆非;定一定神問道:「請示,如何是步步為營?」
「先守住地盤,寸土不可失。然後一步一步往常州逼。」李鴻章指著地圖說:「你的十二營由江陰西南往前走;季荃的十二營由運河官塘進扎。先把常州團團圍住,肅清城外賊壘,扼守要道,再作道理。」
「這是坐困常州的長毛。」劉銘傳說,「何須如此?太沒有作為了。」
李鴻章笑笑,「省三,黃老之學你還不懂。」他帶些輕蔑的語氣說。
劉銘傳不大服氣。他也讀過史記、漢書;漢初當大亂之後,與民休息,務以安靜為主,所以為政用黃老之學,無為而治。如今情形不同,還不到可以與民休息的時候;如何用得著黃老之學?
話雖如此,他到底還不敢與李鴻章辯詰學問。這不但因為巡撫是長官;更因為李鴻章到底是翰林出身。
李鶴章亦不以老兄的見解為然,不過到底親兄弟,猜到必有深意;而且是不足與外人道的深意,所以避開劉銘傳,私下向老兄探詢。
「二哥!」他問,「攻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何以一下子洩了氣?」
「你看我是洩氣嗎?」
「當然不是。我想,頓兵不進,總有道理吧?」
「你沒有看曾老九的信?金陵是他囊中之物,深怕別人搶他的。」
「啊!」李鶴章恍然大悟,「曾九想獨成大功?」
「他這個心願,立了已非一日了!我們何必跟他去爭功?爭到了也沒有意思。看滌帥的面子,放他一馬。」
「就是這樣,亦無妨攻下常州再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功之心,無人無之;取常州如探囊取物,我為什麼頓兵不進?自然有道理在內。我說句話,信不信由你,一攻下常州,就有苦頭吃!非搞得進退兩難,裏外不是人不止。」
「這,我實在不明白了。」李鶴章問道:「有什麼苦頭吃?」
「朝廷的意向,莫非你一無所知?當初江南、江北兩大營為何而設;廷寄為什麼一再催我進駐鎮江?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早日克復金陵,翦除洪逆!常州一下,朝廷必有嚴旨,火速進兵,助曾九攻金陵。那麼我怎麼辦?遵旨則傷感情;分了曾老九獨得的大功;顧念私情,則勢必違旨。這又那裏是可以輕恕的罪名。」
這一層看法,真是太深了。李鶴章不能不佩服他這位老兄;同時也想到俗語說的:「做事容易做人難。」而做事做得好,不見得「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唯有會做人才會官運亨通。
「不過,二哥,」他提出疑問,「曾九自己覺得克金陵有把握,其實是不願意他人相救,有意說得容易。照我看,不是一年半載的事;那麼,我們圍常州也是拖個一年半載嗎?只怕拖不過去吧!就算拖得過去,也『師老』了!不特無功,還怕為敵所乘。」
「你說得不錯。常州只能先打算拖個兩三個月,到時候再看情形說話。」
「何謂到時候再說話?」
李鴻章想了一下答道:「這有幾個步驟,第一是以保蘇州必以經營浙西為名,在嘉善、嘉興方面用兵,反正是在打仗,只要能勝,就算順手,朝廷亦不見得非要我改弦易轍,去攻常州不可。你說是不是?」
「是的。」李鶴章深深點頭,「何況,曾老師為了迴讓他老弟,一定從中斡旋。」
「正就是這話。」李鴻章說,「老師內心也徬徨得很,為公,應該添兵到金陵助攻;為私,又不肯出此。將來總是要看曾九的意思而定。」
「這我們就不管他了。」李鶴章問:「第二個步驟呢?」
「第二是等浙西方面,有了結果,可以暫時放手了,那時以休養整補為名,又可以拖一段時間。然後,並力再攻常州。」
「常州一下,如果曾九在金陵還是不順手呢?」
「攻下常州,自然還要休養整補。到那時候,我就可以不管了。」
「怎麼呢?不管什麼?」
「不管曾老九的意思了。聽命而行。」
「是的。」李鶴章說,「已經仁至義盡,再拖不過去,曾九也不能怪我們這面了。如果要拖,只有曾老師想法去出奏。」
「正就是這話。」李鴻章說,「一面曾九,一面左季高,我們夾在中間,可能兩面受擠,也可能左右逢源。事在人為而已!」